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洞穴
- 時光守護者
- (美)米奇·阿爾博姆
- 7459字
- 2021-05-18 11:20:23
17
多爾在一個洞穴中醒來。
雖然沒有光亮,但他還能夠勉強看清周圍。他的腳下是高低不平的巖石,頭頂上參差不齊的鐘乳石倒掛下來。
他摩挲著自己的手腕和膝蓋。他還活著嗎?他是怎么到這個山洞里的?爬塔的時候,他渾身疼痛,但現在卻全沒有感覺。他的呼吸也不再急促。甚而,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幾乎無法感覺自己的呼吸。
這個洞穴是不是眾神們居住的地方,他想。他又想到了那些從塔上掉下去的人,想到了塔的垮塌,想到了他對愛莉許下的諾言——我再也不讓你受罪了——他跪了下來。他失敗了。他沒能讓時間倒轉。為什么拋下她?為什么要跑開?
他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之間,哭了。他的眼淚從指縫間落下,染濕了腳下的巖石,讓巖石發出一種陰森的藍。
多爾不知道哭了有多久。
再次抬起眼睛的時候,他看到有個人坐在他面前——那個他小時候見過的老人。他的下巴擱在一根金色的權杖上。他看多爾的神情,像一個父親看睡夢中的兒子。
“你追尋的是權力嗎?”老人問。多爾從沒有聽過那樣溫和、輕柔、純粹的聲音。
多爾低聲回說:“我要的,不過是讓太陽和月亮停下來。”
老人回答:“那,難道不是一種權力嗎?”
他戳了戳多爾的草鞋,草繩散開,多爾光著腳。
“你是至上的神嗎?”多爾問。
“我不過是他的仆人罷了。”
“這是死亡嗎?”
“你被免于一死。”
“那在這里等死?”
“不,在這個洞里,你一點都不會變老。”
多爾環顧四周,感到羞愧:“我不值得獲得這樣的獎賞。”
“這不是獎賞。”老人說。
他站起來,握著他的權杖。
“你在地球上的時候做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
多爾搖了搖頭。“你搞錯了。我不過是個卑微的小人物。”
“人類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力量。”老人說。
他用權杖敲了敲地面。多爾眨了眨眼,他所有的那些儀器和工具:杯子,棍子,石塊,石板,都出現在了他眼前。
“你是不是送走了其中一樣?”
多爾想到了那根太陽棒。
“有一樣被拿走了。”
“現在很多人在用這樣的棍子。一旦開了個頭,這欲望就無休無止,成為一種你無法想像的力量。”
“人類很快就要計算清楚每一天的長短了,然后是每一天的每個部分,然后是每個部分的每個部分——直到無法再分割,他們被賜予的神奇世界將不復存在。”
他又敲了敲權杖。多爾的那些工具盡數化為塵土。
老人瞇縫起眼睛。
“為什么你要去測量白天和黑夜呢?”
多爾把眼光從老人身上移開。“為了要知道。”他回答。
“知道?”
“是的。”
“那你知道什么呢……”老人問,“關于時間?”
“時間?”
多爾搖了搖頭。在此之前,他連這個詞都沒有聽說過,所以這個問題讓他無從回答。
老人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畫了一個圈。多爾先前流出的那些眼淚在巖石上留下的淚痕聚集在一起,在石頭地上形成了一個藍色的小圓圈。
老人說:“那你就學習你想學習的知識吧。你會懂得時間的意義的。”
“我該怎么做?”多爾問道。
“聽聽由此而產生的痛苦吧。”
老人把手指放在那個藍色小圓圈上。淚痕變成了一個小水池,發出幽暗的光芒。一小股煙霧從池面上升騰而起。
多爾看著這些變化,目瞪口呆。他只想要回愛莉,但愛莉走了。他幾乎無法發出聲音。“求你了,讓我去死吧。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老人站起來。“生命的長短你自己無法掌控。你很快會理解這一點。”
老人雙手合十,縮成男孩般大小,繼而變成嬰兒般大小,隨后像一只蜜蜂那樣飛走了。
“等等,”多爾叫了起來,“我會被關多久?你什么時候回來?”
縮小了的老人飛到了洞頂,然后從巖石間的一個空隙飛了出去。一滴水從那個空隙里滴落下來。
“當天堂和世界相遇的時候。”他回答。
然后,蹤影皆無。
18
薩拉·雷蒙確實擅長科學,但這有什么用呢?她常常自問。在高中受人歡迎的關鍵——主要基于你的長相——而薩拉,雖然生物考試可以輕松拿下,但她并不喜歡鏡子里看到的自己,而且她覺得別人也是這么想的:棕褐色的眼睛,分得太開,頭發干干、卷卷的,牙齒太過分開,父母離異后她胖了許多,之后一直肉乎乎的。她的胸脯發育得不錯,但同時她的屁股也很大,她自己這么覺得。母親的一個朋友曾說她“長大了會挺有吸引力的,”但她并沒有把這話當成贊美來聽。
薩拉·雷蒙十七歲了,這是她高中的最后一年,大多數同學們要么認為她很聰明,要么認為她很古怪,或者兩者兼有。上課的內容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挑戰性。她常常選擇坐在窗邊,方便打發無聊的上課時間。上課時,她常常在筆記本上涂鴉,畫著孩子氣的自畫像,同時用手肘擋住別人的目光。
她總是獨自一人吃午飯,獨自一人回家,晚上則基本和媽媽待在家里。如果媽媽和她那伙吵吵鬧鬧的女伴們,也就是她稱之為的“離婚俱樂部”,有活動安排,她就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吃晚飯。
在班里她的學習成績排名第三,她已經開始申請附近一所州立大學提前錄取的名額,這所大學也是洛林唯一能夠負擔得起的大學。
就是因為這個申請,她結識了那個男孩。
他叫伊森,高高瘦瘦的,有一頭濃密的咖啡色頭發,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他也是高三學生,人緣不錯,總是被很多男女同學包圍。伊森是田徑隊跑步的。同時還是樂隊成員。在高中生的圈子里,按說他們兩個人的軌道永遠不會相遇。
但每周六,伊森會去一個流浪人員收容站打工,幫忙給運送食品的貨車卸貨——薩拉正巧也在這家收容站當志愿者。她申請的大學要求交一篇文章,講述“一次有意義的社區活動。”她沒有參加過任何社區公益活動。為了誠實地完成這篇文章,她申請在這家收容站做義工。收容站爽快地接受了她的申請。做義工的時候,她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廚房里,幫忙往塑料碗里裝燕麥粥,因為直接和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相處讓她感覺不舒服。(像她這樣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出生,生活在郊區的女孩,穿的是鴨絨外套,用的是蘋果手機。除了說“對不起”,她完全無法和他們溝通。)
但是出現了伊森。第一天做義工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站在卡車旁的他——伊森的叔叔擁有這家食品公司——他也注意到了她,因為她是那里唯一和他年齡相仿的人。他把食品搬到廚房的時候,和她打招呼:“嗨,怎么樣?”
像對待一件寶貴的禮物,她把這句話在腦海里珍藏起來。“嗨,怎么樣?”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現在,每個星期他們都能聊上幾句。一次,她從櫥里拿了一包花生餅干遞給他,他回答:“我可不想搶這些人的食物。”她覺得他太可愛了,而且很高尚。
像許多懷春的女孩一樣,薩拉開始覺得伊森就是她命里注定要遇見的那個人。在收容站里,學校里誰和誰能說話、誰和誰不說話的那些潛規則不再起作用,她更自信了,腰板也更直了。她不再喜歡那些松松垮垮、印著口號的T恤,而偏愛起那些領口開得低低的、更顯身材的衣服。有幾次伊森看到她,調侃說:“今天看起來不錯啊,檸檬……汁[3]。”這讓她臉紅。
幾周之后,她越來越認為他對她也有相同的感覺,她開始相信,他們倆的相遇,不是一次偶然。她讀過一些關于命運的書籍,比如說伏爾泰的《查第格》[4],甚至是《煉金術士》[5]這樣的書。她開始認為她生活里發生這一切也都是命運的安排。上個星期,她鼓起勇氣問伊森是不是可以一起出去玩,他回答說,“嗯,好吧,要么周五?”
現在就是周五。八點半,八點半!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知道她不應該為了一個男孩而神魂顛倒。但伊森除外。伊森打破了她的一切規則。
穿著絳紅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褲和高跟鞋,在離他們約定的地點,那個對她來說即將發生重大人生轉折事件的地點,還差兩個街口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滴滴滴,有短信。
她的心就要跳出來了。
短信是他發的。
19
據某財經雜志的排名,維克多·迪拉蒙特在世界富人排行榜上位列第十四。
那篇報道配有他的照片:手托下巴,臉頰微微抬起,紅潤的臉上掛著沉思中的微笑。文章說這個“眉毛濃密、行事低調的對沖基金大亨”出生在法國,是家中的獨子,赤手空拳在美國闖出一番天下,譜寫了一個移民從窮光蛋變身富豪的真實故事。
但因為他拒絕了雜志的采訪(維克多對任何形式的曝光都避之不及),所以文章并沒有提及他的童年往事,比如說:維克多九歲的時候,他的父親,一個水管工,在海邊小旅館發生的打斗中被人捅死。幾天后,他母親穿著一件奶油色的睡衣,從一座橋上跳了下去。
一個星期不到,維克多變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
他被送上了一艘駛往美國的船,去投靠他的叔叔。大家都覺得這安排不錯,那個國家至少可以給他一個全新的開始。維克多后來把他的金融理念歸功于那次海上航行。在旅程中,他帶的那包食物——祖母為他準備的三個面包、四個蘋果、六個土豆——被一群搗蛋的男孩們扔到了海里。他為這些食物的丟失哭了一整夜,這讓他學到了珍貴的一課:執著于擁有某種事物,其結果“只會讓你傷心”。
所以,他不眷戀所擁有的東西,這個理念讓他的錢包越來越鼓。還在布魯克林讀高中生的時候,他就用暑期打工賺的錢買了兩臺彈球游戲機,放在酒吧里賺錢。八個月后,他把彈球機賣了,加上盈利,換來三臺自動糖果販售機。之后他又賣了糖果機,買進五臺香煙販售機。他不停地買進、賣出,再投資,等大學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擁有了一個販售機公司。很快,他買了一個加油站,這門生意又把他帶進了石油生意,在無數個恰當的時機收購了幾個煉油廠,這讓他的財富完全超出了他這輩子所需要的花費。
掙來的錢,十萬美金給了撫養他長大的美國叔叔,其他的他都用來再投資。他收購了汽車行、房產公司,最后是銀行:先是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小銀行,然后擴展成幾家。他的資產遍布各行各業,因此他成立了一個基金公司,吸引了眾多看好他的商業帝國的投資客。不出幾年的工夫,他的公司成了世界上最值錢的——也是最吸引投資者的——基金公司。
一九六五年,他在一部電梯里遇見了格蕾絲。
當時,維克多四十歲,格蕾絲三十一歲。她是他公司里的會計。那天她穿著一件低調的印花裙,白色的針織外套,頸上戴著珍珠項鏈,淡金色的頭發扎成馬尾辮。很漂亮,也很實際。維克多喜歡這樣的風格。電梯門關上時他朝她點頭打招呼,她垂下眼睛,和老板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相遇讓她感覺很窘迫。
他通過公司內部的郵件系統約她出去。他們去了一家私人俱樂部吃晚飯。兩人一談就是幾個小時。維克多得知格蕾絲高中一畢業就結婚了。但她的丈夫在越戰中陣亡了。她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維克多完全能夠理解那種感受。
然后,他們坐上了一輛加長豪華轎車。他們步行穿過橋洞。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在河邊的一個長椅上,對岸就是布魯克林。
電梯相遇的十個月后,他們邀請了四百名賓客,舉辦了結婚典禮,賓客中二十六位是格蕾絲的親朋好友,其他全都是維克多的生意伙伴。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多——打網球,去博物館,去棕櫚海灘、布宜諾斯艾利斯和羅馬旅游。但隨著維克多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他開始獨自出行,在飛機上工作,到了目的地還是工作、工作。他們放棄了打網球。去博物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們沒有孩子。格蕾絲對此很是遺憾。多年來她一直因此事而耿耿于懷。這也是兩人之間話越來越少的緣故之一。
隨著時間的流淌,他們的婚姻像是覆水難收,格蕾絲總是責備維克多脾氣急躁,喜歡糾正別人,吃飯的時候自顧自看報讀書,在任何場合下都會接和生意有關的電話。他則討厭她總是在抱怨,去任何地方都要花很長時間準備,害得他不停地看手表。早上他們一起喝咖啡,晚上偶爾一起去某個餐廳,但是,一年一年過去,財富像骰子一樣在他們周圍越堆越高——多處房產,私人飛機——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更像是不得不盡的義務。妻子扮演妻子的角色,丈夫扮演丈夫的角色。直到最近,特別對維克多來說,所有這些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死亡。
如何去避免死亡。
八十六歲生日過后的第四天,在紐約一家醫院的癌癥專家辦公室里,維克多被確診肝附近長有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腫瘤。
維克多研究了所有可能的治療手段。因為擔心健康影響他的成功,所以在治病這個問題上他完全不吝惜金錢。他乘飛機去看專家,雇用了各種各樣的健康顧問。盡管如此,一年過去了,治療效果卻不怎么樣。這天早上他和格蕾絲去見了一位最頂級的專家。格蕾絲想要問那個專家一個問題,卻哽咽了。
“格蕾絲想要問的是……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樂觀一點的估計,是幾個月。”醫生回答。
死亡離他越來越近。
但死亡最終還是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找到了他。
20
第一個傳來的聲音說:“再多一點時間”。
“是誰?”多爾叫著問。
老人離開后,他一直企圖逃離洞穴。他搜尋可能的出口,不斷敲打由喀斯特熔巖構成的四壁。他還試圖跳到那個淚水池里,但一股氣流阻擋著他掉進去,好像有無數人在下面向上吹氣。
現在,池里傳來一個聲音。
“再長一點。”那個聲音說。
他看到池面上有一縷小小的白煙升起,水面上泛起藍綠色的光芒。
“你出來!”
沒有任何動靜。
“回答我!”
然后,突然,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只是一個簡單的詞組。很軟,很輕,幾乎聽不清楚,好像是從洞外飄進來的祈禱聲。
“再長一點。”
“長什么呢?”多爾有些不明白。他蹲下來,注視著熒熒發光的水潭,感到絕望。陷入了孤獨的他開始尋求和他人交流。
終于,第二個聲音,一個女性的聲音,出現了。那個聲音說,“長一點。”
第三個聲音是一個小男孩的,他說的是同樣的話。第四個聲音——聲音和聲音之間的間隔越來越短——提到了太陽。第五個提到了月亮。第六個聲音是低低的耳語,不停地重復著“多一點,多一點,”第七個聲音說的是“再多一天,”第八個聲音則在懇求:“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多爾揉著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已經長得又長又亂了,頭發也是如此。盡管被獨自囚禁,他的身體狀況卻似乎沒有問題:他不需要吃東西,也不需要睡覺。他可以自由地在洞穴里走動,或者觸摸通過巖石壁上的縫隙慢慢滲進來的水。
但是他無法逃離那個發光的水潭中發出的聲音——索取,不停地索取,再多點白天、夜晚、太陽、月亮,再多點小時、月、年。就算用手把耳朵捂起來,他還是一樣可以清楚地聽見那些聲音。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多爾開始了他的刑期——
也就是聽世界上每一顆心靈所發出的,和他首先發現的那個東西有關的愿望,那個讓人類的簡單生存不復存在,那個讓人掉入萬劫不復的欲望深淵的東西。
時間。
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除了他,都覺得這樣東西不夠用。
21
薩拉看到伊森發給她的短信。
她的心一沉。
“能改下周見嗎?今晚還有其他事。收容所見,OK?”
她的膝蓋發軟,像斷了線的牽線木偶。她的內心在尖叫,“不!不能下個星期。現在就見面!答應好了的!我都化好了妝!”
她希望能讓他改主意。但是,她必須回他短信,如果她遲遲沒有反應,他可能會察覺出她生氣了。
她沒說不,而是說:“沒問題。”
她還加了一句:“收容所見。”
結尾還寫道:“玩得開心。”
她按下發送鍵,并注意到此時是八點二十二分。
她靠在路邊一根交通信號桿上,努力告訴自己這不是她的錯,他臨時改變主意不是因為她太古怪了,或是她太胖了,也不是因為她太啰嗦,這些都不是原因。他只是臨時有事情。這種情況常常發生,不是嗎?
“現在該怎么辦呢?”她思索著。這個夜晚成了一個空洞。她不能現在就回家。至少在媽媽睡著前不能回家。她無法向她解釋為什么她穿著高跟鞋,盛裝打扮,出去了五分鐘就回家了。
她走進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給自己買了一杯巧克力瑪奇朵咖啡,一個肉桂卷。她坐在黑暗中。
“八點二十二分?算了吧!”她對自己說。
內心深處,她已經開始盼著下周的到來了。
22
維克多總能看到問題所在,找出漏洞,解決問題。
公司業績下降,市場放開,股市波動。所有這些問題后面都隱藏著關鍵所在。只是別人沒有看到。
對于死亡,他也采取了同樣的策略。
首先,他用傳統的手段去和癌癥抗爭——手術,放療,以及導致他身體虛弱、嘔吐不斷的化療。雖然這些治療起到了抑制腫瘤的作用,但對肝臟本身也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使他一周必須接受三次透析治療。他能把這個過程忍受下來,是因為他讓首席助手羅杰全程跟著他,隨時匯報、記錄,使他依舊能夠實時掌控公司業務。工作日的每一分鐘,他都拒絕不工作。他不停地看手表——“我們走吧,我們走吧。”他嘴里總是這樣嘟噥。他痛恨被牽制在醫院里。身上插滿了連著機器的管子,清除血液里的垃圾?像他這樣的人怎么會陷于這樣的處境呢?
他忍著,直到忍無可忍。維克多善于看到問題的底線,經過一年的治療之后,他知道了底線所在:
這樣下去,他是贏不了的。
傳統的治療沒有用。那么多人已經嘗試過了。期待奇跡發生,這不是一個好賭注。
而維克多從來不下壞賭注。
所以,他將注意力從疾病轉移到了時間上——所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才是真正的問題之所在。
和其他擁有巨大權力的男人一樣,維克多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世界。他幾乎感覺他有義務繼續活下去。癌癥不過是一塊絆腳石,真正的阻礙在于人類必死的命運。
他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針對他所提出的“永生”的研究,一個西海岸辦公室的研究員給他傳來了一些關于人體冷凍法的資料,在這些資料中,他看到了一點希望。
人體冷凍法。
為了將來的復活而將人體冷凍起來。
把自己給冷凍起來。
維克多讀著這些資料,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了滿意的感覺。
他可能無法戰勝死亡。
但或許,他可以讓自己在死亡之后依舊存在。
23
那個聲音池里的水源自于多爾的眼淚。
但他只是第一個哭的人。隨著人類開始執著于時間這個概念,失去時間的懊惱成為人類心靈上一個永恒的窟窿。人們因被時間帶走的機會而懊惱,為沒有效率的工作而焦慮;他們總是在為自己能夠活多長而煩惱,因為計算我們活著的時間,不可避免地讓我們直面生命的終點。
很快,在每一個國家,每一種語言里,時間都成了最寶貴的商品。而對于時間的渴望,在多爾的洞穴里成了一曲永無休止的合唱。
時間再多一點。一個女兒握著生病的母親的手說。一個騎馬人追趕著落日。一個農夫趕著時間收獲農作物。一個學生面對著一堆試卷。
再多一點時間。一個宿醉未醒的男人摔打著鬧鐘。一個精疲力竭的白領面對著一堆待處理的報告。一個鉆進汽車蓋檢查機器的工人,邊上是不耐煩的客人。
再多一點時間。這聲音讓多爾的生活不堪忍受,是他所聽到的全部,像成群的小蟲一樣包圍著他,每日里在他的耳邊……盡管他生活在人世的時候,世界還只有一種語言,但是他在這個洞里已經被賦予了能夠聽懂人類所有語言的能力,通過聽到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地球已經變成了一個非常擁擠的地方,而且人類所做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狩獵和修筑房子;人類工作,旅行,打仗,絕望。
人類永遠沒有足夠的時間。他們總是在乞求上蒼能給他們更多時間。對于時間的欲望是無休無止的。對于時間的請求永遠沒有停止過。
慢慢地,多爾漸漸為先前的癡迷而后悔。
他不明白這樣慢慢折磨他,背后的意義何在,他詛咒著他用手指計算出來的一天又一天,他詛咒那些碗和太陽棒,他詛咒所有他不能和愛莉在一起,聽著她的聲音,把頭靠著她的身體的時刻。
最主要的,他詛咒這樣一個事實:其他的人類都可以順應命運的安排死去,而他,顯然只能永遠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