第2章 伊凡·瑪特威伊奇
- 契訶夫小說選集·父親集
- (俄)契訶夫
- 3809字
- 2021-05-25 16:18:22
傍晚五點多鐘。有個相當著名的俄國學者(我們以后就簡單地稱他為學者)在書房里坐著,煩躁地咬手指甲。
“這簡直是豈有此理!”他說,不時看一下他的懷表,“這是毫不尊重別人的時間和工作。這樣的人在英國一個錢也掙不到,會活活餓死!好吧,等著就是,等你來了……”
學者感到有必要向別人發泄一下他的盛怒和焦躁,就走到他妻子的房間跟前,敲了敲房門。
“聽我說,卡嘉,”他用憤懣的聲調說,“要是你見到彼得·丹尼雷奇,你就轉告他說,正人君子是不這樣辦事的!這是胡鬧!他推薦了一個繕寫員,可又不知道他推薦的是個什么人!那個調皮的孩子每天總要遲到兩三個鐘頭。哼,難道這也算是繕寫員?對我來說,兩三個鐘頭比別人的兩三年還要寶貴呢!等他來了,我要像對付狗似的把他痛罵一頓,一個錢也不給他,把他轟出去!跟這樣的人不能講客氣!”
“你天天都說這種話,可是他仍然不斷地來。”
“不過今天我下定決心了。我為他受到的損失已經夠多的了。請你原諒,我一定要罵他一通,學馬車夫的樣子罵他一通!”
不過最后,門鈴聲響了。學者就擺出嚴肅的面孔,挺直腰板,把頭往后一仰,走到門廳去。在那兒,他的繕寫員伊凡·瑪特威伊奇已經在衣帽架旁邊站住,那是個青年人,年紀十八歲左右,臉像鵝蛋那么橢圓,唇髭還沒生出來,身上穿一件褪色的舊大衣,腳上沒穿套靴。他呼呼地喘氣,仔細在墊子上擦凈他那雙笨重的大皮靴,同時極力不讓女仆看見皮靴上的窟窿,因為窟窿里已經露出白襪子了。他見到學者,就露出笑容,久久不散,暢快得很,帶點傻氣,那樣的笑容是只有小孩和頗為憨厚的人的臉上才會有的。
“啊,您好,”他說,伸出一只汗濕的大手,“怎么樣,您嗓子痛已經好了吧?”
“伊凡·瑪特威伊奇!”學者用顫抖的聲調說,退后一步,把兩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伊凡·瑪特威伊奇!”
隨后他跳到繕寫員跟前,抓住他的肩膀,動手輕輕地搖幾下。
“您這是在怎樣對待我呀?!”他氣急敗壞地說,“您這個可怕而又可惡的人,您在怎樣對待我呀!您要嘲笑我,耍弄我?是嗎?”
從伊凡·瑪特威伊奇的臉上仍舊蕩漾著的笑容來判斷,他本來是期待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接待的,因此他看見學者怒容滿面,他自己那張橢圓臉就越發拉長,他的嘴巴驚愕地張開了。
“怎么……怎么回事?”他問。
“您還要問!”學者說,把兩只手一拍,“您知道光陰在我是多么寶貴,可是您偏偏來得這么遲!您晚來了兩個鐘頭!……您真是不敬畏上帝!”
“要知道我現在不是從家里來,”伊凡·瑪特威伊奇支吾道,遲疑地解開圍巾。“我到姑姑家去參加命名日宴會來著,我姑姑住得離這兒大約有六俄里遠呢。……要是我直接從家里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您想想看,伊凡·瑪特威伊奇,您這種行為合乎情理嗎?這兒有工作要做,而且是急著要趕出來的工作,可是您反而到處去參加命名日宴會,到您什么姑姑家里去逛蕩!唉,您倒是快點解掉您的圍巾啊!這真叫人受不了!”
學者又跳到繕寫員跟前,幫他解開圍巾。
“您簡直像個娘們兒。……喏,走吧!快點,勞駕!”
伊凡·瑪特威伊奇拿出一塊揉皺的臟手絹擤了擤鼻子,理一下瘦小的灰色上衣,穿過大廳和客廳,走進書房。那里早就為他準備下座位,紙張,以至紙煙了。
“您坐下,您坐下,”學者催促道,著急地搓手,“您這個人真討厭。……您明知這個工作要趕出來,可是又來得這么晚。這逼得人不能不罵街。好,您寫吧。……我們上一回寫到哪兒了?”
伊凡·瑪特威伊奇撫一下粗硬的、剪得不齊的頭發,拿起鋼筆來。學者不斷地從這個墻角走到那個墻角,集中注意力,開始念道:
“關鍵在于……逗點……某些所謂基本形式……您寫完了嗎?……基本形式全然為一些原則的實質所制約……逗點……而那些原則就是在那些形式中表現出來,并且也只能體現為那些形式。……另起一行。……那兒,當然,該加個句點。……最富于獨立性的乃是……乃是……其社會性大于政治性的那些形式。……”
“現在中學生穿另一種制服[9]了……灰色的……”伊凡·瑪特威伊奇說,“當初我上學的時候,那要好得多:大家都穿軍服。……”
“哎,您快寫吧,勞駕!”學者生氣地說,“那些形式。……您寫完了嗎?……講到國家職能……體制方面的改變,而不是人民生活的調節方面的改變……逗點……那就不能說它們的特點是它們的形式的民族性……最后這九個字要加上引號。……嗯……嗯……那個……剛才您講起中學校,想說什么來著?”
“我說當初我上學的時候,穿的制服跟現在不同。”
“啊……是的。……那么您離開中學很久了嗎?”
“這我昨天就已經跟您說過了!我休學已經三年。……我是念到四年級才退學的。”
“那您為什么不上學了呢?”學者問,同時看一下伊凡·瑪特威伊奇寫的字。
“家庭環境不容許啊。”
“又要跟您說一遍了,伊凡·瑪特威伊奇!您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改掉把一行字寫得太稀的習慣?每一行字不能少于四十個字母!”
“怎么,您認為我是故意這樣嗎?”伊凡·瑪特威伊奇不高興地說,“可是另外那些行的字母都不止四十個。……您數嘛。要是您覺得我寫得太稀,您扣我的工錢好了。”
“哎,問題不在這兒。您這個人太俗氣了,真的。……一點點小事,您就提到錢。要緊的是一絲不茍。伊凡·瑪特威伊奇,一絲不茍最要緊!您得學會一絲不茍才成。”
一個使女走進書房來,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杯茶和一小筐面包干。伊凡·瑪特威伊奇笨拙地伸出兩只手,接過他那杯茶,立刻喝起來。茶太燙。伊凡·瑪特威伊奇怕燙嘴,就極力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吃完一塊面包干,又吃一塊,再吃第三塊,然后不好意思地斜起眼睛看了看學者,又膽怯地伸出手去拿第四塊。他那很響的喝茶聲、津津有味的咂嘴聲、又餓又饞而揚起眉毛的神情,都惹得學者心里不痛快。
“您快點吃完吧。……時間是寶貴的。”
“您念好了。我可以一面喝茶一面寫。……我,老實說,肚子餓了。”
“當然,走了那么多的路!”
“是啊。……而且天氣多么不好!在我們家鄉,這時候已經有春天的氣息了。……到處都是水洼,雪融化了。……”
“真的,您好像是南方人吧?”
“頓河區域的人。……到三月間,我們那兒就完全是春天了。這兒天氣嚴寒,大家都穿著皮大衣,那兒卻已經有青草……到處的土地都干燥,甚至可以捉毒蜘蛛了。”
“為什么要捉毒蜘蛛呢?”
“不為什么……閑著沒事做罷了……”伊凡·瑪特威伊奇說,嘆氣,“那種東西捉起來倒蠻好玩的。你拿一根細線,拴上一小塊樹脂,把樹脂送進小樹洞里去,用那塊樹脂敲毒蜘蛛的脊背,它呢,該死的東西,生氣了,就伸出爪子抓樹脂,于是就沾上,跑不脫了。……我們玩得可起勁呢!我們常常把它們放在一個小盆里,滿滿的,再把一個比霍爾卡放進去。”
“什么叫比霍爾卡?”
“這也是一種蜘蛛,長得很像毒蜘蛛。打起架來,它一個就能咬死一百個毒蜘蛛呢。”
“嗯,是啊。……不過我們還是來寫。……剛才我們寫到哪兒了?”
學者又念了大約二十行,然后坐下來,開始沉思。
伊凡·瑪特威伊奇等著學者打腹稿,他坐在那兒,伸直脖子,極力把襯衫衣領理好。他的領結總是系得不穩,領扣從扣眼里脫落,領口常常散開。
“嗯,是啊……”學者說,“嗯。……怎么樣,找到差事了嗎,伊凡·瑪特威伊奇?”
“沒有。可是叫我到哪兒去找呢?我,您知道,決意做志愿軍人。可是我父親主張我到藥房去工作。”
“嗯,是啊。……要是能上大學就更好了。入學考試是困難的,然而只要有毅力,埋頭用功,就能夠考取。您要用功,多讀點書。……您讀的書多嗎?”
“老實說,很少……”伊凡·瑪特威伊奇說,點上一支煙。
“您讀過屠格涅夫的書嗎?”
“沒,沒有。……”
“那么果戈理呢?”
“果戈理?嗯!……果戈理。……不,沒有讀過!”
“伊凡·瑪特威伊奇!您不害臊嗎?唉唉!您是個挺好的人,很有點才氣,可是想不到……連果戈理的作品都沒讀過!您務必要讀一下!我給您書。您一定要讀一讀!要不然我們可就會吵得不可開交了!”
緊跟著又是沉默。學者在一張躺椅上半躺半坐,思索著。這時候伊凡·瑪特威伊奇已經不管衣領,而把全部注意力移到他的皮靴上。他一直沒有發現皮靴上的雪已經融化,腳底下有兩大攤水。他不由得害臊了。
“今天有點不順利……”學者嘟噥說,“伊凡·瑪特威伊奇,您大概也喜歡捉鳥吧?”
“那是秋天才干的事。……在這兒我沒有捉過,可是在那兒,在家鄉,我常常捉鳥呢。”
“哦……很好。不過我們還是得寫。”
學者堅決地站起來,開始念下去,可是念了十行,又在躺椅上坐下。
“不行了,多半,我們要推遲到明天上午再寫,”他說,“您明天上午來吧,不過要早一點,九點鐘以前趕到。求上帝保佑,千萬不要來遲。”
伊凡·瑪特威伊奇放下鋼筆,從桌子那兒站起來,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在沉默中過了五分鐘,他開始感到現在應該走了,他已經成了多余的人,然而學者的書房里那么舒適,明亮,暖和,而且那些奶油面包干和甜茶留下的印象還那么新鮮,弄得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心就不由得收緊了。他家里是貧窮、饑餓、寒冷、怨天尤人的父親、斥責,這兒卻那么太平、安靜,就連他那些毒蜘蛛和鳥雀都能引起人家的興趣呢。
學者看了看懷表,伸出手去拿過一本書來。
“那么您給我果戈理的書嗎?”伊凡·瑪特威伊奇站起來,問道。
“我給您,我給您。可是您何必這么忙呢,好朋友?您再坐一會兒,講點什么吧。……”
伊凡·瑪特威伊奇就坐下來,暢快地微笑。幾乎每天傍晚他都在這個書房里坐著,每一次都感到學者的聲調和目光里有一種異常柔和、親切而又吸引人的東西。甚至有些時候他覺得學者似乎依戀他,跟他處熟了,即使罵他來得遲,也只是因為盼望他來談一談毒蜘蛛,談一談他怎樣在頓河地區捕捉金翅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