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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開篇

2

這個故事要講述的是時間的意義。

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源于人類歷史之初。一個男孩赤著腳往山坡上跑。他前面有一個赤腳的女孩。他想要追上她。女孩和男孩之間的故事通常都這樣。

他和她后來一直這樣相處。

男孩叫多爾。女孩叫愛莉。

在他們這個年齡,兩個人高矮差不多,都有著尖尖的童聲,厚厚、黑黑的頭發。他們的臉上都沾著泥巴。

愛莉一邊跑,一邊回頭去看多爾,沖著他樂。那是愛的初體驗。她抓起一塊小石子,朝著他的方向,高高拋了出去。

“多爾!”她喊著。

多爾一邊跑,一邊計算自己呼吸的次數。

他是地球上第一個試圖——數數、計算的人。最初,他將兩只手的每根手指一一對應,并為每對手指命名。很快,他開始數任何可以數的東西。

多爾是個溫和、柔順的孩子,但他的思想要比周圍的人深沉。他與眾不同。

在人類歷史的開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足以改變世界。

這就是為什么上帝會關注他。

“多爾!”愛莉喊。

他抬起頭,微笑著——看到愛莉他總是微笑——那塊石頭掉在他腳下。他昂起頭,心里生出一個想法。

“再扔一塊!”

愛莉又拋了一塊石頭。多爾數著手指,發出了一個代表一的聲音,一個代表二的聲音……

“哎喲喂!”

他被一個從后面襲擊他的孩子給打斷了。那個孩子叫尼姆,長得又高又壯。尼姆用膝蓋抵住多爾的背,歡呼道:

“我是國王!”

三個孩子都笑了。

他們繼續往前跑。

想像一下沒有時間的生活。

我們可能無法做這樣的想像。因為我們有了年、月、日的概念。墻上掛的鐘,車內的儀表盤。我們根據時間安排日程,約定晚飯,安排看電影。

但我們周遭,其他生物是沒有時間概念的。鳥兒不會遲到。狗不會看手表。鹿不會因為錯過生日而懊惱。

只有人類計算光陰。

只有人類丈量時間。

也正因為這樣,只有人類才要承受其他生物無需面對的巨大恐懼。

恐懼時間不夠用。

3

薩拉·雷蒙怕時間不夠用。

她沖了個澡,計算著時間。吹干頭發要二十分鐘,穿衣打扮半個小時,路上十五分鐘。八點半,八點半!

臥室門開了。是她的媽媽,洛林。

“親愛的?”

“媽媽,記得敲門!”

“好吧,敲門敲門。”

洛林看到她的床上鋪著備選衣服:兩條牛仔褲、三件T恤、一件白色的外套。

“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和誰碰頭?”

“沒人。”

“你穿白色的好看……”

“媽媽!”

洛林嘆了口氣,撿起地上的濕毛巾,走了出去。

薩拉重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想著那個男孩。她掐著腰部的贅肉。嘿呀。

八點半,八點半!

她絕對不穿白衣服。

維克多·迪拉蒙特怕時間不夠用。

他和格蕾絲從電梯里走出來,走進他們頂樓的復式公寓。“給我你的外套。”格蕾絲說。她把外套掛進衣櫥里。

屋里很安靜。維克多拄著拐杖穿過走廊。走廊里掛著某個法國油畫大師的作品。他的腹部痛得陣陣抽搐,該吃藥了。他走進書房。書房里有很多書、各種證書獎牌和一張巨大的桃花芯木書桌。

維克多想著那個醫生的話。我們所能做的很有限。這是什么意思?幾個月?幾個星期?他就這樣完蛋了嗎?他不可能就這樣完蛋了。

他聽到格蕾絲的高跟鞋踩在瓷磚上走來走去發出的聲音。他聽見她在撥電話。“露絲,是我。”她說。她在給她姐姐打電話。

格蕾絲的聲音輕了下去。“我們剛從醫生那里回來……”

獨自坐在椅子里,維克多計算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他覺得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胸口,把一股氣生生擠壓出來。他的臉抽緊,眼睛濕潤了。

4

孩子們長大了,被各自的命運裹挾。

山坡上的三個孩子,多爾、尼姆和愛莉也不例外。

尼姆長得很高,肩膀寬闊。

他的父親是個造房子的,他為父親搬泥運磚。他比其他男孩子都強壯,這讓他很自豪。力量成為尼姆的癡迷之物。

愛莉長得更漂亮了。

母親害怕她的美麗會招來男人的非分之想,告誡她要把頭發編成辮子,要垂下眼睛。謙卑成為愛莉的束縛。

多爾?

他呢,他成了一個數數的人。他在石頭上做標記,在棍子上刻痕。他擺弄小枝椏、小石子,任何一種可以幫助他計算的東西。他常常陷入一種夢幻的狀態,想著那些數字。因此,他的兄長們外出打獵也不帶上他。

所以他就在山坡上與愛莉一起奔跑,他的思想跑在他前面,呼喚著他去追逐。

一個炎熱的早晨,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按照我們的年齡計算法則,多爾當時是個少年。他坐在泥土地上,把一根棍子戳進土里。陽光很強烈,他注意到了棍子的陰影。

他在陰影的末端放了一塊石頭,獨自唱起歌,心里想到了愛莉。他們兩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現在他長高了,她則比以前更溫柔,當她低垂的眼睛抬起來碰到他的目光時,他覺得一陣暈眩,好像站立不穩,要跌倒。

一只蒼蠅飛過,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噓……噓,”他拍打著蒼蠅,將它趕走。他再注意到那根棍子的時候,發現棍子的陰影已經達不到那塊石頭了。

又等了一會兒,多爾發現陰影變得更短了,因為太陽升得更高了。他決定把棍子和石頭留在原地不動,明天再來看看。明天,在太陽照射下,棍子留下的陰影正好觸碰到石頭的那一刻,就應該是……和今天一模一樣的時刻。

他繼續推想到,那是不是每一天都有這樣一個時刻呢?陰影、棍子和石頭的位置關系完全一致?

他要把這個時刻稱為“愛莉時刻”,他會在每一天的這個時刻想她。

他拍了拍額頭,為自己感到驕傲。

人類就這樣開始計時。

那只蒼蠅又飛回來。

多爾試圖再次趕走它。只是這一次它變成了一群蒼蠅,長長、黑黑的一片,連接著一片黑暗。

黑暗中走出一個穿白色長袍的長者。

多爾因為害怕而瞪大了眼睛。他想要跑,想要叫,但是身體完全不聽指揮。

那位長者手持一根金色的權杖。他戳了戳多爾用來查看太陽陰影的棍子。那木棍從泥土中升起,化作一群黃蜂。黃蜂也是黑壓壓的一片,像簾子那樣飛舞著向兩邊分開。

那長者從中穿過。

然后不見了。

多爾逃走了。

他沒有把這次遭遇告訴任何人。

連愛莉也沒有說。

直到最后。

5

薩拉在一個抽屜里看見了時間。

她打開抽屜找一條黑色牛仔褲,但在抽屜最下面發現了她的第一塊手表——一塊紫色塑料表帶的斯沃琪。那是父母給她的十二歲生日禮物。

兩個月后,他們離婚了。

“薩拉!”媽媽在樓下叫她。

“干什么?”她喊道。

離婚后,薩拉跟著洛林過。他不再是她們生活的一部分,但洛林依舊把生活中每件不如意的事都怪罪在前夫身上。出于同情,薩拉總是支持母親的。但她們兩個其實是用各自的方式,對那個男人懷有期待:洛林期待他認錯,薩拉則期待著他來拯救她。這兩個期望都落空了。

“怎么了,媽媽?”薩拉又喊道。

“你要用車嗎?”

“我不用車。”

“什么?”

“我不用車!”

“你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她看了看那枚紫色的手表,手表還在工作:此刻為六點五十九分。

八點半,八點半!

她關上抽屜,對自己喊:“抓緊時間!”

她的黑色牛仔褲放在哪里了?

維克多在一個抽屜里看見了時間。

他拿出記事本,查看自己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早上十點有董事會,下午兩點要和分析師們開一個電話會議,晚上八點和一名來自巴西的首席執行官吃飯,維克多正在收購這家公司。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夠完成這其中的任何一項就算是幸運的了。

他吞下一片藥。他聽到門鈴響起。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他聽到格蕾絲向門廳走去的腳步聲。他看到了書桌上他們的結婚照,照片里的兩個人都非常年輕,健康,沒有腫瘤,沒有衰竭的腎臟。

“維克多?”

她和一個陌生人站在書房門口,那人是家政公司的,手里推著一臺大號的電動輪椅。

“這是什么?”維克多問。

格蕾絲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決定了的,記得嗎?”

“我現在還不需要它。”

“維克多。”

“我不需要它!”

格蕾絲抬頭看看天花板。

“把它留在這里。”她對那個人說。

“放在門廳里。”維克多下令道。

“放在門廳里。”格蕾絲重復說。

她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出去。

維克多合上本子,揉著肚子。他還在想醫生的話。

我們所能做的很有限。

他必須做些什么。

6

多爾和愛莉結婚了。

一個煦暖的秋夜,他們站到了神壇上,互相交換禮物。愛莉戴著面紗。多爾往她的頭頂灑香水,并宣布:“她是我的妻子。我會在她的膝頭放滿金銀財寶。”那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結婚宣言。

多爾說出“她是我的妻子”的時候,感到溫暖而祥和,因為從孩提時代起,她對于他而言就像天空,無所不在。只有愛莉才能讓他忘卻他所癡迷的數字。只有愛莉會為他從大河中取來水,坐在他身邊,哼著甜美的歌曲,而他則喝著水,癡迷地看著她,記不得自己看了有多久。

現在他們結婚了。這讓他很快樂。那個晚上他注意到云里穿行著四分之一個月亮。他以此來記錄那個時刻,那是他們洞房之夜的月光。

多爾和愛莉生了三個孩子。

一個兒子,然后是一個女兒,然后又是一個兒子。他們和多爾一家住,在多爾父親的房子里。附近還有三所同樣用樹枝和泥土建起的茅屋。在他們那個時候,一家人住一起——父母,子女,孫子孫女——都在同一屋檐下。子嗣只有獲得了足夠的財富才會遷居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多爾注定無法獲得財富。

他永遠無法在她的膝頭放滿金銀財寶。所有的公羊、母羊、牛,都屬于他的兄弟或父親。他的父親常因為他把時間浪費在愚蠢的計算上而打他。他的母親看到他勾著頭專注于計算的樣子則忍不住要哭泣。她覺得神靈們拋棄了他,任由他成為一個柔弱的人。

“為什么你就不能多像尼姆一點呢?”她問。

尼姆成為一個大權在握的國王。

他擁有很多財富,很多奴隸。他開始修建一座巨塔。很多個早晨,多爾、愛莉和他們的孩子們從巨塔邊走過。

“你小時候真的和他一起玩過?”他的一個兒子問。

多爾點點頭。愛莉拉過丈夫的臂膀,說:“你們的爸爸跑得更快,爬得也更高。”

多爾笑了。“你們的媽媽才是我們這里跑得最快的。”

孩子們嬉鬧著問媽媽,爸爸是不是在騙他們。“如果爸爸這樣說,那肯定就是這樣的。”她回答。

多爾去數有多少個奴隸在為尼姆造巨塔,但是他把發明的數字都用完了也沒有數清楚。多爾心里想,他的生活和尼姆的生活是有多么的不同。

那天晚些時候,多爾在一塊泥板上刻下印記,記錄太陽的軌跡。當孩子們過來玩弄他的工具時,愛莉輕輕吻著他們的手指,把他們的手挪開。

歷史沒有這樣記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多爾幾乎涉獵了時間的每一種記錄方法,雖然在科學史上這些發明最終都歸功于別人。

在埃及人發明方尖碑很久之前,多爾已經在記錄太陽投射下的陰影了。在希臘人發明滴漏計時器之前很久,多爾已經在測量水流的運動了。

他可能發明了人類的第一個日晷。他也可能發明了第一座臺鐘,甚至是第一部日歷。

“超越了他的時代。”如果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

多爾超越了任何人。

想一想“時間”這個詞。

我們創造了那么多和時間有關的詞匯。消磨時間。浪費時間。打發時間。失去時間。

過了很長時間。正是時間。沒有時間。注意時間。準時。守時。節省時間。拖延時間。

和時間有關的表述是如此之多,多得就像一天里有多少分鐘。

但是,人類的生活中曾經沒有這個詞。因為沒有人計算時間。

但多爾這樣做了。

然后,一切都被改變。

7

一天,他幼時的伙伴,尼姆國王來找他。那次訪問發生的時候,他的孩子們已經大到能夠在山坡上奔跑玩耍了。

“這是什么?”尼姆問。

他拿起一只碗。那只碗在靠近底部的地方有個洞。

“用來測量的,”多爾回答。

“不,多爾,”尼姆大笑道,“這是一個沒用的碗。你看這里有個洞。倒進去的水會漏出來。”

多爾沒有反駁他。他有什么資格呢?多爾在擺弄他的那些骨頭和棍子的時候,尼姆則率領隊伍攻打鄰村,奪取財物,宣布大家必須服從他的指揮。

這次拜訪不同尋常,月亮圓了缺,缺了圓,尼姆之前從來沒有找過他。尼姆穿著一件看上去很顯赫的羊毛袍子,袍子染成紫色,象征權力。

“你知道我們在建造的塔吧?”尼姆問。

“它無可匹敵。”多爾回答。

“那還只是個開始,我的朋友。它會帶我們進天堂的。”

“為什么?”

“有了它,我們可以打敗眾神。”

“打敗他們?”

“是的。”

“然后呢?”

尼姆驕傲地吐出一口氣。“然后我將在天上統治一切。”

多爾把目光移向別處。

“加入我吧。”尼姆說。

“我?”

“你很聰明。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并不像別人說的那樣瘋狂。你的知識和那些……東西……”

他指指那些工具。

“它們會讓我的塔更厲害,對嗎?”

多爾聳聳肩不置可否。

“讓我看看它們是如何工作的。”

那個下午,多爾解釋了他的想法。

他向尼姆展示了太陽棒的陰影如何與他的標記重疊,棒上的指針又如何將一天劃分成不同的部分。他擺出他的石頭,演示月亮的變化。

多爾所說的,尼姆大部分都沒有聽懂。他搖著頭,堅持說因為太陽神和月亮神不停地在打仗,所以它們會有升有降。問題的關鍵是誰擁有權力。一旦塔建造完成,那權力將為他所有。

多爾耐心地聽著,但他無法相信尼姆能夠橫行云霄。他有多大的把握?

談話快結束的時候,尼姆抓起一根太陽棒。

“這個我要帶走。”他說。

“等等……”

尼姆把棒子抓緊了放在胸口。“再做一根。你到塔里來幫我的時候帶上。”

多爾垂下眼睛。“我幫不了你。”

這個回答讓尼姆勃然大怒。

“為什么不?”

“我有我的事情。”

尼姆放聲大笑:“就是給那些碗鉆洞?”

“不單單是那樣。”

“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的。”

多爾不做聲。

“那隨你便,”尼姆嘆口氣道。他走到房門口。“但你必須離開這座城市。”

“離開?”

“是的。”

“去哪里?”

“這我不關心,”尼姆一邊看著太陽棒上的刻度,一邊說,“走得遠遠的。如果你不走,我的人會強迫拉你入塔的——其他人也一樣。”

他走過那些碗,舉起那只有洞的,翻轉過來放下,然后搖了搖頭。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童年,”尼姆說,“但是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8

薩拉·雷蒙沒時間了。

已經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了,她的黑色牛仔褲——最終在洗衣機里找到的——此刻正在溫度調到最高檔的烘干機里旋轉,不聽話的頭發亂糟糟的,讓她恨不得把它們全給剪了。她的母親已經又到她的房間里轉了兩次,后面那次她端著一杯紅酒,還評論了薩拉的妝容。(“好了,媽媽,我知道了。”她是這樣打發她的。)她選擇了一件絳紅色的T恤,一條黑色的牛仔褲——如果能夠及時干的話——和一雙黑色帶跟的靴子。帶跟的靴子會讓她看起來瘦一些。

她要和她的男孩在一家便利商店門口見面——八點半,八點半!——或許他們會一起吃點東西,或者去什么地方。一切聽他安排。到目前為止,他們只在周六早晨兩個人打工的一個收容站共處過。雖然薩拉暗示了好幾次他們可以出去見面,但直到上個星期他才說,“啊,好吧,那就周五吧。”

現在是周五,她覺得她激動得皮膚上都起雞皮疙瘩了。像這樣的男孩——長得超帥,又受女生歡迎——過去從來不會多看她一眼。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希望每一分鐘都能過得很慢很慢,然而,直到她能夠看到他時,時間才會飛逝如電。

她看著鏡子。

“唉,該死的頭發!”

維克多·迪拉蒙特沒時間了。

已經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了。東海岸的辦公室馬上要下班了,而西海岸的還在上班。

他拿起電話,給另一個時區的人打電話。他要求接線員幫他轉研究室。等待的時候,他的目光掃過書架上的書,他在腦子里默默地想:讀過,從沒讀過,從沒讀過……

如果他把醫生告訴他的那些僅剩的時間都用來讀書,還是沒有辦法讀完這些書。這只是一個房間。在一套房子。無法接受。他有錢。他必須做些什么。

“研究室。”一個女性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

“喂,我是維克多。”

“迪拉蒙特先生?”她聽起來有些緊張,“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他想起了格蕾絲和她訂的那臺輪椅。他不會就這么輕易放棄。

“我要你馬上去研究一件事。把任何你可以找到的相關信息都發給我。”

“沒有問題。”那個研究員敲了敲鍵盤。“是什么內容?”

“永生。”

9

那晚,尼姆走了之后,多爾和愛莉爬上山坡去看日落。

他們幾乎每晚都去,邊爬邊回憶童年時代的嬉戲追逐。但是這一天,多爾沉默著。他帶了幾只碗和一罐水。坐下后,他告訴愛莉尼姆來訪的事。聽完,她哭了。

“那我們去哪里呢?”她問,“這里有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家。我們怎么活下去呢?”

多爾垂下眼睛。

“你想讓我去那座塔當奴隸嗎?”

“不。”

“那我們就別無選擇。”

他為她擦拭眼淚。

她用手臂抱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每天晚上她都會這樣做。如此細小的愛的舉動往往能夠產生巨大的能量。每次,多爾都會感到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人好像被毛毯包裹著,他知道沒有人能夠像她那樣愛他,理解他。他把自己的臉埋進她長長、黑黑的頭發,他的鼻息只有和她在一起時才有那樣的節奏。

“我會保護你的。”他承諾說。

他們坐了很長時間,注視著遠方的地平線。

“看。”愛莉小聲說。她喜歡日落的顏色——各色的橙,各色的粉紅,各色的絳紅。

多爾站起來。

“你去哪里?”愛莉問。

“我得去試試。”

“別離開我。”

但多爾還是兀自走到了一堆巖石邊。他將水倒入一個小碗,把小碗盛在一個大碗里。然后,他把插在小碗的孔里的一塊瓦片抽走——那個帶孔的碗正是被尼姆嘲笑的——水滴出來,安靜地落入大碗,一滴接一滴。

“多爾?”愛莉小聲呼喚他。

他沒有抬頭。

“多爾?”

她將手臂繞住自己的膝蓋。他們的將來會怎樣呢?她在想。他們能夠去哪里?她埋下頭,使勁閉上眼睛。

如果有人記錄下這段歷史,那么這將是世界上第一個計時鐘被發明出來的時刻:他的妻子孤獨一人,柔聲哭泣,而他則忘我地計算著那一滴一滴流出的水。

多爾和愛莉那晚留在山坡上過夜。

太陽升起時,她還在睡。他則強忍著倦意,看著黑色的天空變成深紫,然后又化成一片藍。太陽好似金色的瞳孔,冉冉從地平線后面升起,它散發出的光芒似乎讓所有的東西都變得白花花的。

明智一點的話,他或許該專注于日出的壯觀景象,并為能夠觀賞到這一幕而慶幸。但是,多爾不是為了壯觀的景象而來的,他想要的是測算它的長度。太陽出現后,他將大碗從滴水的那只碗下挪開,然后拿了一塊尖利的石頭,在大碗的水平線上劃下刻印。

這個刻印——他推測——這點量的水——可以衡量黑夜和白天之間的長短。從現在起,沒有必要祈禱太陽神的回歸了。他們可以用這個水鐘,看著水位線的上升,推測黎明何時到來。尼姆錯了。白天和黑夜的轉換并不是因為天神們的戰斗。多爾用一個碗就破解了這個問題。

他將剩余的水倒掉。

上帝看到了這一幕。

10

薩拉很焦慮。

穿著還帶著烘干機余溫的牛仔褲,她匆匆往外奔,心里帶著些許恐懼。她還記得兩年前的一個夜晚,她僅有的幾次和男孩約會的經歷。那是一個冬季舞會。她的約會對象是數學班的一個同學。他的手黏糊糊的,呼吸里有股椒鹽面包的味道。他沒有送她回家,而是和朋友們離開了。她只能打電話讓媽媽來接她。

這次情況不同,她對自己說。那是個古怪的男孩;而這次正兒八經是個年輕男人。他十八歲了,而且很受大家歡迎。學校里的女孩們都想和他約會。看看他的照片!他居然答應和她約會!

“你什么時候回來?”坐在沙發上的洛林問。她手中的酒杯快空了。

“今天是周五,媽媽。”

“我只是問問。”

“我不知道。行不行?”

洛林揉了揉太陽穴。“我不是你的敵人,寶貝。”

“難道我這樣說了嗎。”

她看了看手機。她可不能遲到。

八點半!八點半!

她從門口的衣柜里拉出自己的外套。

維克多很焦慮。

他用手指敲擊著桌面,等著研究部的人給他回電。格蕾絲的聲音從室內對講系統的麥克風里傳來。

“親愛的?你餓嗎?”

“可能有一點。”

“給你弄點湯怎么樣?”

他看向窗外。這套紐約的頂樓復式公寓是他們所擁有的五套房產之一。另外四處房產分別在加利福尼亞、夏威夷、漢普頓和倫敦市中心。自從他被確診得了癌癥之后,他還沒有去過那四個家。

“那就來點湯吧。”

“我拿進來。”

“謝謝。”

自從他得病之后,她對他更溫柔,更甜蜜,更耐心了。他們結婚有四十四年了。過去的十年中,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像是室友。

維克多拿起電話想打給研究部,問問進展。但格蕾絲端著湯走了進來,他放下電話。

11

多爾和愛莉把他們少得可憐的家當裝上一輛驢車,駛向高原。

他們決定把孩子留給多爾的父母,這樣更安全些。愛莉的心都要碎了。她兩次讓多爾掉轉車頭,好讓她再和他們擁抱一次。他們的大女兒問:“從現在開始我就變成媽媽了嗎?”愛莉幾乎崩潰,哭泣不止。

他們的新家很小,是用蘆葦桿搭起來的,擋不了大風大雨。周圍沒有任何其他人家,夫妻兩人相依為命。他們盡可能地去種一些作物,還養了幾頭綿羊和一頭公羊,常常要跋山涉水地去大河里取水,然后省著用。

多爾還在計算,骨片,棍子,太陽,月亮和星星,都是他的計算工具。愛莉變得沉默寡言。一個夜晚,多爾看見她抱著曾是兒子襁褓的那條毯子,盯著天花板發呆。

多爾的父親偶爾會來探訪他們,給他們帶些食物——那是在多爾的母親的堅持下——每次來,他都會談論起尼姆的塔:塔有多高了,塔磚是杉木做的,黏土漿是用西奈[2]的泉水調和的。

尼姆已經爬到過塔頂,并向天空射出了一支箭。他聲稱箭落下的時候頂端帶著血。人們向他叩拜,相信他讓天上的神靈們受了傷。很快他和他最好的勇士們將穿過云霄,打敗可能遇見的任何東西,然后在天上統治世界。

“他是一個偉大、強悍的國王。”多爾的父親說。

多爾垂下眼睛。他們因尼姆而被放逐。他們因尼姆而不能每天早晨抱一抱他們的孩子。他想起孩童時代,他和尼姆、愛莉在山坡上追逐。對他而言,尼姆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只是一個男孩,一個總是想著要成為最厲害的人的男孩。

“謝謝你給我們帶來了食物,爸爸。”多爾是這樣回應的。

12

“多爾,有客人。”

愛莉站起來。一對老夫妻向他們的茅棚走來。他們被放逐后,月亮已經變換了很多回——如果按我們的日歷來計算,三年多過去了——愛莉看到任何來客都非常欣喜。她招呼那對夫妻,給他們提供食物和水,盡管他們自己并沒有多少可以拿出來分享。

多爾對于妻子的慷慨很是自豪。但他對這兩位訪客卻有些額外的擔心,因為他們看起來很不好:眼睛紅腫,流著眼淚,皮膚上有黑色的斑塊。在只有他和愛莉兩個人的時候,他警告她說,“不要碰他們。我害怕他們病了。”

“他們又孤獨、又可憐,”她抗議說,“沒有任何人能幫他們。我們想要別人對我們仁慈,我們就應該對他們仁慈。”

愛莉為這兩個訪客端出大麥餅、大麥糊和僅存的一點羊奶。她聽他們講述了他們的故事。原來,他們也是被驅逐出村莊的,因為村里人害怕他們身上的黑斑預示著一種詛咒。他們現在居無定所,靠一頂羊皮做的帳篷露宿。他們到處尋找吃的,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老婦人邊哭邊講。愛莉同她一起哭了。她知道當這個世界容不下你的時候,那是一種什么滋味。她為那個老婦人拿起杯子,喂她喝水。

“謝謝你。”老婦人啜泣道。

“喝吧。”愛莉說。

“你太善良了……”

她伸出手擁抱愛莉,滿是皺紋的手在顫抖。愛莉斜過身子,用自己的臉頰擦了擦老婦人的臉。她感覺到她的淚水中混進了老婦人的淚水。

他們走的時候,愛莉塞給那個老婦人一個皮包袱,里面裝著他們僅存的一些大麥餅。多爾查看了一下他的水鐘碗,離太陽下山還有一個指甲的長度。

13

人類在計算年之前,先學會計算天。

在天的概念出現之前,人類通過觀測月亮的變化來計算時間。多爾在被放逐期間,一直追蹤著月亮的變化——滿月、半月、四分之一個月亮、沒有月亮。和每天看起來都一樣的太陽不同,變換的月亮讓多爾有了可以觀測、計算的依據,他在泥土板上鑿洞,記錄下這些變化,直到發現其中的規律。這個規律就是后來希臘人所稱的“月份”。

每個滿月的日子,他都用一塊石頭來代表。而每塊石頭之間月亮盈缺的變化,他則在板上用鑿刻的符號來記錄。就這樣,他發明了人類的第一部日歷。

從此以后,他所過的每一個日子都是有跡可查的。

在刻到第三塊石頭之后的第五個刻印時,他聽到了愛莉的咳嗽聲。

很快,她咳得越來越厲害,咳嗽讓她的身體像要被慢慢炸開。她常常咳得站不直身子。

一開始,她還努力正常過日子,在茅草棚里打理兩個人的日常飲食起居。但她變得越來越虛弱。一天,在準備伙食的時候,她倒下了。在多爾的堅持下,她在一塊毯子上躺下。豆大的汗珠從她的太陽穴里滲出來。她的眼睛又紅又濕。多爾注意到她的脖子處出現了一塊黑斑。

“我們該怎么辦呢?”愛莉問。

多爾用毯子擦拭她的額頭。他知道他應該去找一位阿蘇(即藥師),他能給愛莉配些草根或藥膏。但市鎮離他們很遠。他怎能拋下她獨自一人呢?兩人獨自在這高原上,別無選擇。

“睡吧,”多爾向她耳語道,“你很快就會好的。”

愛莉點點頭,閉上眼睛。她沒有看到多爾強忍著沒有滴下來的眼淚。

14

薩拉對時間說:“走慢點。”

她快速走出家門,來到街頭,腦海里想的全是那個一頭棕發的男孩。她幻想著兩人見了面,他出其不意地盡情擁吻她。

回頭看看,她注意到母親的臥室里亮起了燈。她加快腳步。媽媽完全有可能在此時打開窗戶,沖著她大喊大叫,讓整個街坊的人都聽到。和很多同齡的女孩一樣,她覺得自己的媽媽非常讓人尷尬。媽媽太啰嗦,化妝太濃,而且永遠在批評她——不要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好好梳梳你的頭發——如果不是在批判她,她就是在向自己的朋友抱怨薩拉的父親,雖然父親都已經不在這個州居住了。湯姆這樣了,那樣了。湯姆忘記那個了。湯姆又沒有準時寄支票來。薩拉曾經和母親關系很親近,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卻越來越疏離。她們各自都覺得對方難以理解。薩拉不愿和洛林談男孩的事情;其實,到目前為止,能夠談的也不多。

八點半,八點半!

她聽到了手機響。

她從外衣口袋掏出手機。

維克多對時間說:“走快點。”

已經一個小時了,他習慣于立馬得到答案。對他而言,此刻正在發生的只剩下時間的流逝。他的書桌上有臺座鐘。他的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秒一秒的流逝。他的手機、固定電話、打印機和DVD放映機上都有時間顯示。墻上有一個能同時顯示三個時區時間的鐘——紐約、倫敦和北京——他擁有的一家公司在這三個城市設有辦公室。

統統加起來,他的書房里共有九個顯示時間的設備。

電話響了。終于。他拿起電話。

“喂?”

“我現在發傳真過來。”

“好的。”

他掛上電話。格蕾絲走進來。

“誰的電話?”

他撒了一個謊。“是明天會議的事情。”

“你必須要去?”

“為什么不呢?”

“我只是覺得……”

她打住了,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碗向廚房走去。

傳真機響了,維克多走過去,機器里慢慢地吐出一張張紙來。

15

多爾躺在妻子身邊的泥地上。天上繁星點點。

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她渾身出汗,那沉重的呼吸讓多爾心焦。

請不要離我而去,他想。他無法忍受沒有愛莉的世界。他意識到自己有多依賴她,從清晨到黑夜。和他講話的人只有她,而他只會微笑。她為兩個人準備食物,食物不多,她總讓他先吃,而他則常常堅持讓她先吃。日落的時候,他們倚靠在各自身上。睡覺的時候,他抱著她,他感覺那是他唯一活得像個人樣子的地方。

他的生命中只有兩樣東西,計時和她。從他有記憶起,他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多爾和愛莉,從小就注定在一起。

“我不想死。”她輕聲說。

“你不會死的。”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

她咳出一口血。他為她擦拭干凈。

“多爾?”

“親愛的?”

“請眾神幫幫我們吧。”

多爾按她的請求做了。他徹夜未眠。

他祈禱,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祈禱過。過去,他的信仰是測量和數字。但現在,他向最高的神靈們祈求——那些掌管太陽和月亮的神靈——讓一切都停下來,讓世界保持黑暗,讓他的水鐘溢出來。如果能夠這樣,多爾就有時間去找阿蘇,治療他最心愛的人。

他的身體前后擺動。他不停地反復呢喃:“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他使勁閉上眼睛,好像這能讓他的祈禱更純凈。但是,只要他讓他的眼皮稍有松動,就能看到他害怕的景象,那是地平線上色彩的變化。他看到他的計時碗里的水線快要觸碰到代表日出的那根線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計量是完全正確的,他痛恨他的正確性,他痛恨他所掌握的知識,他痛恨讓他失望的眾神們。

他在妻子的身邊跪下,此時她的頭發和臉都浸濕在了汗水中。他俯下身,用自己的皮膚貼住她的皮膚,臉頰對著臉頰,兩個人的眼淚流成了一股,他低聲呼喚:“我不要你再受苦了。我要結束這一切。”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再也弄不醒她。

他揉搓著她的肩膀,拍打她的下巴。

“愛莉,”他低低地呼喚她。“愛莉……我的妻子……張開你的眼睛吧。”

她一動不動,頭耷拉在毯子上,呼吸極其微弱。多爾覺得一股怒氣沖出身體,那原始的吼叫像是從腳底而起,涌向肺部,然后從喉嚨里一下子釋放出來。

“啊,啊……”

他的嚎哭聲在空蕩蕩的高原上空飄蕩。

他站了起來,慢慢的,神志恍惚。

他跑了出去。

他跑了一整個早晨、一整個中午。他的肺像要炸開了,最后,他看見了它。

尼姆的塔。

它高高地屹立著;頂端已然高聳入云海。多爾朝著塔的方向沖去,心里存留著最后一絲希望。他觀察過時間,記錄下時間,測量過時間,分析過時間,現在他一門心思想要去一個可以改變時間的地方。

天堂。

他要爬上塔,改變神靈們的規則。

他要讓時間靜止。

這是一個梯田式的金字塔形建筑,它向上的樓梯是為了尼姆的榮耀、尼姆的攀登而建造的。

所以沒有人敢擅自踏上一步。有些人經過的時候甚至會低下頭。

所以,當多爾接近塔底時,好幾個守衛塔的奴隸朝他看了看,沒有人想到他要做什么事。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多爾已經站在了國王專用的樓梯上,并且飛快地往上攀爬。那些人看著他,糊涂了。這個人是誰?他是屬于誰的奴隸?他們開始互相叫喊著,尋找問題的答案。有好幾個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磚塊。

很快,有幾個奴隸也開始爬梯子,他們以為登天堂的比賽開始了。守衛們也跟了上來。塔基附近的人們也跟了上來。對于權力的欲望是一件非常容易被點燃、傳播的事情。沒過多久,幾千人環繞著塔的四周,奮力向上攀爬。你可以聽到人們的吼叫聲,那是暴民們的吼叫,他們要奪取并不屬于他們的東西。

接下來發生了什么是一件尚存爭議的事情。

根據歷史記載,巴別塔要么被毀了,要么被遺棄了。但后來成為“時間之父”的人可以告訴我們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因為他的命運正是在那一天被改變的。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攀爬,整座塔開始晃動。磚塊變得紅通通的,像要被融化了。一聲巨雷在空中炸響——塔的底部轟然倒塌,頂部著火,而中間部分則懸在半空,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景象。那些想要達到天堂的人們被甩了出去,好像雪花被風從樹枝上吹落。

整個過程中,多爾依舊忘我地向上攀爬,直到他成為梯子上唯一一個還沒有被甩出去的人。他爬過了暈眩,爬過了痛苦,他不再感覺腿疼,也不再感覺胸腔發緊。他一步一步往上爬,那些掉下去的身體在他四周打轉。他的眼角瞥到了胳膊,胳膊肘,腳,頭發。

那一天,成百上千的人從塔上掉下來,掉下去的人們開始使用各種不同的語言。尼姆還沒來得及再向著天空射出一箭,他的計劃就徹底失敗了。

只有一個人穿過了迷霧,好似有人拉著他的胳膊讓他升騰而起,到了一個幽深黑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地方。

16

這很快就要發生了。

一個海浪撲過來,沖浪板上的男孩迎著浪頭隨海水在空中升起。他的腳趾緊貼著沖浪板,沖進了海浪的漩渦中。

海浪突然凝固不動了。那個男孩也是。

這很快就要發生了。

一個理發師拉起一束頭發,張開剪刀,用力一剪。剪刀碰觸發絲,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掉落的頭發停在了半空。

這很快就要發生了。

在德國杜塞爾多夫,許騰斯特拉斯附近的一個博物館里,一個警衛注意到一位外表古怪的游客。他很瘦,頭發很長。他走進一個古鐘展覽會,打開一個玻璃柜。

“不,請……”警衛搖著手,趕緊上前去警告那個游客,但他突然感覺自己進入一種放松狀態,腦子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覺得自己看到那個古怪的男人把所有的鐘都從玻璃柜里拿出來,研究一番,拆開來,然后再原樣裝好,這樣的過程恐怕得花好幾周才能完成。

等他回過神,說完剛才說了一半的話:“不要動。”

訪客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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