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1:龍場悟道
- 許葆云
- 26356字
- 2021-05-17 18:47:21
第二回
格竹子志向遭挫敗,見唐寅初次悟良知
(一)
王守仁的家在余姚城武順門西邊,靠著龍泉山。
王家在守仁的父親王華老先生中狀元以前算不上大戶,所以住宅的格局不算大,房舍也不多,一大家子人住不下,從鄰居家租了一座兩層的小樓,取名叫“瑞云樓”,一家人都在樓里住。后來王華中了狀元做了官,又在前院加了個小小的門廳,蓋了一間轎房,修起磚雕的門樓兒,在瑞云樓后的空地上蓋了幾間罩房,樣式樸素得很,看不出官宦人家的氣勢。
聽說守仁迎娶新夫人回來了,王華的如夫人楊氏滿臉笑容直迎到二門。
楊氏這年也就三十來歲,可身子已經發了福,又白又胖像個新箍起來還沒上漆的水桶,臉蛋兒像個發面饅頭,鼻子眼睛都擠到一塊兒去了。可她自己并不覺得,走起路來還像小姑娘一樣扭著腰肢,平時說話也總是嬌滴滴的,只有吵架的時候才拿出真正的嗓門兒來。見守仁他們在二門里下了車,楊氏搶上前來拉住宜畹的手親親熱熱地上下端詳:“多俊俏的新娘子喲!咱家大少爺可真有福。”嘴里說著奉承的話兒,眼睛直往宜畹的身后瞟,見抬進來的嫁妝足有二十幾大箱,把半個院子都占滿了,又羨慕又嫉妒,提高了嗓門兒尖聲尖氣地說:“不愧是千金大小姐,瞧這嫁妝多氣派,我看千金也不止呢!”
這句市儈的話說得好沒意思。
這些日子宜畹早從守仁嘴里把王家上下的情況都打聽清楚了,知道這個楊氏不是什么貼心可靠的人兒。
守仁的父親王華原有一妻一妾,夫人鄭氏是守仁的生母,五年前已經去世了。侍妾楊氏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守儉,一個叫守章。守仁的母親去世后王華又續了弦,新夫人趙氏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名叫守文,女兒叫守讓。現在王華在京城做官,趙氏夫人帶著兒女跟王華同住,楊氏帶著兩個兒子和守仁一起住在余姚。
守仁的父親不肯帶楊氏進京,因為這女人實在不是省油的燈,事兒多嘴碎,時不時還鬧點兒閑事出來。自守仁的母親去世后,楊氏對守仁就一直不好,后來王華續了弦,楊氏又欺負新夫人老實,時常找茬子和她爭吵,惹得王華挺煩,就把她扔在了余姚老家。眼下王華在詹事府做官,雖然服侍太子,可詹事府是個清寒衙門,除了每月十六石大米的俸祿,其他沒有一兩銀子的進項。京城、余姚兩個家都靠這點兒官俸支撐著,日子過得挺緊巴。楊氏是個勢利的人,手里沒有閑錢,她待守仁就越發刻薄,她的兩個兒子和守仁也不親近。這么一來,守仁在這個家里就沒什么親人,日子過得十分清苦。直到宜畹進了王家,守仁身邊才總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
宜畹年紀雖然不大,卻聰明得很,知道楊氏這樣的小人不能得罪,進門前已經給她備了份厚禮。現在聽楊氏說話這么市儈,又特意找出兩匹上好的蘇綢、一枚分量重些的金鳳釵,自己這邊略一安頓好,就把東西給楊氏送過去了。
哄住了楊氏,把家事都安頓好之后,宜畹開始督促著守仁讀書作文章,準備考試。
老父親是位狀元公,守仁也是出了名的神童,這樣的人不做個像樣的官兒豈不惹人笑話?宜畹對丈夫要求不多,可“官太太”還是要做的。現在守仁只是童生,要中舉人、考進士才有官做,前頭的路還長著呢。可王守仁腦子太聰明,這樣的人永遠不安生,時不時總要鬧出點兒故事來。
這天宜畹正在房里做針線活,守仁捧著一本書喜滋滋地跑進來:“我剛看了一本書,很有意思。”說著忙叨叨地念了起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者,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念了一大段,問宜畹:“這里說的‘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就是圣人境界吧?”
守仁念的是南宋朱熹老夫子所著的《補格物致知傳》里的一段話。
原來《大學》一書里有“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的話,而朱熹認為“致知在格物”一句尤其要緊,專門寫了一篇《格致補傳》的文章,守仁看的就是這個東西。
“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是不是圣人境界?宜畹哪里知道。
對宜畹來說,“圣人境界”是天上的星星,摘不到手,根本不想碰它。何況手上正忙著,頭也不抬地回了聲:“不知道。”
夫人對這問題全無興趣,守仁倒是興致勃勃:“我覺得仿佛是這意思!”見宜畹頭也不抬,也不回話,就自己琢磨半天,忽然說,“我覺得‘格物致知’是個大道理!你想想,若能好好用一番功夫,悟到一個至關緊要的大道理,對天下事來一個融會貫通,真到了‘表里精粗無不到,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地步,明明就是個‘圣人’境界!”
一聽這話,諸宜畹扔了針線捂著肚子笑倒在床上。
見夫人笑話他,守仁有些不高興了:“跟你商量大事呢!你不懂就算了,笑成這樣干什么?”
說真的,守仁讀的這些書宜畹沒讀過,這些拗口的大道理她也確實不懂。可有些道理不用看書,只要稍用腦子想想就能明白,她說:“我問你,全天下除了一位孔圣人,還出過別的‘圣人’嗎?”
“還有孟子稱‘亞圣’……”
“還有嗎?”
守仁想了想,搖頭:“沒了。”
看著守仁的呆樣宜畹忍不住笑:“你知道沒了就好!天下人都知道‘圣人’是做不成的,別說真去做圣人,就算在這上頭想想也是多余的!”
——宜畹這話不止她一個人這么說。走到大街上隨便拉住一個人,不管他是士農工商、賢愚精粗,只要問他“想不想做圣人”,此人回答的大概都是這句話。
被夫人迎頭潑了一盆涼水,王守仁也沒了興頭兒,捧著書本走開了。
宜畹把守仁的話看成了玩笑,可守仁心里卻沒放下“成圣人”的念頭。
官家子弟,狀元公的后人,打小兒就被人捧著、哄著、寵著。加上自己又確實有些才氣,人見人夸,十多年的“夸獎”攢下來,把個守仁慣得不知天高地厚。現在他腦子一熱,真要從“格物致知”四字動手,一鼓作氣成個“圣人”,別說宜畹勸他不聽,就算老父親來了怕也攔不住。
于是守仁不管不顧,下定決心要“格物致知”,找一件有意思的東西潛心研究,一直研究到大徹大悟為止。后來一想:自己一個人琢磨有些寂寞,就把這個主意跟平時在一起混的小兄弟們說了。結果一幫公子哥兒卻把這話當了玩笑,只有一個叫錢若木的小子覺得有趣。于是守仁就把錢若木領回家,倆人關起門來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守仁家里有一片竹林,竹子這東西挺好,蘊含的道理很多,歲寒不凋、虛心有節……干脆,就選定竹子做“格物”的標本,直到悟出一個天下通行、融會貫通、無所不至、無所不明的大道理為止!
說干就干,兩個年輕人一人搬把椅子進了竹林,往那兒一坐,對著竹竿兒發起愣來。
守仁和錢若木就這么對著一片竹林一天天耗下去。整個白天都在竹林里轉悠,或者對著竹竿兒發呆,晚上也在那兒坐著不走,困極了就叫人搭個竹床胡亂睡下。
見守仁沒完沒了地發瘋,宜畹心疼了。但她知道守仁的脾氣,認定了死理兒就一條道跑到黑,誰也勸不住。只有讓他折騰到實在無路可走,自己罷手,才能算完。可她又覺得守仁這畢竟是在琢磨學問,要是自己跑去阻止,以后守仁在學問上就不肯下功夫了。這么一想,宜畹也就不去過問什么,只在守仁回來吃飯的時候問一句:“還去‘格’竹子嗎?”
此時守仁已經熬得魂不守舍,呆呆地點頭,宜畹也就不攔著,任他去。
這么昏天黑地地折騰了三天,錢若木眼看不是路子,就說自己得了感冒,一路打著噴嚏回家去了,剩了守仁一個人還在沒白沒黑地沖著竹子發愣。
以前守仁“發瘋”時還有個姓錢的陪著,如今人家都打了退堂鼓,只剩守仁一個人在那兒犯傻,就顯得特別惹眼了。宜畹心里知道這一家子人沒有一個跟守仁真心親近,除了說風涼話的就是看笑話的。現在守仁這個樣子,只有自己能替他擋一擋,干脆搬把椅子坐在守仁身后,手里做些針線活兒,就這么一整天地陪著他。家里的丫環仆人從這兒過,看這夫妻倆一塊兒犯傻,都捂著嘴偷笑。宜畹只當聽不見、看不到。
到第五天,守仁的“母親”楊氏過來探望。見守仁臉色發青,兩眼呆滯,愣愣地對著竹林坐著,見人來了只是茫然地點點頭,連句問候的話都不會說了。就一臉緊張地對宜畹說:“這孩子八成是沖撞了什么,中了邪了,依我看,不如找個道士來家里做場法事。”
其實楊氏說這些話,一是諷言刺語,想拿守仁當笑話;二是出個歪主意,給守仁難堪。如果宜畹真的聽了她的主意,找什么道士來“驅邪”,這事傳出去準得壞了守仁的名聲。這樣的花招宜畹哪會看不透?可楊氏好歹也是長輩,宜畹不愿意得罪她。就笑著說:“那些做大學問的人都是這樣,并不稀奇。孔圣人小時候自己和泥捏一些小碗小盤子擺在門檻上當成禮器,學著公卿的樣子跪拜行禮,鄰居們看了也說這孩子‘傻’。可見自古至今,成大事的人都要過這樣的關。”
楊氏沒讀過什么書,不知道這些圣人的典故。可她也不能就此讓宜畹唬住:“這么說咱家這位大少爺將來也要做‘圣人’?”
對勢利小人一定要不卑不亢。現在楊氏得寸進尺,宜畹也就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圣人不是人人能做。可相公的才氣大家有目共睹,現在他要做大學問,琢磨大道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看單憑這份志氣,以后就算做不成尚書也能當個侍郎。”
這一句話可厲害。
楊氏對守仁沒有什么好心,可守仁的才氣本領半個余姚城的人都知道。現在宜畹一句話遞過來,立刻打掉了楊氏的氣焰。楊氏忙說:“做大學問也別急在一時呀,要是累壞了身子可不值得。”
宜畹笑瞇瞇地道了幾聲謝,把楊氏送走,回來看著呆頭呆腦的丈夫,禁不住悄悄嘆了口氣。
真是笨人有笨人的可氣,聰明人也有聰明人的可恨。這個不著調的家伙,到底要折騰到什么時候?
折騰到第七天,守仁到底躺倒了。
守仁的身子從小就單薄,這次發傻整整七天七夜,內傷于神、外感于體,一場大病來得好兇!竟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就這么亂糟糟忙叨叨,把他們新婚后的第一個新年給混過去了。
鬧病的時候守仁自然沒工夫讀書。后來慢慢閑了下來,也懶得看書,把養病當成借口,只管和一幫小兄弟到處游蕩。宜畹見了就說他:“你這個人腦子一熱就發瘋,心一冷又是這樣,不想做‘圣人’了?”
守仁嘆一口氣:“這些天下了不少功夫,一絲一毫的道理都悟不出,看來‘圣賢’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圣賢’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有這句話,說明王守仁這場“成圣賢”的試驗徹底失敗了。后人看了王守仁“格竹子”的事情也許覺得好笑,其實從這件小小的“傻事”里折射出的問題很大,也很值得深思。
顯然,年輕的王守仁想要從幾棵竹子上頭“格物致知成圣賢”是非常幼稚可笑的,因為在辦這件事之前,王守仁已經連犯了三個大錯:他不知道什么是“圣賢”,不知道人為什么要“做圣賢”,更不知道一個人怎么才能“成圣賢”。
這就是俗語說的“一問三不知”吧?
有意思的是,對王守仁“格竹子”這件傻事兒古人的評價卻極高。為什么一個年輕人做的傻事兒可以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原因也簡單:成與不成且不提,單是這個“成圣賢”的勇氣就已經無比珍貴了。
人,生而平凡,有幾個敢說自己立下了“成圣”的大志?可人生不立大志,失去的東西會更多。于是后人給王守仁“格竹子”以極高的評價,贊的就是他這股志氣和勇氣。
至于說“格竹子”的事兒看起來有些可笑,正應了老子那句名言:“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不笑不足以為道!”這句話看起來有趣,品味起來,深邃。
丈夫在人生道路上摔了個跟頭,諸宜畹絲毫也沒感覺到。聽守仁說這泄氣的話,她心里倒踏實了。
宜畹只是個低頭過日子的女人家,能把自家小日子過好她便再無所求。至于像孔子、孟子那樣吃苦受窮、顛沛流離的倒霉“圣人”,丈夫真去做她還不肯呢!現在守仁扔下“做圣人”的念頭,宜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她也摸到了丈夫的脾氣,知道這個人軟的不聽硬的不怕,卻最吃捧,就笑著說:“不做圣人就算了,書總還要讀吧?將來你考個功名,做了官,我也沾你的光,過幾天好日子。”
宜畹這些話是太太哄丈夫的“法寶”,只這一捧,王守仁立刻得意起來:“你想讓我做什么官?”
只要守仁不瞎鬧騰宜畹就燒高香了,至于做什么官,其實不重要,隨口應了一句:“也不要太大的官,做到侍郎就夠了。”
侍郎是個從二品!還不大?宜畹這話純是玩笑。守仁也就笑著回答:“好,我就考個功名,做個侍郎玩玩!”
做侍郎的話當然是玩笑,可從這天起守仁好歹又把功課撿起來了。
這一年正是鄉試年,秋天守仁就要到杭州去考舉人。對讀書人來說,科舉是頭等大事。老父親也從京城寫信來,囑咐守仁用功備考。宜畹拿著老父親的信來勸他,守仁卻說:“考個舉人有什么難的?這時候就‘苦讀’起來,到考進士的時候還不累死?”他每天照樣游逛,一點兒也不肯用功。一直玩兒到臨考,才帶了個書童晃晃悠悠去了省城杭州。
不久喜報臨門,守仁真就輕輕松松中了舉人。
這一下諸宜畹再也無話可說,只剩下高興了。而王守仁連書也不看照樣中舉,又一次在所有人面前露了臉,更是傲氣得不得了。
第二年正是大比之年,于是守仁又在家里玩兒了小半年,直到過了春節才告別妻子,滿腹豪情直奔京城,準備考狀元、做翰林去了。哪想三場考罷,名落孫山。守仁并不泄氣,回家復習三年,又進京城再赴科場,想不到再次鎩羽而歸。
(二)
眼看守仁連續兩次都沒考中進士,整整浪費六年光陰,老父親王華有點兒不高興了,覺得守仁待在余姚整天荒廢學業,毫無長進。宜畹不知規勸丈夫,也讓老先生不滿。到守仁第二次落榜,老父親干脆不讓守仁回余姚,就留在京城,踏實苦讀。
在老父親身邊王守仁該不會搞什么花樣了吧?未必。
這一年,京城附近發生了兩次地震,鬧得人心惶惶。年底,蒙古韃靼部騎兵連續進犯甘州、涼州等地,和明軍連番激戰,宣府、遼東也發生戰事,邊疆警報頻傳。
聽了這個消息,正在家里閉門苦讀的王守仁又激動起來,心里萌生了“投筆從戎”的念頭,就把“四書五經”扔在一邊,翻出《孫子兵法》看了起來。閑來無事,又弄來一堆瓜子花生之類的在院里空地上擺列陣法,琢磨步、騎兵進退攻伐的章法,雖然只限于紙上談兵,倒也搞得有模有樣。
老父親王華原本對兒子的功課盯得挺緊,可現在守仁忽然扔下功課折騰起兵法來,王華倒沒吭聲。在這位老先生看來,國家正在多事之秋,守仁有心為國效命也不是壞事,反正離大考還有三年,也不急在一時,就任由守仁自己研究兵書,不加干涉。
可老父親沒想到,守仁這個人不管做什么事都特別有熱情,咬住就不放。現在悶下頭來琢磨兵法,一用功就是整整一年!這么下去怕是又要耽誤功課了。
這天守仁正在屋里用功,老父親笑瞇瞇地走了進來。
平時父親輕易不到自己屋里來,每次來必有要緊的話說。尤其老父親平素不茍言笑,今天卻是笑著來的,守仁心里更有點兒說不出的緊張,趕緊起身讓座,自己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垂手而立,等父親教訓。
其實跟兒子聊天王華也有點兒緊張——就是因為緊張,才變得笑容可掬。在書案旁坐下,一時還真找不到說辭,就把堆在案上的紙頭兒翻了一遍。然后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穩些:“又看兵書呢?”
聽父親這么問,守仁害怕父親責備自己研究兵法耽誤功課,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王華看出兒子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就問:“你研究兵法也有段日子了,有什么心得嗎?”
見父親并不出言責備,反而問得親切,守仁的膽子大了些,張嘴就是一句:“父親是否覺得本朝兵勢之弱、將才之缺是歷朝所罕有?像南宋那樣的殘破朝廷,還有岳飛、韓世忠、宗澤這些名將,可眼下咱大明朝連一員像樣的名將也數不出來!再這么下去,早晚出大事。”
年輕人都會有這些偏激的想法,一點兒也不稀奇。王華點了點頭:“說得有理,本朝名將不多,自成化年間就是如此……你覺得應該怎么辦?”
對這些事守仁倒有想法,只是平時當著父親的面不太敢說。現在聽父親問自己怎么辦,猶豫了片刻,答道:“朝廷用人需在長遠處著眼,先挑選一批有志向的公卿后裔、世家子弟,由朝廷委任文武全才之士加以培養,將來一旦國家有事,這些世家子不至于毫無作為。”
守仁提的這個想法對邊防頗有益處,王華微微點頭:“不錯。”
聽父親說“不錯”,守仁的膽子大了些,接著又說:“兵部應該每年抽調官員到邊境巡視,關防有了漏洞,當場著令士卒修補,邊軍將士有什么需要,也由這些官員直接向朝廷奏報。有兵部官員直接督促,邊關的戰備就能做得好些。”
守仁這話說得很實在,王華又是微微點頭:“有道理。”
見老父親連連贊許,守仁更來了興致:“我覺得這些年邊軍最大的毛病就是行動遲緩。長城外的蒙古人有的是好馬。聽說一個蒙古騎兵上陣時可以配兩三匹戰馬,輪換著騎,一天一夜能奔馳數百里。可咱們軍中騎兵有限,步兵跟不上騎兵,戰車火炮又笨重,結果是騎兵不夠使,步兵跑不動,火器給養跟不上。遇到蒙古人偷襲,部隊還沒集結,敵人都跑光了,這個仗怎么打?”
王華微微一笑:“你有什么好辦法?”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練一支精兵。我看不妨從駐軍每一萬人中精選三千人留在邊關外頭,給他們配備最好的馬匹、兵器、車輛,專門用來和蒙古人作戰。其他人馬調回來守關,這樣既省了錢糧,又加快了兵馬調動的速度。”
守仁所說的辦法竟和朝廷從邊軍中抽調精兵組建“墩軍”的思路不謀而合。雖然顯出了年輕人對軍國大事的無知——因為“墩軍”制度早就正式推行了。可畢竟守仁這個想法是對路的。老父親聽了倒很高興:“抽調回來的兵馬如何安置?”
“長城一線地廣人稀,有的是土地,可以把地分給他們,讓軍人在邊境附近囤墾,種出來的糧食一半自己吃,另一半支援在前線作戰的精銳部隊。”
這個想法又和朝廷的思路完全一致。
說實話,王華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在政事方面有這樣的天分,談起軍政大事居然頭頭是道!心里十分高興,不由得連連點頭:“你這話都有道理。”
眼看自己說一句,父親贊一聲,守仁心里十分得意,嗓門也越來越高了:“眼下軍隊里人事浮濫,賞罰不明,很多邊關將領不是靠戰功升遷,而是靠裙帶關系。這些人沒有戰功,膽子又小,到了任上只知道盤剝軍士、勒索地方,打起仗來卻不頂用。對這些無能之輩一定要嚴加整飭。”
裙帶關系是天下第一大“關系”,要是隨便就整飭得動,朝廷還會是現在這個局面嗎?王華忍不住微微搖頭:“這一條可不容易辦到……你接著說。”
“我總結了這么八條。”守仁在桌上的紙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張紙來,“一是蓄材以備急,平時培養人才,戰時就有將才可用;二是舍短以用長,那些有戰功的邊將往往粗魯暴烈,身上毛病多,對這些人不要計較小節,應該量材使用;三是簡師省費,裁撤老弱兵員,節省軍費;四是囤田自足;五是嚴格軍法;六是恩遇士卒以勵士氣;七是用兵之時舍小利以顧大局;八是嚴守以乘弊,平時堅守不出,待敵一露破綻,就集中兵力出塞攻打,務求犁庭掃穴,一鼓全殲!”
說實話,守仁所總結的這八條兵法都是紙上談兵。可是一個從未接觸過政事的年輕人,可以“紙上談兵”到這個地步,已經非常難得了。
王華今天來是要勸守仁在“四書”上頭多下功夫的。可他知道守仁聰明透頂,狂放熱烈,頗有豪氣,這是個成大事的性格,不能隨便打擊,最好是把道理講通,讓守仁自己改弦易轍。他手捋胡須沉吟半晌才說:“你這一年的書沒白看,說的話都有道理。可你認為大明朝‘連南宋都不如’就偏激了。我朝立國之時謀士如云、勇將如雨,因為那時候太祖皇帝光復山河,百戰強兵,練出一批名臣大將來。正統年間也沒有名將,我軍在土木堡大敗,蒙古人直逼京師,一場決戰,石亨、郭登、范廣這樣的名將就順勢而出了。本朝看似沒有名將,主要是因為眼下沒有大仗可打。”
父親這些話守仁不太能接受:“這些年邊境年年有事,怎么會沒有仗打?分明是這些庸碌之才不敢出戰。”
“有你這種想法的年輕人很多。可你想過沒有,咱們既然已經修了長城,為什么還要輕易出塞作戰呢?”
父親話里有話,守仁不敢插嘴,老老實實地聽著。
王華不急不躁,一字一句緩緩地說:“年輕人,一提到打仗,十個有九個要說‘開疆拓土’。可真正說到開疆拓土,那些適宜農耕的上好土地都在大明境內。長城以外不是草原大漠就是酷寒之地,大多不適合農耕,占領這些土地再開墾出來,能打幾粒糧食?相反,為了經營這些新開之地,我們卻要在塞外駐扎多少軍馬,遷移多少百姓去囤墾?就算我們出兵把蒙古人逐退,圍了一塊土地囤墾起來,可時間一長,蒙古人緩過勁來,勢必反撲!這些新囤之地孤懸塞外,難以自保,那時候恐怕還要再建一座長城去保護新開拓的地方,這筆開銷算起來該有多大?又勞民傷財到什么程度?”
這樣一筆細賬像守仁這樣的年輕人是不愿意算的。王華也知道兒子的想法,就不跟他算這個賬了:“咱們不說開疆拓土,只說‘開塞出擊,犁庭掃穴’。長城以外有多大地方你知道嗎?那些草原大漠加起來并不比大明的疆域小!這么大的地方除了荒山就是大漠,連一座像樣的城池都沒有。我們的大軍出塞之后往哪兒開進?打誰?糧秣給養如何供應?這些問題都解決不了。而且我們在明敵人在暗,派去的兵少,蒙古人就會集結幾倍的人馬來攻;去的兵多,他們一看不敵,立刻四散而去,一天一夜能跑出幾百里,我們的大軍在草原上轉悠,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飯也吃不飽。等大軍疲憊了,露出空子了,這幫家伙突然聚集起來,呼嘯而至!結果是:只有他打你,你打不著他。你說這個仗該怎么打?”
老父親幾句話把守仁問得無言以對。半天他才嘟噥一句:“也不能老是憑借長城固守,這樣太被動了。”
聽守仁說出這么幼稚的話,王華笑了起來:“你這就沒見識了,長城雖然不會動,可它本身就是一件兵器,憑借長城固守,就是世上最凌厲的攻勢。”
老父親這句話讓守仁徹底摸不著頭腦了,悶了半天,說了一句:“兒子不明白。”
既然守仁說他不明白,老父親就得讓他弄明白,他解釋說:“長城以外的蒙古人分成很多部族,所有部族都想從大明這里得到好處。如果一個部族侵擾邊境得了便宜,其他部族就會一擁而上,抱成團兒到邊境來搶掠。可現在我軍憑借長城,把所有鉆得進來的口子都堵上了,不管敵人攻哪一點,只要烽火一起,援兵頃刻就到,敵軍襲擾邊境不但撈不到好處,反而常吃敗仗。人都是講究實際的,眼看這個部族侵擾之后沒得到便宜,其他部族就不愿出手了。這些蒙古人只有打仗的時候才會抱成一團,平時不打仗了,他們就各過各的日子,有些部族之間互相還有世仇,殺來殺去。現在長城突不破,他們沒有大仗可打,自然就不會輕易抱成團兒。只要他們不抱團,每個部族的勢力就都不算很強,不會成為大明的心腹之患。”
王華說的都是實話,可王守仁并不能完全接受:“近百年來蒙古人突破長城也有多次,父親怎么說‘不是心腹之患’呢?”
王華搖搖頭:“你只看到蒙古人偶爾突破長城,卻沒往深處想:一來,長城只是一道邊墻,后頭還有重重險塞。唐宋之時,敵軍時常突入中原,可我朝建立至今,從沒有一支敵軍能夠深入中原腹地,這才是要緊的;二來,這些年蒙古人此興彼衰,當年那些強盛的部落沒幾年就或衰落或消亡,已經換了多少代?可我大明始終巋然不動!所以敵我之間孰強孰弱不能只看表面,要從根本處著眼……”
被父親一提示,王守仁有如醍醐灌頂,連連點頭。
守仁把這個問題弄懂了,王華才接著往下說:“我剛才也說了,有長城做屏障,蒙古人侵擾邊境就撈不到油水。可他們又急著從中原搞到糧食、棉花、布匹、茶葉,還有鹽和鐵,不然他們在草原上的日子會很難過。既然搶不解決問題,他們就只好和中原做貿易,用牛羊、馬匹換取糧食、棉布、茶葉,這么一來就是大明朝說了算了。這些部族對大明恭順的就準他貿易,不老實,就斷他的貢市!咱們把長城關卡的大門一開,他們就能做買賣;把門一關,他們就沒錢賺,甚至沒飯吃、沒衣穿。這時候他們當然只好聽話了。”
這些王守仁真是沒有想過,不禁笑了起來:“這招厲害。”
“這還不算厲害。如果這些部族有一支侵擾了邊境,咱們就把城門一關,然后告訴所有部族:‘因為這個家伙惹了事,我們不得不停止貿易。’其他的部族平白無故賺不到錢了,他們能答應嗎?這幫蒙古人自己就會去收拾那個惹事的部族,咱們只要坐在長城的城樓上看戲就行了。”
老父親說的話確實是一般年輕人想不到的。現在聽他這么一講守仁也開了竅:“這么說,正是長城防線使蒙古各部族不能合為一體?”
“對!幾百年前蒙古人曾經集結起一股多么強大的力量,滅金滅宋,建國立朝,其疆域之廣簡直難以想象。可今天長城以外的蒙古人全是一盤散沙,這都是靠了長城之利。我大明朝自立國以來一直花大力氣整固長城,甚至把京師都移到北邊來,這是有一番深謀遠慮的。”
王守仁低下頭來凝神細想:可不,還真是這樣!就笑著說:“孫武子有言:‘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長城防線就是孫子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吧?”
見兒子總算開竅了,王華也很高興:“你這話說得好。‘攻心為上,攻城次之’,天下事都是這個道理。蒙古人要和咱們做朋友,就真心結交他們;可他要和咱們打仗,大明朝有的是雄兵堅城,也不怕他。”
王華不愧是個狀元,文韜武略非同小可,談起兵法頭頭是道,不由守仁不佩服:“父親也曾研讀過兵法嗎?”
王華淡淡一笑:“其實文官之謀、武將之勇的根本道理是一樣的。只要弄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所在,則文官也能治軍,武將也能治國。”
老父親教給守仁的這些話句句都是箴言,將來王守仁自己建功立業的時候,這些道理都用得著。
雖然老父親所說的話句句在理,可王守仁那個天生的聰明腦瓜兒還是琢磨出一些問題:“長城當然有用,可我軍這么多年始終固守長城,年年消極防御,幾乎從不出戰。我想這還是因為朝廷沒錢吧?”
這句話說到要緊的地方了。
長城固然有利,可自正統朝至今,明軍幾十年間憑借長城消極防御,局面搞得這么被動,說穿了,實在是因為軍費不足。沒錢,怎么打仗?
兒子說的話涉及朝政的根本問題,王華反而不想往深里說了:“這些年國內災荒太多……”
這樣的話就說服不了王守仁了,他毫不客氣地搶過父親的話頭兒:“我看不是災荒太多,而是朝廷開支過大。”
半晌,王華勉強應了一句:“開支也大……”
“可老百姓這些年沒少繳稅!為什么稅收得越多,朝廷反倒越窮?”
是啊,為什么?
其實王華知道原因,可他從心眼兒里不愿意說。
見老父親不吭聲了,守仁就自己往下說:“當年魯哀公因為饑荒要對魯國百姓加征賦稅,向孔圣人的弟子有若問計,有若不提增稅,反而勸魯哀公減稅,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咱們大明朝怎么就不出幾個有若這樣的賢臣呢?”
發了一會兒愣,王華低聲道:“早就有人勸過,不聽……”
聽父親這么說,守仁的火氣也上來了:“朝廷這些年收了多少稅,邊關將士卻沒飯吃,老百姓還是照樣餓死!都說弘治朝是‘盛世’,可這幾年沒少餓死人!盛世還能餓死這么多人嗎?”
“……是啊,錢都養了宦官,養了貴戚,養了王爺了。”
這是自家院兒里,關著門和兒子聊天,否則王華絕不會說這樣的話。
大明王朝施政嚴酷,太祖、成祖、仁宗、宣宗都是英明之主,國勢方強,還維持得住。到英宗、憲宗兩朝就漸漸走了下坡路。如今弘治皇帝繼位,為人慈和敦厚,是位有道明君,可惜辦起事來優柔寡斷,一味守成,不能進取。成化辛丑狀元公王實庵先生是個正直純臣,面對積弊憂心如焚,這幾年也在皇帝面前委婉地勸說過幾次。可朝廷痼疾已深,積重難返,王華的勸說起不了什么作用。
現在當著兒子的面,一向沉穩的王實庵意外地說出一句偏激話來。可王華知道,單憑偏激改變不了朝局,緊隨其后的,只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見老父親嘆氣,王守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好端端養那么多宦官干什么?都是禍國殃民之輩!當年太祖皇帝還專門立了鐵牌,嚴禁太監干政,后人怎么就不聽呢?”
要在平時,王華早就不往下說了。可今天這位老先生也動了感情,話多!扳著手指給兒子解釋起來:“本朝的朝政架構向來如此。司禮監、東廠、錦衣衛是皇帝的耳目親信……”
東廠、錦衣衛是皇家耳目,這是好聽的話。其實天下人都稱這些家伙為“鷹犬”。對這些走狗王守仁厭惡至極:“太監到了地方每每胡作非為,御史和地方官奏報上來,皇上又護著這幫閹子……”
王華微微搖頭:“你這話錯了。天子最擔心的是亂政的叛臣賊子,所以安排親信耳目監視官員。對這兩股力量皇上一定要折中處置,抑其強,扶其弱。處理朝政、治理地方的權力在各級官員手里,太監沒有實權,所以太監的勢力是弱的,這么一來皇上就會打擊朝臣,庇護太監。”
王華有些激動了,這輩子也就這么一次,這位城府極深的老先生居然把這些牽筋透骨的實話說出來了。
聽了這些話守仁坐不住了:“皇上這樣的搞法,太監一旦坐大,就會迫害朝臣,為禍作亂!”
王守仁年輕,話說不到點子上。王華輕輕搖頭:“前朝曾出過王振、曹吉祥、汪直這些大宦官,一個個權傾朝野!可天子一旦感覺到太監為禍,只要一彈指,這些權閹立刻灰飛煙滅。為什么?因為太監只是個閹人,出了皇宮就沒有他們的活路,皇上要殺這些人太容易了!所以天子不怕太監作亂……”
這一下子守仁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說我朝的制度是朝臣提防太監,太監效命天子,天子敬重朝臣。”
王華點點頭:“本朝制度環環制約,這是歷朝所沒有的。”
聽到這兒守仁又明白了:“就是說只要皇上敬重大臣,朝政就清明;如果皇上不敬大臣,朝政就昏暗?”
父子之間,說些犯忌的話也無妨。王華點點頭:“也可以這么說。”
一聽這話守仁直跳起來:“說來說去,原來我大明朝的一切權柄只在皇帝一個人手里,他明則天下明,他暗則天下暗!”
聽守仁把話頭直指到皇帝身上去了,王華不由得沉下臉來。守仁嚇了一跳,低下頭不敢吭聲了。
其實王華不高興,并不是嫌守仁說得不對,恰恰相反,是自己這個聰明的兒子一語道破了玄機。
大明朝已經把治國之術發揮到了極致!正像王守仁說的:天下盡掌在天子一人手里,明倚內閣,暗操獨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
默然半晌,王華忽然沉聲說道:“天子明決,是社稷之幸;天子不明,就是儒生沒有盡責,未能輔弼朝廷。所以我們這些讀書人一定要好好讀書,要考功名,要做官!然后做諍臣,做諫臣,做忠臣!為了完成一諫,粉身碎骨、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王華說的是什么?他把孔圣人的兩句名言放在一起說了。這兩句話一是:“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二是:“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孔夫子把皇權比作猛虎惡犀,把人民利益比作玉璧。于是孔子認為:皇權如同猛獸,一定要關在籠子里!如果皇權沖出籠子,人民利益因此受損,就要由儒生們承擔責任!
怎樣承擔?
殺身成仁!
王實庵先生說的是孔孟儒學真正的內涵。
孔、孟二位圣人的話從沒有藏起來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就在眼前擺著呢!儒生們誰不讀《論語》《孟子》?哪個不看《大學》《中庸》?看過這些書,就必然看見了這些能改天換地的大道理!至于看完之后懂不懂,懂了之后敢不敢照做,那就難說嘍。
王華這人性格嚴厲迂緩,是個有城府的人。可這位老先生心里有那個“把皇權關進籠子”的想法,事到臨頭,也有“殺身成仁”的膽氣。能得這兩個真諦,說明王實庵不是奸佞小人,不是庸腐祿蠹!
至于守仁,和父親如此深談,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看到老父親那個堅強執著的內心世界,令他又敬又佩。老父親這些話對他一生事業都將產生很大的影響。
王實庵并不是個會表達感情的人,見兒子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睛里都是崇拜的意思,倒有點兒局促起來了。于是換了個話題:“有句俗話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個‘高’字你怎么看?”
“市井之人大概覺得當官的人作威作福就是‘高’了。”
王華搖了搖頭:“這么說就偏了。讀書人的高,就高在一個‘理’上。天下只有讀書人肯思考,思考了才能明理,明理了才能做事。做什么事呢?不是升官發財、作威作福,而是盡忠職守、為民請命。當年孔圣人在齊國、魯國求官,后來又周游列國,都是為了求得官職,因為一個人只有做了官才能真正去辦大事、辦正事。你將來要想報效國家、為民請命,就得先做官;要想做好官,現在就得多讀書,從書里多做學問。學問做透了,才能把官做好。你說對不對?”
發了一會兒呆,守仁低下頭來,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句:“父親指教得是。”
由這天起,王守仁拋開了年輕人的空想,從一個比較實際的角度開始思考“從政”的意義。明白了原來考科舉不是為了在人前顯貴、升官發財。儒生們出來做官,是要為天下人做一番大事的。
也是從這天起,守仁真正把一切閑心都放下,連苦讀了一年的兵書也都擱下,一門心思做起科舉的學問來了。
(三)
轉眼到了弘治十二年,又是一個大比之年。
這一年王守仁已經二十八歲,為了應付這次大考,他足足下了兩年的苦功,把一部《四書集注》爛熟于心,平時又和父親評論時事,在京城交朋結友,講談學問,自己在屋里也試寫了無數文章,只覺心胸豁然,文思日進,對這次春闈大比已是志在必得。
能不能考得功名,有一半兒是運氣。但守仁年紀也不小了,不管這次能否及第,該讓他在京城名流面前露個臉了。狀元公王實庵就在府里辦了個詩會,邀請文壇名家來赴雅宴,希望守仁能和這些世伯、世叔多親近,攢個人脈。
王華這個人誠樸厚道,很受弘治皇帝器重,學問又好,在京城有人緣,面子大,詩會這天凡被請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一時間府里高朋滿座,詩賦雅集,場面十分熱鬧。王華早早就在門口迎客,一邊招呼客人,同時眼睛往街上看著。
沒多久,一乘小轎抬了過來,轎里下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兒,穿一身簡單的藍布袍子,看起來很是樸素,甚至有點兒土氣。老頭兒個子不高,體態清瘦,眉毛疏淡,眼睛不大,微微瞇著,嘴唇挺薄,習慣似的緊抿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著倔頭倔腦的,走路的時候微微弓著腰。一見此人來了,王華幾步迎上去,離著老遠就拱手笑道:“西涯先生肯賞光,寒舍今日真是蓬蓽生輝。”
來的這個人叫李東陽,王華今天辦這個詩會,請來最重要的一位客人就是他。
李東陽號西涯,湖廣茶陵人,以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的身份入內閣參與機務。這位老先生能辦事,敢勸諫,是位出了名的耿介直臣,而且才氣極高,詩詞文章冠絕一時,平生著述多至上百卷,是大明朝最著名的“臺閣體”詩風領袖,京城文壇第一流的人物。人也好,不犯倔的時候很隨和,跟王華是莫逆之交。
見李東陽到了,滿屋子的客人都搶著過來和他打招呼。
眼看重要的客人來得差不多了,先到的人也寫了幾首好詩出來,把氣氛搞得很熱鬧了,王華就把守仁叫過來和前輩們見禮。沖著王華的面子,那些官僚文士對守仁自然也十分客氣,這個夸他的相貌,那個贊他的禮儀,哪句話好聽就說哪句。
見大家把兒子夸了一頓,好聽的話說得差不多了,王華才嘆口氣,對李東陽說:“這孩子不成器,至今未得功名。”
聽說守仁沒考上進士,李東陽微微一笑:“我看令公子不俗!以他的才氣,今科必定得中狀元!”
鼓勵人的話嘛,當然就得這么說。這句夸人的話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來,七八張嘴一起說:“西涯先生法眼,一定不會看錯。”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李東陽也有心試試守仁的才氣,就站起身來高聲笑道:“今天蒙實庵先生做東,京城名士到了一多半,正是盛會雅集,連廳堂里的風都帶著墨香。我看就趁這機會讓我這侄子作一首《狀元賦》,大家觀摩一下如何?”
一聽這話王守仁心癢難耐,躍躍欲試。但在父親面前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說,連頭也不敢抬,只是拿眼角兒偷瞄著父親。卻見父親笑而不語,似乎微微點頭。
王華對自己的兒子非常了解,知道守仁才思敏捷,吟詩作賦都是拿手的,正想趁這機會讓他在眾人面前露露臉、揚揚名。至于文章優劣倒在其次,反正有李東陽在這兒托底,也出不了什么漏子。
見父親沒有阻止的意思,守仁也不客氣,鋪紙提筆一揮而就。李東陽拿過這篇《狀元賦》看了一遍,高聲贊道:“天才!天才!”
李東陽如此盛贊,可不得了!王華大喜過望,趕緊說:“西涯先生可把這孩子慣壞了。”
聽李東陽贊守仁是天才,在場的人都爭著拿過守仁的文章來看,也都一個個挑起大拇指贊不絕口。
今天這場盛宴王守仁只是個“借東風”的年輕人,李東陽才是真正的貴賓。現在守仁已經在眾人面前露了臉,自然有人出來捧李東陽:“西涯先生是文壇泰斗,何不作一首供我輩追摹?”
一聽這話李東陽趕緊拱手謙謝。
捧場的人既然張了嘴,自然要把場面一捧到底,哪里肯聽,自行鋪紙研墨,把李東陽硬拉過來,李東陽也不再推辭,略一沉吟,提筆錄了一首:
先生深臥菊花叢,曲幾圍屏杳窕通。
本為紅塵辭俗眼,豈因多病怯秋風。
交情盡付炎涼外,身計聊憑吏隱中。
相過不嫌憔悴質,只應風味與君同。
李東陽不是個毛頭小伙子,早就沒有那股子狂放勁兒了,在這樣的場合,他錄的只是一首舊作。可不管新舊,這詩果然是好,詞句孤淡蒼陌,柔緩沖和,清逸雍容,毫無戾氣。“文壇泰斗”四個字名不虛傳。堂上賓客齊聲喝彩,爭相傳閱。這種時候自然是誰身份高誰就站在前頭,身份低些的在一旁幫襯。在一群老先生面前,守仁這樣的后生晚輩自然就被擠到邊兒上去了。
年輕人,大多不喜歡這些吹吹拍拍的事兒。見沒自己的事兒了,王守仁也就悄悄退開。一回頭,見臨門的桌上坐著個粗壯的年輕人,穿一件藍葛布衫子,長著顆獅子一樣的大腦袋,高顴骨大下巴,重眉毛小眼睛,一副厚嘴唇,兩只招風耳,粗手大腳樣子挺丑,一個人坐在那兒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頭也不抬,似乎并不打算來湊這個熱鬧。
守仁并不認識這個人,可看他的樣子覺得有趣,正猶豫著是不是過去打個招呼,已經有人走過來高聲說:“西涯先生是文壇巨擘,獻吉老弟是新進翹楚,也作一首讓大家開開眼吧。”
聽這人提到“獻吉”二字,王守仁心里一動:難道這個年輕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陜西才子李夢陽?
想不到父親還真有面子,在家里辦個詩會,居然把李夢陽都給請來了。
李夢陽,跟李東陽名字很像,一字之差。可這兩位在詩文方面卻是對頭。
李夢陽字獻吉,陜西慶陽人,二十一歲得了陜西鄉試第一名解元,繼而考中進士。這年才二十七,比守仁還小一歲。這個李獻吉出了名地好喝酒,愛打架,剛直狂放,才氣逼人,進京沒多久就以詩詞文章名動京師,幾乎和李東陽比肩。凡是在京城住著又讀過些書的,沒有不知道這一老一少“二陽”的。
不過這老少二陽并不是朋友,他們在詩文方面的看法是對立的。
中國詩歌興于魏晉,盛于唐宋,后來漸漸失去活力,到了明朝,竟演化出一種專門以湊合字數、追求漂亮、宣揚盛世、歌功頌德為主流的詩歌體裁,內容貧乏無趣,只追求文字華麗。因為這種無聊詩風在朝廷官員里特別盛行,所以被稱為“臺閣體”。如今大明朝君明臣直,太平盛世,歌功頌德的“臺閣體”正合于時,更是把持了詩壇的主脈,把一切新東西都湮沒了。
這個時候,就出了一位陜西才子李夢陽。
李夢陽這個人才氣極高,脾氣很大,對陳腐討厭的“臺閣體”恨之入骨,早在家鄉的時候就已經對著那幫專寫“臺閣體”的“老家伙”們開罵了。等到中了進士,入朝為官,更是無日不罵,無時不罵!一邊罵,一邊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詩風,結交了一大群和他志趣相投的年輕人,大家湊到一塊兒邊寫詩邊罵人。結果詩也出了名,罵也出了名。
而被李夢陽他們罵得最狠的就是內閣次輔李東陽。因為李東陽是京城里的文壇泰斗,當朝“臺閣體”第一人。理所當然,他就成了這幫年輕人嘲罵的對象。
其實李夢陽罵李東陽,李東陽這位文壇前輩卻不記恨。今天這個詩會,就是李東陽跟王華說了,專門把李夢陽請來的。不然王華哪會讓這“二陽”在自己府上見面?這不是給李東陽難堪嗎?
李東陽從年輕時候學的就是“臺閣體”,到上了歲數,他自己也覺出“臺閣體”不好的一面來了,平日寫了不少擬古的詩作,雖不敢說日新月異,畢竟這推陳出新的意思還是很明確的。
可惜,在年輕人看來,“老家伙”的改變永遠不夠。
結果是李東陽這個“老家伙”一邊自己下功夫,一邊想跟李夢陽他們拉拉關系,不管文壇上也好,朝廷里也好,如果有可能的話,對這些年輕人提挈一把。可惜李夢陽他們根本不買賬,一點兒不把“老家伙”放在眼里。今天李夢陽應王華之邀來赴詩會,眼看一幫當官的都圍著李東陽溜須拍馬,這個窮山溝里撅出來的愣桿子在一旁暗暗冷笑,滿心想著要給這幫“老家伙”們一個難堪。現在有人請他“也作一首”,李夢陽也不推辭,抬起頭來略一琢磨,揮筆就寫:
黃河水繞漢宮墻,河上秋風雁幾行。
客子過壕追野馬,將軍韜箭射天狼。
黃塵古渡迷飛挽,白月橫空冷戰場。
聞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誰是郭汾陽。
大才子就是大才子,這首詩寫得天雷滾滾,濁浪沉沉,格局雄健,氣勢逼人,真就把李東陽那首蓋過了,在場的人沒法兒不喝彩。
哪想到一個好兒還沒叫完,李夢陽抓過詩箋兩把扯個粉碎,往地上一扔,操著一口土腔說了句:“啥嘛,根本看不成!”轉身回到桌前又自斟自飲喝起酒來。
這是成心找別扭……
李夢陽這一下把所有人弄了個掃興。好在這些都是人情世故的老手,眨眼工夫又找到話題聊了起來。只是再沒人搭理這個渾了巴嘰的愣小子了。
一片熱鬧中,守仁笑呵呵地湊了過來:“獻吉先生好,在下王守仁。”
李夢陽看了他一眼,隨口說:“好呢。”
“咱們一塊兒喝兩杯?”
李夢陽還是一句:“好呢。”倒了杯酒一口喝干。倆人就這么默默地對坐了一會兒,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兩個年輕人初次見面,互相不熟,加上剛剛鬧了一場別扭,眼下李夢陽對王華沒什么好氣兒,對守仁自然也有點兒看不上的意思,不太想搭理他。見守仁坐在面前不走,就故意說:“聽說你兩回都沒考上進士?”
李夢陽話里的意思是給守仁添堵,故意氣他。守仁倒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別人都以考不上進士為恥,我卻以考不上進士就心急為恥。”
這句話答得挺妙,也合李夢陽的口味,對守仁的敵意立刻減了幾分,又問:“你是李西涯的學生?”
守仁趕緊搖手:“家父和西涯先生是朋友。”
李夢陽在這里已經待煩了,覺得和守仁還對脾氣,就站起身來:“這地方悶得慌,我知道一個地方不錯,王兄有興趣嗎?”
李夢陽的“地方”守仁當然有興趣,就跟著他出來了。
李夢陽帶著守仁一直走到德勝門里,在崇教坊后頭一條小胡同深處有個挺破的茶館,門上掛著一塊木板招牌,上頭寫著三個字:“謫仙居”。
謫仙,就是唐朝詩人李白。
招牌上這三個字寫得敞手敞腳,歪歪斜斜,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細品卻頗有風骨。守仁剛才看見李夢陽寫詩,寫得一手好顏體書法,現在一眼就認出,這三個鄉巴佬一樣又丑又倔又個性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筆。
進了門,就聞著一股刺鼻的煤煙子味兒,一間廈屋里擺著五六張油漆斑駁的破桌子,十幾條歪歪扭扭的爛板凳,茶博士在柜臺邊上縮著頭打瞌睡,也不招呼客人。屋里散坐著十來個年輕人,扎成四五堆兒,每張桌上一壺茶,也沒人去喝,一個個指手畫腳地吵吵嚷嚷。見李夢陽進來,這幫年輕人有的起身拱手,有的只是隨便揮揮手,胡亂問候一聲。李夢陽走到柜上自己拿了一只茶壺、兩個缺邊少角的破茶碗,抓一把茶葉末子扔進壺里,拎過茶爐上燒著的大銅壺沖了一壺茶,給守仁和自己都倒上水,這才把桌邊坐著的年輕人一一介紹給他:河南才子何景明,陜西來的康海、王九思,山東才子邊貢,江南才子徐禎卿、顧璘……
好家伙!敢情半個大明朝的青年才俊都在這個不起眼的破茶館里窩著呢!
這幫年輕才子們攤手敞腳地坐在爛板凳上,喝著又苦又酸的茶末子,粗聲大嗓吆三喝四,狂放傲氣旁若無人,一點兒虛文俗禮的假客氣都沒有。現在李夢陽一來,茶館里頭更熱鬧了。
一落座,李夢陽就跟大伙兒講今天怎么折騰了李東陽這個“老家伙”一下,一幫年輕人都給他叫好。李夢陽喝了口水,一只腳踩在凳子上沖一幫兄弟們喊叫:“朝廷里的‘老家伙’比糞坑里的蒼蠅還多,我一個人拾弄不過來!你們這幫家伙趕緊考中進士出來做官,咱一塊兒跟這幫老家伙們斗!”
李夢陽的老鄉王九思說:“滿朝都是這幫老頭子,一個個占著茅坑不拉屎,就知道混事!等老子將來做了御史臺,非把他們一個個參倒不可!”
何景明笑著說:“你一個小小的御史想參當朝閣老?人家李東陽一抬手,先把你給參了。”
李夢陽把話接了過來:“我要是做了御史,可不打算參李東陽,咱們這位閣老詩寫得爛,人品還不錯。”
這倒是句公道話。詩好不好且不論,李東陽是位正直老臣,人品極好。
“那你想參誰?”
李夢陽拍著桌子吼著說:“我要參,就參張鶴齡那狗日的!”
壽寧侯張鶴齡是當朝張皇后的兄弟、大明朝的國舅爺。
弘治皇帝和歷朝歷代的皇帝都不同,是個非常專情的人,后宮除了張皇后之外沒有任何嬪妃。因為皇帝和皇后感情太好,國舅張鶴齡就仗著皇后的勢力胡作非為,名聲很臭,卻沒人敢參他,也參不倒他。
“參不倒?參不倒也要參!越是這種癩狗越要追著打,打斷他的脊梁骨!”李夢陽操著一口陜西土腔高聲說,“你這伙知道啥是個李夢陽?李夢陽就是‘膽’!咱這人天生就是個愣桿子,腦袋是用石頭做的,不管他有啥勢力,只要我看不順眼,就拿腦袋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這污濁官場?幾個窟窿!”
聽李夢陽放出這樣的話來,一屋子的人都給他叫好!王守仁也在一旁暗暗點頭,覺得跟李夢陽他們在一塊兒挺對脾氣,就往邊兒上一坐,聽他們談論古詩,隨口批評朝政,或者口無遮攔地罵著“老家伙”,倒也爽快。
(四)
這一坐就一直坐到下午,卻見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站在茶館門外向里張望。
這年輕人戴一頂四方平定巾,穿件天青色綢衫,腰里系著絳子,高挑身材,生得長眉入鬢,目若星辰,唇似丹珠,俊朗帥氣,儀態清雅,讓人見了不由得多看兩眼。江南才子顧璘一眼看見,趕緊迎了出來,把這個年輕人讓進茶館,高聲說:“各位停一停,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吳門唐寅,我好不容易請過來的。”
好家伙,蘇州才子唐伯虎到了!
唐寅這人可了不得,這一年剛剛三十歲,只比守仁大兩歲,卻成名已久,號稱“詩畫雙絕,江南第一”,頭年鄉試考中了應天府第一名解元。雖然這一次唐寅還是頭回進京來考進士,可他的詩畫、名氣早就傳遍京城。所以唐寅一到京師,達官顯貴都給驚動了,每天都有不少人捧著銀子在他住的客棧門外等著,或求一畫,或求一詩,也有名流士紳拿著名帖登門拜訪,不為別的,只想和唐解元在一塊兒坐坐,清談幾句。結果唐寅住的客棧門前車馬如流,每天酬酢無虛,忙得一塌糊涂。今天顧璘還是擺出同鄉的面子,好不容易把這位唐解元請到他們這個詩社里來。
這么一位人物到了,茶館里的年輕人都興奮起來,紛紛上前和唐寅見禮。唐寅這人儒雅得很,滿臉帶笑,話也不多,自己找個空位坐下,靜靜地聽別人談論。
這時候李夢陽又高談闊論起來。三說兩說就說到詩風的“復古”上頭來了。坐在邊上的何景明也喝了兩杯酒,叫著“秦無經,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大發感慨,眾人齊聲附和。
熱鬧之中,唐寅忽然慢聲細氣地說了句:“‘復古’是好,可惜二十年后也就俗了。”
這句話聲音不高,卻一語驚動四座,所有人都往這邊看過來。李夢陽高聲說:“魏晉風骨、盛唐氣象過一千年也不會俗!”
唐寅笑吟吟地回道:“古人的‘風骨氣象’自然不會俗。可今人寫的詩再怎么也不會變成‘唐詩’。今天大明朝流行‘臺閣體’,復古的詩風是一股新潮流,當然有幾分真精神,等二十年后大明的學子們人人‘復古’,那時難免流俗。”
唐寅這幾句話說得更不中聽了,李夢陽頓時虎起臉來:“你認為大明的詩風應該如何?”
“用自己的手寫自己的詩,心里要真誠,句子不妨直白些,意思不妨簡潔些,寫完了也不必非要給別人看。”
唐寅說“不給別人看”是孤芳自賞的清高意思。可李夢陽是個爭鋒弄潮的性子,唐寅這份孤傲自賞他接受不了,氣呼呼地問:“不給別人看,寫來干什么?”
唐寅蹺起二郎腿,操著吳儂軟語不緊不慢地說了句:“燒掉……”
一聽這話李夢陽氣不打一處來:“說這些沒用,你寫幾首詩我看看!”
唐寅把手一抄,淡淡地說:“在下并不怎么會寫詩。”
只這一句話,在座的人各自扭頭去說自己的話題,再沒人理他了。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方人、北方人脾氣性情大不相同。唐寅和李夢陽脾氣相反,一個內斂一個外放。可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都狂放不羈、傲氣十足!幾句話不投機,弄僵了。這茶館子是李夢陽的地頭兒,結果唐伯虎讓人家孤立起來了。
和唐寅一樣,王守仁也是個“新來的”,看別人都冷落唐寅,守仁正好悄悄坐過來跟他打個招呼。守仁在江南頗有才名,唐寅也知道他,兩個人就慢聲細氣地聊了起來。
聊來聊去,守仁問唐寅:“唐兄覺得獻吉他們提出的‘復古’詩風不好嗎?”
唐寅輕輕搖頭:“倒不是好不好的問題,主要是看以后如何發展。”
在這方面守仁的看法倒和李夢陽相似:“唐宋以后文風確實不佳,本朝的‘臺閣體’又庸弱……”
不等守仁把話說完,唐寅已經截住了話頭:“‘臺閣體’不好,都是應付人的空話,只知道歌功頌德,這樣的詩,稍有心胸的人不屑于寫它。獻吉他們說‘復古’,是想找一股雄壯之氣洗掉‘臺閣體’的虛冗,這是對的。而且李獻吉剛強勇猛、才氣逼人,寫的詩真的很好。咱們這些人詩不如他,做事也不如他。”
本以為唐寅對李夢陽很看不起,想不到他對李夢陽評價這么高。這一來守仁倒不明白了:“那唐兄怎么說獻吉的詩將來會俗?”
唐寅連連擺手:“李獻吉是個奇才,他的詩斷不會俗!我是說這‘復古’的詩風很快就會俗起來。你想,以李夢陽他們這些人的才華勇氣,將來必成一代文壇領袖,等他們成了大名,別人自然都來學他們,這一模仿,當然就俗了。”
原來唐寅說的是這個意思,李夢陽他們先前倒誤會了。王守仁笑道:“那就不是獻吉他們俗,而是別人要‘流俗’了。”
唐寅點點頭,并沒再說什么。可守仁這里回頭一品,卻有了感覺:“唐兄是說復古的詩風沒有出路?”
唐寅要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李獻吉、何景明這幾位的大名我在江南就聽過。今天一見,倒覺得獻吉他們太霸道,一味只稱贊魏晉盛唐,對后人都不承認,表面上似乎是要打破俗冗,銳意革新,其實骨子里卻把‘復古’二字看得太重,太強調古風古韻,這就成了泥古不化。可咱們畢竟是‘今人’,怎么也變不成‘古人’。所以這‘復古’詩風從根子上說是假的!一旦泛濫,就會變成另一種‘臺閣體’,照樣是拘束人心的東西。”
——“復古”詩風是假的……
唐寅這話可真讓王守仁吃一驚:“依唐兄之見,若是復古之路走不通,今后詩詞的出路當在哪里?”
唐寅沉吟片刻:“我心里是這么想的:李夢陽說前人‘古樸’,后人嘛,當然沒法變成‘古’,可咱們就不能做到一個‘樸’字嗎?現在的人說話越來越直白,我們寫詩也應該直白,在直白里求一個‘樸’字,就是‘我’,有了‘我’才有意思。學摹古人,學來學去,‘我’在哪里?”
唐寅這番高論在守仁聽來真是別開生面:“早聽說唐兄的詩名著于江南,何不就作幾首,讓獻吉他們看一下呢?”
唐寅淡淡一笑,仍然說了句:“我不怎么會寫詩。”說著就把兩只手一抄,微微仰起臉來,坐了片刻,又說,“也不怎么會罵人……”
想起李夢陽那老虎一樣的氣勢,守仁不禁笑了起來:“我也不怎么會罵人。”
一句話把唐寅也逗笑了。
這天剩下的時間守仁就和唐寅清談起來。
其實唐寅是個極淡泊的人;而守仁自幼家學淵源,是個一心求上進、要建功立業的人,這兩個人在很多事的見解上并不相同。不過眼下在李夢陽的詩社里,這兩位都是坐在邊上插不上話的,所以私下一聊,倒聊得挺投機。
說來說去,王守仁忍不住問:“唐兄剛才說了一個‘樸’字,一個‘我’字,似乎大有意思?”
“不是兩個字,只是一個字。‘樸’就是‘我’。”
唐寅說的這些話讓守仁頗感興趣:“能不能多講講?”
唐寅略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說起儒學,早在漢唐就是天下顯學,可真正把儒學當成大學問苦心鉆研卻始于宋。先有周敦頤、程顥、程頤幾位前輩,到南宋又出了兩位大儒,一位是朱熹老夫子,認為天下至理都在事事物物上,做學問應該從“格物致知”入手,廣學博論,皓首窮經,讀數不清的書,做數不清的思考,從而求得一個能把天下萬事萬物融會貫通的大道理,從此一通百通,達于‘表里精粗無不到,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境界。他這一脈后世稱為‘理學’。另一位陸九淵先生和朱夫子是朋友,他認為天下至理皆在人的心里,心即是‘理’,講究的是一切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思考所得就是道理,書看不看倒在其次。所謂‘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后世把陸九淵的學問稱為‘心學’。宋孝宗淳熙二年,這兩位大宗師會于江西廣信鵝湖寺,各展胸襟,縱論圣學,史稱‘鵝湖之會’。”說到這里抬頭望著守仁,笑問,“朱、陸兩門學問,你覺得誰對誰錯?”
朱子理學、陸子心學是儒學的兩大流派,凡讀書人,要么認同“理學”,要么認同“心學”,兩者都認可或者兩邊都不認同,幾乎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的學問是“成化辛丑狀元公”的老父親督促著做的,他認同的當然是被朝廷推崇的朱子理學。于是點頭答道:“我聽父親說過,朱子理學是微言大義;陸子心學‘近禪’,多半不通。”
王守仁和唐寅在性格、志向方面本就不同路,現在守仁這句話把兩個人學術上的差異也給揭出來了:王守仁是朱子理學門徒,唐寅的學問功夫卻在陸子心學上頭。
大明朝廷推崇理學,貶抑心學。至于為什么發揚“理學”貶抑“心學”,這里面其實有一番不可告人的心術。對這些王守仁平時從沒想過,偏偏聰明透頂的唐伯虎知道內幕。
今天這個破茶館子里都是熱血的年輕人,雖然話不投機,其實心氣兒相通,意氣相投。唐寅的話也就比平時多了:“朱、陸二位先生的理論都有道理,若仔細論起來,陸九淵的‘心學’更高些,也就因為這個‘高明’,后世人反而‘揚朱抑陸’,只推崇‘理學’,把‘心學’扔到一邊去了。”
唐寅這么一說守仁就不明白了:“儒學是治國的大道理,為什么不用高明的,反而用淺顯的?”
唐寅淡淡一笑:“我只是一點兒愚見,就當說著玩兒吧。朱熹讓人多讀書,多做學問,從書里領會出一番道理來,這樣領悟出來的道理也許沒有那么深、那么大,可讀書人讀什么書是朝廷規定好的,書里的字句如何解釋,都是經過欽審欽議的,這樣‘解釋’出來的道理必是鐵打的‘綱常’。讀書人把‘綱常’認定了,思想統一了,大家才能坐到一起辦國家大事。”他把那碗茶末子喝了一口,讓自己的思緒略沉了沉,“讀書人為什么讀書?就是為了做官。這些官員湊在一起就成了朝廷。朝廷嘛,自然是個辦事的地方,辦事的地方最講規矩!所以想做官的讀書人都得按‘理學’的路子走,道理上一致了,誰也不敢出格了,朝廷就有了規矩。這就像下棋一樣,‘直車跳馬架子炮’,這些全是規矩。有了這套規矩,隨便兩個人坐在一起就能‘下棋’,是輸是贏,一切清清楚楚。所以朝廷推崇朱熹,不用陸九淵,就是要攏住人心,維持這個‘規矩’。”
聽唐伯虎說出朝政的內情,王守仁恍然大悟。接著就想道:“可大家的思想都被攏在一套‘死規矩’里頭,很多高明的主張豈不是……”
唐寅點點頭,接過守仁的話:“很多高明主張都被擱置了。”
這一下王守仁就不懂了:“高明的主意反而不用,豈不是很可惜?”
王守仁這一聲質問,是天下年輕人都會問的話!唐寅自己何嘗不這么想?可他是個知道內情的人,對此無可奈何,只能微微搖頭:“是可惜。可治國未必要用最高明的主意,最重要的是講究實際,何謂實際?就是一個‘忠’一個‘孝’,依此二字進去就錯不了,若是出了這個格,則不問‘高明’與否,皆不可用。”
大明朝治理天下只在一個“忠”一個“孝”。“忠”就是忠君;“孝”就是孝順父母——而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父親”。所以忠、孝二字最后都落在“忠君”上頭,除去這兩個字,其他皆不可用。這就是朝廷的規矩。
朝廷這套“規矩”其實還有更多內情,只是再說下去未免過于敏感,所以唐伯虎不愿意說,王守仁也沒有再問。
半天,唐寅又緩緩說道:“陸九淵的‘心學’也是個大學問。他認為天下事無不發自‘人心’,人心就是‘天理’,這是對的。人生在世,要有心,有思想,有見解,有‘自己’,不然就成了行尸走肉。可你有這么多思想和見解,處處特立獨行,時時要破‘規矩’,這不是惹朝廷討厭了嗎?所以上頭的人雖然也承認‘心學’是個學問,卻認定陸九淵的學說‘近禪’,是瞎蒙亂猜、胡說八道,扔到一邊去了。你想,讀書是為了考功名,不依‘朱子理學’做學問就考不上進士。這么一來讀書人都只認‘理學’,誰肯下功夫去討論‘心學’呢?”
一聽這話守仁笑了:“我看唐兄在‘心學’上頭下的功夫就不少。”
唐寅笑著擺手,指著自己頭上的帽子開玩笑說:“哪里哪里!我也是‘理學’門徒,不然哪來的這個‘解元’?”說著倆人都笑了。
“唐兄不妨再說說這個‘我’……”
唐寅想了想:“當世有儒、釋、道三家。釋和道,咱們姑且算它是一家。儒家講究一個‘進去’,要做事;釋、道講究一個‘出來’,要放下,可這兩條路都不好走。你想,天下事紛紛擾擾,爾虞我詐,若進去了,污濁得很,把自己染黑了,不值;若說一切拋下,走出來,難免曲高和寡,孤苦難耐。怎么辦?只能折中取勢,有出有入、時出時入。要想進得來、出得去,就必須先找一個‘自我’。找到了‘自我’,就在心里樹一間靜室,隨時把‘自我’養在里面。如此一來,世間一切紛擾都成了心外事,不至于污染身心。”
唐解元這些話王守仁聞所未聞,細想又覺得極有道理:“唐兄說的這個‘自我’究竟是什么?”
唐伯虎用手指輕輕點著桌面,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是人心里的良知。”
“良知?”
“對!那些私心人欲皆是邪門歪道,不算‘自我’;咱們一說‘自我’,指的一定是良知!天下人只要懂得人事兒的,個個都有良知,若說一個人全是私心人欲,一點兒良知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你說對不對?”
這句話守仁倒能接受:“唐兄說得對!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我固有之。’由此可知,天下人皆有良知。”
唐寅臉上掛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良知是你我心中天生地造的赤子之心。人生在世,莫貪名利,莫纏世情,莫問得失,莫尋出入,只要牢牢守住這顆赤子之心,一塵不染,萬事無礙。”
唐寅關于“人人都有良知”的話說得好。可他那個把良知“養”在靜室、“一塵不染、萬事無礙”的主張卻片面了。
找到“自我”是很重要的。可想把“良知”養在靜室卻不容易。因為天下事紛紜復雜,不可能完全避過。就像強盜,你躲在屋里,他可以踹開門闖進來,那時怎么辦?所以培護良知不能全靠“靜養”,而是需要磨煉、磨煉、再磨煉。
不管怎么說,唐伯虎這番關乎“良知”的道理算是給王守仁打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理學之外得以另辟蹊徑。至于“磨煉良知”,就要等守仁自己去悟了。
而唐伯虎,后來卻在“靜養良知”上頭摔了大跟頭。
(五)
從這天以后,王守仁漸漸成了李夢陽詩社里的常客。至于孤傲的唐寅,再沒到詩社里來過。
一個月后,王守仁下了科場,三場考罷,點中二甲第七名進士。
進士及第,就是鯉魚跳過了龍門,這一下王守仁終于放下心來了。就成天和李夢陽他們一幫年輕人混在一塊兒,談古論今,吟詩作賦,喝了酒高興起來,就把“老家伙”們拿出來損上一頓。可惜從上次見面之后,守仁就再也沒見過唐寅的面。只隱約聽說唐寅這場春闈落了榜,估計此時已經回蘇州去了。
這天,一幫子年輕人又混到一起,寫詩填詞,議論朝政,吵吵嚷嚷大發感慨。正聊得熱鬧,李夢陽的老鄉康海從外頭進來,嘴里大呼小叫:“你們聽說了沒,唐寅讓錦衣衛的人抓起來了!”
這一聲咋呼可真厲害!所有人都停了話,一起往這邊看來。守仁第一個問:“怎么回事?”
“聽說這個唐寅,哦,還有他一個蘇州老鄉叫徐經的,這兩個人花了大把的銀子賄賂今科的副主考程敏政,從他手里買了考題……”
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居然賄賂考官!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奇聞。
“怎么回事,你仔細說說。”
“我也是聽人說的。”康海坐下喝了口水,“程敏政這個老家伙你們知道吧?”
程敏政大家當然知道,這是大明朝一位出了名的神童,十三歲就被皇帝特詔送進翰林院讀書,十九歲得中順天府鄉試第一名解元,二十三歲高中榜眼,從此平步青云。如今擔任禮部右侍郎,皇上有什么詔令敕書都交給他寫。名氣之大僅次于李東陽,是京城文壇坐第二把交椅的“老家伙”……
顧璘在邊上問:“我聽說這老家伙傲得很,人倒挺正派,不至于出賣考題吧?”
顧璘是唐伯虎的老鄉,說話難免向著鄉親。康海立刻冷笑一聲:“他正派?你看見啦?!”
守仁趕緊說:“你們先別斗嘴,說事兒。”
康海喘了口氣,又說:“唐寅和徐經倆人是一起進京的,這個徐經家里有的是錢!不知托了誰的關系,從程敏政手里買了考題,事先做好卷子讓姓程的看過,等上了考場,徐經和唐寅就按事先準備好的卷子照抄一份,往上一送。程敏政看見卷子當然知道這是徐經,這是唐寅,然后紅筆一勾,這不就中進士了嗎?結果這個程敏政也真廢物,硬是把事兒給辦漏了。閱卷的時候一眼看見這兩份考卷,老家伙一激動,當著所有考官的面順嘴說出一句:‘這準是徐經、唐寅的卷子!’就這一句話,讓給事中逮個正著,立刻參了他一本。這不,程敏政、徐經、唐寅都下了大獄了。”
康海這一句話引得眾人齊聲叫好。何景明說:“我早看出姓唐的是個騙子,上次來咱們詩社,一首詩都作不出來。”
康海對唐寅也有些看不慣,高聲說:“這回可沒他的好果子吃了!犯了這么重的罪,至少也得流配三千里,那個程敏政估計腦袋要搬家了。”
在座的才子們又是一片嘩然。有叫好的,也有人覺得惋惜,還有人說幾句風涼話,逗個趣兒。正鬧著,忽然邊上有人插了一句:“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你們哪知道實情?”眾人一愣,扭頭看去,卻是山東才子邊貢說話了。
邊貢字廷實,也是位大才子,詩詞文章和李夢陽、何景明不相上下。而且邊貢運氣好,二十歲就考中進士,今年才二十三歲,官已做到太常博士,茶館里這幫才子就數他的官兒大。
現在這位太常博士忽然插話,似乎知道“內情”,王守仁趕緊湊過來問他:“你說說是怎么回事?”
邊貢把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掩著嘴神神秘秘地說:“跟你們說,這個事咱們哪兒說哪兒了,絕對不能傳出去,不然就是給我找麻煩!”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點頭:“行,我們保證不外傳,你說吧。”
邊貢又左右看看,這破茶館里就他們幾個人,這才壓低了聲音:“唐寅這事上頭已經查出眉目來了,是個冤案。”
“怎么叫冤案?”
“早先閱卷的時候,那個程敏政不知吃了什么藥,拿著兩份卷子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了一句‘這準是徐經、唐寅的卷子’,身為春闈主考,犯這樣的大忌實在出人意料,結果讓給事中把他當成‘舞弊者’給參了。皇上知道這事以后馬上把程敏政調離考場,派李東陽去復查,你猜怎么著?唐寅、徐經這兩份卷子都沒錄中。”
邊貢的幾句話把大家都搞糊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寅和徐經壓根兒就沒考上,都讓程敏政給刷下來了!”
“就是說……”
邊貢把兩手一攤:“根本就沒人作弊!你想啊,程敏政要是舞弊,這倆人咋會給刷下來呢?”
“那程老頭閱卷的時候瞎叫喚什么呀?”
“吃飽撐的唄!”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說樂了。
其實這事兒并不奇怪。
科舉是為國選才,并非文章寫得精彩就一定能錄中。有時候文章精彩,可是闡述的道理不合時政,或者略有犯忌之處,也可能被黜落。唐寅、徐經的文章被考官當眾稱贊,卻沒錄取,應該是這方面的原因……
守仁最關心唐伯虎的情況,趕緊又問:“后來這事怎么處理的?”
邊貢又把聲音壓低了些:“現在呀,所有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程敏政這事是個冤案,可問題是這事兒已經傳出去了,天下的舉子都聽說了,所有人都在罵!這時候你說程敏政沒舞弊?舉子們不信!”
“那咋辦?”
是啊,那怎么辦呢?
這幫年輕人只有罵“老家伙”的本事最拿手,真正碰上這種朝廷要事,他們一個個都沒主意。
邊貢咂咂嘴:“進士大考是為國家選拔人才,太重要了。如果因為一個‘舞弊案’把名聲搞臭了,失信于天下讀書人,對朝廷是個不小的打擊!所以上頭已經定了:無論如何,就把這個案子當‘考場舞弊’來辦!”
一聽這話,在場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這幫年輕人志大才高,論本事個個都不得了。可他們畢竟是年輕人,單純脆弱,現在聽說有人受了陷害,而陷害他們竟是為了給朝廷賺一個“公平清廉”的名聲,這幾個年輕人心里都覺得難以接受。
為了“公平”而毀人前程?為了“清廉”而污人清白?
可是,如果不毀這三個人的前程,天下人就不信“公平”;不污這三個人的清白,天下人就不信“清廉”。這就是現實……
好半天,還是守仁問了一句:“朝廷怎么處置唐寅他們?”
“唐寅、徐經削籍,永不準再入科場。至于程敏政嘛,雖然罪不至死,丟官罷職是難免的,也許還得判個流刑,發配邊關。”
聽了這個消息,守仁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老天爺似乎有意為難唐寅,像他遇到的這樁冤案在史書上都找不出先例來。江南第一才子就這么倒了。
說真的,在這個詩社里還真沒有人把唐寅當一回事。因為唐寅太孤傲了,這間詩社里的所有人他都沒看在眼里,不肯當著他們的面寫詩來證明自己的“才華”,甚至都沒和這些才子們正經說幾句話。這些人里只有王守仁和唐寅聊了幾句。也就是這么幾句話,已經讓守仁知道:唐寅其人盛名無虛。因為他一句話就點中了李夢陽他們的要害。
——復古,復古,表面上是在反對“臺閣體”。可是說了半天空話,發了半天牢騷,把“老家伙”罵來罵去的,說到底,這些年輕人非要寫“古詩”,不是創新,而是在“守舊”……
想到這兒,守仁心里一動,忽然明白了唐伯虎被程敏政黜落的原因所在!
唐伯虎說對了:朝廷要的不是第一流的人才和最高明的主張,大明朝廷要的只是一群嚴守綱常、中規中矩的理學門徒。像唐寅這樣特立獨行的人,雖然寫出的文章足以令考官驚嘆,可這個官,輪不到他做。
怪不得李夢陽他們這么強勢,唐寅卻倒了。原來李夢陽的“復古”是理學,是綱常,是正宗;唐寅的“良知”是心學,是左道。在官場上,只有李夢陽這樣的人才能站住腳。像唐寅這種孤僻清高的思考者,是一定會被擊倒的。
唐寅就不該來考這個科舉,因為他根本不適合當什么官。
看著李夢陽他們喝酒,寫詩,手舞足蹈,高談闊論,守仁忽然想:要是這位恬淡得像一團柳絮的唐寅又來了這個場合,他會怎么樣呢?
估計這一回他不會再和李夢陽爭執了。只是蹺起二郎腿,抄著手坐著,微微揚著臉,兩眼望天,帶著一抹自得其樂的微笑,既不說話,也不寫詩。
既然不說話,不寫詩,那唐寅何必再來這個詩社?
也對,后來唐寅確實再沒到這個詩社來過。
京城里這些年輕的才子們繼續談他們的復古詩風,罵著李東陽和他們那幫“臺閣體”的老家伙;而老家伙們此時大概正在內閣簽押房里寫奏折,處理著天下大事。
回了家鄉的唐寅,又在干什么呢?
唐寅是否已經找到了“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卻知道李夢陽他們并沒找到“自我”,李東陽他們這幫辦大事的老家伙們,似乎也沒找到。
而守仁自己,也沒找到。
到哪兒去找“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卻知道:悶在這個小茶館里寫復古詩,怕是永遠也找不到……
發了一會兒愣,王守仁站起身來沖李夢陽拱拱手,走了。此時李夢陽正和別人吵得不亦樂乎,沒工夫回答,只沖守仁揮了下手。
從這天起,這個當時大明朝最高級的詩社,守仁不怎么來了。
考上進士的第二年,即弘治十三年,守仁被任命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整天忙著公事,那個詩社,就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