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辦公室,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地板上。關行深在整理開會用的資料,一頁頁的資料被裝訂成冊,一顆訂書釘卡住了,他從抽屜里取出裁紙刀去撬,很快,釘子被撬出來。他一轉身,正好撞到小段身上。
刀扎進小段的肚子,關行深愣在原地。周圍的人影都在晃動,他眼里只有小段,人栽倒在地,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冒。
奪目的鮮紅色,蔓延到關行深的腳下,他僵在原地,渾身動不了。
他拼命扭動身子,想要控制自己的肢體,不惜去面對更血腥的視覺沖擊,在俯下身的一瞬間,恢復了知覺。
關行深睜大眼睛,只有一絲光線從未拉嚴的窗簾縫漏進來。
背上汗津津的,他半撐起身體,一把抓過床頭柜上的礦泉水,擰開瓶蓋,一飲而盡。
水沖刷過他的口腔、喉嚨和胃,冰涼的水感將他從混沌中喚醒。他環顧四周,終于辨清此處不是忙碌的辦公室,沒有小段,也沒有淋淋鮮血。
剛才令人痛苦的感覺僅僅是夢而已,可關行深也清楚,不全是夢,畢竟夢里倒在血泊中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
手機振動的聲音拉回關行深的思緒,卓然的聲音炸在耳邊。
“行深,我又夢見小段了……”聽聲音似乎剛醒過來,聽筒里傳出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又在踢球,踢著踢著他突然笑起來,站在那兒陰森森地問我為什么不救他……”
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卓然聲音低了些,問:“他走之后,你夢到過他嗎?”
關行深望著自己手里的空瓶子,卸了力,任它落到地板上。
“喂?”
“沒……”關行深看著滾出一米遠的空瓶子,重復道,“我沒夢到過。”
“為什么我這么命苦呀?”卓然帶著哭腔嚎道,突然想起正事來,“對了,下午你是不是要回家屬院看關叔?順道捎我一趟吧。”
掛斷電話,關行深下床,去撿滾落一旁的瓶子,投進床尾的垃圾桶。越過兩步,拉開衣柜門,準備換衣服。先映入眼簾的是掛了滿滿一柜的襯衫西服,還有整整齊齊疊放在收納盒里的各式領帶。
不過幾秒,他就紅了眼,怒不可遏地將收納盒掃到地上。
黑色的、藏藍的、灰色的、格紋的、素色的、幾何圖案的、色織的、滌絲的……散亂一地,一條領帶就是一張索命符,數十條齊齊朝他飛過去。
像被人瞬間掐住脖子,關行深不停用手去扯,想要掙脫那只扼住自己喉嚨的手。最后,被腳下的領帶絆住,跌到地板上。
一瞬的痛感讓他重新回到現實,狠狠喘著氣,環顧四下,是糾結纏繞的領帶,也是無形中扼住他血脈的那些手。
他爬起來,沖進廚房,拿了剪刀跑回來。
“咔嚓——咔嚓——咔嚓——”
手邊摸到哪條剪哪條,直到領帶全部被剪斷,他才停手。站在垃圾桶前,他居高臨下看著被丟棄的碎布頭,終于松了口氣。
許葉在接到一通指名要她本人接聽的心理援助電話時,剛剛結束上午的咨詢。當得知對方是之前在104所接受團體心理援助的卓然,并且已經等在醫院樓下時,她多少有些驚訝。
卓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言語中也多次明確表達“有一些疑問,希望當面聊聊”的愿望。許葉便避開坐診安排,從午間休息中擠出一部分時間與他見面。
許葉首先聲明這樣的談話不是正式的心理咨詢,只是“聊聊”。她提前告訴卓然:“如果我發現你有必要接受正式的心理咨詢,會推薦合適的咨詢師給你。”
卓然點頭表示知道,邀功似地對她說:“許醫生,我最近睡眠變得好多了。”
許葉微笑:“真替你開心。”
“可還是有點傷心……”卓然勉強朝她扯出一個笑容,又苦又澀,“我還會夢到小段,夢到跟他一起踢球,球賽完了一起喝酒擼串,有時候他突然在夢里出現,又突然消失了……甚至昨晚,夢到他質問我為什么不救他……即使是在夢里,我也能體會到那種難過。”
許葉全神貫注地傾聽他的描述,間或用眼神和神態示意她在聽,這讓卓然很受用,他的描述也更加事無巨細。
“我以為我夢到他會很害怕,但是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也不怕,就是心里不舒服,難受。”卓然盯著桌子上的紙巾盒,一動不動,聲音低下來,“他離開得太突然了,前一天我們還在一起打球吃飯,第二天,人就……沒了……”
“如果頭一天晚上,我留他在我家吃飯喝酒,第二天早上跟他一起來上班,也許他就不會死了……”說著卓然埋下頭,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
“你很自責。”許葉輕聲道。
卓然愈發沮喪:“許醫生,我沒法不怪自己,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是自己親手殺死了他。”
“你是想要為他的死承擔起全部責任嗎?”許葉反問他。
他怔住了,沒動,也沒有回答,整個診室陷入長久的沉默。
“經過警方勘察和專業研判,基本可以確定小段是因抑郁發作這種心理疾病而死,不是因為你而死。”許葉主動打破沉寂,“自責讓你痛苦,無法面對小段已經死亡的現實也讓你痛苦,但面對他的死,你認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才是讓你最痛苦的。所以,想象你原本可以做點什么來避免悲劇的發生,比被動無力地接受殘酷現實,反倒讓你要好受得多。”
“我……唉……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他的死。”他使勁撓了撓頭,“許醫生,能給我點建議嗎?”
“如果有機會跟小段說幾句,你想說點什么?”
卓然不知所措,茫然地看著她。
許葉起身,從診室的角落拉來一把椅子,對卓然說:“把它當成小段,你希望對他說點什么?”
卓然凝視著椅子,很久之后,他使勁咬了下嘴唇,哽咽道:“小段,你好傻……你拋下我們這群兄弟,真的太不夠意思了!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好兄弟,為什么遇到困難不跟我們說呢?你以為你死了就什么都解決了嗎?你怎么不為我們想想?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痛苦。你怎么這么狠心,這么自私啊!現在你好了,不用管我們死活,但是我們走到哪兒都會想起你,懷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可是這有什么用,你都不在了……最近,我不得不一點點接受‘你已經不在了’這件事,但是太難了,真的太難了……”他紅著眼停下來,緩了緩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你一直很害怕一個人,你在那邊一定很孤單。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來我夢里轉轉,我不怕你會嚇到我,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兄弟。我希望……無論你過去有什么痛苦,我都希望你在天堂沒有痛苦。”
他話音落下,目光卻遲遲未能從椅子上撤離,好像小段真的坐在那里,聽到了他的話。
許葉指著那把椅子,說:“現在你換到這個位置上,你代表小段對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回復一下。”
卓然垂著頭,淚無聲流下,沉默良久后,從齒縫中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茶幾上的紙巾盒被推到面前,他順手抽出一大把掩面痛哭。
誰也沒有說話,直到他的情緒平復下來,緩緩站起來。他向許葉點頭致意:“謝謝你,許醫生”。
許葉抿唇微微笑了笑。
“許醫生,你放心,我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讓一切盡快好起來。”
“那我會更加替你開心。”許葉看他逐漸放松的笑容,肯定道,“很高興陪你走完這段難熬的時間,后面有需要的話,隨時聯系我。”
“是嗎?那我可得好好謝謝你啊,許醫生。”卓然朗聲笑起來,一掃方才的愁郁。
“不必客氣,是我應該做的。”
這樣的談話不是心理咨詢,卻勝過心理咨詢。
卓然的精神狀態相比于之前好了很多,是一個正常人在不正常的事件中體驗到的正常反應。他處于正常的哀悼歷程中。
許葉松了口氣。
“哪兒不舒服啊?非得讓我來醫院接。”關行深咬著煙,發動了車子。
“心不舒服。”
卓然一直身強力壯,如今需要到醫院來看“心臟”,關行深不得不重視起來:“怎么回事?”
“不是最近老做噩夢嗎?我估摸著一直這樣也不是事兒,就過來問問情況。”
“找誰啊?”
“誒?”卓然搖下車窗,“許醫生——”
關行深留意著停車場進出的人流,順嘴問道:“什么許醫生?”
卓然沒理他,沖窗外的白大褂揮了揮手。
下樓拿外賣的許葉順著聲音看去,卓然已經推開車門走下來。
“許醫生,吃外賣啊?”
許葉笑了笑:“食堂沒菜了。”
“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害你這么晚才吃飯。”
“沒關系。”
駕駛室的門也被打開,有人扶著車門望過來。不偏不倚,許葉正好撞上那雙審視的眼睛。
這是許葉第二次看見這雙眼睛,不同于第一次的冰冷,這雙眼睛在此刻帶著玩味和好奇。
隔著一點距離,又有卓然在跟前寒暄,許葉得以好好打量關行深,這位對她來說有那么一點不同尋常的男人。
個子很高,約莫一米八,許葉需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他穿一身運動服,不似那日的委頓,人很精神。
這個人會是自己夢中出現的那個人嗎?
許葉不知道,但這個夢是她平靜生活里為數不多的石塊,“噗通”一聲,在心湖里狠狠砸出一圈水花。
察覺到許葉的目光,卓然這才恍然大悟,介紹道:“許醫生,這是我哥們兒關行深,也是104所的。”
許葉“嗯”一聲,收回視線:“我還有事,失陪了。”
直到許葉走遠,關行深吹了聲口哨,問卓然:“誰啊?”
“許醫生啊,今天就是找她聊了聊我最近頻繁夢到小段的事。”卓然坐回車內,邊系安全帶邊說,“多虧許醫生幫忙,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你來這兒做心理咨詢?”關行深哭笑不得,總算搞清楚他今天來醫院干什么了。
“怎么了?”
“你還信這個?傻不傻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直接找我開導開導你,省得我跑這兒來接你。”關行深一臉不屑,滿嘴嘲諷。
“找你?做手術也得找個無菌手術室吧。你句句話扎心要命,我能活著跟你掏心窩子嗎?”卓然“切”一聲,“別污蔑我的‘救命天使’許醫生,你沒看見我現在明顯輕松多了嗎?”
“你這純屬自我安慰,恐怕是看人溫柔漂亮,病就好了大半吧。”關行深向來對心理咨詢嗤之以鼻,對兄弟更是不會口下留情。
卓然斜他一眼:“反正我現在就是開心,隨便你怎么說!”
“如果咨詢一下、聊聊天就能解決問題的話,上次那群到所里來的心理醫生怎么沒讓你不做噩夢啊?”
“吃藥還得講療程呢,哪有那么快!再說了,許醫生多好,還給我免費做售后服務。”
“售后服務?”關行深一邊打轉彎燈,一邊瞥他一眼。
“上次來咱們所做心理干預的,許醫生就是其中之一,你沒認出來?上次她來單位,穿著運動鞋、背著帆布袋,看起來年紀小小的,像個學生妹,我以為她是實習生。今天乍一眼見她穿白大褂,說實話,差點沒認出來。”
關行深本想繼續批駁幾句心理咨詢,見他興致高昂地轉了話題,便不再糾纏。
卓然還在喋喋不休:“鵝蛋臉、杏仁眼、長馬尾,乖乖巧巧,像不像學生時代班里男生喜歡暗戀的女同學?”
是那日追著他發調查表的女孩,關行深終于對上號了。
卓然拿手肘撞他:“問你呢!”
“不像。”關行深發動了車子。
“不像?”
關行深想起剛剛那張素凈的臉,白大褂下面蹬了一雙白色的帆布鞋,纖塵不染。他笑了笑:“沒這么好看。”
“靠!”卓然笑罵一聲,“騷還是你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