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撿來的野孩子
- 呼嘯山莊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13892字
- 2021-05-26 11:43:10
呼嘯山莊是大約300多年前由恩肖家族修建的。直至前不久,它還是這個家族的住宅。
我來畫眉田莊之前,幾乎總是住在那兒的,因為我還是個嬰兒時,母親就來給哈里頓的父親辛德雷·恩肖當(dāng)保姆了。我小時候與辛德雷和凱瑟琳玩得很熟悉了。我也干點零碎活兒,也幫著翻曬干草。莊園里只要有人給我派點活兒,我都樂意去效力。
一個晴朗的夏日早晨,老主人恩肖先生下樓來,穿好衣服準(zhǔn)備出門。他給約瑟夫安排好當(dāng)天要做的事,轉(zhuǎn)身問孩子們他從利物浦為他們帶回點什么最好,并說必須是些小玩意兒,因為他來回都要步行,每一程要走60英里。
結(jié)果,辛德雷要一把小提琴,凱瑟琳要一根鞭子。凱瑟琳那年雖然還不足6歲,但馬廄里的馬沒有她不敢騎的,所以,她喜歡耍鞭子。恩肖先生親了親孩子們,就道別走了。
他走以后的3天中,我們都覺得時間是那樣的漫長。第三天晚上,恩肖太太為了等他回來一起吃飯,把晚飯推遲了一個又一個時辰,可他仍沒蹤影。天已很黑的時候,她本要送孩子們上床睡覺,但在孩子們的苦苦哀求下,她又等了一會兒。
大約夜里11時,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了,主人走了進(jìn)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盡,但卻樂呵呵的。他解開被疊成包袱狀始終抱在懷里的那件大外套。
“我的愛妻,你看這是什么!他雖然黑得像個小魔鬼。但他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都涌上前去,我從凱瑟琳的頭頂望過去,看到那是一個衣衫襤褸,全身都很臟的黑頭發(fā)小孩子。從面目上看,他的年齡比凱瑟琳還大,早已到會說話和行走的年齡了,但一讓他站在地上,他只會傻愣愣地瞅著四周,嘴里反復(fù)“咕噥”著一些誰也聽不清的聲音,我很害怕,恩肖太太準(zhǔn)備隨時把他扔到門外去。
主人是在利物浦的街頭碰到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的。當(dāng)時他快要餓死了,也不會講英語,誰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主人不忍心丟下他不管。但由于時間加上經(jīng)濟(jì)都比較緊張,主人想最好還是把他馬上帶回家去。
因為他已經(jīng)決定既然發(fā)現(xiàn)了他就不能不管。那么,結(jié)局是我的主婦抱怨夠了,安靜了下來。恩肖先生吩咐我給他洗澡,換上干凈衣服,讓他跟孩子們一塊睡。
在吵鬧時,辛德雷和凱瑟琳先是甘心情愿地又看又聽,直至秩序恢復(fù),兩個人就開始搜他們父親的口袋,找他答應(yīng)過的他們的禮物。辛德雷是一個14歲的男孩,可是當(dāng)他從大衣里拉出那只本來是小提琴,卻已經(jīng)擠成碎片的時候,他就放聲大哭。
至于凱瑟琳,當(dāng)她聽說主人只顧照料這個陌生人而失落了她的鞭子時,就向那小笨東西齜牙咧嘴啐了一口以發(fā)泄她的脾氣,然而,她這樣費勁卻換了他父親一記很響亮的耳光,這是教訓(xùn)她以后要規(guī)矩些。
他們完全拒絕和他同床,甚至在他們屋里睡也不行。我也不比他們清醒,因此我就把他放在樓梯口上,希望他明天會走掉。不知是湊巧呢,還是他聽見了主人的聲音,他爬到恩肖先生的門前,而他一出房門就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然他追問他怎么到那兒去的,我不得不承認(rèn)。
就因為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得了報應(yīng),被主人攆出家門。
這就是希克厲到這家來開頭的情形。幾天后我返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們都管那孩子叫希克厲。這本是恩肖夫婦一個夭折了的孩子的名字。但自那以后它既是名字又是姓。
凱瑟琳小姐現(xiàn)在和他倒很友好,但辛德雷恨他,每當(dāng)看到他受到虐待時,太太也從不勸阻。他似乎是個忍耐性強,郁郁寡歡的孩子,或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于冷酷無情的生活,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忍受辛德雷的毒打。
當(dāng)恩肖先生發(fā)現(xiàn)兒子欺辱這個舉目無親的可憐的孩子時,不禁勃然大怒。他不可思議地喜歡上了希克厲,甚至比對凱瑟琳還要溺愛,因為凱瑟琳過分任性、調(diào)皮,不討父親的歡心。
所以,一開始,他就在這家里惹起了惡感。不到兩年,恩肖夫人死去,這時小主人已經(jīng)學(xué)會把他父親當(dāng)做一個壓迫者而不是當(dāng)做朋友,而把希克厲當(dāng)做一個篡奪他父親的情感和他的特權(quán)的人。他盤算著這些侮辱,心里越發(fā)氣不過。
有一陣我還同情他,但當(dāng)孩子們都出麻疹時,我看護(hù)他們,擔(dān)負(fù)起一個女人的責(zé)任,我就改變想法了。希克厲病得很危險。當(dāng)他病得最厲害時,他總是要我常在他枕旁。我料想他是覺得我?guī)退簧倜Γ€猜不出我是不得已的。
無論如何,我得說:他可是做保姆的所從未看護(hù)過的最安靜的孩子。他與別的孩子不同,迫使我不得不少偏一點心。凱瑟琳和她哥哥把我磨得要命,他卻像個羊羔似的毫不抱怨——雖然他不大麻煩人是出于頑強,而不是出于寬厚。
他死里逃生,醫(yī)生肯定說這多虧我,并且稱贊我看護(hù)得好。我因為他的贊賞而得意。對于這個因他而使我受了稱贊的孩子,也就軟化了。就這樣辛德雷失去了他最后一個同盟者。
不過我還是不能疼愛希克厲,我常常奇怪我主人在這陰沉的孩子身上看出哪一點會讓他這么喜歡。
根據(jù)我的記憶,這孩子可從來沒有過任何感激的表示以報答他的寵愛。他對他的恩人并非無禮,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雖然他完全知道他已經(jīng)占有了他的心,而且很明白他只要一開口,全家就不得不服從他的愿望。
舉一個例子,我記得有一次恩肖先生在教區(qū)的市集上買來一對小馬,給他們一人一匹。希克厲挑了那最漂亮的一匹,可是不久它跛了,當(dāng)他一發(fā)現(xiàn),他就對辛德雷說:“你非跟我換馬不可。我不喜歡我的了。你要是不肯,我就告訴你父親,你這星期抽過我3次,還要把我的胳臂給他看,一直青到肩膀上呢!”
辛德雷伸出舌頭,又打他耳光。
“你最好馬上換,”他堅持著,逃到門廊上,又堅持說:“你非換不可,要是我說出來你打我,你可要連本帶利挨一頓。”
“滾開,狗!”辛德雷大叫,用一個稱土豆和稻草的秤砣嚇唬他。
“扔吧,”他回答,站著不動,“我要告訴他你怎么吹牛說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赴出門外,看他會不會馬上把你趕出去。”
辛德雷真扔了,打在他的胸上,他倒下去,可又馬上踉蹌地站起來,氣也喘不過來,臉也白了。要不是我去阻止,他真要到主人跟前,只要把他當(dāng)時的情況說明白,說出是誰惹的,那就會完全報了這個仇。
“吉卜賽,那就把我的馬拿去吧,”小恩肖說,“我但愿這匹馬會把你的脖子跌斷。把它拿去,該死的,你這討飯的礙事的人,把我父親所有的東西都騙去吧!只是以后可別叫他看出你是什么東西,小魔鬼。記住:我希望它踢出你的腦漿!”
希克厲去解馬韁,把它領(lǐng)到自己的馬廄里去。他正走過馬的身后,辛德雷結(jié)束他的咒罵,把他打倒在馬蹄下,也沒有停下來查看一下他是否如愿了,就盡快地跑掉了。
我非常驚奇地看見這孩子如何冷靜地掙扎起來,繼續(xù)做他要做的事——換馬鞍子等,然后在他進(jìn)屋以前先坐在一堆稻草上來壓制住這重重的一拳所引起的惡心。我很容易地勸他把他那些傷痕歸罪于馬。他既然已經(jīng)得到他所要的,扯點瞎話他也不在乎。
的確他很少拿這類風(fēng)波去告狀,我真的以為他是個沒有報仇心的人。我是完全受騙了,以后你就會知道的。
斗轉(zhuǎn)星移,隨著時光的漸漸流逝,恩肖先生開始衰老了。他突感體力不支,心頭常常燃起無名之火。
這時,他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由于他過分喜愛希克厲,人人便都特別憎恨那孩子,甚至一心想伺機傷害他。這對年幼的希克厲來說,卻形成一種并不很美妙的結(jié)局。因為我們不愿招惹主人生氣,都迎合他的溺愛,這樣就使得這孩子的傲慢情緒和壞脾氣與日俱增。
辛德雷出言不遜,瞧不起那孩子,惹得父親怒不可遏,恩肖先生舉起拐杖想痛打他,卻又由于自己的力不從心氣得渾身劇烈發(fā)抖。最后,我們的牧師出主意說,還是把辛德雷送到大學(xué)念書為好。恩肖先生盡管心里極不樂意他離開,竟也同意了。
我想這下該平安了。如果不是凱瑟琳小姐和約瑟夫,我們倒真相安無事呢!那老東西日復(fù)一日地抱怨希克厲和凱瑟琳。
這個凱瑟琳,她身上確有一些別的孩子從沒有的怪習(xí)慣。她一天中就有50多次使我們?nèi)虩o可忍,從早晨下樓到晚上睡覺,攪得我們一分鐘都不能安寧。她總是處于高度興奮狀態(tài),舌頭整天不歇一會兒——唱啊,笑啊,誰不附和她,她就纏著不放。
她真是個又野又壞的小東西,但是她那美麗動人,脈脈含情的眼睛,甜蜜蜜的富于情韻的微笑在我們這一帶是無人能與之媲美的。她走起路來,姿態(tài)是那樣的婀娜輕盈。
我敢說,她雖然不斷地攪擾我們,卻在本意中從來不想傷害別人。她很喜歡希克厲。于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大的懲罰就是把他們倆分開,她因此而受的責(zé)罵比我們仆人保姆所受的要多。
恩肖先生結(jié)束塵世間恩恩怨怨的時刻終于來臨了。10月的一個夜晚,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安詳?shù)剞o別了人世。
大風(fēng)繞屋咆哮,并在煙囪里怒吼,聽起來狂暴猛烈,天卻不冷。我們都在一起——我離火爐稍遠(yuǎn),忙著織毛線,約瑟夫湊著桌子在讀他的圣經(jīng)。凱瑟琳小姐病了,這使她安靜下來。她靠在父親的膝前,希克厲躺在地板上,頭枕著她的腿。
我記得主人在打盹之前,還撫摸著她那漂亮的頭發(fā)——看她這么溫順,他難得的高興,而且說著:“你為什么不能永遠(yuǎn)做一個好姑娘呢,凱瑟琳?”
她揚起臉來向他大笑著回答:“你為什么不能永遠(yuǎn)做一個好男人呢,父親?”
但是一看見他又惱了,凱瑟琳就去親他的手,還說要唱支歌使他入睡。她開始低聲唱著,直至父親的手指從她手里滑落出來,頭垂在胸前。這時我告訴她要住聲,也別動彈,怕她吵醒了他。我們整整有半個小時都像耗子似的不聲不響。
本來還可以呆得久些,只是約瑟夫讀完了那一章,站起來說他得把主人喚醒,讓他做了禱告去上床睡。他走上前去,叫喚主人,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他不動,于是,他拿支蠟燭看他。他放下蠟燭的時候,我感到出事了。
他一手抓著一個孩子的胳臂,小聲跟他們說快上樓去,別出聲——這一晚他們可以自己禱告——他還有事。
“我要先跟父親說聲晚安,”凱瑟琳說。我們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一下子伸出胳臂,摟住了他的脖子。這可憐的東西馬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損失,就尖聲大叫:“啊,他死啦,希克厲!他死啦!”他們兩人就放聲大哭,哭得令人心碎。
我也和他們一起慟哭,哭聲又高又慘。可是約瑟夫向我們說,對一位已經(jīng)升天的圣人,這樣吼叫是什么意思。他叫我穿上外衣,趕緊跑到吉默吞去請醫(yī)生和牧師。
當(dāng)時我猜不透請這兩個人來有什么用。可是我還是冒著風(fēng)雨去了,帶回來個醫(yī)生,另一個說他明天早上來。約瑟夫留在那里向醫(yī)生解說一切,而我便跑到孩子們的房間里去。門半開著,雖然已經(jīng)過半夜了,他們根本就沒躺下來。只是已安靜些了,不需要我來安慰了。
這兩個小靈魂正在用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的思想互相安慰著:世上沒有一個牧師,能把天堂描畫得像他們在自己天真的話語中所描畫的那樣美麗。當(dāng)我一邊抽泣,一邊聽著的時候,我不由得祝愿我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地一塊到天堂去。
辛德雷先生趕回家來參加葬禮。他自身的事情又引得鄰居們耳語陣陣,閑言紛紛——因為他自外面帶回來一個妻子。他的這位妻子是什么人,什么地方出生,他始終緘口不談。或許由于他妻子出身寒微,沒臉炫耀吧!不然,他怎么會背著父親結(jié)婚呢?
她倒不是個為了自己而會攪得全家不安的人。她一跨進(jìn)門檻,所見到的每樣?xùn)|西以及她周圍發(fā)生的每項事情:除了埋葬的準(zhǔn)備,和吊唁者臨門外,看來都使她愉快。這時,我從她的舉止看來,認(rèn)為她有點瘋瘋癲癲的。
她跑進(jìn)臥室,叫我也進(jìn)去,雖然我真該給孩子們穿上孝服,她卻坐在那兒發(fā)抖,緊握著手,反復(fù)地問:“他們走了沒有?”
然后,她就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開始描述看見黑顏色會對她有什么影響,她吃驚,哆嗦,最后又哭起來——當(dāng)我問她怎么回事時,她又回答說不知道,只是覺得非常怕死!我想她和我一樣不至于就死的。
她相當(dāng)?shù)厥荩墒悄贻p,氣色挺好,一雙眼睛像寶石似的發(fā)亮。我倒也確實注意到她上樓時呼吸急促,只要聽見一點最輕微的突然的聲響,就渾身發(fā)抖,而且有時候咳嗽得很煩人。
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病預(yù)示著什么,也毫不同情她的沖動。在這里我們跟外地人一般是不大親近的,洛克烏先生,除非他們先跟我們親近。
年輕的恩肖,一別三年,大大地變了。他瘦了些,臉上失去了血色,談吐衣著都跟從前不同了。他回來那天,就吩咐約瑟夫和我從此要在后廚房安身,把大廳留給他。
的確,他本想收拾出一間小屋鋪上地毯,糊糊墻壁,當(dāng)做客廳。可是他的妻子對那白木地板和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爐,對那些錫镴盤子和嵌磁的櫥,還有狗窩,以及他們通常起坐時可以活動的這廣闊的空間,表現(xiàn)出那樣的喜愛,因此他想為了妻子的舒適而收拾客廳是多此一舉,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為能在新相識者中找到一個妹妹而表示高興。開始時,她跟凱瑟琳說個沒完,親她,跟她跑來跑去,給她許多禮物。但是不多久,她的這種喜愛勁頭就退了。
當(dāng)她變得乖戾的時候,辛德雷也變得暴虐了。她只要吐出幾個字,暗示不喜歡希克厲,這就足以把他對這孩子的舊恨全都勾起來。他不許他跟大伙在一起,把他趕到傭人中間去,剝奪他從牧師那兒受教誨的機會,堅持說他該在外面干活,強迫他跟莊園里其他的小伙伴們一樣辛苦地干活。
起先希克厲默默忍受了這種虐待。因為凱瑟琳把自己學(xué)到的東西都教給了他,并常常陪伴他在田野里干活,在風(fēng)光優(yōu)美的田園間嬉戲。他們就這樣粗野地成長著。而年輕的主人只要他們不在跟前刺眼,就絲毫也不關(guān)心他們的行為舉止。
他甚至也沒留意他們星期日是否去禮拜堂,只有約瑟夫和牧師看見他們不在的時候,才來責(zé)備他的疏忽。這就提醒了他下令給希克厲一頓鞭子,讓凱瑟琳餓一頓午飯或晚飯。
但是從清早跑到曠野,在那兒待一整天,這已成為他們主要娛樂之一,隨后的懲罰反而成了可笑的小事一件罷了。盡管牧師隨心所欲地留下多少章節(jié)叫凱瑟琳背誦,盡管約瑟夫把希克厲抽得胳臂痛,可是只要他們又聚在一起,或至少在他們籌劃出什么報復(fù)的頑皮計劃的那一分鐘,他們就把什么都忘了。
有多少次我眼看他們一天比一天胡來,只好自己哭,我又不敢說一個字,唯恐失掉我對于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小家伙還能保留的一點點權(quán)力。
有個星期天,他們倆因為在一起喧鬧被攆出起居室。可是,直至我叫他們吃晚飯時也沒有再見到他們,別人都上床就寢了,莊園里一片安靜,過了好長一陣子,我才聽見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走來。只有希克厲一人回來了。
“凱瑟琳小姐呢?”我放他進(jìn)來后就急匆匆問道,“沒出什么事吧?”
“在畫眉田莊呢,”他回答,“讓我先脫掉濕衣服,然后再詳細(xì)告訴你。”
我告誡他小心點,不要驚動主人。他一邊脫衣一邊接著說:“我和凱瑟琳從家中跑出去,想自由自在地玩一兩個小時。我們望見了畫眉田莊隱約閃爍的燈光,就想過去看看林頓家的星期日晚上是如何度過的,我們從這邊山頂一步不停地跑了過去——凱瑟琳遠(yuǎn)遠(yuǎn)落在我的后邊,因為她已經(jīng)跑掉鞋子成了光腳丫了——明天你得去泥灘里找找她的鞋子。”
“接著我們從一個破籬笆洞里鉆進(jìn)去,靠近窗戶,登上窗下的花壇。然后我們爬上窗臺,看見——啊!漂亮極啦!一個富麗堂皇的客廳,桌子、椅子上都套著紅色的布套,地上也鋪著紅色地毯,純白的天花板上鑲著金邊,中間垂吊著一串串用銀鏈串起來的玻璃珠子,反射出一條條柔和的光線。那里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倆人,我想他們應(yīng)該很幸福的。”
“你猜猜他們在干什么?原來,伊莎貝拉——我相信她只有11歲——正躺在房間的一側(cè)哭喊呢!埃德加呢,站在爐邊也是嗚嗚咽咽的。桌子的中間坐著一只小狗,幾乎被他們撕成了兩半。他們在那樣地尋開心呢!我們譏笑那兩個寵壞了的寶貝孩子。”
“我想你見過我爭奪凱瑟琳喜愛的東西吧?就是我在這里只有如此可憐的地位,我也不愿與埃德加·林頓在畫眉田莊的地位相換,而且再轉(zhuǎn)生1000次我也不干!”
“輕聲點兒!”我趕忙打斷他,“你還沒告訴我凱瑟琳為什么沒回家呢?”
“我告訴過你我們曾嘲笑他們,”他回答說,“他們聽見了,便呼喚他們的爸爸媽媽。可我們做出怪叫聲又把他們嚇了一陣。這時有人從外邊進(jìn)來了,我們就跳下窗臺。我拉著凱瑟琳催她快走,不料她突然摔倒了。”
“他們放開了看門狗,她的腳踝被咬住了。她沒有喊叫——不!她會鄙視那么做的。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塞進(jìn)狗的嘴里,但狗仍不松口。仆人過來后叫住了狗,扶起凱瑟琳,她卻暈倒了。我敢說,她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疼痛難支。”
“‘抓到什么啦,羅伯特?’林頓先生在門口嚷嚷。”
“‘是個小姑娘,先生,’他答道。‘還有個男孩,似乎是一個小偷,’他說著又擒住了我。‘林頓先生,請把槍準(zhǔn)備好。’”
“他把我拖到燈光下,林頓太太把眼鏡架到鼻梁上,嚇得直擺手。那兩個膽小如鼠的孩子往近處湊了湊,伊莎貝拉叫喊道:‘把他鎖起來,爸爸。他與偷了我的小鳥的那個吉卜賽人的兒子一模一樣。’這個時候凱瑟琳蘇醒過來了。她聽到最后那句話,‘咯咯咯’地笑了。埃德加這才認(rèn)出她。因為他們在教堂里見過我們。”
“‘那是恩肖小姐。’他向母親耳語說。”
“‘恩肖小姐?別胡說啦!恩肖小姐能像吉卜賽人一樣在荒野里到處亂跑嗎?喲,真是這樣——她的腳出血啦!’”
“‘她哥哥也太粗心大意啦!’林頓先生感慨地說。怎么能把她教養(yǎng)成這個樣子!她在哪兒招惹來這么個同伙呢?這個十惡不赦的崽子,決不適合住在一個有頭面的人家。你聽見他那滿口穢言了嗎?’”
“我又開始叫罵,因此仆人奉命把我趕出來。窗簾并沒有拉上。我就站在那兒朝里窺探,如果凱瑟琳要回家,我就把他們的玻璃打碎,除非他們放她走。她倒鎮(zhèn)靜地坐在沙發(fā)上、女傭人端來一盆熱水,給她洗了腳。林頓先生給她倒了一杯熱飲料,伊莎貝拉把滿滿一盤子餅干擱在她腿上。”
“后來他們把她漂亮的頭發(fā)擦干,梳理好,讓她坐在火爐旁邊。她高興極了,我就丟下她走了,讓她在林頓一家人傻乎乎的藍(lán)眼睛中燃起生命的火花。我看見他們愚昧地敬佩她。她永遠(yuǎn)比他們高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高貴——不是嗎?”
“希克厲,要是被辛德雷先生知道了,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啊!”我告訴他。
事情的結(jié)果與我預(yù)料的一樣。
第二天林頓先生前來拜訪,和少爺談起了他對妹妹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辛德雷氣得暴跳如雷,希克厲被警告說,他如果再敢和凱瑟琳說話,就把他徹底攆走。
凱瑟琳在畫眉田莊住了5周:一直住到圣誕節(jié)。那時她的腳踝已治好,她的舉止也大有改進(jìn)。
在這期間,女主人常常去看她,開始了她的改革計劃。先試試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話來提高她的自尊心,她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因此,她不再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小野人跳到屋里,沖過來把我們摟得都喘不過氣,而是從一匹漂亮的小黑馬身上下來一個非常端莊的人,棕色的發(fā)卷從一支插著羽毛的海貍皮帽子里垂下來,穿一件長長的布質(zhì)的騎馬服。
她必須用雙手提著衣裙,才能雍容華貴地走進(jìn)。辛德雷把她扶下馬來,愉快地驚叫著:“怎么,凱瑟琳,你簡直是個美人啦!我都要認(rèn)不出你了。你現(xiàn)在像個貴婦人啦!但莎貝拉·林頓可比不上她,是吧,弗蘭西斯?”
“伊莎貝拉沒有她的天生麗質(zhì),”他的妻子回答,“可是她得記住,在這兒可不要再變野了。艾倫,幫凱瑟琳小姐脫掉外衣,別動,親愛的,你要把你的頭發(fā)卷搞亂了。讓我把你的帽子解開吧!”
我脫下她的騎馬服,里面露出了一件大方格子的絲長袍,白褲,還有亮光光的皮鞋。在那些狗也跳上來歡迎她的時候,她的眼睛高興得發(fā)亮,可她不敢摸它們,生怕狗會撲到她漂亮的衣服上去。
她溫柔地親我:我身上盡是面粉,正在做圣誕節(jié)蛋糕,要擁抱我可不行。然后她就四下里望著想找希克厲。恩肖先生和夫人很焦切地注視著他們的會面,認(rèn)為這多少可以使他們判斷,他們有沒有根據(jù)希望把這兩個朋友分開。
起初找不到希克厲。如果他在凱瑟琳不在家之前就是邋里邋遢,沒人管的話,那么,后來他更糟糕。除了我以外,甚至沒有人肯叫他一聲臟孩子,也沒有人叫他一星期去洗一次澡,像他這樣大的孩子很少對肥皂和水有天生的興趣。
因此,姑且不提他那滿是泥巴和灰土已穿了3個月的一身衣服,還有他那厚厚的從不梳理的頭發(fā),就是他的臉和手也蓋上一層黑。他看到走進(jìn)屋來的是這么一個漂亮而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期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他只好藏在高背椅子后面了。
“希克厲不在這兒嗎?”她問,脫下她的手套,露出了她那由于待在屋里不做事而顯得特別白的手指頭。
“希克厲,你可以過來啦,”辛德雷喊道。語氣中是為他受到的恥辱而幸災(zāi)樂禍。“你出來,像傭人那樣給凱瑟琳小姐接風(fēng)洗塵。”
他一出來,凱瑟琳就奔過去在她的朋友臉上親了七八次,然后停下來,后退幾步,細(xì)細(xì)審視著他,不禁一陣放聲大笑,她高聲道:“哎喲,你怎么那么黑,那么討厭呢!不過,這大概是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埃德加和伊莎貝拉的緣故吧!”
“握握手,希克厲。”辛德雷盛氣凌人地吩咐他。羞恥和自尊心驅(qū)使著那孩子,他竟紋絲不動。
“我不!”他最后果斷地說,“我不能忍受別人的嘲笑。”他想從人群中逃走,被凱瑟琳小姐拉住了。
“我并沒有嘲笑你,”她誠懇地說,“不過你看上去很古怪。怎么這么臟呢?”
她邊說還很不放心地瞅瞅自己的衣服,生怕也被他給弄臟了。
“你用不著碰我,”他憤憤地說著,牢牢盯著她的眼睛,“我愿意多臟就多臟。”
說完他就一扭頭飛快地沖出屋外,背后傳來主人和太太的陣陣譏笑聲。凱瑟琳悶悶不樂,不理解他為何這樣乖戾。
我作為女仆侍候了這位新來的人之后,把蛋糕放在烘爐里,在大廳與廚房里都升起旺火,搞得很像過圣誕節(jié)的樣子。完事后,我就準(zhǔn)備坐下來,唱幾支圣誕歌來使自己開開心,也不管約瑟夫斷言說什么我所選的歡樂的調(diào)子根本夠不上是歌。
他已經(jīng)回到臥房獨自禱告去了,恩肖夫婦正在用那些為她買來送小林頓兄妹的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些是用來答謝他們的招待的。他們已經(jīng)邀請小林頓兄妹第二天來呼嘯山莊,這邀請已被接受了,不過有個條件:林頓夫人請求把她的寶貝兒們和那個“頑皮、好咒罵人的男孩”小心隔開。
因此就剩下我一個人在這里。我聞到爛熟了的香料的濃郁香味,欣賞著那些閃亮的廚房用具,用冬青葉裝飾著的擦亮了的鐘,排列在盤里的銀盆——它們是準(zhǔn)備用來在晚餐時倒加料麥酒的。
我最欣賞的是我特別小心擦洗得清潔無暇的東西,就是那洗過掃過的地板。我暗自對每樣?xùn)|西都恰如其分的贊美一番,于是我就記起老恩肖從前在一切收拾停當(dāng)時,總是怎么走進(jìn)來,說我是假正經(jīng)的姑娘,而且把一個先令塞到我手里作為圣誕節(jié)的禮物。
從這我又想起他對希克厲的喜愛,他生怕死后希克厲會沒人照管為此所感到的恐懼,于是我很自然地接著想到現(xiàn)在這可憐的孩子的地位。
我唱著唱著,哭起來了。但是一會我就猛然想到,彌補一下他所受的委屈,總比為這些事掉眼淚還有意義些。我起來,到院子里去找他。他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他在馬廄里給新買的小馬撫平那有光澤的毛皮,并且和往常一樣在喂別的牲口。
“快,希克厲!”我說,“廚房里挺舒服。約瑟夫在樓上呢!快,讓我在凱瑟琳小姐出來之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你們就可以坐在一起,整個火爐歸你們,而且可以長談到睡覺的時候。”
他繼續(xù)干他的事,死也不肯把頭掉過來對著我。
“來呀——你來不來呀!”我接著說,“你們兩個一人一小塊蛋糕,差不多夠了,你得要半個小時打扮好哩!”
我等了5分鐘,可是得不到回答,就走開了。凱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一塊吃晚飯。約瑟夫和我合吃了一頓不和氣的飯,一方在申斥,另一方也不客氣。他的蛋糕和干酪就一整夜擺在桌上留給神仙了。他干活直干到9時,然后不聲不響,執(zhí)拗地走進(jìn)他的臥房。
凱瑟琳忙到很晚,她在為新朋友第二天的拜訪做準(zhǔn)備。她也曾到廚房來尋她的老朋友說話,但他已不在那兒了。
翌日,希克厲起得很早,因為那是個假日。他似乎平靜了許多。他一度猶豫著靠近我,然后鼓起勇氣對我說:“內(nèi)莉,幫我打扮一下。我要學(xué)好啦!”
“正是時候,希克厲,”我說,“你已經(jīng)把凱瑟琳搞傷心啦,她挺后悔回家來,我敢這么說!看來好像是你嫉妒她似的,只因為她比你多被人關(guān)心些。”
這嫉妒凱瑟琳的念頭,他是不能理解的,可是使她傷心這個念頭,他可是十分明白的。
“她說她傷心啦?”他追問,很嚴(yán)肅的樣子。
“今天早上我告訴她你又走掉了,那時候她哭啦!”
“唉,我昨天夜里也哭的,”他回答說,“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啊,你是有理由帶著一顆驕傲的心和一個空肚子上床的。”我說,“驕傲的人給自己招來悲哀。可是,如果你為你那種暴脾氣慚愧,記住,在她進(jìn)來的時候,你一定得道歉。你一定得走過去請求親親她,而且說——你很知道該說什么。”
“只是要誠心誠意地去做,不要認(rèn)為她穿了漂亮的衣服就變成陌生人似的。現(xiàn)在,盡管我還要把中飯準(zhǔn)備好,我還可以抽出空來把你打扮好,好讓埃德加·林頓在你旁邊顯得像個洋娃娃:他是像洋娃娃。你雖比他小,可是,我可以斷定,你高些,肩膀也比他寬一倍,你可以在一眨眼工夫就把他打倒。你不覺得你能夠嗎?”
希克厲的臉色開朗了一下,隨后又陰沉下來,他嘆氣。
“可是,內(nèi)莉,就算我把他打倒20回,也不會使他不漂亮些,或者使我更漂亮些。我愿我有淺色的頭發(fā),白白的皮膚,穿著和舉動也像他,而且也有機會變得和他將來一樣的有錢!”
“而且動不動就哭著喊媽媽,”我添上一句,“而且要是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向你舉起拳頭的時候,就發(fā)抖,而且下一場大雨就整天坐在家里。啊,希克厲,你這是沒出息!到鏡子這兒來,我要讓你看看你該愿望什么吧!你看到你兩只眼睛中間那兩條紋路沒有,還有那濃眉毛,不在中間弓起來,卻在中間低垂。”
“還有那對黑黑的眼睛,埋得這么深,從來不大膽地打開它們的窗戶,卻在底下閃閃地埋伏著,像是魔鬼的奸細(xì)似的。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來,把惡魔變成可以信賴的、天真的天使,什么也不猜疑,對不一定是仇敵的人永遠(yuǎn)要當(dāng)做朋友。不要現(xiàn)出惡狗的樣子,好像知道被踢是該得的報酬,可又因為吃了苦頭,就又恨全世界。”
“換句話說,我一定要希望有埃德加·林頓的大藍(lán)眼睛和平坦的額頭才行,”他回答,“我真心愿望——可那也不會幫助我得到那些。”
“只要有了好心,就會使你有張好看的臉,我的孩子,”我接著說,“哪怕你是一個真正的黑人,而一顆壞心就會把最漂亮的臉變得比丑還要糟。現(xiàn)在我們洗呀,梳呀,鬧別扭呀,都搞完啦!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挺漂亮?我要告訴你,我可覺得你簡直像一個化裝的王子哩!誰知道呢?”
“也許你父親是中國的皇帝,你母親是個印度皇后,他們倆中間一個人只要用一個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一塊買過來!而你是被惡毒的水手綁了票,才帶到英國來的。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要對我的出身編造出很高的奇想。而且一想到我曾經(jīng)是什么人,就可以給我勇氣和尊嚴(yán)來抵得住一個小農(nóng)場主的壓迫!”
我就這么絮絮叨叨地講著,希克厲才又高興起來。我們的談話突然被莊園前道路上滾動的車輪聲打斷,接著有馬車進(jìn)了院子。我們從窗戶里望見林頓兄妹下了家用馬車,穿著毛皮大衣,恩肖他們也下了他們的馬,凱瑟琳一手牽著一個朋友,把他們領(lǐng)進(jìn)房內(nèi)。
我催促我的伙伴快點去,彬彬有禮地迎接他們,但事不湊巧,他剛打開通向廚房的一扇門,辛德雷也同時推開了另一扇,他們相遇了。主人看見他打扮得干干凈凈,又滿臉喜氣,心里就冒火了,也許他又想起了林頓先生的話,便用勁地把他往后一推,吩咐約瑟夫把他趕到樓上去,晚飯結(jié)束前不許他下來。
“滾開,你這吉卜賽崽子,”他惱怒地吼道,“好啊!你還要和主人比打扮!等著我收拾你那撮毛吧——瞧我會不會把它再揪長點兒!”
“它已經(jīng)夠長啦,”埃德加·林頓在門口指指點點附和地說,“都跟馬鬃無異了。”
希克厲的火暴脾氣豈能忍受一個他似乎已看做情敵而痛恨的人這般侮辱他呢?他抓起一盤熱蘋果醬,就一股腦照他臉上扣了過去。
埃德加頓時又哭又叫,伊莎貝拉和凱瑟琳也急忙跑進(jìn)來。辛德雷先生把希克厲拖到院子里,我用一塊抹布惡狠狠地揩著埃德加的鼻子和嘴。凱瑟琳站在一旁,茫然無措,為這一切感到羞愧難當(dāng)。
“你不應(yīng)該跟他說話!”她教訓(xùn)著林頓少爺,“他脾氣不好,現(xiàn)在你把這一趟拜訪搞糟糕啦!他還要挨鞭子,我可不愿意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飯啦!你干嗎跟他說話呢,埃德加?”
“我沒有,”這個少年抽泣著,從我手里掙脫出來,用他的白麻紗手絹結(jié)束剩余的清潔工作。“我答應(yīng)過媽媽我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我沒有說。”
“好啦,別哭啦,”凱瑟琳輕蔑地回答,“你并沒有被人殺死。別再淘氣了。我哥哥來啦,安靜些!”
“喏,喏,孩子們——坐到你們的位子上去吧!”辛德雷匆匆忙忙進(jìn)來喊著。“那個小畜生倒把我搞得挺暖和。下一回,埃德加少爺,就用你自己的拳頭打吧——那會使你開胃的!”
一瞅見這香味四溢的筵席,這小小的一伙人又安定下來。他們在騎馬之后已經(jīng)餓了,而且那點氣也容易平下來,因為他們并沒有受到什么真正的傷害。恩肖先生切著大盤的肉,女主人的談笑風(fēng)生使他們高興起來。我站在她椅子背后侍候著,而且很難過地看著凱瑟琳,她毫無眼淚的眼睛帶著漠然的神氣,開始切她面前的鵝翅膀。
“沒心肝的孩子,”我心想,“她多么輕易地就把她從前游伴的苦惱給撇開啦!我沒法想象她竟是這么自私。”
她拿起一口吃的送到嘴邊,隨后又把它放下了。她的臉緋紅,眼淚涌出來。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趕緊鉆到桌布下面去掩蓋她的感情。沒過多久我就再不能說她沒心肝了,因為我看出來她一整天都在受罪,苦苦想著找個機會自己待著,或是去看看希克厲——他已經(jīng)被主人關(guān)起來了——照我看來,她想私下給他送吃的去。
晚上舉辦了舞會,凱瑟琳請求把希克厲放出來,因為伊莎貝拉沒有舞伴。但她白費口舌,只好由我去填補那個位置。當(dāng)一個15人組成的樂隊和另外一些歌手到場時,我們的興致達(dá)到了高潮。年輕的恩肖太太喜歡音樂,他們也就盡興地演奏。
凱瑟琳也喜好音樂,可她托詞說要到樓梯頂上去聽音樂才最動聽。于是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爬上樓梯。我意識到了什么,就尾隨在她后面。歡樂的人們關(guān)著下面的門,誰也沒注意到我們離開。她并沒有在樓梯頂上止步,又爬上一架梯子登上閣樓。希克厲就囚禁在那里。她透過門縫和他交談。
當(dāng)音樂停止時,我忙去警告她。她已不在門外,我竟聽見她在里邊說話。那個調(diào)皮的小東西原來從閣樓的一個天窗鉆進(jìn)去,沿著天花板邊沿爬過去,然后又從希克厲頭頂上的另一個天窗鉆出去了。
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勸她又爬出來,希克厲也跟著出來了。我告訴他們我并不鼓勵他們玩弄這種把戲,但希克厲從昨晚以來還沒吃過一口飯,我就閉著眼讓他欺騙辛德雷先生一次吧!
他下樓來,我讓他坐在廚房里的火爐旁。他病了,食欲不佳。他兩只手托著腦袋,悶聲悶氣地坐在那里。我問他在想什么,他答道:“我在打算怎樣報復(fù)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待多久,只要最后能達(dá)到目的就行。”
“羞啊,希克厲!”我說,“懲罰惡人是上帝的事,我們應(yīng)該學(xué)著饒恕人。”
“不,上帝得不到我那種痛快,”他回答,“但愿我能知道最好的方法才好!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要把它計劃出來。這樣在想那件事的時候,我就不覺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烏先生,我倒忘記了這些故事是不能供你消遣的。我再也沒想到絮叨到這樣地步,真氣人。你的粥冷啦,你也瞌睡啦!我本來可以把你要聽的關(guān)于希克厲的歷史用幾個字說完的。
管家這樣打斷了她自己的話,站起來,正要放下她的針線活,但是我覺得離不開壁爐,而且我一點睡意也沒有。
“坐著吧,迪安太太,”我叫著,“坐吧,再坐半個小時!你這樣慢條斯理地講故事正合我的意,你就用同樣的口氣講完吧!我對你所提的每個人物或多或少都感到有興趣哩!”
“鐘在打11時啦,先生。”
“沒關(guān)系——我不習(xí)慣在12時以前上床的。對于一個睡到10時才起來的人,已經(jīng)夠早的啦!”
“你不應(yīng)該睡到10時。早上最好的時間在10時以前就過去啦!一個人要是到10時還沒有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就大有可能剩下那一半也做不完。”
“不管怎么樣,迪安太太,還是再坐下來吧,因為明天我打算把夜晚延長到下午哩!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至少要得一場重傷風(fēng)。”
“我希望不會,先生。好吧,你必須允許我跳過3年,在那期間,恩肖夫人——”
“不,不,我不允許這樣搞法!你熟悉不熟悉那樣的心情:如果你一個人坐著,貓在你面前地毯上舐它的小貓,你那么專心地看著這個動作,以致有一只耳朵貓忘記舐了,就會使你大不高興?”
“我得說,是一種很糟糕的懶性子。”
“相反,是一種緊張得令人討厭的心情。在目前,我的心情正是這樣。因此,你要詳詳細(xì)細(xì)地接著講下去。我看出來這一帶的人,對于城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來說,就好比地窖里的蜘蛛見著茅舍里的蜘蛛,得益不少。”
“這并不完全我是個旁觀者,才得出這種日益深刻的印象。他們確實更認(rèn)真,更自顧自地過著日子,不太顧及那些表面變化的和瑣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象在這兒,幾乎可能存在著一種終生的愛,而我過去卻死不相信會有什么愛情能維持一年。”
“一種情況像是把一個饑餓的人,安放在僅僅一盤菜前面,他可以精神專注地大嚼一頓,毫不怠慢它,另一種情況,是把他領(lǐng)到法國廚子擺下的一桌筵席上,他也可能從這整桌菜肴中同樣享用了一番,但是各盆菜肴在他心目中、記憶里卻僅僅是極微小的分子而已。”
“啊!你跟我們熟了的時候,就知道我們這兒跟別地方的人是一樣的。”迪安太太說,對我這番話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原諒我,”我搭腔,“你,我的好朋友,這是反對那句斷言的一個顯著證據(jù)。我一向認(rèn)為的你們這一階層人所固有的習(xí)氣,在你身上并未留下痕跡,你只是稍稍有點鄉(xiāng)土氣罷了。我敢說你比一般仆人想得多些。你不得不培養(yǎng)你思考的能力,因為你沒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瑣事中。”
迪安太太笑起來。
“我的確認(rèn)為我自己是屬于一種沉著清醒的人,”她說,
“這倒不一定是由于一年到頭住在山里,老是看見那幾張面孔和老套的動作,而是我受過嚴(yán)格的訓(xùn)練,這個給了我智慧,而且我讀過的書比你想象的還多些,洛克烏先生。在這個圖書室里,你可找不到有哪本書我沒看過,而且本本書,我都有所得益。除了那排希臘文和拉丁文的,還有那排法文的,但那些書我也能分辨得出。”
“對于一個窮人的女兒,你也只能期望這么多。只是,如果你希望我像閑聊一樣,把整個來龍去脈都要細(xì)講,那我就這樣說下去吧!而且,時間上不跳過3年,就從第二年夏天講起也可以啦——1778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23年前。”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哈里頓降生了。他是個很漂亮的孩子。然而大夫講,他的母親患了肺病,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死神已在向她召喚。
辛德雷先生卻硬是不信。可是有天夜里,她正纏綿地靠在他的肩頭時突然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趕忙把她抱起來,而她用兩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臉色突然一變,就向這個人世辭別了。
幼小的哈里頓只得完全交給我來照看。他的父親只要看見他長得健壯結(jié)實,聽不到他的哭聲,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于他自己,變得絕望了,他的悲哀是屬于哭不出來的那種。他不哭泣,也不禱告。他詛咒又蔑視,憎恨上帝同人類,過起了恣情放蕩的生活。仆人們受不了他的暴虐行為,不久都走了。約瑟夫和我是僅有的兩個愿留下的人。
我不忍心丟開我所照應(yīng)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曾經(jīng)是恩肖的共乳姐妹,總比一個陌生人對他的行為還能夠?qū)捤⌒<s瑟夫繼續(xù)威嚇著佃戶與那些干活的,因為待在一個有好多事他可以罵個沒完的地方,就是他的職業(yè)。
主人的壞作風(fēng)和壞朋友給凱瑟琳與希克厲作出一個糟糕的榜樣。他對希克厲的待遇足以使得圣徒變成惡魔。而且,真的,在那時期,那孩子好像真有魔鬼附體似的。他幸災(zāi)樂禍地眼看辛德雷墮落得不可救藥,那野蠻的執(zhí)拗與殘暴一天天地變得更顯著了。
我們的住宅活像地獄,簡直沒法向你形容。牧師不來拜訪了,最后,沒有一個體面人走近我們。埃德加·林頓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他還常來看凱瑟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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