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組離開后的第一個周末，東海廠的家屬區辦了場露天電影。肖琳被同宿舍的女同事硬拉著去湊熱鬧，熒幕上正放著老片子《創業》，黑白色的畫面里，石油工人在荒漠里喊著號子鉆井，看得人心里發燙。

“肖工，你看那邊。”同事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朝人群邊緣努努嘴。

肖琳望過去，只見宋運輝站在梧桐樹下，正和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師傅說話。晚風掀起他襯衫的下擺，少了幾分辦公室里的嚴肅，多了些煙火氣。那孩子大概三四歲，伸手要扯他胸前的鋼筆，他笑著彎腰，把鋼筆摘下來給孩子當玩具，指尖輕輕刮了下孩子的臉頰。

肖琳的心莫名跳快了半拍，趕緊收回目光，假裝專心看電影。可眼角的余光里，總忍不住往那個方向瞟。

電影散場時，人群漸漸散去。肖琳幫著收拾板凳，轉身時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手里的搪瓷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水灑了滿地。

“小心點。”宋運輝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彎腰撿起杯子，遞給她時眉頭微蹙，“怎么還在發呆？”

“沒、沒有。”肖琳接過杯子，指尖觸到他的手，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我這就回去了。”

“我送你。”他說得自然，仿佛只是隨口一提，“正好順路。”

家屬區的路燈昏黃，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肖琳數著腳下的石板路，聽著他沉穩的腳步聲落在旁邊，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

“下周有批新設備到港，是德國產的反應釜，你跟我去驗收。”宋運輝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德國的？”肖琳眼睛亮了，“我在論文里研究過他們的密封技術，正好能實地看看。”

見她瞬間鮮活起來的樣子，宋運輝嘴角彎了彎：“那批設備的技術手冊是德文版，你德文怎么樣？”

“還行，在國外做交換生時學過。”肖琳挺了挺脊背，語氣里帶著點小得意，“專業術語沒問題。”

他看著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剛到東海時，第一次見到進口的大型裝置，也是這樣按捺不住興奮。那種對技術的純粹熱愛，像根無形的線，悄悄把兩個人系得更近了。

到了設備驗收那天，港口的風帶著濃重的海腥味。宋運輝和肖琳跟著海關人員爬上貨輪，德國廠商的代表早已在甲板上等候，見了宋運輝就熱情地握手：“宋廠長，我們的設備絕對是行業頂尖水平。”

宋運輝只淡淡一笑：“是不是頂尖，得看數據。”

開箱檢查時，肖琳拿著德文手冊，逐字逐句核對參數。她蹲在設備旁，手指拂過精密的儀表盤，忽然皺起眉頭：“這里的壓力閾值標注有問題。”

德國代表臉色微變：“不可能，我們的出廠報告沒問題。”

“您看這里。”肖琳翻開手冊，指尖點在一行德文上，“手冊寫的是‘最大承壓12MPa’，但設備銘牌上標的是10MPa，差了兩個單位。如果按手冊操作，很可能出安全事故。”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德國代表湊過去一看，額頭瞬間冒了汗，支支吾吾地說：“可能是……出廠時貼錯了銘牌。”

“不是可能。”宋運輝的聲音冷了下來，“這是嚴重的質量隱患。所有設備暫停卸貨，重新檢測，合格一件收一件。另外，你們需要給我們一份書面說明，以及后續的賠償方案。”

德國代表還想爭辯，肖琳已經拿出計算器，快速算出因設備問題可能導致的工期延誤損失，連帶違約金一起報了個數。數字精確到個位數，聽得對方臉色由紅轉白。

最終，德國廠商不僅更換了所有不合格的銘牌，還額外賠償了五十萬歐元的違約金。回程的車上，司機忍不住夸：“肖工可真厲害，三言兩語就讓老外服了軟。”

肖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向宋運輝，卻見他正望著窗外，嘴角噙著贊許的笑意。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趕緊轉頭看向別處，耳尖卻悄悄紅了。

設備安裝調試的日子，肖琳幾乎泡在了車間。她帶著技術員對照圖紙反復校準，連一顆螺絲釘的松緊都要親自檢查。宋運輝每天下班都會去車間轉一圈，有時是送份宵夜，有時是站在旁邊看她指揮工人布線，看她蹲在地上畫電路圖，頭發絲上沾著灰塵也渾然不覺。

有天晚上，肖琳正爬在腳手架上檢查線路，腳下的踏板突然晃了一下，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抓緊了旁邊的鋼管。

“小心！”宋運輝的聲音猛地響起，他幾步沖過來，伸手穩穩托住了她的腰。

肖琳落回地面時，心跳得像擂鼓。她抬頭看著宋運輝，他眉頭緊鎖，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顯然是嚇得不輕。

“怎么這么不小心？”他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責備，卻伸手幫她拂掉了肩上的灰塵。

“對不起，我沒注意踏板松了。”肖琳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

“安全第一，比趕進度重要。”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明天讓維修組把所有腳手架檢查一遍，你不許再爬那么高。”

那天晚上，肖琳躺在床上，腦子里反復回放著他托住自己的瞬間。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工裝布料傳過來，燙得她整個人都有些發懵。她知道，自己對這位頂頭上司的感覺，早已超出了敬佩。

而宋運輝回到家，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第一次覺得有些冷清。他想起剛才肖琳嚇白的臉，心里竟有些后怕。這個姑娘總是這樣，一工作起來就不管不顧，像頭往前沖的小豹子，讓人擔心，又讓人佩服。

窗外的海浪聲隱隱傳來，帶著夜的潮氣。他走到書桌前，翻開筆記本，在空白頁上寫下一行字：“下周三，提醒肖琳做入職體檢。”

筆尖劃過紙面，留下淺淺的印記，像某種悄然滋生的情緒，在夜色里慢慢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