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泣血《哀江南》

另一位辭賦家庾信，比鮑照晚生近百年。他的一篇《哀江南賦》與鮑照的《蕪城賦》齊名。——“哀江南”一詞出自楚辭《招魂》的結句：“魂兮歸來哀江南！”

庾信（513—581）字子山，本是南朝梁人，少年時就出入宮廷，給太子做文學侍從。后來奉命出使西魏，被強留在北方，很不情愿地當了西魏的官。到北周時，他已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世稱“庾開府”；然而他內心十分痛苦，常常思念故國，只是沒法子回去。

《哀江南賦》是庾信晚年所作，追敘自己前半生的經歷，講述了江南遭受戰亂、梁朝終于亡國的慘史。賦中寫到江陵（今湖北荊州，梁元帝蕭繹在此稱帝）失守、百姓被擄往北方的途中所見，顯然，這還是繼承《蕪城賦》以賦寫史的傳統呢。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于時瓦解冰泮，風飛電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況復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別有飄飖武威，羈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

◎“水毒”句：春秋時，秦晉作戰，秦人曾在涇水中放毒，這里形容行程險惡。趙陘（xíng）：指河北井陘，在當時趙國境內。◎蟄（zhé）燕：冬天蟄伏的燕子，可以用來充饑。◎“秦中”二句：甘肅有黑水，陜西有青泥城。甘陜都屬秦地，這里指江陵人被擄到遙遠的北方。◎“于時”二句：形容被擄者骨肉分離。泮（pàn），散。◎“渾然”二句：形容被擄者無分貴賤賢愚，全被押上千里流亡之路。淄澠（ZīMiǎn），兩條河流的名稱，二水水味不同，在山東壽光匯合后，也就混為一味了。◎“逢赴洛”二句：這里喻指流亡人群中的文人。陸機在吳亡后被征召到洛陽。王粲避亂荊州，曾作《登樓賦》。◎隴水：在甘肅境內。古詩有《隴頭歌》，悲遠行。◎“況復”四句：寫夫妻分離、母子失散之狀。交河，新疆吐魯番地名。青波，在今河南新蔡縣附近。石望夫，即望夫石，相傳古代有婦女在山頭盼丈夫歸來，化作石頭。山望子，即望子陵，在今河北定州市。逾，同“愈”。◎“才人”二句：是說貴族婦女也受盡凌辱。前者用秦末趙王將宮中才人（宮女）賜給奴仆的典故，后者用晉時清河公主被賣為奴婢的典故。代郡，趙國首都。◎“栩（xǔ）陽亭”二句：《漢書·藝文志》有《別栩陽賦》及《臨江王及愁思節士歌詩》，皆詠離別之情。◎“別有”二句：飄飖、羈旅，都指在外作客，漂泊無定。武威，地名，在甘肅。金微，山名，在漠北。這兩句形容詩人自己被困北朝。◎“班超”四句：東漢班超經營西域，晚年請求回歸中原。東漢溫序出使被俘，自盡而死。相傳他死后托夢給兒子，希望歸葬故里。漢代蘇武別李陵詩，有“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句。以上數句用典，都是作者自表被留北地、不能南歸的痛苦。

文中用飽含情感的筆墨，描摹了被擄百姓千里流亡的慘痛畫面！賦中用典雖多，卻都自然貼切，毫無堆砌感。加之氣韻貫通，語調鏗鏘，讀時只覺蒼涼悲壯之氣撲面而來！賦前有序言，同是用駢體撰寫，其中“日暮途窮，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等句，也都流傳眾口。——跟一般宣泄個人哀樂的詩文相比，庾信抒發的是國家、民族的大悲大痛，因而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只是這篇《哀江南賦》未被收入《文選》。——《文選》收編的作品止于南朝前期，庾信的賦作于蕭統死后。此賦收在庾信別集《庾開府集》里。

《哀江南賦注》書影

庾信有一組《擬詠懷》，共二十七首，詩中充滿身世的感傷以及對故國的懷念。像“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楚歌饒恨曲，南風多死聲。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后名”，都是十分沉痛的詩句。其中第十七首寫北方的軍旅生活，“陣云平不動，秋蓬卷欲飛”一聯，格外傳神。又有《寄王琳》絕句（文摘四），寫朋友之誼、故國之思，言短情長。

庾信的詩融合了南北詩風，既是對南北朝詩歌的總結，又開啟了唐詩的偉大時代。唐代的杜甫十分推崇庾信，稱贊他“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之一），又說“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之一）。在稱頌李白時，杜甫還用“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作比，把庾信的詩歌風格總結為“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