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剛有點后悔了，他覺得陷到泥潭里了，毫無頭緒。

下午回到所里，王瓊花也趕過來了。兩人一碰，情況更復雜了。

首先不能排除吳旭輝是不是跟黃紀鋼去BJ上訪了，他不贊成不代表不被哥們裹挾；王瓊花這里又冒出來張大治要跟吳旭輝爭副所長，不排除有被暗害的可能。要命的是，陳永剛問王瓊花他姨的事，王瓊花一臉懵，沒聽說他有個姨啊？他給哪個姨求藥去了？還有，在甘河橋下那一段，陳永剛看來看去，河道邊上就是些垃圾，沒有人掉河里的痕跡。

他讓王瓊花再進一步打聽，有關所里的爭斗和吳旭輝親戚的事。自己蔫蔫地去給屈所匯報進展。

“你現在知道真實的警察工作了吧？不是電影電視和小說里那么輕松風光吧？”屈所帶著理解，半安慰半解嘲地拍了拍陳永剛的肩膀。

“別急，耐心挨個的摸排。有的案子，幾年后才能水落石出。有的案子，自己就有答案了，就跟大姑娘懷孕似的，慢慢就遮不住了。興許哪天，按你的推測，尸體從下游那個地方就冒出來了，這不就結了？要不說，咱這行也有人迷信呢。”

“那我不能干等吧？”“當然不能，天道酬勤，對不？你只要不閑著，老天爺就會給你好運氣。你慢慢來，首先找到他姨，他姨不一定是親姨，城里人叫阿姨的，咱們這兒都可以叫姨。另外，你只要能進一步確認那天晚上開到橋頭停車的就是他，清理河道找尸體的事，我可以想辦法。”

“有什么好辦法？”一聽到屈所有可能會解決挖河道的問題，陳永剛來了精神。

“你干你的活，找你的證據，車到山前必有路。”屈所賣著關子，沒給他說明，“今天不急，你整理整理頭緒，我給你八卦八卦咱們縣里的一樁奇案，開開腦洞。”

“好啊，好啊！”陳永剛激動地搬個方凳湊到了屈所桌旁。下面就是他聽屈所講的故事。

這事就發生在咱們縣天橋鎮，報案的人叫惠力生，他要不是給縣高官當秘書，這事也許就成了永遠的秘密。惠力生寫的一手好文章，從基層的干事一路提拔到了縣委辦公室，成為書記手下的紅人。他有次和縣公安局的牛局喝酒，哦，當時他還是牛隊，紅著眼睛說到自己心里十幾年一直結著的一個疙瘩。

那年初中畢業他考上了農校，同班女生張煥英因為太緊張沒考上繼續復讀。他倆學習都好，在班上就對眼。惠力生上中專后就跟張煥英常通信，信里說的都是鼓勵學習的話，其實有點戀愛的意思。張煥英的媽媽趙民芳發現后，這根紅繩被硬生生掐斷了。

趙民芳可是遠近聞名的人物。她小時候被稱為土匪女子，翻墻爬樹打架，男娃都怕。別的小姑娘看到墻縫鉆進一條蛇，嚇得哇哇大叫。趙民芳伸手拽住蛇尾，愣是把蛇拽斷了半截。高小畢業后趙民芳就下地干活了，沒兩年，別的姑娘長成了楊柳腰，她長成了鐵桶腰，什么拉糞翻地、掰苞谷碾場，這些力氣活，她一點不輸一個壯勞力，擔起扁擔健步如飛，人送外號“鐵姑娘”。那年修甘峪水庫，縣上發動了大會戰，十里八鄉都組織隊伍來參加。趙民芳帶著郝寨村的娘子軍，抬石運沙，挑燈夜戰，石方量遙遙領先，拔了好幾個紅旗。趙民芳被選為勞動模范，到縣上帶了大紅花回來，還參加過省上的表彰，差點去了BJ天安門。年紀輕輕的，就當了整個縣里唯一的婦女生產隊長。后來她跟本村的張朝娃成了家，威風不減，年年評先進當勞模，鐵姑娘成長為鐵娘子。生了張煥英后，有一年參加省里的勞模表彰，認識了鄰座省八一鋼廠的勞模主任王占利。王占利剛生了個兒子，兩人半真半假的說起了娃娃親，要張煥英長大嫁給王占利的兒子王軍強，勞模后代娶勞模，工農階級相結合，美很！

眼看著張煥英初中畢業了，趙民芳成了大隊長，王占利成了廠長。王軍強進了廠技校。王占利答應趙民芳，要是張煥英考不上學，以后找機會招工把張煥英招進廠里來。趙民芳一點看不上惠力生文文弱弱的樣子，而且他考上的是農校，以后頂多就在鄉鎮上當個技術員，哪有省城鋼廠的王廠長兒子有前途。何況趙民芳也知道惠家坡的惠力生家里的底細，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還有個娶不上媳婦的啞巴叔，這老了以后都得靠惠力生養著。她一點不想和惠家結親，人往高處走，自己好歹也是個勞模村干部，跟工人老大哥才有前途。

趙民芳硬把張煥英從學校拽回來，一個農村女娃家，初中畢業已經不錯啦，等著八一廠招工吧。關鍵是放在眼皮底下，省得惠力生騷擾。張煥英身體沒有老娘壯，但是脾氣比老娘還倔，跟趙民芳鬧騰，被鐵娘子扇過巴掌還餓了幾頓。這些惠力生都是聽村里關系好的同學說的。惠力生有次托同學捎話，要跟張煥英星期天在村南石頭寺后門見個面。沒想到，等來的是趙民芳帶著幾個小伙，氣勢洶洶地來揍他。

惠力生死了心，再沒主動聯系張煥英，他老老實實的上自己的學，畢業后在鄉鎮上老老實實地干，業余時間把精力投到了寫作上。后來找了一個小學老師成了家。但是他還經常有意無意打聽張煥英的消息，他聽說的是張煥英跑了，跑哪里去了誰也不知道！反正趙民芳在村里大罵，瓜女子，好好的姻緣不攀；死女子沒良心，白養了十幾年，不知道找哪個野漢子去了！

十幾年過去了，惠力生做為同學同鄉，沒聽到過一點關于張煥英有沒有在哪兒出現，或者回娘家的信息，總之沒人見過她的影子。他不甘心，把心里的困惑給公安局牛隊長說了，牛隊長聽了也直撓頭。不是直系親屬不能報案失蹤，何況事情都過了十幾年。后來他決定幫惠力生的忙，以人口普查和落實戶口的名義，直接去趟趙民芳家，不管咋，張煥英是死是活在戶口本上得有個了斷。最起碼，要正面接觸家里人。

青壯年時候拼死干活，落下很多毛病，到九十年代，鐵娘子已到了婆婆的年齡，就像一臺年久失修銹跡斑斑的機器，沒有了往日的光鮮靈活。農村包產到戶后，生產隊長已經沒有地位了，張煥英家在村西頭，后院連著自留地，家里除了照片無聲地炫耀著主人輝煌的過去，其余陳設就是個普通農戶的樣子。兒子已經分家另過了，大大的院子，只有老兩口。

“姨啊，咱這戶口本上還有個女兒張煥英，現在什么情況？”

“同志，你不問我都忘了我還有個女子。狗日的十幾年前跑了，尋野男人去了，再沒回來過。”一張口，鐵娘子的硬氣還在。

“這么多年，你也不找尋，也不想娃？”便衣警察小孫裝的鄉上辦事人員試探性地問。

“想她弄啥？人家不想你，咱鼓什么閑勁？腿在自己身上，她要跑，她不回，誰能管？咱就當丟下一塊肉，讓野狗叼走了；就當養了幾年狗，在外頭讓人下套吃狗肉咧！”

“那你這戶口咋辦？這么多年，失蹤的話也夠判定死亡的標準了，給你按死亡銷戶不？萬一她回來咋辦？”

“銷戶就銷戶，要回來早回來了，就按死亡對待，不給狗日的留戶口了。她還好意思回來，回來也給她打死！”鐵娘子咬牙切齒，臉色鐵青，恨意仍濃。

“哎······”整個交流過程，老漢張朝娃蹲在門口，一句話沒說，只是帶著似有怨氣的眼神看了鐵娘子一眼，長長嘆了口氣。

小孫回來后跟牛隊和惠秘書詳細說了當時的情形。大家覺得不可思議，非常不能理解鐵娘子十幾年仍存的怒氣，但是從鐵娘子那些言語里，恰恰讓人能感覺到，張煥英很有可能并沒有死，而且在哪兒，鐵娘子可能知道。問題是怎么突破呢？

巧的是，小孫走后沒幾天，惠秘書聽村里同學說鐵娘子病了，兒子帶著去住醫院，家里只有老漢張朝娃了，決定讓牛隊再安排小孫去一趟，看從老漢嘴里能不能撬出什么來。

門開著，屋里沒人，小孫聽到后院有動靜，嘴里喊著“叔”，就去后院。后院很大，有個柴房，還有豬圈雞圈牛棚茅房，臭氣熏人。聽見喊聲，張朝娃端著個破鋁盆從柴房里出來。

“叔，你養的東西不少，柴房里還喂的啥？”

“呃，喂狗呢，母狗剛生了三個小狗娃。同志有啥事咱回屋說，母狗這陣兒不敢見生人，見了狂咬呢。”

“叔啊，這次來就是想再跟你落實一下，咱判定死亡銷戶這事，得慎重。公安上派出所那里，要說明很多情況，死亡是怎么個死亡法，如果是被拐賣了，咱得找，找了咱還要收拾人販子；如果萬一是出去被人害了，咱也不能不追查壞人。當然，如果她真跟人結婚了，該領證領證，該遷戶口遷戶口，要不然有了娃，后邊一串問題呢。”小孫故意說了一大堆，邊說邊看老頭的反應。

“跑了就是跑了，我們都不管她，你公家查啥么？銷戶不銷戶，你看著辦。反正都是她自己鬧騰出來的，沒人害她。”

“一個姑娘家，跑出去了，下落不明，你咋能確定沒人害她呢？叔，你能跟我說說，你當時找過沒，都去哪里找過？”小孫及時抓住了老頭的話柄。

“我不知道，你別問了。過去的事，不想提也不想說。你們想咋弄你隨便。”老頭不耐煩里透出了一絲緊張。

小孫忍著惡臭去后院上了個茅房后，只能告辭，回來后他把這次的情況給牛隊和惠秘書說了。大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是張煥英肯定沒死，二是這倆口都在掩蓋什么，他們并不想讓別人尤其是公安介入。

正當惠秘書和牛隊他們不知道下一步從哪里挖掘線索的時候，傳來鐵娘子肝癌晚期的消息，這給了小孫和牛隊再一次機會，他們可以借機去家里探望，他們覺著，人之將死，這嘴就不會那么硬了吧。

“姨，甘肅破了起拐賣婦女案，有幾個婦女說是老家是咱們縣的，都是年輕時出去找活干被人販子騙了，那邊給寄了些照片，你們要不要看看，看有像咱娃的么，有的話咱這不是可以一家團聚了？”小孫故意拿了幾張帶孩子的農婦照片往靠在炕頭的鐵娘子手里遞。

“我給你說，我知道自己沒有幾天活咧，但是我不想找她，我死都不想見她，她不聽我的，還跟我鬧，我就是要收拾她。給她安排得妥妥地，她非要跑，活該，死活跟我沒關系。”鐵青色泛在鐵娘子的臉上，眼里的光微弱中仍帶寒意。

小孫不知所措，轉頭看張朝娃，把照片想遞過去。

“哎，瓜慫女子，你給你媽服個軟，回個話，能咋么？放著好對象不往跟前去，非要自討苦去吃。哎，一對冤家。”張朝娃一邊擺手不接照片，一邊嘆氣。

“姨，叔，說句不該說的話，你看你倆一點不想知道這里有沒有咱娃，我覺得你倆肯定知道你娃在哪里，咱國家有婦女兒童權益保障法，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你就是做為父母，也不能對未成年人，也就是對你娃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娃不光你的娃，還是國家的娃，長大了就是公民，每個公民的權利都不能隨便被侵犯。所以我實話給你們說，你們得配合公安說清楚，你娃到底在哪？要不然就是助長犯罪！”小孫急了，撂了幾句狠話，他也有女兒，他實在想不通這老兩口對失蹤女兒的態度。

張朝娃被小孫的語氣和表情鎮住了，只好用顫抖的枯手接過照片。鐵娘子則閉上眼睛毫不理會。

“都不像，沒有的。”那老頭不過是象征性地看了看，小孫又氣又無奈，只能收了照片訕訕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