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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苦強求到頭終是病,勸和尚守仁歸正途

(一)

不考試了,不用讀“四書”了,不寫詩了,不作文章了,也不罵“老家伙”了,忽然間四體清閑腦中空空,王守仁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好了。

第二年八月,刑部主事王守仁被派往淮安府會同當地法司審決囚犯,例行公事忙活了兩個多月。公務結束后,守仁忙里偷閑逛了一趟九華山。

九華之山何崔嵬,芙蓉直傍青天栽。

剛風倒海吹不動,大雪裂地凍還開。

好一座大名山哪!

九華山是地藏菩薩道場,祥云瑞靄,廟堂林立,僧道雜處,滿街都是天南地北來敬香的信眾,野林深處,逸士奇人若隱若現。這樣的好地方正合守仁的胃口,于是山上山下玩了個遍。這天他正在山腳下一個茶攤上坐著歇腳,只見一個穿灰袍的道士晃晃悠悠地從身邊走過,守仁邊喝茶邊看著他的背影,越看越覺得眼熟,忽然心里一動,一下子想起來了。

——鐵柱宮里的蔡老道!

守仁呼地跳起來,幾步趕上前一看,真的,真是蔡蓬頭!

幾年沒見,蔡老道看著比以前胖了些,皮膚也白了,幾年前見他時須發烏黑,現在也摻了不少銀絲。身上的道袍破舊,倒洗得干干凈凈,看著慈眉善目一團和氣。

這時蔡老道也認出了老熟人,笑著說:“是你呀。這可真巧?!?/p>

王守仁知道這位道長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能和他聊聊天很有意思,就說:“在下能請道長喝杯茶嗎?”

守仁誠心相邀,蔡老道也沒推辭,倆人在茶攤上坐下。守仁早就忍不住了,張嘴就問:“道長不是在南昌嗎?怎么到了九華山?”

蔡老道微微一笑:“我一向住在九華山下的玉清觀,可我這人閑不住,時常云游四方,前幾年到南昌,恰好和你相遇。”

聽道士一說守仁才知道,原來鐵柱宮相遇才是“巧合”,今天兩個人重逢倒是個“必然”。所以說事物的表里相差太大,一般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于是守仁笑著說:“原來道長在此地修行,以后弟子再想修道,就知道何處尋訪仙師了?!?/p>

蔡蓬頭呵呵一笑,并不接話,喝了口水,忽然問:“王大人現在官居何職呀?”

守仁一愣:“道長怎么知道我做了官?”

老道士微微一笑:“依你的才華家世,考個功名做個官應該不難。是翰林編修還是哪個部的主事?”

雖然交道打得不多,可也不知為什么,守仁從心底對蔡老道挺服氣,認定他是位難得一遇的高人。自己幾年折騰出來的這點兒玩意兒讓蔡蓬頭一說就中,守仁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倒有三分得意,笑嘻嘻地說:“在下現任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p>

“六品嘍!不錯不錯。”

確實,王守仁考中進士才一年,已經做到從六品刑部主事,相當不錯了!可王守仁不傻,早聽出蔡蓬頭言不由衷,只是說漂亮話哄他罷了。

遇到這么個高人不容易,只說些敷衍的話未免可惜。王守仁自幼聰明透頂、出類拔萃,一向自視很高,本來也瞧不上這個煩冗乏味的小小主事。見蔡老道遮遮掩掩,干脆自己把話說開:“道長不要哄我!這個小差事乏味得很,十年也干不出名堂來。”

一聽這話蔡道士笑了:“原來你另有大志?”

王守仁從小就有一個“讀書明理成圣賢”的大志向!可惜當年在老家“格”了一回竹子,大敗而回,把他的“大志”打掉了一多半,這幾年不敢提起了?,F在蔡老道問到這上頭,守仁立刻來了興趣,反問一句:“道長覺得什么才算大志?”

蔡老道本來用這話問守仁,想不到守仁又問回來了。出家人的心思和當官的哪會一樣?這一下弄得挺為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你父親是狀元及第,像老先生那樣的功名也算天下第一等人、第一等事了?!?/p>

這又是一句敷衍人的話。

守仁的父親王實庵老先生狀元出身,如今已經官拜禮部右侍郎,很得弘治皇帝器重,將來極有可能入閣拜相。蔡蓬頭說王實庵是“第一等人”,這話很多人聽了都會服氣。偏偏王守仁是個初生牛犢,平時就喜歡做大題、說大話,他哈哈一笑:“依我看讀書考功名根本不算大志!”

王守仁為人淳樸真誠,聰明又熱情,蔡老道把他當成一個“忘年交”。聽守仁說有意思的話,就笑著問:“怎么才算大志?”

聽老道士問“大志”,頓時把王守仁已經熄滅過半的雄心勾了起來,仰著臉高聲道:“功名利祿只能讓人顯貴一世,兒子這一輩也還沾點兒光,到了孫子輩就只能說說嘴,之后也就過去了。幾百年后誰還會記得?一個讀書人,只有明大道,做圣賢,留名千古,才是天下第一等事?!?/p>

就這一句話,讓蔡老道把手里的茶碗放下了,眼睛也瞪起來了。

——儒生,讀圣賢書的儒生!居然有這么大的勇氣,敢說自己要“做圣賢”,這樣的人太少太少了。

王守仁確實聰明過人,可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所以單只一份聰明,并沒什么了不起。守仁這個人比別人強,就強在他秉性方正、狂放直率,按孔夫子的話說,他這叫作“狂者胸次”。

孔子說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会哂兴粸椤!币馑际钦f:“我找不到那些道德品行非常完美的人做朋友,就和‘狂者’‘狷者’做朋友吧?!裾摺褪怯写笾鞠?、有進取心的人;‘狷者’沒有那么大的志向,但他們至少耿直,不會做下流無恥的事?!庇纱丝芍?,像王守仁這樣有志向有勇氣的“狂者胸次”是很珍貴、很難得的。

道家雖然講“出世”,其實和儒家學說有很多相通之處。見王守仁是這么一位難得的“狂者”,蔡老道頗有幾分驚喜,一字一句緩緩地說:“你這個‘做圣賢’的志向,好!”

以前王守仁在人前說“做圣賢”總被人笑話,今天蔡蓬頭竟然稱贊他,頓時喜出望外,忙問:“這么說我真的可以做圣賢?”

蔡老道拿手指頭嗒嗒地敲著桌子:“這世上人人皆可做圣賢!你為什么做不得?”

蔡蓬頭說的是王守仁一輩子聽到的最痛快淋漓的一句話!一時樂得手舞足蹈,趕緊問:“我該怎么做才能成為‘圣賢’?”

聽了這一問,蔡蓬頭目瞪口呆,連連搖頭:“這個我可說不清楚?!?/p>

當年王守仁在家里“格竹子”,那時候他既不知何謂“圣賢”,也不知道人為什么要做圣賢,更不知該如何做圣賢,犯了個“一問三不知”的錯兒。到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十幾年,守仁在這件事上毫無長進,當年的“三不知”,現在仍然一條也沒弄懂。他忽然提出這么個幼稚的問題,倒把蔡蓬頭弄得不知所措。

蔡蓬頭已經無話可說,王守仁卻還在眼巴巴地等著人家告訴他如何“做圣賢”。見蔡老道不說話了,就急著問:“道長能否多指點些?”

有句話叫作繭自縛,如今的蔡老道真成了“作繭自縛”了。他愁眉苦臉想了半天:“按說你我有緣,應該說幾句話給你聽??赏醮笕巳缃褚荒樄傧啵瑵M身貴氣,貧道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又低頭沉吟半晌,“這樣吧,我推薦一個人給你認識:列仙峰旁有個‘毛兒洞’,洞里住著一位‘九柏老人’,你去找他,如果有緣得見,也許對你有幫助。”

聽老道士引薦一位異人給自己認識,守仁打從心里笑出聲來,趕忙連聲稱謝,又說:“在下還想和道長盤桓幾日。”

“我住在玉清宮,等你從山里回來,可以來找我。”說到這兒,蔡蓬頭仔細看了看守仁的臉色,“我看你臉色不好,似乎中氣不足。咱們是舊識,有句話說給你聽:‘天之道,損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辣pB,多處靜,少動心思,切忌‘以不足濟有余’?!?/p>

道士這話說得對。

王守仁自幼生得單薄,身體一直不太好。聽蔡蓬頭說到這兒,忙問:“依道長之見,在下該如何養命?”

蔡老道微微一笑:“‘養命’談不到,只是取個‘靜’字,少些煩擾吧。貧道今天送你三句話,你記著:‘多學無用,多言無益,多勞無功。’”

當年孔夫子周游列國,顛沛流離,曾有隱士勸他歸隱,還有一位“楚狂接輿”狂歌當哭,大呼:“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怠而?!眲窨鬃油艘徊剑瑒e再受這“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苦。然而孔夫子不聽隱士們的勸。

今天蔡老道用“多學無用,多言無益,多勞無功”來勸王守仁,因為這道士看出王守仁耿介忠直,猜到他一生為官命運多舛,所以用這些話來勸他??上?,王守仁也像當年的孔夫子,根本不聽勸!后半輩子,他把老道士說的三項忌諱全都犯了。

說到底,人生道路都是自己走,誰也勸不得誰。

別了蔡蓬頭,守仁趕緊向當地人打聽“毛兒洞”,結果被問到的人沒有一個聽說過這個地名。又問“九柏老人”,也只有一兩個人隱約知道山里似乎有這么個人,但具體在哪兒誰也說不上來。

守仁是個極有勇氣的人,也不管“毛兒洞”在哪兒,先上山再說!可是到了山上再打聽,還是沒人知道。就這么足足轉了兩天,問了不知多少人,好不容易有個山民告訴他,荒崖頂上有個無名石洞,洞里住著個“瘋子”,吃野果、喝泉水,幾年沒下過山。

“可那里的山路難走得很,好幾處都是斷崖絕壁,一個人上去太危險?!?/p>

聽說山里真有異人,守仁樂壞了,哪管什么危險。細問了方向路徑,就一個人往山頂攀爬而去。

結果這條山路比人家說的還要難走。

根本就沒什么路,到處是孤巖險徑,荊棘遍地,野樹叢生,守仁咬著牙拼著命往山上爬,身上的衣服被亂樹枝子剮得稀爛,手上臉上被樹條荊棘劃出一道道血印子,整整爬了半天,到中午,總算在半山腰露出一片平地,山壁上有個不大的石洞。上前一看,里面黑乎乎的,隱約看見一個人睡在草堆上,鼾聲如雷。

守仁進了山洞,借著昏暗的光線細看,見這位“異人”身材瘦小,蓬頭垢面,身上裹著一件又臟又破的藍布袍子,下邊露出兩只光腳,一張臉上滿是亂蓬蓬的胡須,幾乎看不出長什么模樣。但須發烏黑,似乎年紀并不大,實在不知他是不是蔡蓬頭說的“九柏老人”。

守仁知道自己要拜訪的是前輩高人,絲毫不敢失禮,就在一旁坐下等著他醒來。等了好久,大胡子仍然睡得很熟。守仁沒耐心了,走上去想把他叫醒,又覺得不合適,忽然童心一起,伸手在大胡子的腳心上輕輕摩挲了幾下。

大胡子身子一動,醒了過來,見守仁坐在一邊,好像嚇了一跳,呼地坐起身來喝道:“什么人,想偷老子的東西嗎?”

一句話把守仁說笑了。

嗐!就這位老兄,渾身上下有什么東西可偷?

見守仁笑著不吱聲,大胡子又問:“你怎么上這兒來的?”

“是蔡蓬頭蔡道長讓我來的。”

大胡子似乎根本沒聽過蔡蓬頭的名字:“你少拿瞎話騙我!什么狗屁道長!我看你就是來偷東西的!”

看大胡子的架勢還真像個瘋子,守仁也就順著他的口氣說:“我就是來偷東西的?!?/p>

“就知道你是賊!”大胡子指著守仁的鼻子吼道,“天下讀書人個個都是賊!”

看著大胡子這個渾不講理的勁兒,守仁也不知這家伙是真瘋還是假瘋,笑著說:“天下讀書人不至于都是賊吧?”

聽了這話,大胡子把臉一仰,半天不說話,也不知是在想事,還是不愿意理人。

面對這么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家伙,守仁也不知如何對付,干脆來個“以靜制靜”,自己也不說話,瞪著眼等著。

好半晌,大胡子忽然說:“也不都是賊,我有兩個吃閑飯的徒弟周濂溪、程明道,是兩個好秀才。”

好家伙!周濂溪、程明道……

周濂溪名敦頤,是儒家理學一派的開山鼻祖。程明道即程顥,是周敦頤的弟子,也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儒。這兩位老前輩都是北宋年間的古人了,連朱熹老夫子都是他們的后學晚輩。想不到在這個瘋瘋癲癲的大胡子嘴里,兩位幾百年前的大學問家倒變成了他的“徒弟”……

王守仁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這次進山來訪的不是一般角色,對大胡子的話格外留意。這一留意就品出來了,大胡子這幾句話明著是胡扯,暗中似有所指。

春秋末年孔子創立儒家學說,戰國初年被孟子發揚光大。其后儒學遭遇了幾次打擊,一是戰國末年的趙國人荀況立下學說,假“儒學”之名,行“法家”之術;二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用暴力鎮壓儒家學說;三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罷去的是“百家爭鳴”的大好局面,獨尊的卻不是孔孟儒學,而是荀況所立的“儒術”。后來的皇帝又依著漢武帝的巧妙主意,不斷給儒學定綱常、設框框,幾百年搞下來,“孔孟儒學”早已面目全非。

這時候就出了北宋大儒周濂溪、程明道,一心要尋求“孔孟儒學”的本來面目?;速即蠊Ψ?,也取得不少成就。可這些大儒取得的成就越大,就越惹皇帝討厭,最后功虧一簣,在北宋年間曾經生機勃勃的“理學”,到南宋,又回到“綱?!蹦莻€舊框框里去了。

現在大胡子說周、程二位是“兩個好秀才”,難道是說……

不等守仁把事情想明白,大胡子忽然跳起身來喊叫:“都偷光了,我的銀子都沒了!我的金元寶也偷去了!這些賊!我不和你們一起,我到天上住著去!”瘋言瘋語,大步出了山洞,一頭扎進樹林里去了。

守仁正在體會大胡子話里的意思,哪想到他忽然來這么一下子!等反應過來已經追之不及?;纳揭把律系教幨莵y樹荊棘,也看不到路徑,在樹棵子里亂轉了半日,連大胡子的影子都不見,守仁無法可想,只好回到山洞里等著??墒亲阕愕攘艘灰?,大胡子再也沒有回來。

看樣子這位異人是不想和守仁見面了。

這些奇人隱士狂放莫測的脾性守仁也能理解幾分?,F在人家決意不肯見他,硬等下去也沒意思,守仁只好先下山,到玉清宮去找蔡蓬頭,想跟他請教一下。結果小道士告訴他:“你說的這個道士昨天出去云游了?!?/p>

(二)

其實蔡蓬頭也好,大胡子也好,他們說的話都是有內涵的??上跏厝矢珳\,這些內涵他悟不到,只記住了蔡老道的一句話:“人人皆可做圣賢,你為什么做不得?”

——“道理”這東西呀,理解對了于人有益;若理解錯了、歪了,不但無益,甚至有害。

如今的王守仁就把“做圣賢”三個字理解歪了!

經過兩個月的苦苦琢磨,王守仁得出這么一個錯誤的結論:要想“格物明理”做圣賢,還得從圣賢書里打進去!真正下一番苦功夫,咬緊牙關做一場大學問,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下定決心之后,守仁立刻動起手來,把舊日的藏書都翻出來重看,邊看邊總結心得,記筆記。平時經常往京城各處書肆里跑,專心搜羅各色文史典籍,尤其注意尋找和朱熹理學有關的著述。如此刻苦不輟,孜孜以求,幾個月下來,書房里各種書籍堆積如山,王守仁就拿出“皓首窮經”的勁頭,晝夜苦讀起來。

可“皓首窮經”是個累心的苦差事。守仁自幼身體瘦弱單薄,單這一個“累”字他就頂不住。

此時守仁還和父親住在一處,他這樣沒白沒黑地讀書,被王華知道了。

一開始王華倒沒在意,覺得守仁知道用功是好事。后來發現守仁讀書讀得入了魔,通宵達旦,怕熬出病來,就來勸他??墒厝适且粭l道跑到黑的脾氣,認準了的理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沒辦法,老父親叫家人到守仁房里把所有蠟燭全拿走,不讓他熬夜。想不到守仁有主意,自己偷著備些蠟燭,到晚上假裝上床休息,等父親睡下了,他又爬起身照樣讀書到天亮。

就這么折騰了足有大半年,守仁的身子到底撐不住了。先是染了風寒,好了又病,病了又好,幾輪下來,病勢由急轉慢,整天咳嗽不止。到這時守仁仍然不知道愛惜身體,仗著年輕,還是一天到晚地苦熬。一直熬到這一年的冬天,忽然咳起血來!趕緊找郎中診治,結果說是肺病,必須立刻靜養,否則轉成癆病,無藥可救!

到這時候王華真急了!把兒子一通臭罵。守仁也終于知道害怕,這才躺倒調養??煞尾∽铍y治,加上京城風沙大,天又冷,不適合養病,調養兩個多月絲毫未見起色。無奈,守仁只好暫時辭了官回家休養。

這時候守仁的家已經從余姚搬到了山陰,老父親做了高官,守仁也當了吏部主事,家業比以前興旺多了。可諸宜畹在王家卻過得挺苦。

自從嫁進王家,宜畹的運氣總是不順。和丈夫琴瑟和諧,日子過得比蜜糖還甜,哪想守仁六年考不到功名!惹得老父親挺不高興,覺得兒媳不懂事,管不住丈夫,就把守仁留在京城苦讀,卻不讓宜畹進京和守仁團聚。宜畹傷了面子,心里難過,嘴上又不敢說,一人在家苦熬三年,寂寞難耐。

好在丈夫爭氣,總算考取功名做了官,宜畹這才快活起來,一心等著丈夫把自己接到京城享福。想不到自己還沒進京,守仁倒病懨懨地被人從京城送了回來!宜畹又生氣又心疼,一邊沒頭沒腦地數落他,一邊跟郎中要來方子,調制杏仁雪梨山藥羹給他吃,買冬蟲夏草放在老鴨肚里燉湯讓他喝,整天盯著守仁讓他靜養,一本書也不準他看。

到這會兒守仁也真是害怕了,不用別人管,自己就老老實實養起病來。前后調養了一年,病倒是慢慢好起來了,可從這時起,就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兒。

就這么調養了半年多,守仁的身體漸漸恢復,咳嗽比以前輕多了,性情卻越來越焦躁。也說不清為什么,只是心里無緣無故地著急。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動不動就找茬兒跟夫人爭吵。宜畹知道他在病處,心里煩,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凡事都讓著他。

可一個人心浮氣躁的時候,躲也躲不開,讓也讓不過。

這天守仁無事可做,就照著當年蔡老道教給他的辦法在房里“打坐”??上膩y如麻,根本就坐不住。偏巧宜畹推門進來,守仁心里正煩,借機發作,頓時吵鬧起來,說什么“這個家沒法待,一時片刻都不得清靜……”。

宜畹不想跟他吵,就勸他說:“你現在身體不好,應該好生靜養,沒事了出去走走,不要老是打坐?!?/p>

眼下守仁的脾氣就像個炮仗,一碰就炸。夫人只是多說了兩句,他就嚷嚷起來:“打坐有什么不好!這是調心養氣、長生久視的功夫。”

宜畹平時脾氣也倔,現在卻顧著丈夫的身體,不敢跟他吵,怕氣著了。就把一肚子氣咽回去,笑瞇瞇地說:“每天坐一個時辰也好……”

守仁滿肚子火不知沖誰發泄,見夫人像哄孩子一樣哄他,不由得像個孩子一樣耍起性子來,惡聲惡氣地說:“家里亂糟糟的哪能打坐,我自己出去找地方!”說著往外就走。宜畹在后頭囑咐一句:“吃晚飯的時候回來。”守仁一聲也不答應,倔頭倔腦地出去了。

不過到晚飯時也就回來了。

一來這會兒肚子也真餓了;二來又是天生的公子哥兒,出門的時候不知道帶錢;再說,守仁畢竟是個溫厚的人,脾氣發完也就算了。

后來這些日子王守仁大半時間在外游逛,想給自己找個適合修行的地方。也是運氣好,只幾天的工夫就找到一個不錯的去處。

原來山陰城邊有座天下聞名的會稽山,山雖不大,卻是千巖競秀,云蒸霞蔚。山下一條若耶溪,水清似鏡。一千八百級臺階走到山頂,香爐峰上有間爐峰寺,小巧精致。坐在寺前看景,遠山近樹,碧云紅煙,美不勝收。李太白的“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寫盡山溪之美。杜少陵的“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更應了守仁眼前的心事。閑來無事,三五天就到會稽山里走一遭。

香爐峰旁是天柱峰,在這山邊有一間頗有名氣的道觀叫龍瑞宮,離城不遠,地勢不高,路也好走。守仁每次進山總在龍瑞宮徘徊良久。

龍瑞宮旁邊還有一個著名的去處,叫作“天帝陽明紫府”,傳說是神仙相會之處,號稱道家第十洞天,當地人俗稱這里為“陽明洞天”。這天守仁到龍瑞宮閑逛,在附近轉轉,意外地在“陽明洞天”旁邊找到一個不大的石洞。這個洞半是天然半是人工,也不知哪朝哪代開出來的。進去一看,洞里空空蕩蕩,似乎龍瑞宮的道士也不管。此時正值盛夏,外面天氣炎熱,大太陽烤得受不了,石洞里卻涼森森的挺舒服。守仁就在里面坐了一下午,靜悄悄聽不見人聲。

這個石洞離守仁的家說近不算近,說遠不算遠,安靜清爽,守仁很喜歡。又瞅準了這是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僻靜去處,就自作主張從家里搬來一張竹床,一副條案,幾個蒲團,挑了一大堆閑書,還有香爐、茶具、簡單的被褥臥具。天熱的時候就到洞里納涼、看書、打坐,困了就在竹床上小睡片刻。這么玩了幾天,覺得新奇有趣,就叫夫人給他做了兩件寬大的灰布袍子輪換著穿,閑了沒事就到山洞里待著,換上道袍,點上香,在蒲團上打坐,或者喝喝茶,隨手拿本書翻翻,日子過得好不自在。

自從有了這處山洞,守仁覺得心里不那么煩了,打坐的時候也坐得住了,不覺高興起來,以為是沾了附近“陽明洞天”的仙氣,有了靈效,更是整天往這山洞里跑。

漸漸地守仁的朋友們也都知道他在會稽山里占了這么個好地方,就三三兩兩找了來。幾個人一起喝茶聊天,興趣來了,也學著守仁的樣子練練打坐。

就這么玩了一個夏天。眼看入了秋,天氣漸漸轉涼,朋友們來得少了,守仁自己也隔好幾天才來洞里坐坐。后來雨水越來越多,石洞里變得又冷又潮,山路又泥濘難走,守仁進山的日子隔得越來越長,終于不怎么去了。宜畹見守仁折騰了一陣子之后又不出門了,問他緣故,守仁理直氣壯地說:“打坐修行全是簸弄精神,毫無用處?!币祟抵勒煞蛞晃敦澩鎯?,沒長性,聽他胡說,只是一笑,也就不再理他了。

這天晚上守仁睡不著覺,瞪著眼望著屋頂想心事,問宜畹:“你說說,我今后到底做什么好?”

事業是男人的事,在這上頭諸宜畹并沒有什么興趣,也沒有爭強好勝的心,不愿讓丈夫在官場上苦苦鉆營,非要混個什么顯赫的名堂出來??捎忠幌?,守仁這年也三十二歲了,文不文武不武,自己這個做妻子的也該嘮叨幾句了。

“古人說:‘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僅得其下?!⒋笾镜娜酥荒艿玫街械瘸删停瑳]有大志的人得到的成績就更小了。你這人從小有志氣,一心要做大事,這就叫‘取法其上’,是好事??珊芏鄷r候你太看重自己了,總覺得‘得乎其中’還不夠,非要往上爭取,結果怎么也不能滿足,累心?!?/p>

夫人的話要是當面說,守仁未必肯聽;在枕邊說,他倒肯聽幾句。仔細想想,確實有道理??梢屗姓J自己“志大才疏”,又別扭,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丈夫難得這么聽勸,宜畹也就認真問他:“好端端的嘆什么氣呀?”

好半天,王守仁慢吞吞地說:“我小時候特別羨慕前朝的于謙于閣老,想練武功、學兵法,將來也像于閣老那樣抗擊強敵,拯救天下,建功立業,可折騰了兩年就丟下了;后來認識了李夢陽、何景明那幾位大才子,又想和他們一起寫詩作文章,成一個名士,后來這條路也沒走通,就下決心‘讀書明理做圣賢’,到頭來仍然一事無成。其實我是真心想做成點兒事,可到最后怎么總做不好呢?”

“想知道原因?”

守仁認認真真地點頭:“想知道?!?/p>

以前的王守仁孤傲得很,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今天難得這么謙遜,宜畹就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我問你,你覺得是父親學問高還是你的學問高?”

守仁立刻說:“當然是父親學問高。”

“那老人家怎么不想‘做圣賢’呢?”

一句話把守仁給問住了。

諸宜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老大人是狀元出身,現在已經升了禮部右侍郎,主持經筵日講,又是東宮太子的老師,在朝廷里比他老人家學問更大的人不多吧?可老大人從沒說過‘做圣人’的話,只是認認真真當官,踏踏實實做人。你呢?讀幾本圣賢書就想成‘圣人’!我看書上說,春秋戰國天下大亂,黎民涂炭,孔、孟兩位圣人帶著一顆赤誠之心為天下人奔走,不怕死,不畏難。他們去世以后,別人讀他們的書,就知道什么叫仁義,什么叫正道。正統年間土木堡大敗,天子蒙塵,蒙古人突破長城圍了京師,于謙于閣老在國家危亡之時挺身而出,做中流砥柱,憑一人之力集合天下人心,終于在北京城下大破蒙古兵馬,救了整個大明朝,立了多大的功勞!所以后人才尊敬他。于閣老救了天下人的命,孔孟救了天下人的心,你救了誰了?你倒說給我聽聽?!?/p>

一番話問得守仁面色如土,目瞪口呆。

什么是“圣賢”?為天下人做貢獻的人才配稱“圣賢”!自己坐在書房里死讀書、做學問、琢磨道理,且不說能不能悟出個“表里精粗無不到,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大道理來,就算真悟出來了,天下人認你這個道理嗎?憑這么個不著邊際的“空道理”就想成圣人,這不是自己拿自己當猴耍嗎?

以前的王守仁不知道什么是“圣賢”,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做圣賢,更不知道如何做圣賢!正是個“一問三不知”!像他這樣,可不就像個瞎蛾子一樣“撲棱棱”地往窗戶紙上撞嘛。

現在夫人這些話至少解答了一個問題:什么是“圣賢”。雖然宜畹這些話很片面,解釋得并不全對,可對于王守仁而言,仍然是點破了一個天大的謎團。

見守仁愣在那里,似乎在品味自己說的話,宜畹就接著說道:“我知道你聽了這些話要灰心,可我不說你,這世上還有誰肯說你?”她輕輕拉過守仁的手,“圣人不容易做,想救天下人,就得把自己的命豁上。當年孔子拋妻別子周游列國,弄得絕糧陳蔡;孟子見諸侯,見一家罵一家。那是春秋戰國,諸侯求賢若渴,給人罵了也不生氣,要在今天,像孟子這樣的人早給皇帝殺了!現在是太平年景,大家都在過好日子,沒人讓你救,所以‘圣人’做來沒用。咱們以后不做‘圣人’了,認認真真做官,踏踏實實過日子,就這么到老,到死,平平靜靜與世無爭,你說好不好?”

——若說剛才宜畹的話有一半兒對,現在她已經把話全說錯了??梢祟嫡f的是老實話,她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聽了這些話,守仁不言語了。宜畹也困了,正睡意蒙眬,守仁忽然問了一句:“家里有錢嗎?”

“干嗎?”

“我想在陽明洞天那兒蓋兩間房子。”

“還要打坐?”

守仁搖了搖頭:“以后不打坐了。山里的新鮮空氣對我這病有好處,我想在天氣好的時候多進山走走,有這間房,就有個歇腳的地方?!?/p>

宜畹沒有馬上回答,細細體味守仁話里的意思,漸漸明白了,不由得微笑起來:“可以,不過你先別急,讓我好好算算。”

聽宜畹說要算算,守仁隨口問了一句:“家里錢不夠用?”

這是王守仁這輩子頭回為錢的事操心。宜畹順口答道:“錢是有,可也不多。我現在正在攢錢呢?!?/p>

守仁平時只顧著自己讀書玩樂,家里的事從沒上過心,現在聽夫人說要攢錢,就呆頭呆腦地問了句:“攢錢干什么?”

守仁這一問,宜畹忽然煩躁起來,沒有好氣兒地說了聲:“你別管。”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守仁正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夫人怎么忽然不高興起來,宜畹又轉過身來,口氣也緩和下來:“這些事明天再說吧,放心,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p>

其實守仁進京這幾年宜畹一直在悄悄攢錢,因為生活中有件天大的難事,幾乎把她的腰桿兒都壓斷了。

宜畹十五歲和守仁成親,今年她整三十歲,和守仁做了十五年夫妻,倆人恩愛至深,如膠似漆,可這么多年過去,宜畹卻始終沒給守仁生下一兒半女。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個女人嫁了丈夫卻沒生養,就如同犯了罪一樣!這些年宜畹一直待在老家,沒和王華在一起住,還能裝糊涂??涩F在守仁做了官,就要把家搬到京城去,那時候在老父親面前,她這個生不出孩子的兒媳將如何自處?

宜畹是個敏感的人,早感覺到老父親有些嫌她。一怪她不能督促丈夫上進;二來,怕也和宜畹遲遲未能生育有關……

眼下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趁著還沒進京,自己還能做得了家里的主,攢些錢,給守仁納個妾。自己挑選的人好歹跟自己貼心,總比別人硬塞給守仁的女人好些吧?

現在宜畹已經知道了,自己真的生來就命硬福薄,這么一段好姻緣最終還是把握不住,不得不把丈夫分給別人一半……

(三)

經過一番算計,宜畹拿錢幫守仁在“陽明洞天”邊上簡簡單單蓋了一間小房子,又搭了個草亭子,讓他下雨有地兒躲,晴天有地兒玩。

這段日子,守仁的心氣兒徹底平定下來了。

不打坐了。書,也看,也不看。閑時在家里弄弄花草,上街逛逛,會會朋友。天氣好又有心情,就到會稽山里走走。在家就和夫人多說說話,開幾句玩笑,日子過得又簡單又快活。

這天中午宜畹到“陽明洞天”這邊來幫守仁收拾東西,守仁見夫人來了,就假裝在床上打坐。坐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對身邊的人說:“我感覺到錢若木、王思輿他們幾個來了,現在已經到了五云門,你快去迎他們。”仆人趕緊出去迎客,不大會兒工夫,果然見錢若木他們幾個拿著些酒食走上山來。

這一來幾個仆人都覺得驚奇,宜畹卻只是一笑而已。

等幾個朋友走了,守仁大模大樣地對夫人說:“在這山里打坐大半年,我覺得自己也有幾分仙氣了,頗能未卜先知,你看今天的事怎么樣?”

宜畹把嘴一撇:“你少騙人!那幾個人要是空手來還罷了,大中午的帶著酒菜上山來,肯定是你們事先約好的?!?/p>

就這么調養了大半年,守仁的病一天天好了起來。這年秋天,眼看假期將滿,快到回京復職的日子了,守仁忽然來了興頭兒,就約了錢若木他們幾個朋友一起到杭州玩一遭。

常言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杭州可是個好地方,花蔭柳徑、名園勝景、江湖橋寺,無一不美。此時守仁身體已經康復,心情更是大好,看山山奇,看水水秀,就放開腳步在西湖、靈隱各處游玩起來。

這一天幾個人到西湖南隅白鶴峰下的定慧寺閑逛,游了大雄寶殿,拜過泥塑金身,心情不錯,多給了幾個香火錢。知客僧見這幾個人衣著華貴,談吐不俗,出手又大方,知道是名流公子,就走過來和守仁他們寒暄起來。

這知客僧叫圓通,白白凈凈,笑臉迎人,一張嘴特別能說,幾個人聊了幾句,倒挺投機。圓通就把他們讓進精舍,幾個人通了姓名。一聽守仁的名字,圓通竟然知道他:“原來是余姚王狀元的公子!早聽過先生的詩名,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是一位大才子?!?/p>

和尚這話說得肉麻,守仁并不怎么愛聽,淡淡地說:“師父過譽了?!?/p>

圓通是個伶俐的人,見守仁的臉上、話里都有點兒不信自己的意思,就起身在抽屜翻找了半天,把一張短箋遞給守仁:“這是小僧的一位師弟從外頭抄回來的,在案頭放了很久了,師兄弟們看了都喜歡?!笔厝式舆^來一看,是一首詩:

我愛龍泉寺,山僧頗疏野。

盡日坐井欄,有時臥松下。

一夕別山云,三年走車馬。

愧殺巖下泉,朝夕自清瀉。

這詩是王守仁跟幾個伙伴游會稽山龍泉寺時的一首舊作。由此可知,出家人果然不打誑語。

王守仁年輕時在家鄉就有名氣,后來在京師又與李夢陽、何景明、邊貢、康海、王九思、徐禎卿、顧璘等人為伍,現在這些朋友個個成了大名士,王守仁的詩雖然比不上這幾位,可借朋友的光,也成了一位大大的名士。

到這時候,就算守仁沒什么虛榮之心,也不由得高興了好一會子。

人家這么客氣,守仁當然也得說幾句好聽的話,這叫來而不往非禮也:“早聽說定慧寺是杭州城里第一等的大禪林,當年濟癲神僧就是在這里圓寂的吧?”

一聽這話,圓通一張臉笑開了花兒:“施主說得不錯,南宋高僧道濟大和尚在本寺圓寂,確是一件大功德,一會兒貧僧領施主們去瞻仰靈塔。說起來,本寺還有一件寶物,幾位施主不可不試。”

守仁忙問:“什么寶物?”

“本寺始建于唐朝元和十四年,當時有一位寰中法師看此處山水清幽,打算開山立廟。苦于附近沒有水源,正要往別處去,忽然從山里跑出兩只老虎,以虎爪刨地,半天工夫竟挖了個洞,冒出一眼泉水來,寰中大和尚就決定在此建寺。這泉水也被叫作‘虎跑泉’,至今已有六百年了,從未斷流,煮茶最是上品?!?/p>

聽圓通和尚一說,這虎跑泉水泡的茶真是不能不品了。

于是圓通就在知客房里支上茶爐,提了半桶清泉水燒開,取過一只樸樸素素的紫砂壺來,向壺里倒些滾水,涮了一遍再傾出來,這才用一個羅漢竹刻的茶匙從小盒子里挑了些茶葉放在壺里,略等一等,待滾水溫些了,一氣注入,嘴里念叨著:“獅峰龍井虎跑泉。這是杭州城里懂養生的人才會弄的,一般人未必知道?!迸萘艘粫r,倒在幾只茶盅里,倒的時候手上用了些巧勁,只見茶水略高于杯沿,卻不外溢。守仁他們幾個都覺得神奇,圓通笑道:“這就是虎跑泉水與眾不同之處了?!睂⒉柚炎铀偷矫媲罢垘讉€人品味,果然清醇甘洌,香溢唇腮,非同凡品。

品茶的時候圓通和尚又提起:“如今定慧寺里正有一位高僧坐關修行,每日只在房中打坐,已經整整三年沒走出禪房一步了?!?/p>

坐關三年不出房門一步,這樣的修為著實不易!聽說定慧寺有如此高僧,守仁他們幾個都很驚訝。錢若木就纏著和尚好說歹說,希望能讓他們和這位高僧見上一面,哪怕無緣聽他講論佛法,只是在僧房外面看一眼也好。

其實圓通和尚對這幾個人說這些事,就因為守仁他們幾個都是大有來頭的名流士紳,想借他們的口為定慧寺傳名。現在這幾位施主想見高僧一面,圓通自然樂意,領著他們來到后院一間僻靜的僧房,輕輕推開門,果然見一個中年僧人正在蒲團上打坐。這位高僧穿一身灰布袍子,身材瘦削,相貌清癯,兩腿交盤,坐得筆直,大概是在房里待得久了,皮膚蒼白,臉色有些發青,面相嚴整,嘴唇微動,似在念佛。

見了高僧,守仁的朋友們忍不住歡喜贊嘆。打坐的僧人對門外的聲響充耳不聞,依然靜坐如初。

看著和尚嚴峻的表情、僵直的坐姿,守仁覺得似乎有些異樣,又看了片刻,越琢磨越覺得怪異。想起以前看的書里講過,僧人坐禪時若種子翻騰,心思交逆,亂夢當前,需持金剛法咒克制,這僧人嘴唇微動,難道就是在默誦咒語?看了半天,越看越像,忍不住低聲嘟噥了一句:“這和尚,不知滿眼里在看什么,滿嘴里在念什么……”正轉身要走,那打坐的和尚忽然睜開眼厲聲喝道:“你說什么?”

這位大和尚已經三年不和外人講話,現在忽然開口,這一下可把大家嚇了一跳。守仁忙說:“在下并沒說什么……”

“你剛才說‘眼看嘴念’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嘟噥擾了人家的修行,守仁忙解釋說:“在下只是覺得大師似有難關未破,隨口說了一句,并沒有別的意思。”

那僧人根本不聽守仁的解釋,直眉瞪眼地問他:“你說我有什么難關?”

這一下守仁也答不出了,只能說:“這個在下不知道?!?/p>

見這位高僧神氣不對,帶守仁他們來的圓通和尚慌了手腳,趕緊拉著他們就走。不想那高僧竟從禪房里跑出來一把扯住守仁:“等等,把話說清楚再走!”不由分說把守仁拉進房里去了。

眼看這一下子把事惹大了,圓通和尚更慌了,生怕讓人看見,趕緊關上禪房的門,生拉硬拽,把守仁的朋友們拉走了。

屋里只剩守仁一個人,面對著一個氣急敗壞的和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時那和尚也已經冷靜下來:“施主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實和尚這樣問,已經等于承認自己心里有事了。

眼看自己一句閑話,激得這位僧人破了修行,守仁也覺得轉身就走不合適,只好先坐下來:“在下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大師坐禪時臉色嚴峻、氣勢浮躁,覺得奇怪,就隨口亂說了一句,大師千萬不要往心里去?!?/p>

聽了這話,和尚半天也沒開口。

見他不吭聲,守仁越發感到局促,不知說什么是好。想了半天只問出一句:“大師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有父母在?!?/p>

“想他們嗎?”

沉默半天,和尚低聲說:“怎能不想?”

“那又何苦執著呢?”

半晌,和尚抬起頭來:“依檀越之意,貧僧該如何放下?”

見和尚會錯了意,守仁忙說:“在下的意思是說大師想念父母,這親情倫常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既然割舍不斷,何苦硬要割舍?這就像走路一樣,眼前明明有直路不走,偏要走彎路,這就錯了。眼下大師身邊還有直路,可大師急于求成,非要選一條險路走,這樣強迫自己,再打坐三五年也未必有進益,反而把修行誤了?!?/p>

聽了這話,和尚低下頭來愣愣地出神,好半天,忽然眼里落下兩行淚來。

見和尚這樣,守仁也就起身出來了。

王守仁能夠一語道破和尚的心事,原因很簡單:這位閉門苦修的傻和尚犯的是和王守仁一樣的錯。

儒、釋、道三教同流,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曾有高僧說過:“佛法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尿處,沒理沒會處,死活不得處?!碧幪幱蟹鸱?!只有一處沒有佛法,那就是悶頭苦修的禪房深處……

儒家的學問也一樣,“圣人之道”同樣在日常生活中、行住坐臥處,處處有哲理!只有一處沒有哲理,那就是“鉆牛角尖兒”的書房里。

原來人生都是平路,王守仁卻偏要找個“山”爬,結果落了一身病,窩了一肚子氣,直到三十二歲這年才算活明白了:古人說“格物致知”,是讓儒生們在生活中體悟哲理,不是讓讀書人拋棄現實、扔下生活,把自己變成一只“書蟲子”,硬從書本兒里、字縫兒里琢磨出一個“理”來。

以前的“格竹子”也罷,這回的“發奮苦讀”也罷,全是瞎鬧。

想明白了這一點,王守仁長長地吐了口氣,只覺一身輕松,不由得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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