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沉沉地夜。

孟府正房南屏苑靜悄悄地沒個聲響，只偶爾有個丫鬟或者婆子拎著燈籠起夜帶來一點星火。

孟夫人孫氏輾轉難眠，她索性坐起來，驚動了外頭值夜的婆子。

“夫人，可是要水？”外頭孫氏的貼身嬤嬤胡嬤嬤披了衣服舉著油燈進了來。

孟夫人嘆一句：“把燈點上一盞吧，我睡不著想些事?！?

胡嬤嬤低聲應是，挑亮兩盞燈，蓋上燈罩，轉身看孫氏難得在發呆。

孫氏在孟府威望頗深，白日里把這孟府管的鐵桶一般，丫鬟婆子不敢在她面前吭聲一句。

可眼前的人，卸下了厚重的妝面，脫去了錦衣華服，烏發半攏，在燭影的映照下顯出幾分疲憊。

“夫人，您在憂心什么呢？”外頭有丫鬟燒了水，煮好了安神茶，胡嬤嬤接過托盤送到孫氏身邊。

胡嬤嬤是孫氏身邊最得力的人，所以孫氏倒也沒瞞著她，她嘆口氣道：“前陣子，江家與姣兒的婚事沒了，我這心里雖不好受，卻也覺得慶幸。那江文軒如此人品，還好沒將姣姐兒嫁過去?！?

“夫人說的是，沒想到那江家大公子看上去君子端方，皮囊下盡是些爛泥污糟。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還好是沒嫁進去。”胡嬤嬤給孫氏倒了杯安神茶，淡淡茶香氤氳。

孫氏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嘆了口氣：“江家畢竟在云州盤踞多年，樹大根深。即便在我們家出了那樣的事，出府之后官府也只是罰了些銀子就置之不管了，那江老爺把自己兒子從那些罪名里干干凈凈的撈出來，不是個好對付的。”

胡嬤嬤打開掐絲琺瑯纏枝蓮紋球式香熏蓋，清理了昨日的香片殘余，將香灰鋪平，放上一片銀箔墊片，小心地用香匙將香品置于墊片之上。

“現在仔細想想，江文軒那些事的暴露，也是疑云重重?！睂O氏蹙眉喃喃。

胡嬤嬤知道夫人只是自言自語，便沒有搭話，只專心把香點著了，蓋上香爐蓋，看著裊裊香煙冒出來。

“偏偏在我們府上，偏偏在姣兒的及笄宴上…”孫氏纖眉越皺越緊。

胡嬤嬤嘆道：“夫人，您會不會想的太多了，也許正是巧合呢。即便真有人搞鬼，這結果也是對我們有利的不是嗎？”

孫氏聽得這話，眸中暗潮涌動，對孟家有利，那江家是否也認為這件事是孟家搞的鬼呢？

她遲疑了一下，問道：“出事那天，在正廳外頭你有看到攸兒嗎？”

胡嬤嬤的手停滯一下，她和孫氏對上眼神，片刻才應了句：“似乎剛開宴還見過幾次，后面出事了就沒看見過二少爺了?！?

“不會是…”孫氏無意識地咬住下唇：“胡嬤嬤，明日你去疏桐院叫攸兒到我房里來吃飯?！?

胡嬤嬤連忙應是。

第二日。

“二少爺來了?！睂O氏屋里的大丫鬟沉香在屋外頭出聲提醒。

隨著兩個二等丫鬟拉開門簾，一道玄青色身影走了進來。

還未進內室，便有丫鬟上來為孟攸端來銅盆凈手漱口，孟攸不緊不慢地跟著做了，才聽得里頭孫氏的聲音：“攸兒進來吧。今日準備了你喜歡的胭脂鵝脯?！?

孟攸喜甜，只有孟夫人屋里的人才知道，孟攸內斂，很少透露他的喜好。

若不是孟夫人細細問過從小服侍孟攸的徽墨，她恐怕也難琢磨自己兒子的口味。

再往前走又有小丫鬟為孟攸打起珠簾，這才真正見到孟夫人。

“你這孩子，聽徽墨說，向書院請的幾天假還沒結束，你便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去了?！睂O氏嗔怪道：“在家多待幾天不成？”

孟攸老老實實行禮方才坐下：“讀書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日不讀，便覺生疏。故而兒子不敢多歇。”

孫氏看著自家兒子棱角分明地側臉，心中不知是欣慰還是心疼。

胡嬤嬤端來碗血燕：“少爺，喝一點吧。這是夫人專門為你準備的，快趁熱喝吧?！?

孟攸只喝了兩口便不再喝了：“母親找我何事？”

“其實也沒什么?！睂O氏給孟攸夾了一筷子胭脂鴨脯，笑起來：“你先吃，吃完再說?！?

他沒動筷，只端坐在那，垂眸不語。

胡嬤嬤暗嘆一聲，上前把那盞血燕撤了，又讓幾個服侍的小丫鬟都下去，帶上了門。

孫氏斟酌著言辭，不知怎么和自己這個早慧的兒子說這件事。

“江家的事沒事先和母親商量，實在是事出有因?！泵县朴频?。

孫氏心被狠狠揪起，一下子站了起來，差點打翻手邊的碗碟：“你…”

她看著從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兒子，有些陌生。

孟攸在孫氏身邊待了不到三歲，便展露出了他的天資不凡，隨后便被孟璋帶著四處拜師學習，很少在家。

而孟府的庶長子孟涵在鄭姨娘那里長大到了八歲才送去了孟璋同僚府上的家塾。

所以孫氏對于鄭姨娘和孟涵既有不屑也有些羨慕。

孫氏也不是沒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對這些算計不是不了解，只是她沒想到自己一向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地兒子，竟然背著她做了這些事，算計得還是江家！

“你…”孫氏聲音有些顫抖：“你可知道，這事你若是做的不好，你姐姐一輩子甚至孟家都會受到影響！”

孟攸面上毫無波瀾，沉穩道：“明知道江家是個火坑，因為可能對孟家有損，就把長姐往里頭推嗎？”

“你這什么意思。”孫氏的手顫抖起來：“你至少應該提前和我，和你父親通聲氣…或者你跟我們說清那江家…”

少年面上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他背對著光，黑瞳深深，唇角扯動。

這是孫氏第一次看到她的兒子面對她時，臉上除了恭謹和漠然之外出現別的表情。

那分明是譏誚。

“母親怎么知道，父親不知道？”他抬眼直視孫氏：“知道了，會有什么改變？”

“只要江家還是這云州世家，還是對孟家有助力的門戶，一切都不會改變?！?

孟攸淡然道：“除非，江家名聲壞了，拿一個嫡長女去換他家的助力不值得了。”

孫氏啞口無言。

隨之她的心絞痛起來，是啊，自己怎么忘了自己夫君和婆母的原則，他們這么多年，從來就是以家族利益為重。

有可能的情況下，即便是他們自己也是可以犧牲的。

孫氏頹然道：“至少…你該和我說的…你該…”

孟攸看著自己母親，她性子急，心里也裝不下事，告訴她也只是白讓她操心。

孫氏因為母家矜貴所以在婆家過得還算平順，前半生受母家庇護，后半生便只有依靠她的子女。

她想到自己往日跟孟姣叮囑了多少遍嫁過去之后要聽話，孝敬公婆。那時孟姣就沉默的聽著，也不回話。

一想到她差點也做了推自己如珠如寶養大的女兒進火坑的劊子手，孫氏便有些承受不住。

“胡嬤嬤?！泵县妼O氏臉色煞白，朝外頭喊了一聲。

胡嬤嬤連忙進來，又喚來幾個丫鬟，又是端茶又是拍背。

孟攸站起來，行禮：“今日母親身體不適，兒子就先告退了。”

孫氏看著孟攸離去的背影，像一株竹，挺拔中又有些寂寥，心中滋味復雜難明。

孫氏打心里疼這個唯一的兒子，可說實話，有時她卻有些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