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男人呢?又出差了?”
許葉“嗯”了聲,繼續檢查請柬。
“馬上辦婚禮了,他還這么忙呀?”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她低下頭,去看帖子并排的兩個名字,嘴角不自覺上揚。
“關了就對了,喊你關就關嘛!關窗——”
老式小區的隔音不好,不知誰家的說話聲將許葉吵醒。她閉眼躺在床上,耳朵邊還有窗外傳來的斷續聲響,迷迷糊糊地重新在腦海中浮現出夢中的那張請柬。
跟她名字并排的那個名字是什么?她想要重新默出看到的名字,想了半天,好像……有個“關”字?
許葉坐起來,從床頭柜上拿過筆和記錄本,把這個夢記下來。
在心理學專業中,夢被認為是深度心理的重要表現形式與理解人類精神世界的絕佳素材。因此,許葉在上大學后,漸漸養成了記錄夢境的習慣,是她另一種形式的日記,也是她自我探索的方式。
如果說夢是潛意識愿望的達成,那么它更多的是反映人想要擁有什么,而不是預測將要擁有什么。
只是……
夢里跟她的名字并列在請柬上的人到底是誰?
是關什么,還是什么關呢?是姓還是名呢?或者,僅僅只是碰巧闖入夢中把她吵醒的“關窗”吧……
許葉盯著記錄本上的“關”字,在旁邊畫下一個大大的問號。
在遙城市人民醫院的會議室,心理衛生科臨時組建了一支有豐富臨床經驗的心理援助團隊,參照全世界廣泛運用的CISM,也稱“危急事件壓力管理”服務模式,針對104所的團體和個人需求,規劃了系統的心理援助方案。
整個團隊分為三個工作組,由主任方元良帶領許葉和另一名同事王歡組成第一工作組,負責首輪現場心理援助。第二、第三工作組由副主任帶隊,在確保科室日常工作正常運作的基礎上,隨時待命。
“方主任,這是對方提供的信息,包括一份重點援助對象名單。”說話間,許葉將整理好的所有資料遞給方元良。
“直接目擊者、親近關系者和參與善后者需要重點關注。”方元良接過名單,囑咐道,“其他因事件受影響的人員也不能忽……”
見他突然停下來,許葉連忙上前查看。
方元良拿著合作單位發來的推薦評估和干預的人員名單,皺起眉頭:“跟對方仔細核對一下人員名字。”
許葉打印好名單后一直沒看,乍一聽他提醒,以為出了岔子,忙探過頭去:“主任,有什么問題嗎?”
方元良搖搖頭,將名單遞回給她,站起來:“準備走吧,宣發資料不要落下了。”
許葉接過來,對照對方發來的文件仔細核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只是主任的反應有些奇怪,她又重新將視線投回名單。
“咦”——
關行深?
一個姓關的人……
收起滿腹疑問,許葉跟團隊再次來到104所。
同張主席昨天介紹的情況一致,盡管事情已經過去整整八天,善后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但整個單位依然籠罩在沉重的氣氛之中,一部分人看起來非常緊張。
“我是遙城市人民醫院心理衛生科的主任方元良,這是我的同事許葉、王歡。”
三名援助團隊成員被一一介紹給參會職工,同時被介紹的還有在近年心理援助過程中被改良的CISD,也被稱為“危急事件壓力解說”小組干預的流程和規則。
“信任是我們在一起開放交流的基礎,因此,需要跟各位強調一下保密原則,我們共同承諾:全程不記錄、不錄音,不對外散播我們在此的談論內容。”
保密是104所職工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這一次涉及心理干預的保密原則對圍坐的近20名職工來說,是一次全新的認知。于他們而言,更陌生的是接下來方元良發出的回顧事件的邀請。
“有誰想第一個表達嗎?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并從你的角度簡單描述一下這個事件。僅僅是簡要描述,不用講細節。”
偌大的會議室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方元良微笑著再次開口,圍坐的人群才稍微有了些生氣。
終于有一個人開口,其余人受到鼓舞,一個接一個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講出來。盡管有個別顯得比較防備、回避,但長達兩個半小時的CISD小組干預全程進行得還算順利。
“今天只有你們來到這里,但并不意味著你們的心理情況比其他沒有來這里的同事更差或者更脆弱。事實上,大家能夠聚在一起,敞開心扉表達自己、傾聽他人,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方元良如釋重負,為這場干預總結。
“正是在剛才的對話中,我看到了你們面對自己內心感受的勇氣、關懷自己的努力,也見證了你們在面對危急事件時的韌性。”
他的話像一輪東升旭日,激勵了在場的每一位職工,也為他們灌注了滿滿的希望。
他說:“這個不幸的事件就像石頭掉進了平靜的湖面,難免會擊出一陣波瀾,不過,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攜手度過這一關,盡快恢復我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一霎的寂靜,隨之而來的是雷鳴般的掌聲。
方元良在減弱的掌聲中提高嗓音,拜托大家:“希望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各位能將我們今天討論到的有用信息和解決辦法盡可能分享給身邊有需要的同事。必要時,可以向他們推薦我們的團隊,我們將及時為大家提供支援。謝謝!”
“下面,請我的同事發一下宣傳資料和心理調查表。”他一邊示意分散坐在人群中的許葉和王歡,一邊說,“大家有什么問題都可以提,不想填調查表的可以不填,填寫過程中感覺不適,可以停下來,告訴我們。我們會陪伴大家到最后。”
許葉起身,依次向每個人分發心理調查表,輕聲叮囑:“大家如果有顧慮,可以單獨找我們聊,也可以撥打宣傳資料上的熱線電話。”
忽然,有姑娘拉住許葉的衣服,小聲道:“我可以多拿一份調查表嗎?”
許葉分發紙頁的手一頓。
“我想幫我同事拿一張,可以讓她填好之后聯系你們嗎?”
“對不起。調查表必須在專業人員的陪同和指導下填寫,可以請她到會議室來。”
“她……她沒在單位,”姑娘壓低聲音,“她已經一周沒來上班了……”
職業的敏感性告訴許葉,這很可能是一位嚴重的受創傷者。
她俯下身,問:“她還好嗎?”
“不太好……”姑娘眼里有淚意,哽咽道,“她是第一個發現小段自殺的……到現在還沒緩過來,我每次打電話給她,她情緒都很差……剛開始總是哭,后面不哭了,就是說什么問什么,她在那頭愣很久才有反應……”
“謝謝你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我們會重點關注她。”
許葉剛說完,姑娘搖搖頭:“她知道今天的活動,但不愿意來,也不想再提那天的事。”
“她一直待在家里嗎?有人照顧她嗎?”
“是的,一直待在家里,哪兒也不去,她媽媽陪著她。”
“嗯。”
“看到她現在這樣,我特心疼,你說她得多久才能恢復過來呀?”說著,姑娘抽抽搭搭地落下淚來。
隔壁座的同事看見這般情形,主動遞了紙巾給她。
“我還好,就是心疼她……也心疼小段,好好活著多好,為什么想不開呢?”
“你很無力,因為你非常擔心她,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她。你提供的信息很重要,我們會聯系她和她媽媽,盡可能為她們提供一些專業指導。這次,我們組織了醫院最好的專業骨干來陪大家度過難關。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好,謝謝你們。對了,還有我們組長,這幾天老是出去抽煙,回來的時候眼睛都紅了,還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姑娘抹了把眼淚,帶著哭腔,“他肯定特別自責,小段拿的是他的領帶啊……”
即使已經在頭一天掌握了大致情況,許葉還是在聽到這句話時,心被扯著疼。
好幾個同事圍過來,都在勸。
不知是誰問了句:“對了,怎么沒看到你們組長?他也沒來嗎?”
“沒……”
許葉很快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重點關注人員記錄表,記錄下來:
第一目擊者:一周沒上班,母親陪同,創傷反應突出。盡快干預,對母親進行干預,以免母親出現替代性創傷。
死者的組長:死者用其領帶自殺,沒有參加CISD,重點追蹤,精神狀態有待評估。
等她合上本子,抬頭掃視全場,方元良和王歡被一個或幾個人拉住,交談起來。其他人三五成堆,自發組成小組互相傾訴。
有人從后排站起來,穿過人群,走過來。
躊躇著該如何開口的幾秒鐘,許葉率先打了招呼:“你好。”
一個陽光大男孩模樣的年輕人,頂著過于疲倦的一張臉,在許葉身邊坐下。
陽光大男孩撓撓頭,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卓然,跟小段是足球隊的隊友,經常一起踢球,關系不錯。自從他走了,我老是想起他,特別是踢球的時候,我最近已經不敢去了。”
“你們是朋友,你會想起他什么呢?”
“有時去食堂吃飯,會看手機,看他是不是又讓我幫他占座;踢球的時候,喊‘小段防守’‘小段拿球’;取什么資料文件,走到他座位跟前才意識到,人已經不在了……我總覺得吧,他沒走,還在,只是請了假,過幾天就回來……”他看著許葉,皺著眉,“許醫生,你說我這是怎么了?”
“作為他的朋友,要在短時間內接受和習慣‘他突然不在了’確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你會很難過,這也是絕大多數人在經歷親朋好友去世后可能有的正常反應,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消散,有時候甚至可能會花好幾個月才能接受這個現實。”
“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你在事發后還有其他變化嗎?你看起來睡得不太好,沒什么精神。”
“是的,睡得不好。”
“是怎么睡不好呢?入睡很困難?睡眠淺、多夢、容易驚醒?還是相比以前很早就醒來?”
“就是入睡有點困難,心里裝著事兒,老想。”
“每天都這樣嗎?”
“有四、五天了,不知道過幾天會不會好一點。”
“那再觀察一下。如果接下來你入睡仍然很困難,并且影響到你的工作和生活狀態,可以聯系我們。你也可以嘗試一下其他運動,多做那些能讓你感到開心的事,規律飲食、保證營養。”
“你說得對,我一會兒下班就去游泳。”他眼里開始有了神采,站起來向許葉道謝。
許葉笑著說“不客氣”,看他走出會議室。
沒一會兒,人又回來了,站在許葉面前,問:“許醫生,能給我留個聯系方式嗎?之后有問題,我能找你嗎?”
許葉抽出一張宣傳資料,遞給他:“這上面有我們的聯系方式,打這個電話可以找到我。還有,這是我們的心理危機干預熱線電話,緊急情況下可以撥打。”
卓然認真看了看,笑起來:“謝謝許醫生。”
許葉朝他揮揮手作別,想了想,又在重點關注人員記錄表上記下:“卓然,男,死者朋友,喪失反應突出,持續失眠,待觀察,追蹤隨訪。”
方元良答完一個人的提問后,走到許葉跟前說:“張主席說有好些人都沒來會議室,我請他安排一個職工陪你去幾個辦公室發點宣傳資料,順便走訪記錄一下。”
“好的,這就去。”許葉抱起一沓紙,和張主席派來的職工一起往門外走。
“快去快回,一會兒的總結會,領導們都要參加。”
連續兩個辦公室,宣發資料的派發都很順利。進入第三個辦公室,許葉仍然保持微笑,將資料遞到每一個人的手上。
當她靠近辦公室角落的工位,緊盯電腦的人抬起頭來,她直直撞進一雙冷到結冰的眼睛里。
是他!
昨天在辦公樓下抽煙的男人。
許葉雙手將資料遞出去,沒來由地一陣心慌。
男人看也沒看,轉回頭。
許葉仔細打量他——寸頭,一張臉冷若冰霜,周身刻著“生人勿近”四個字,眼里除了不屑,見不到一絲暖意。從黑色的短發茬到腳上的黑皮鞋,包括他平平整整扎進西褲的灰色襯衫和座椅靠背上的黑色西服外套、羊絨大衣,通通是冷色調,沒有任何溫度。
他是出眾的,在許葉見過的所有科研人員中,他顯得格外年輕,也格外時髦。當然,他的態度也跟別人迥然而異。
許葉維持著遞資料的動作,沒動。年輕男人瞥她一眼,接過紙頁,輕笑一聲,走出了辦公室。
每個人都注意到了這里的異動,可沒人敢勸。只有人沖許葉尷尬地笑了下,小聲解釋:“不好意思,我們組長心情不太好。”
應該是會議室提到的那位“組長”了,他的反應比想象的還要激烈。
許葉想也沒想,提步跟上去。
身后響起細碎的腳步,年輕男人側頭,不耐煩地說:“別跟著我,行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像一個石塊砸在許葉跟前。她急忙頓住腳,思忖一秒,又跟上去。
“喪失反應?指向他人的憤怒?”許葉在心里思考。
年輕男人沒理她,直直往前走,拐進一間寬敞的房間。
許葉抬頭一看,門牌上印著五個大字——公共吸煙區。她沒多想,直接跟進去。
年輕男人隨手將宣發資料放在露臺上,從褲兜里掏出煙盒,抖落一根煙,另一只手里把玩著打火機。
“啪嗒——啪嗒——啪嗒——”
四周靜悄悄的,打火機的聲響格外清晰。
霎時,一簇火苗躥上露臺。
他捏著被點燃的宣傳單,竟然認真讀起上面的字來:“關于那件事,我會盡量不去想……我覺得那件事并沒有真的發生,那件事不是真的……半夜會突然醒來,或睡不著……我會做討厭的或恐怖的夢……明明是非常悲傷的事情,卻困惑于自己為何無法哭泣……在突然失去重要的人后,人們通常會經歷從麻木、否認、憤怒、絕望,再到接受的過程。有的憤怒是指向自己,即自責;有的憤怒會指向他人,即攻擊……”
年輕男人望著“噗嗤嗤”往上蔓延的火苗,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那個天蒙蒙亮的清晨,小段是不是這樣喘不過氣來?是什么讓他決定抽走自己搭在座椅上的領帶?脖子掛上領帶、身體懸空的那一刻,他害不害怕?最后那一秒,他是麻木還是絕望?
火舌在亂竄,舔他的手。他感覺到痛,指頭往下縮,呼吸漸緩。
“事后發這種破宣傳單有什么用?”他朝許葉逼近兩步,咬著牙問她,“能救人嗎?”
“能!”柔弱的聲音,格外堅定。
他仿佛聽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冷冰冰地反問她:“你救了幾個?”
短短幾個字,許葉便失去剛才的勇氣,啞口無言。
年輕男人輕蔑一笑,火苗“呼”地隨風一歪。
他將煙湊上去點著,火星亮起來。
火焰越燃越高,他揚手將只剩最后一角白色的紙張拋下,嘲諷道:“心理醫生根本救不了人。”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行深——”一道聲音追過來,迎面撞上離開的人,“關行深!”
關行深?
被拋下的紙早已燃成灰燼,只余一縷青煙。許葉看著關行深離開的背影,越來越模糊。
許葉翻出重點人員記錄表,寫上“關行深”,在“目前表現”一欄填上“回避,指向他人的憤怒”,把“處理建議”改為“重點關注”,并將所有情況在會前反饋給了方元良。
“關行深”、“死者的組長”、“死者用其領帶自殺”、“回避,指向他人的憤怒”,單單看見這個名字和緊隨其后的三個短語,方元良就陷入了無法形容的難過。他感覺再次看見那個記憶深處的少年,孤獨、絕望、沒有一絲生氣。
他早該料到的,怎么會不憤怒呢?久違的心痛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向方元良,讓他幾欲開口的話都卡在喉嚨。
最后,他只是將記錄表還給許葉,幾不可察地搖了下頭。
這個總結性的討論會讓104所的領導們對職工的總體心理狀態有了數,并現場聽取了來自方元良團隊的專業建議。
“在初步干預后,我們團隊將繼續對職工進行追蹤隨訪。尤其是對今天在CISD小組干預中發現的具有明顯創傷后應激反應和喪失反應的職工,我們會重點追蹤,安排專人盡快對個別嚴重者進行心理干預。”
方元良根據現場收集的信息,還提出建議,希望領導們在管理層面做出適當調整。
“包括,將處理善后工作的成員分成若干個小組,各小組輪流參與工作,避免人員出現耗竭。同時,工會也可以組織一些集體活動,以此緩解事件對職工的影響。”
高速運轉的大腦終于在晚上停歇下來,許葉躺在床上,努力了一個小時仍是輾轉反側。橫豎睡不著,她索性爬起來,拉開罐啤酒。細密的白色泡沫爭先恐后涌出窄小的罐口,她抿掉一大口,繼續窩在沙發里玩手機。
在第十局數獨游戲開局時,她終于抬起頭轉了轉脖子。四下安靜,原本剛剛夠住的兩室一廳,因為趕上同住的大學同學兼閨蜜童雪純去外地,整個屋子冷清不少,竟讓人生出空蕩蕩的感覺。
她退出游戲,劃開微信發了條信息:“想你了。”
童雪純的消息回得很快:“這么晚你還不睡?”
“睡不著。”許葉老老實實答,想想,又補了幾個字:“我夢到了一個男人。”
“什么男人?”
“三言兩語說不清。”
“你哪兒來的男人?”
顯然,童雪純比她還激動,消息一條接一條:“我這剛出差兩天,你就有情況了?”
“我沒有……”許葉同樣覺得匪夷所思,“我不知道……”
“長什么樣?叫什么名字?”
“等你回來聊吧。”
“你可真行!胃口都被你吊起來了,還得聽下回分解。”童雪純發來語音,打著哈欠抱怨她,“行吧,乖乖等我回來。”
一個“好”字待在聊天框還沒發送,童雪純的下一條消息又追過來。
“小葉子,這是你第一次夢到自己談戀愛吧?”
許葉一口酒咽下去,回她:“是,第一次。”
年輕女孩對于戀愛、結婚多多少少有些幻想,有時候會做夢,也許對象是某個當紅的男明星,也許對象是某個關系不錯的異性朋友或同事,但對于許葉來說,從來沒有過。
這是她第一次夢到自己結婚的場景,26年來第一次。
她努力說服自己,只是一個巧合,一個虛無縹緲的夢而已。
可那簇火焰,燃得那樣烈,讓她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