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古怪的人家
- 呼嘯山莊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5340字
- 2021-05-26 11:43:10
下面講述的是臨時租住在畫眉田莊的房客洛克烏先生所聽說的一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
我住進畫眉田莊,就去拜訪了這個田莊的鄰居——就是那個方圓數里內唯一的鄰居。
“先生,我叫洛克烏,新住進你的畫眉田莊的房客。我一到這兒就趕緊拜訪你來了?!?
“進來吧!”
他喊道:“約瑟夫,把洛克烏先生的馬牽走,再拿些酒來?!?
“我想他全家只有這一個人吧,”那句雙重命令引起了這種想法?!肮植坏檬蹇p間長滿了草,而且只有牛替他們修剪籬笆哩!”
約瑟夫是個上年紀的人,不,簡直是個老頭——也許很老了,雖然還很健壯結實?!扒笾鞅S游覀?!”約瑟夫接過我的馬時,別別扭扭地不高興地低聲自言自語著,同時又那么憤怒地盯著我的臉,使我善意地揣度他一定需要神來幫助才能消化他的飯食,而他那虔誠的突然喊叫跟我這突然來訪是毫無關系的。
希克厲先生這座住宅的名字叫呼嘯山莊?!昂魢[”是當地人的叫法,專門形容暴風驟雨到來時約克郡內這塊寂寞的荒野所呈現的景象。這座房子建筑得十分堅固,窄小的窗戶深深地嵌進墻里,墻角都用大塊的石頭牢牢地加固著。
在跨進門檻之前,我駐足觀賞著前門上方那些稀奇古怪的石雕。我發現那兒還刻著“1500年”和“哈里頓·恩肖”的名字。
不用經過任何穿堂過道,我們徑直進了這家的起坐間:他們頗有見地索性把這里叫做“屋子”。一般所謂屋子是把廚房和大廳都包括在內的,但是我認為在呼嘯山莊里,廚房是被迫撤退到另一個角落里去了,至少我辨別出在頂里面有喋喋的說話聲和廚房用具的磕碰聲,而且在大壁爐里我并沒看出燒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跡,墻上也沒有銅鍋和錫濾鍋之類在閃閃發光。
倒是在屋子的一頭,在一個大橡木櫥柜上擺著一沓沓的白镴盤子,以及一些銀壺和銀杯散置著,一排排,壘得高高的直至屋頂,的確它們射出的光線和熱氣映照得燦爛奪目。
櫥柜從未上過漆,它的整個構造任憑人去研究。只是有一處,被擺滿了麥餅、牛羊腿和火腿之類的木架遮蓋住了。壁爐臺上有雜七雜八的老式難看的槍,還有一對馬槍,并且,為了裝飾起見,還有3個畫得俗氣的茶葉罐靠邊排列著。
地是平滑的白石鋪砌的,椅子是高背的,老式的結構,涂著綠色,一兩把笨重的黑椅子藏在暗處。櫥柜下面的圓拱里,躺著一只好大的、豬肝色的母獵狗,一窩“唧唧”叫著的小狗圍著它,還有些狗在別的空地走動。
要是這屋子和家具屬于一個質樸的北方農民,他有著頑強的面貌,以及穿短褲和綁腿套挺方便的粗壯的腿,那倒沒有什么稀奇。這樣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圓桌上冒著白沫,只要你在飯后適當的時間,在這山中方圓五六英里區域內走一趟,總可以看得到的。
假如這所房子和家具屬于一個普通的約克郡農人的話,那也不足為奇。但對希克厲先生來說,竟顯得那樣格格不入。他的外表酷似黑皮膚的吉卜賽人,但他的舉止和衣著又不失為一個鄉紳。
就是說,像許許多多鄉村地主那樣的紳士——或許他不注重修飾打扮,但他細高挑個兒,挺直的身板,頗具男子漢的魅力。他神色嚴峻,不肯輕易說笑一句。
也許他已發覺自己犯不著得罪一個好房客,于是談話的口氣便婉轉下來,而把話題轉向了能使我感興趣的方面。我發現他天資聰穎,才思過人。在我回家之前,我已決定第二天再次拜訪。雖然他并不歡迎我再去打攪他,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去定了。
在那寒徹肌骨的山頂上,大地被凍得硬邦邦的,冷風吹得我渾身發抖。我敲了半天前門,里面沒人答應。
我又用勁敲了一陣,一位沒穿外衣,肩上扛著一把鐵鍬的青年人從后面的院子里走過來,吩咐我跟著他走。我們穿過一間洗衣房,經過一塊設有煤棚、水泵和鴿子窩的平地,最后來到了上次來到過的那間寬敞、溫暖、舒適的大房子。
壁爐里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燒,火光映得滿屋生輝。我欣喜地看見那位“太太”正坐在一張準備擺設豐盛晚餐的桌旁。
我向她鞠了一個躬等待著,以為她會叫我在桌旁坐下呢!不料她漠然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看著我。
她始終緘默不語,只是冷冰冰地盯著我,使我心中十分不快。
“你先坐吧!”那青年粗暴地說,“他很快就回來了?!蔽抑坏梦菑牧?。
這時,一只狗向我走過來,態度比上次要友好些。
“它真漂亮,”我又說,“你是否打算把那些小狗也留下喂養呢,太太?”
“它們不是我的?!迸魅舜鸬?。她說話時比??藚柋救诉€要更加粗暴無禮。
我只好又對今晚的糟糕天氣毫無意義地評論了一句。
“那你本來就不該出門?!彼f著站起身來,伸手去拿壁爐頂架子上的兩個彩色茶葉筒。
她剛才正好坐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現在我才清楚地看到她的整個面部和身材。她看起來還完全是個小姑娘,身段苗條,有一張我一生中第一次有幸見到的最美麗的臉蛋兒。
她幾乎夠不到那兩個茶葉筒。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幫她一下,可是,剛挪動了一下身子,她卻猛地掉過頭來,憤憤地說:
“誰要你幫忙來著?”
我急忙懇請她的寬恕。
“是有人請你來喝茶的嗎?”她站在那里質問道,手里端著一匙茶葉準備往茶壺里倒。
“沒有,”我尷尬地笑笑,“你正好請我呀!”
她一聽,憤然把茶葉、茶匙統統收起來,又坐回椅子上,嘴撅得像個孩子,一副隨時準備放聲大哭的模樣。
這時候,那年輕人穿上了一件破舊的夾克,正站在爐前惡狠狠地盯著我。他的舉止隨便得近乎于傲慢,完全沒有家仆伺候女主人的跡象。
5分鐘后,??藚柣丶伊?。
“我真奇怪你竟會挑這么個大雪天出來閑逛?!彼f著,抖落了衣服上的雪片。
“許多人都想象不到,一種完全離群索居的生活會是美滿幸福的,”我婉轉地開口說,“比如你,??藚栂壬愕奶图彝ァ?
“我的太太早不在人世了,先生?!?
我發覺自己搞錯了,就轉頭疑惑地注視著那青年。
“??藚柼俏覂合眿D?!毕?藚栒f話時,朝她掃了一眼。我發覺他目光中充滿一種奇特的仇視。
“那么這位年輕人是……”
“他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也死啦!”
那個青年的臉漲得通紅。
“我的姓名是哈里頓·恩肖,”他粗野地說,“我勸你對他尊重點兒!”
“要是沒有向導,我今晚就怕回不了家啦!”我說。
上樓梯的時候,齊拉關照我不要出聲,因為主人對她要領我去睡覺的那個房間有些古怪的想法,因而從來都不愿意讓別人在那兒休息。
我發現我放蠟燭的那個窗臺的一角放著幾本舊書,窗臺的漆面上劃滿了亂七八糟的字跡。這些字跡翻來覆去寫的都是一個名字——“凱瑟琳·恩肖”,有時換成了“凱瑟琳·??藚枴?,接著又改為“凱瑟琳·林頓”。
這些書不知被讀過多少遍了,盡管閱讀的目的不盡與常人相同。書中每一塊空白之處都布滿了孩子氣的筆跡,有些地方采用日記的形式,記載了當天發生的事。在一張插頁的上端,我驚喜地發現一張惟妙惟肖的約瑟夫的畫像。我對這位素不相識的凱瑟琳頓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立即開始閱讀那些已經褪了色的文字:
多糟糕的星期天。我真希望父親能重返人間。辛德雷太可惡了,他對??藚柕亩矅槍嵲诒氨芍畼O。
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我們連教堂都去不了。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坐在樓下舒適的火爐邊享受,卻命令我們帶著祈禱書爬上閣樓聽約瑟夫布道。我們在那兒待了3個小時,可是哥哥還說我們下去得太早了。
“記住,你們這兒還有個主人呢!”他說,“誰先惹我犯了脾氣,我就宰了他。啊,小伙子,是你嗎?弗朗西斯,你經過他身邊時揪揪他的頭發?!?
弗朗西斯照著做了,然后走過去與丈夫坐在一起。他們就像兩個小孩子在那里胡說八道。我們藏在一個角落里,但沒過多久就被約瑟夫趕出去了。他說安息日沒完你們就鬧著玩兒,真夠調皮搗蛋的。
我找到一瓶墨水,就在這本書上寫了一二十分鐘光景,可我的伙伴已不耐煩了。他建議我們穿上外套,到野地里去跑一跑。他說在雨中我們也不會比在這兒感到更濕更冷的。
我想他們這樣做了,因為下一個句子轉了話題: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辛德雷會使我如此傷心痛哭!我的頭痛得連枕頭都不敢挨!可憐的希刺克利夫!辛德雷罵他是吉卜賽流浪漢,還不許他跟我們在一起坐、一起吃飯等。
哥哥說希克厲不能跟我們一起玩兒。并威脅說,如果我不聽他的話,就把??藚栚s走。他責怪父親對希克厲太仁慈了,并發誓要把他降到原來的窮鬼地位……
我翻了個身,睡著了。在這一次夢鄉中,我仿佛覺得自己躺在一個什么地方,我聽見外面狂風的呼嘯聲和那根樹枝碰撞窗戶的聲音。它使我心煩意亂,便決定要制止這聲音。我從床上爬起來,試圖打開窗戶,但打不開。
“無論如何,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嘟囔著,舉起拳頭砸碎窗戶玻璃,然后伸出手去抓那惱火的樹枝。
沒料到,我的手抓住的竟然是一只冰冷的小手的指頭。
我剎那間心驚肉跳、毛骨悚然。我極力想把手抽回來,但那只小手卻緊緊抓住不放。隨即,有一個悲哀的聲音乞求道:“讓我進去吧!讓我進去!”
“你是誰?”我問,同時盡力掙脫那只手。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地回答,“我終于找到家啦!我在荒野中迷了路?!?
那聲音在凄然的夜空里響著,我還模模糊糊看見一張稚嫩的臉幽怨地望著窗內。
“讓我進去吧!”她又哀求說。她的手還是緊緊地抓著我,嚇得我快要神經質了。
“我怎么讓你進來呢?”我最后急中生智,“你要我放你進來,你先得松開我的手呀!”
那只手終于松開了。我連忙把手從窗洞外抽出來,并把書垛起來堵住那個洞,捂住耳朵不去聽那可憐的聲音。大約一刻鐘后,我再側耳傾聽時,那凄慘的哀求聲還在繼續。恐懼使我殘忍起來。
“滾開!”我大聲喊,“你就是哀求上20年,我也決不放你進來?!?
“已經20年啦,”那聲音說道,“20年啦!20年來我無家可歸、浪跡天涯呀!”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近門口。有人猛烈地把門推開,一道亮光從門口射進來。我哆哆嗦嗦地驚坐起來。
??藚柎┲鴥纫聝妊?,手里拿著一支蠟燭,神情漠然地站在門口,臉色像他身后的墻一樣蒼白。我的第一個動作猶如電流擊打了他,他手里的蠟燭掉到了地上。
“我是你的客人哪,先生?!蔽掖舐曊f,“我不幸做了個可怕的噩夢,沉睡中驚叫起來了。”
??藚枴肮竟緡亣仭绷R了一句。他的手顫抖得拿不穩蠟燭,于是就把它放在椅子上。
“是誰帶你到這兒來的?”他厲聲問我。
“你的女仆齊拉,”我回答,“我想她是想證實一下這房子在鬧鬼吧!好啦,它的確如此。你有充分理由把它關閉起來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希克厲問,“什么理由也不能讓我原諒你半夜三更呼天喊地的,除非刀子架在你脖子上!”
“要是那個小鬼怪從窗戶外鉆進來,說不定我早就沒命啦!”我頂撞他說,“至少凱瑟琳·林頓或者恩肖并且不管她姓什么吧,她告訴我,20年來她一直在流浪?!?
話剛出口,我就突然想起??藚柡蛣P瑟琳這兩個名字在書中曾經連在一起。
“你對我說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克厲暴怒地質問,“你膽大包天,竟敢在我的家中放肆!”他使勁敲打著自己的額頭。
我開始穿衣服。希克厲慢慢地坐到床邊。從他那不均勻的呼吸聲中,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克制某種強烈的感情。
“洛克烏先生,”他最后說,“你不妨到我臥室去吧!你這孩子氣的喊叫把我的睡意全趕跑啦!”
我出了臥室,但不知從何處下樓,便轉回來去問他,無意中看到了房東的古怪行為。
他已爬上那張床,打開了窗戶,不能自制地放聲痛哭起來。“進來吧!進來吧!凱瑟琳,”他泣不成聲地喊,“你來呀!再來一次吧!啊,我心中的寶貝兒!凱瑟琳,這一次你該聽到我的呼喚了吧!”
那個幽靈卻偏偏不再出現,只有急風卷著飛雪從窗口滾滾而入。
他那瘋瘋癲癲的癡語中蘊含著無限的悲痛,激起了我的憐憫之心。我悄悄走下樓,來到后邊的廚房,發現爐子里的灰燼還微微發熱。我就躺在一條長凳上。
第二天一早,我就趕緊離開了。
到晚上,迪安太太端來晚飯時,我吩咐她坐下,陪著我吃。我已厭惡了獨自一人的孤寂?!澳銇泶说睾芫昧税??”我試探地問。
“18年了,先生。女主人結婚時,我就跟來服侍她了。她去世后,主人留下我給他管理家務?!?
“我得把話題轉向房東的家庭,”我心中打定主意,“還有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寡婦——我要探聽她的背景?!?
懷著這種目的,我問她希克厲為什么要把畫眉田莊租出去,而住到一個遠不能與它媲美的地方去。
“他難道沒錢支撐這份產業嗎?”我問。
“他有錢,先生!”她回答,“他的錢足以支付一座比這更豪華的房子的費用??伤彦X看得很緊?!?
“似乎他有過一個兒子吧?”
“是的,但已經死了?!?
“還有他的兒媳婦。??藚柼俏荒贻p的夫人最初打哪兒來的呢?”
“她么,先生,她是我已故的主人的千金。她婚前的名字叫凱瑟琳·林頓。我是她的保姆,那可憐的孩子!”
“什么?凱瑟琳·林頓?”我驚呼道。但又一想,這可能不是我夢魘中的那個凱瑟琳,“那么,和??藚栕≡谝黄鸬哪莻€恩肖,全名叫哈里頓·恩肖的是誰呢?他們是親戚嗎?”
“不,他是已過世的林頓太太的侄子,也就是那位年輕太太的表兄。哈里頓是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那是個很古老的家族。一直居住在呼嘯山莊。凱瑟琳是林頓家族的唯一后嗣,她家就住在這座畫眉田莊。你去過呼嘯山莊了嗎?先生,我倒想知道一下她的情況。”
“希克厲太太嗎?她看上去氣色很好,也非常漂亮,但我想,她不很幸福?!?
“哦,那倒不奇怪。你覺得主人怎么樣?”
“他是個粗暴的家伙,迪安太太。你知道一些他的歷史嗎?”
“先生,除了他在哪兒出生?父母是誰?她當初怎么發財以外,我沒有不知道的。哈里頓把她的產權都丟了!這不幸的孩子被騙走了全部財產,還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唉,迪安太太,我看就是躺在床上我也睡不著啦,你就坐在這兒跟我好好聊聊我鄰居的事吧!”
其后幾周我一病不起,迪安太太在這期間時常坐在床邊陪我。
就在她陪伴我時,她一點一滴地向我講述了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