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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愛

愛默森

每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來說都是它神圣的維納斯。人的心靈是有它的安息日與喜慶日的,這時整個世界會歡樂得像個婚禮的宴會一般,而大自然的一切音籟與季節的循環都仿佛是曲曲戀歌與陣陣狂舞。愛之作為動機與作為獎賞在自然界中可說無處不在。愛確實是我們的最崇高的語言,幾乎與上帝同義。靈魂的每一允諾都有著它數不清的責任須待履行;它的每一歡樂又都將上升成為新的渴求。那無可抑制、無所不至而又具有先見的天性,在其感情的初發中,早已窺見這樣的一種仁慈,這仁慈在它的整個的光照之中勢將失掉其對每一具體事物的關注。導入這種幸福的是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一種純屬隱私而又多情的關系而進行的,因而實在是人生的至樂;這種感情正像某種神奇的忿怒或激情那樣,突然在某一時刻攫住了人,并在他的身心方面引起一場巨變;把他同他的族人聯在一起,促成他進入了種種家族與民事上的關系,提高了他對天性的認識,增強了他的官能,拓展了他的想象,賦予了他性格上各種英勇與神圣的品質,締結了婚姻,并進而使人類社會獲得了鞏固與保障。

繾綣的柔情與鼎盛的精力的自然結合不免會要提出如下要求,即為了把少男少女按著他們那動心奪魄的經驗所認定不錯的這種結合以鮮麗的顏色描繪出來,描繪者的年齡必須不得過老。青春的綺思麗情必將與那老成持重的哲學格格不入,認為它猩紅的花枝會因遲暮與迂腐而弄得懨無生氣。因此之故,我深知我從那些組成愛的法庭與議會的人們那里只能贏得“無情”或“漠然”的指控。但是我卻要避去這些厲害的指控者而向我年邁的長輩們去求援。因為值得注意的是,我們這里所論述的這種感情,雖則說始發之于少年,卻絕對不舍棄老年,或者說絕不使真正忠實于他的仆人變老,而是像對待妙齡的少女那樣,使那些老者也都積極參加進來,只是形式更加壯麗境界更加高超。因為這種火焰既然能將一副胸臆深處的片片余燼重新點燃,或被一顆芳心所迸發的流逸火花所觸發,必將勢焰炫赫,愈燃愈大,直到后來,它的溫暖與光亮必將達到千千萬萬的男女,達到一切人們的共同心靈,以致整個世界與整個自然都將受到它煦和光輝的煦煦普照。正惟這個緣故,想去描述這種感情時我們自己之為二十、三十、甚至八十,便成為無關緊要。動筆于自己的早期者,則失之于其前期。因此我們唯一的希望便是,仰賴勤奮與繆斯的大力幫助,我們終能對這個規律的內在之妙有所領悟于心,以便能將這樣一個永遠清鮮、永遠美麗、永遠重要的真理很好描繪出來,而且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失真。

而這樣去做的第一要著便是,我們必須舍去那種過于緊扣或緊貼實際或現實的做法,而是將這類感情放入希望而不是歷史中去研究。因為每個人在自我觀察時,他的一生在他自己的想象之中總是毫無光彩,面目全非,但是整個人類卻并不如此。每個人透過他自己的往事都窺得見一層過失的泥淖,然而別人的過去卻是一片美好的光明。現在讓任何一個人重溫一下那些足以構成他生命之美以及給予過他最誠摯的教誨與滋育的佳妙關系,他必將會避之惟恐不及。唉!我也說不出這是因為什么,但是一個人閱歷漸深之后而重憶起幼時的癡情時總不免要負疚重重,而且使每個可愛的名字蒙塵。每件事物如果單從理性或真理的角度來觀察常常都是優美的。但是作為經驗觀之,一切便是若澀的。細節總是悲切凄慘的;計劃本人則宏偉壯觀。說來奇怪,真實世界總是那么充滿痛苦——一個時與地的痛苦王國。那里的確是癰瘍遍地,憂患重重。但是一涉入思想,涉入理想,一切又成了永恒的歡樂,薔薇般的幸福。在它的周圍我們可以聽到繆斯們的歌唱。但是一牽涉到具體的人名姓氏,牽涉到今日或昨天的局部利害,便是痛苦。

人的天性在這方面的強烈表現僅僅從愛情關系這個題目在人們談話中所占的比例之大也可充分見出。請問我們對一位名人首先渴望得知豈非便是他的一番情史?再看一座巡回圖書館中流行最快的是什么書呢?我們自己讀起這些愛情的小說時又會變得多么情不自勝呢,只要這些故事寫得比較真實和合乎人情?在我們生活的交往當中,還有什么比一段泄露了雙方真情的話語更能引人注意的呢?也許我們和他們素昧平生,而且將來也無緣再見。但只因我們窺見了他們互送秋波或泄露了某種深情而馬上便對他們不再陌生。我們于是對他們有所理解,并對這段柔情的發展有了濃厚興趣。世人皆愛有情人,躊躇滿志與仁慈寬厚的最初顯現乃是自然界中最動人的畫面。在這一個卑俚粗鄙人的身上實在是禮儀與風范的濫觴。村里一個粗野的兒童也許平日好耍笑校門前的那個女孩;——但是他們進入校門地卻見一個可愛的人兒在整理書包;他于是捧起了書來幫助她裝,但就在這一剎那間她突然仿佛已經和他遠在天涯,成了一片神圣國土。他對他經常出入于其間的那群女孩可說簡慢之極,惟獨其中一人他卻無法輕易接近:這一對青年鄰人雖然不久前廝熟得很,現在卻懂得了互相尊重。再如當一些小女學生以她們那種半似天真半似乖巧的動人姿態到村中的店鋪里去買點絲線紙張之類,于是便和店中的一個圓臉老實的伙計閑扯上半晌,這時誰又不能掉轉眼睛去顧盼一下呢?在鄉村,人們正是處在一種愛情所喜歡的全然平等的狀態,這里一個女人不須使用任何手腕便能將自己的一腔柔情在有趣的饒舌當中傾吐出來。這些女孩子也許并不漂亮,但是她們與那好心腸的男孩中間的確結下了最令人悅意與最可信賴的關系……

我曾聽到人講,我的哲學是不討人喜歡的,另外,在公開講演中,我對理智的崇敬曾使我對這種人關系過度冷淡。但是現在每逢我回想起貶仰的詞來便使我畏縮不已。在愛的世界里個人便是一切,因此即使最冷清的哲學家也在記敘一個在這里自然界漫游著的稚幼心靈從愛情之力那里所受到的恩賜時,他都不可能不把一些有損于其社會天性的話語壓抑下來,認為這些是對人性的拂逆。因為雖然降落自高天的那種狂喜至樂只能發生在稚齡的人身上,另外雖然那種令人惑溺到如狂如癲,難以比較分析的冶艷麗質在人過中年之后屬百不一見,然而人們對這種美妙情景的記憶卻往往最能經久,超過其他一切記憶,而成為鬢發斑斑的額頭上的一副花冠。但是這里所要談的卻是一件奇特的事(而且這種感觸的非止一人),即人們在重溫他們的舊事時,他們會發現生命的書冊中最美好的一頁再莫過于其中某些段落所帶來的回憶,那里愛情仿佛對一束偶然與瑣細的情節投入了一種超乎其自身意義并且具有強烈誘惑的魅力。在他們回首往事時,他們必將發現,一些其自身并非符咒的事物卻往往給這求索般的記憶帶來了比曾使這些回憶遭泯滅的符咒本身更多的是真實性。但是盡管我們的具體經歷可以如何千差萬別,一個人對于那種力量對于他心神來襲總是不能忘懷的,因為這會把一切都重盤造過;這會是他身上一切音樂、詩歌與藝術的黎明;這會使整個大自然紫氣溟蒙,雍容華貴,使晝夜晨昏冶艷迷人,大異往常;這時某個人的一點聲音都能使他心驚肉跳,而一件與某個形體稍有聯系的卑瑣細物都要珍藏在那琥珀般的記憶之中;這時只要某人一個人稍一露面便會令他目不暇給,而一旦這人離去將使他思念不置;這時一個少年會對著一扇窗而終日凝眸,或者為著什么手套、面紗、緞帶、甚至某輛馬上的輪軸而系念極深;這時地再荒僻人再稀少,也不覺其為荒僻稀少,因為這時他頭腦中的友情交誼、音容笑貌比舊日任何一位朋友(不管這人多純潔多好)所能帶給他的都更豐富和甜美得多;因為這個被熱戀的對象是體態舉止與話語并不像某些影像那樣只是書寫在水中,而是像普魯塔克所說的那樣,“釉燒在水中”,因而成了夜半中宵勞人夢想的對象。這時正是:

你雖然已去,而實未去,不管你現在何處;

你留給了他你炯炯的雙眸與多情的心。

即使到了一個人生命中年乃到晚年,每當回憶起某些歲月時,我們仍會心動不已,深深感喟到彼時所謂幸福實在遠非幸福,而是不免太為痛楚與畏懼所麻痹了;因此能道出下面這行詩句的人可謂參透了愛情的三味:

其他一切快樂都抵不了它的痛苦。

另外這時白晝總是顯得太短,黑夜總是要糜費在激烈的追思回想之中,這時枕上的頭腦會因為它所決心實現的慷慨舉動而滾熱沸騰;這時連月色也成了悅人的狂熱,星光成了傳情的文字,香花成了隱語,清風成了歌曲;這時一切俗務都會形同瀆犯,而街上憧憧往來的男女不過是一些幻象而已。

這種熾情將把一個青年的世界重新造過。它會使得天地方物蓬勃生輝,充滿意義。整個大自然將會變得更加富于意識。現在枝頭上的每只禽鳥都正對著他的靈魂縱情高唱,而那些音符幾乎都有了意思可辨。當他仰視流云時,云彩也都露出美麗的面龐。林中的樹木,迎風起伏的野草,探頭欲出的花朵,這時也都變得善解人意;但他都不太敢將他心底的秘密向它傾吐出來。然而大自然卻是充滿著慰藉與同情的。在這個林木幽翳的地方他終于找到了在人群當中所得不到的溫馨。

涼冷的泉頭,無徑的叢林,

這正是激情所追求的地方,

還有那月下的通幽曲徑,這時

雞已入塒,空中惟有蝙蝠鴟梟。

啊,夜半的一陣鐘鳴,一聲呻吟,

這才是我們所最心醉的聲響。

請好好瞻仰一下林中的這位優美的狂人吧!這時他簡直是一座歌聲幽細、色彩絢麗的宮殿;他氣宇軒昂,倍于平日;走起路來,手叉著腰;他不斷自言自語,好與花草林木交談;他在自己的脈博里找到了與紫羅蘭、三中草、百合花同源的東西;他好與沾濕他鞋襪的清溪絮語。

那曾使他對自然之美的感受大為增強的原因使他熱愛起詩和音樂來。一件經常見到的情形便是,人在這種激情的鼓舞之下往往能寫出好詩,而別的時候則不可能。

這同一力量還將制服他的全部天性。它將擴展他的感情;它將使傖夫文雅而懦夫有立志。它將向那最卑猥齷齪不過的人的心中注入有敢于鄙夷世俗的膽量,只要他能獲得他心愛的人的支持。正如他將自己交給了另一個人,他才能更多地將他自己交給自己。他此刻已經完全是一個嶄新的人,具有著新的知覺,新的與更為激切的意圖,另外在操守與目的上有著宗教般的肅穆。這時他已不再隸屬于他的家族與社會。他已經有了地位,有了性格,有了靈魂。

這里就請讓我們從性質上對這個青年們具有著如此重大作用的影響進一步作點探索。首先讓我們探討和欣賞一下所謂美,而美對人類的啟示我們正在高興慶祝,——這美,正像煦煦普照的太陽那樣受人歡迎,不僅使每個人對他產生喜悅,而且使他們自己也感到喜悅。它的魅力實在是驚人的。它似乎是足乎己而無待于外。一個少年的描繪他的情人時是不可能依照他那貧乏而孤獨的想象的。正像一株鮮花盛開的樹木,在這其中的一番溫柔、嫵媚與情趣本身便是一個世界;另外她也必將使他看到,為什么人們要去描繪“美”時,總不免去畫愛神以及其他女神。她的存在將使整個世界豐富起來。雖然她把一切人們仿佛不屑一顧地從他的視線范圍擯斥了出去,但是她對他的補償則是,她把她自己擴展成為一種超乎個人的、廣大的和此岸性的人物,因而這位少女對他來說成了天下一切美好事物與德行的化身。正因這種緣故,一個戀人往往看不到他的意中人與她的家族或共他有什么相像之處。他的朋友對她和她的母親、姊妹甚至某個外人的相像之處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她那情人卻只知道將她與夏夜、清晨、彩虹、鳥鳴等聯想在一起。

美從來便是古人所崇敬的那種神圣事物。美,據他們講,乃是德行之花。試問誰又能對那來自某個面龐和形體的眼波神態進行分析?我們只能被某種柔情或自足所感動,產不出這種精妙的感情。這種流波指向什么。企圖把它歸諸生理的作法必將使人的幻景破滅。另方面它也決不是指的一般社會所理解的或具有的那種友誼或愛情關系;而是,據我看來,指向一個另外的以及不可抵達的領域,指向帶有超絕性的精致與幽美的關系,指向真正的神仙世界;指向玫瑰與紫羅蘭所暗示與預示的事物。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它微妙得幾乎如乳白色鴿子頸上的光澤,閃爍不定,稍縱即逝。在這點上,它正像世上一切最精妙的事物那樣,往往具有虹霓般的瞬息明滅的特點,完全不好給它派什么用場。當保羅黎希物向著音樂道:“去吧!去吧!你對我說了許多我一生一世也不曾找到過而且以后也永不會找到的事,”這時他所指的豈不也正是這個嗎?這種情形在雕塑藝術方面的許多作品中也同樣能夠看到。一座雕像要想成為美的,只是當它已經變得不可理解,當它已經超出評論,已經不復能夠憑藉標尺規矩加以衡量,但卻須要活躍的想像與之配合,并在這樣做時指出這種美是什么。雕刻師對于他手中的神祗或英雄的表現也總是使之成為一種從可達之于感官者至不可達之于感官者這二者之間的過渡。這就需要這個雕像首先不再是一個石塊。這話同樣適于繪畫。在詩歌方面,它的成就大小不在它能起到催眠或饜足的作用,而在它能引起人的可驚可愕之感,藉以激勵人們去追求那不可抵達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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