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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科氏之道

第1章 監控之下:科氏石油公司竊取原油事件

聯邦調查局的特工詹姆斯·埃爾羅伊此時站在一個偏遠的廣闊牧場中,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詹姆斯·埃爾羅伊的采訪;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 A Report of the Special Committee on Investigations of the Select Committee on Indian Afairs, United States Senate, November 20,1989; James Elroy, Testimony, Public Hearings of the Select Committee on Indian Afairs, May 9,1989。等待著科氏石油公司的人到來。埃爾羅伊帶了一臺相機、一個600毫米長焦鏡頭和大量的膠卷。也許更關鍵的是,他還準備了一袋方形顆粒飼料。他早早地到達了精心挑選的位置,那里可以俯瞰大型圓柱體形狀的原油儲罐。這個儲罐是散落在俄克拉何馬州廣袤鄉村地區上百個原油儲罐中的一個,坐落在表面荒蕪但湖泊下蘊藏著豐富原油的土地上。磕頭機晝夜不停地上下運作,原油從地下被抽出,源源不斷地送入大型金屬儲罐。當這些原油儲罐被灌滿時,來自科氏石油公司的員工會帶來一輛油罐車,卸走原油,然后將其推向市場。埃爾羅伊正在為科氏石油公司員工的到來做準備。

埃爾羅伊打開飼料袋,抓起一把顆粒飼料撒在地上。很快,牛開始在他周圍聚集,低頭在草地里嗅著揀出意料之外的加餐。不出埃爾羅伊所料,他很快被牛群完全包圍。在俄克拉何馬州的大草原上,這可能是保持不被人發現的唯一方法。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那里只有埃爾羅伊一個人。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詹姆斯·埃爾羅伊的采訪。離那里最近的城鎮叫作諾瓦塔,只不過是一個小街區,被一排磚砌平房圍繞著,而這排平房勉強算得上小鎮中心。在諾瓦塔,市區最主要的街道不叫緬街美國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一條緬街,特別是小城市,人們一聽到緬街的第一反應就是“噢,該城市最繁華的地段”。——譯者注(Main Street),而叫切羅基大道。這里是“印第安地區”,正如外界所說的那樣,對于殘存的美洲原住民部落,奧薩格和切羅基這些印第安保留地是他們最后的家園。作為俄克拉何馬城聯邦調查局的一名資深特工,埃爾羅伊對這片區域極為熟悉。在俄克拉何馬州工作的這些年,他尤其擅長偵破復雜的大型詐騙案——最有名的案件是20世紀80年代早期發生的大規模公共事件,200多人被定罪,涉及俄克拉何馬州2/3的時任郡議員。

擁有豐富經驗的埃爾羅伊理所當然地被扯入這宗調查。他將自己置身于牛群中間,盯著一個孤零零的原油儲罐。監視是特殊任務的一部分——埃爾羅伊被聯邦調查局調往美國參議院擔任特別調查員。雖然他有了新的上級領導,來自作者2014—2017年對埃爾羅伊、肯·巴倫、參議員丹尼斯·德孔西尼的采訪;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 November 20,1989。但工作內容換湯不換藥,都是要針對一個龐大而復雜的詐騙案件搜集證據。埃爾羅伊在美國參議院的新領導越來越相信當時名不見經傳的科氏石油公司在暗中從當地的印第安人——甚至美國納稅人——那里偷走了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原油。埃爾羅伊的任務是證實這一指控,這也是他帶了相機和600毫米長焦鏡頭的原因。

很快,埃爾羅伊發現了他的目標:一輛油罐車駛入通往儲罐的狹窄道路。埃爾羅伊隱藏在一堵“牛墻”后面,當車越來越近時,他舉起相機,聚焦油罐車,記錄下油罐車邊一名男子下車的場景。

當那名男子走到儲罐旁開始工作時,埃爾羅伊正在調整他的長焦鏡頭。焦點由虛到實,畫面從模糊到清晰。埃爾羅伊感覺那名男子就好像站在離自己幾英尺1英尺≈0.3米。——編者注遠的地方。他的臉、衣服、雙手,以及工作的姿態都清晰可見。埃爾羅伊沉浸其中。

咔嚓、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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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羅伊在暗房里洗著照片。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詹姆斯·埃爾羅伊的采訪。這些圖像起初很模糊,但在顯影液中每浸泡一次,形狀與輪廓的細化和銳化都會使它變得更清晰,直到完整的照片映入眼簾。科氏石油公司的那名工作人員接近油箱,打開它,測量液位,寫收據。照片清晰地記錄下了這一切,是無可爭辯的證據。久而久之,埃爾羅伊有了一大摞這樣的照片,高質量的拍攝讓他能完整地觀察科氏石油公司的那名男子,600毫米長焦鏡頭完成了它的使命。

雖然照片很清晰,但埃爾羅伊并不打算在法庭上將它們作為證據。這些照片將成為他的調查工具——一個利用人性弱點的工具。

20世紀80年代,埃爾羅伊在聯邦調查局學會了如何調查重大案件。要想偵破一個大陰謀,得先從邊緣開始,從大型腐敗鏈中最薄弱的環節入手,抽絲剝繭。這就是為什么埃爾羅伊決定從清空原油儲罐的那名科氏石油公司的員工入手。有的人一見到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找上門來,立馬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這些人只是打工的,埃爾羅伊越來越肯定這些人只是一個復雜案件中最顯而易見的一部分。

埃爾羅伊并不是人們印象中典型的留著平頭、穿著閃亮黑皮鞋的聯邦調查局特工。來自作者2014年在俄克拉何馬城對聯邦調查局前負責人奧利弗·雷維爾的采訪,作者2014—2016年對詹姆斯·埃爾羅伊的采訪。20世紀70年代,當從位于弗吉尼亞州匡提科的聯邦調查局學院畢業時,埃爾羅伊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公司的年輕法務人員,有著有點卷曲的深色頭發,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他對美國刑法了如指掌,受過良好的步槍訓練。雖然貌不驚人,但他是一個徹徹底底、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埃爾羅伊崇拜聯邦調查局局長J.埃德加·胡佛,認為他是一位有遠見的領導者,而不是許多歷史學家認為的官僚主義惡霸。當被告知自己將為美國參議院工作時,埃爾羅伊一點兒也不激動。根據通常情況,他認為參議院的調查只是一場政治秀。作為聯邦調查局的人,他習慣于在嚴格的法律規則下搜集證據并最終走向刑事案件的訴訟。相較于此,參議院的調查似乎很輕松:政客似乎只是需要足夠的證據來支撐一場華盛頓的公開聽證會以便自己出彩。但是埃爾羅伊的領導很了解他,知道每當被分配到新任務時,埃爾羅伊都會癡迷地進行調查。這次科氏石油公司的案件也是如此。

參議院得到了一個消息,科氏石油公司正從俄克拉何馬州的印第安保留地竊取原油。FBI internal memorandum, “Koch Industries Incorporated, Wichita, Kansas ; CRIME ON AN INDIAN RESERVATION—THEFT ; RACKETEERING INFLUENCE AND CORRUPT ORGANIZATION,”July 26,1989;來自作者在2014—2016年對埃爾羅伊和巴倫的采訪;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 November 20,1989。這些印第安人的土地由聯邦政府管理,因此參議院對這些指控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埃爾羅伊被告知這個詭計其實相當簡單。科氏石油公司是一家石油運輸公司。該公司的員工會在原油儲罐附近出現,從儲罐中卸油,然后通過油罐車或管道將原油運往市場。但是每次該公司都會故意少報卸油量。例如,如果卸了100桶,這家公司會說只卸了99桶。這意味著科氏石油公司每次購買原油時都會免費獲得一桶。

雖然傳聞中的圖謀很簡單,但事實上非常難以查證。科氏石油公司似乎極力避免外界的關注。

該石油公司由位于威奇托的科氏工業集團所有。科氏工業集團是由家族所有的私人企業。所以當參議院和聯邦調查局于1988年開始調查這家公司時,幾乎沒有人聽說過它。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埃爾羅伊和巴倫的采訪。他們誤把它認為是亞特蘭大的飲料制造商可口可樂公司,并且一直傻傻地將公司名稱Koch中的“ch”發成“watch”(注視)的尾音,而實際上它的正確讀法更像“smoke”(吸煙)的尾音。雖然默默無聞,但事實證明科氏工業是一家龐大且極為重要的公司。參議院的調查人員了解到,科氏石油公司是美國單一最大原油采購商,幾十年來,它已經買斷了數萬英里1英里≈1.6千米。——編者注的管道和運輸服務。因此,當埃克森或雪佛龍等石油開采公司想要從俄克拉何馬州等偏遠地區的油井中運出原油時,科氏石油公司有時候是唯一的買家,甚至是把原油從油井推向市場的唯一渠道。數百萬美國人在給汽車加油時使用了科氏工業的產品,但似乎沒有人知道該公司的存在。

唯一清楚的是,科氏工業集團對聯邦政府甚至一切監管行為都有著強烈的抵觸情緒。該公司的主要所有者和運營者之一——大衛·科赫,Nicholas Confessore, “Quixotic’80 Campaign Gave Birth to Kochs’ Powerful Network,”New York Times, May 17,2014.曾于20世紀80年代表自由黨以副總統候選人的身份參與美國總統大選大衛·科赫曾在1980年與美國自由黨總統候選人埃德·克拉克搭檔,作為副總統候選人參加美國總統大選,主張廢除社會保障、最低工資法、法人稅等,獲得921128張選票,占全美總票數的1%。選舉失敗后大衛于1984年與自由黨分道揚鑣,成為共和黨支持者。——譯者注。他主張要求廢除美國郵政、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公立學校等一切公共部門。多年來,他的公司與聯邦能源監管機構在關于價格控制的法律法規等事項上一直糾纏不清。這位科氏工業的“二老板”一直認為,能源公司應該在不受聯邦法規約束的市場中運營。科氏工業集團是美國能源供應的紐帶,由于其所具有的強大實力和影響力而成為一個隱形的巨人,不聲不響地將觸角伸向了美國能源基礎設施的幾乎每個角落。

那么,埃爾羅伊如何能夠證明該公司在竊取原油呢?他追蹤的那些卸空原油儲罐的員工,在業內被稱為“計量員”。他們可能從誤測油量中獲得的唯一好處就是薪水上漲。他們住在小城鎮上,努力養家糊口,有些人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么。埃爾羅伊認為他們只是單純地遵照上級的指示行事。埃爾羅伊和搭檔一起,通常在晚上挨個走訪這些人的家。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埃爾羅伊的采訪。他們把車停在路邊,走到門前,然后敲門。當有人應答時,埃爾羅伊就亮出自己聯邦調查局特工的身份,并詢問是否可以進屋談話。這些人很可能從未見過聯邦調查局特工,這給了埃爾羅伊一個優勢:科氏石油公司的員工會感到困惑并失去判斷能力,想知道為什么會有兩個聯邦調查局的人站在自己家的客廳里。同時,埃爾羅伊也準備了一系列具體問題和搜集到的證據來支持非常嚴重的盜竊指控。

埃爾羅伊坐下來,開始順著他的問題清單提問,詢問對方的日常工作和油量測量業務。這個場面對他們來說一定是超現實的,計量員們大腦飛轉,試圖弄清聯邦調查局為什么要打探自己平淡無奇的日常工作,詢問有關木殼溫度計按照美國材料與試驗協會的規定和美國石油協會的要求,有特殊涂層的木殼溫度計廣泛用于石油行業。——譯者注和油位計量尺的問題。他們一定想知道:“我做錯了什么嗎?我有麻煩了嗎?”

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都是審問專家,會用一種讓證人難以通過慢慢琢磨問題推導出答案的方式提問。此時的特工埃爾羅伊,會拋出一個沒人希望聽到的問題:“難道你不認為這種所謂誤測就是盜竊嗎?你們不正是在不付錢的情況下得到了原油嗎?”

為了摧毀他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埃爾羅伊會拿出用長焦鏡頭拍攝的照片。他把無比清晰的照片放在桌子上,計量員們會低頭看著照片,意識到鐵證如山。埃爾羅伊可以輕描淡寫地問:“這張照片里難道不是你嗎?難道你不是正在測油量嗎?”然后埃爾羅伊告訴他們,事實上,他當時就在現場,并且在科氏石油公司的人離開之后,他也測量了相同的油罐,測量結果不僅不一致,而且差了很多!科氏石油公司的人必須得好好解釋此事了。

通過這種方式,埃爾羅伊收集到幾位證人的證詞,他們開始描述科氏工業集團的日常情況以及公司如何計量原油。每一份證人的陳述都給了埃爾羅伊更多“彈藥”來對付下一位證人。很快他就深入到詢證某個具體會面、某位特定的經理以及某個從管理層發出的具體指令的階段。

幾個月內,埃爾羅伊面談了超過15名科氏工業的員工,并承諾只要開誠布公地談論雇主,就可以幫他們匿名。當埃爾羅伊收集到足夠多的故事時,一幅完整的畫卷徐徐展開。

科氏工業的經理們從未直接指示他們的員工去盜油來自1989年5月9日印第安事務特別委員會公開聽證會上埃爾羅伊的證詞;來自1989年5月9日印第安事務特別委員會公開聽證會上吉恩·波蒂特、詹姆斯·斯波丁、詹姆斯·埃爾羅伊的證詞;作者在2014—2016年對埃爾羅伊的采訪。——不可能做得那么明顯。相反,該公司只是對員工冷酷地施壓,來自作者2014年對多伊爾·巴尼特、杜博斯、埃爾羅伊的采訪。作者對科氏工業石油管理具體情況的進一步了解,來自1989年4月24日聯邦參議院調查人員宣誓做證期間科氏工業高級管理人員的宣誓聲明。這份標為“機密”的供詞筆錄首次向提交人公開披露。本書中的敘述借鑒了查爾斯·科赫、鮑勃·迪克斯、史蒂文·斯凱茨、基思·朗霍弗、韋斯利·斯坦福、唐尼·阿爾索布魯克、威廉·霍格蘭、杰克·奇斯姆、達雷爾·布魯貝克、托馬斯·基維斯托、加里·貝克和大衛·尼卡斯特羅的證詞。要求他們達到某些標準。管理人員向計量員明確表示,他們絕對不可以“短”太多。“短”的意思是,他們實際交付給科氏工業的油量不能小于從油罐中卸出的油量。如果計量員一直“短”,那么他很快就會被炒掉。因此,計量員找到了永久“長”的方法。一些計量員和科氏工業的經理使用了一套可替換的術語,稱“缺”而不是“短”,以及“超”而不是“長”。這意味著他們一直在少報從油罐中卸出的油量。告訴生產商自己拿了100桶,然后送101桶進科氏工業的管道。因此,至少在俄克拉何馬州,該公司每年都實現了“長”,并且獲得了遠超過其實際支付的原油量。

科氏工業的員工告訴埃爾羅伊,源源不絕的必須要做“長”的指令來自一個名為“持續改進”的會議上。該會議似乎是基層員工從位于威奇托的科氏工業集團總部獲得指揮部命令的渠道。埃爾羅伊很快便確信科氏石油公司是“一家有組織的違法企業”。

但政府中所有人都不清楚的是,這家公司的指揮棒到底在誰的手上?是誰給計量員施加了“持續改進”的壓力?是誰告訴他們在測量卸油量時捏造數字的?

埃爾羅伊在位于俄克拉何馬州郊區一座房子的客廳里踱步時試圖回答這些問題。他的工作成果可能導致科氏工業與聯邦政府直接交鋒,而對方則對此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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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一個意外事件,科氏工業才意識到公司已經成為埃爾羅伊調查的目標。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德孔西尼、巴倫的采訪。一連串Chuck Cook, Mike Masterson, and M. N. Trahant, “Fraud in Indian Country,”Arizona Republic,October 4,1987;來自作者2014年對邁克·馬斯特森的采訪。奇怪且不太可能發生的事件,Chuck Cook, Mike Masterson, and M. N. Trahant, “Honor System License to Loot,”Arizona Republic, October 4,1987.使公司進入美國參議院調查員的視野,而這一連串事件始于菲尼克斯市一個安靜的周日早晨。

那天是1987年10月4日。一大清早,報童騎著自行車穿梭于菲尼克斯的居民區,將厚厚一沓《亞利桑那共和報》周日版扔在每家每戶的草坪和車庫前的車道上。頭版上刊印了一則極具爆炸性的新聞,標題是《發生在印第安地區的詐騙事件:數十億美元的背叛》。

這是《亞利桑那共和報》發表的系列文章中的第一篇。該系列包括30個報道,涵蓋幾個完整的版面,集中抨擊在一個叫印第安事務局的聯邦機構中出現的猖獗腐敗和低效無能。

這個系列文章的第一個頭版報道稱,聯邦印第安項目“一片混亂,被無能欺騙所纏擾,被繁文縟節所扼殺,效力已被破壞殆盡”。這還只是第一句話。

雖然報道的核心目標是聯邦政府,但第一天大部分調查內容都集中于在印第安土地上鉆探的美國的石油公司。周日報紙的頭版宣稱,允許石油公司在印第安保留地上鉆取原油的聯邦制度,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紙“掠奪許可證”。

掠奪的方式復雜而陰險。《亞利桑那共和報》的報道表明,石油公司自行報告在印第安保留地的原油開采量:這些公司鉆井、開采、自行報告,而政府沒能有效地對石油公司的報告進行核實,查證其到底從印第安保留地開采了多少原油。整件事都基于榮譽制度運作,《亞利桑那共和報》聲稱,石油公司通過持續瞞報原油開采量濫用了該制度,每年至少獲得數百萬美元的免費原油。

《亞利桑那共和報》的系列報道獲得了大多數新聞記者夢寐以求的那種關注和憤慨,尤其引起了亞利桑那州民主黨籍參議員丹尼斯·德孔西尼的注意。“Senate Panel to Begin Probe of Indian Afairs Bureau,” Associated Press, October 16,1987;來自作者2014年對德孔西尼的采訪。他告訴記者,這個系列報道“驚世駭俗”,“揭露了犯罪行為和管理不善”。

有些指控特別引起了德孔西尼的反感。違法行為和官僚主義所引發的管理不善總是讓人不快,但當受害者是美國原住民時,似乎尤其令人反感。德孔西尼參加了一個參議院委員會,該委員會的職能是對印第安保留地的事務進行全面審查。他熟知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家鄉的原住民是美國最水深火熱的一群人。表面上,美國的印第安部落被認為是擁有主權的實體。到了20世紀80年代后期,這些“印第安國”印第安國,原文是nations,該詞早期具有主權的概念,在印第安部落與歐洲殖民者及獨立后的美國政府簽訂的各種條約基礎上形成,是早期涉及印第安人諸多文獻和法律條文中最常見的表達。切羅基族人類學家羅伯特·托馬斯把印第安保留地界定為美國政府的內部殖民地。(參考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教授、法學博士顧元《論美國印第安部落的自治權》,發表于《比較法研究》2017年第1期。)——譯者注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龐大并最終失敗的烏托邦。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 November 20,1989.在遭遇圍追堵截、輾轉流離失所后,這些部落最終簽署了條約,被圈進了保留地,給他們留下了土地和自然資源。然而,土地委托給美國政府并由印第安事務局管理。因此,簡言之,這些條約使聯邦政府成為凌駕于所謂主權實體之上的家長式“太上皇”。印第安保留地生活的方方面面似乎都處在印第安事務局的管理之下,從醫療保險到住房,從教育到石油開發。

20世紀80年代后期,這種體制造成的后果是毀滅性的。大約45%的印第安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印第安地區的失業率超過50%,只有不到一半的印第安家庭擁有電話。大多數有幸獲得工作的印第安人年收入也只有7000美元左右。城鎮廣場荒廢,酒類商店生意興隆,一些村莊就像棚戶區。讓這種貧苦骯臟的場景更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納稅人的稅金像潮水一樣不斷涌入保留地。聯邦政府每年花費約33億美元來支持印第安事務局和印第安項目。奇怪的是,即使算上政府在印第安項目投入的資金,全體印第安人實際年收入之和也不到33億美元。聯邦政府不斷吸血的行為激怒了那些本應該獲得幫助的印第安人。

《亞利桑那共和報》聲稱,石油公司正在利用這種扭曲的體制為自己牟利。一些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公司的作業區域橫跨了廣闊的聯邦土地,并且在俄克拉何馬州、得克薩斯州、亞利桑那州以及周邊其他幾個州的印第安保留地上鉆井作業。這些公司源源不斷地生產原油,將其輸送到美國甚至全球市場,給印第安人留下的只剩失調的救助機制和絕望的貧困掙扎,而有關竊取原油的謠言已流傳多年。

在華盛頓,參議院印第安事務委員會舉行了一次非公開會議,投票決定成立一個特別調查小組來調查這些指控。“Senate Panel to Begin Probe of Indian Affairs Bureau,” Associated Press, October 16,1987;“Committee Approves Funding of Indian Afairs Investigation,” Associated Press, October 30,1987.參議員德孔西尼被選為特別調查小組的主席。亞利桑那州的另一位共和黨籍參議員約翰·麥凱恩,以及來自南達科他州的民主黨籍參議員湯姆·達施勒也加入了這個特別調查小組。

這是迄今為止影響最深遠的調查之一。德孔西尼和他的同僚決定調查幾家主要的石油公司、印第安事務局、當地的印第安學校以及部落首領。德孔西尼知道自己需要一位頂尖高手的協助才能完成這項工作。他需要像埃爾羅伊這樣的人,既能組織協調好一支由律師和外勤特工組成的大型團隊,又能監督指導雜亂無序、錯綜復雜的證據鏈搜集整理工作。

德孔西尼是幸運的,一個叫肯·巴倫的年輕律師最近正在找工作,他是“伊朗門”事件聽證會的首席調查員,這個舉國矚目的調查主要針對美國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一事。結束調查的巴倫正在尋找新的挑戰——德孔西尼的調查恰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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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春天,巴倫在國會山附近一條綠樹成蔭的人行道上走著,前往他的新工作地點。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風景描述摘自作者2014年在華盛頓特區的報道筆記。他路過一排低矮的磚砌小樓,這些小樓建造于華盛頓特區成立早期,當時的特區更像是一個沉睡的小鎮,在立法機關休會期間空無一人。巴倫正在前往的地方就在這排古色古香的小樓對面,一座雄偉的九層建筑喚醒了華盛頓的所有力量,開啟了一個新時代。這是哈特參議院辦公大樓,巴倫最近剛開始代表參議院對發生在印第安保留地的違法案件展開調查,他擔任首席調查員,他的辦公室就在這棟樓里。

哈特大樓的正面是由黑色窗戶構成的矩形網格,邊緣是白色大理石,這是參議院機關部門的門面。巴倫和尋常的華盛頓上班族一樣,跟著擁擠的人潮擠進哈特大樓正門。雖然從外面看起來不起眼,但大樓的內部卻非常壯觀。這是一個讓人僅僅是因為每天能夠在那里工作,便能感受到重要甚至強大的地方。即使在衛生間,小便池之間的隔板也是用白色大理石板制成的,大樓內的每個角落都有著靜謐的權威感。

可以預見,巴倫在新職位上擁有相當大的權力。在不久之前,他領導的龐大調查團隊完全占據了哈特大樓的第九層,其中塞滿了工位和辦公室。1988年他才33歲,剛從法學院畢業不久,年紀輕輕的他就已經在美國參議院規模最大的調查行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也是他引起參議員德孔西尼關注的原因。巴倫相信德孔西尼領導的特別調查小組真的致力于揭露真相,同樣重要的是,他也相信參議院愿意為他提供所需的資源,于是他接受了對方的工作邀請。參議院沒有讓巴倫在這方面失望。當進入哈特大樓并乘電梯抵達九樓時,他走進了一間帶套間的辦公室,現在這里全部為他所用。

在調查初期,巴倫就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名首席現場調查員,來自作者2014年對巴倫、雷維爾的采訪。于是通過參議院向聯邦調查局尋求幫助。該請求被發送給奧利弗·雷維爾,當時負責所有調查行動的聯邦調查局副局長。收到正式請求的雷維爾,腦海中立刻蹦出一個人選:詹姆斯·埃爾羅伊。二人曾在俄克拉何馬州一起工作過,他認為埃爾羅伊是處理高難度復雜調查工作的完美人選。“我見過無數調查員,而我認為詹姆斯是我在聯邦調查局中遇到過的最好的。”多年后雷維爾說道。埃爾羅伊同意接受這項任務,很快便開始與巴倫討論關于在印第安地區現場調查的計劃,首先要做的就是與石油公司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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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巴倫決定鎖定一些美國大型的石油公司——像埃克森和美孚20世紀80年代末,埃克森和美孚分別是世界第二大和第四大石油公司。1998年,埃克森以810億美元收購美孚,兩家公司合并后,埃克森美孚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公司。——譯者注這樣的石油巨頭——作為他的主要目標。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亞利桑那共和報》的文章暗示這些公司是原油竊取案的主要罪犯。巴倫帶著處理“伊朗門”事件的激情開始接觸這些公司,向它們發送了一堆傳票,要求交出原本不公開的文件,希望這些文件能準確揭示石油巨頭們如何買賣從印第安保留地開采的原油。

憑借傳票,巴倫突破了《亞利桑那共和報》的記者們可能永遠無法滲透的機密堡壘。同上;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 November 20,1989。他利用聯邦政府的滔天權勢,迫使石油巨頭們交出那些記錄了內部秘密的文件。

意料之中,很快就有電話打來了,電話那頭的人并不高興。巴倫開始從石油公司的豪華律師團隊那里收到質詢,這些收費昂貴的華盛頓知情人代表了埃克森、美孚或菲利普斯石油公司。律師們直接告訴巴倫,發這些傳票會耗費大量時間和費用,得不償失。他為什么要撒這么大的網?他在找什么?巴倫沒有退縮,最終一箱箱來自石油公司的文件開始抵達哈特參議院辦公大樓,巴倫的團隊開始挖掘分析這些文件,并將其整理成數據文件。

果不其然,巴倫的團隊沒有得到預期的結果。事實上,逐漸拼湊出的完整畫面讓眾人既驚訝又有些垂頭喪氣——這些公司完全沒有竊油,它們的記錄證明了這一點。比如1986—1988年,大型原油買家科麥奇公司在俄克拉何馬州獲得的原油比其實際支付的金額更少。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 November 20,1989;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用行業術語說,該公司每年都“短”了。在同一時期,康納和石油公司也“短”了一年,而另外兩年雖然“長”了,但也只多了個零頭,在1986年“長”了351桶,在1988年“長”了375桶,數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太陽石油公司身上。

很明顯,《亞利桑那共和報》弄錯了事實。但是當團隊整理記錄時,巴倫不斷接到石油巨頭律師代表的電話,并告訴他整件事的確有不為人知的內幕。律師說可以把真相告知巴倫,但他必須保證證詞在接下來的幾年內絕不會被公開。

“每個在印第安人的地盤上經營的公司都會告訴我們一件事:‘我們沒有偷油,但我們可以告訴你誰在偷:科氏工業集團。’”巴倫回憶道,“而且他們一致認為科氏工業截留的比例為1%~3%。我問:‘你們為什么不對此采取行動?’而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跟科氏工業爭這個只會造成更多的麻煩’。”

另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被石油公司一語道破:強大的市場力量讓科氏工業的地位難以撼動,逼其發瘋只會是場冒險。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現有的這些油井其實并不是最好的井,它們分散于各個村落,處于開采后期,幾乎不再噴涌,即使對于開采企業來說也很難保持盈虧平衡,而科氏石油公司是唯一愿意承接開采和運輸業務的公司。像埃克森和美孚這樣的生產商,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它們并不想破壞自己與科氏石油公司之間的關系。

不只是透露內幕,如果巴倫的團隊愿意深入調查此事,大型石油公司甚至愿意提供相應的協助。這是一個難以置信的聯盟,1988年的石油巨頭們在美國經濟中扮演著獨特的角色,使它們在政治上具有腐蝕性。它們既是惡霸,又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個人都依賴著石油公司,但似乎沒有人喜歡它們。這倒不是一件新鮮事——美國最早的主要石油公司恰好也是公眾最討厭的公司之一。標準石油公司由約翰·D.洛克菲勒經營,他是18世紀末臭名昭著的“強盜貴族”,通過巧妙利用秘密成立的信托公司和空殼公司交織成的網絡積累了大量財富,在石油行業中建立了無與倫比的壟斷地位。洛克菲勒控制著供應端,迫使競爭對手破產,并與鐵路公司達成秘密的“甜心交易”“甜心交易”,指對雙方異常有利的交易(通常指非法或不道德的交易),而對第三方來說可能是件壞事。——譯者注。他用畢生心血締造的壟斷企業,由于缺乏透明度,成為“反托拉斯”運動的主要打擊目標,政府甚至強制將標準石油公司拆分為多家公司,美國聯邦最高法院1911年裁決標準石油公司違犯了《謝爾曼反托拉斯法》,將標準石油公司拆分成了34個獨立的公司,埃克森的前身是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美孚的前身則是紐約標準石油公司。——譯者注迫使它們之間相互競爭。

但是洛克菲勒的負面影響到了20世紀60年代似乎已全部消散。那時的美國是一個石油井噴的國家。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生產國,似乎擁有無限的地質寶藏供應。石油是美國工業經濟的主要能源,并成為其經濟增長的原動力。深色的原油成為美國在世界上的特殊地位和無與倫比的經濟霸權的體現。在那個時代,美國對石油公司產生了深刻的依賴,經濟的好壞和油價的高低交織在一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11次經濟衰退,有10次發生在油價飆升之后。可以預見的是,這種依賴性必然引發強烈的不滿情緒。在20世紀70年代,公眾對石油行業的不滿情緒達到頂峰,但這次并不一定是“強盜貴族”洛克菲勒的錯。

這次的導火索是日益增長的美國公眾需求本身,Daniel Yergin, The Prize: The Epic Quest for Oil, Money & Powe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90).再加上海灣地區石油生產國空前的權力運作,美國對石油的消耗已悄然超過現有供應水平,這使國家不得不依賴進口原油彌補差額。1973年,一個名為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簡稱歐佩克)的卡特爾組織實施了貿易禁令,引發了國際原油市場前所未有的混亂局面。到1974年整個混亂局面結束時,油價已從每桶3美元飆漲到每桶12美元。

雖然20世紀80年代油價開始回落,但心理上的創傷從未愈合。美國人知道他們的經濟現在被石油挾持了。20世紀50—60年代,油價的穩定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夜之間飆升的可能性,這個概念以前沒有人真正思考過。油價飆升一詞很快就被寫入美國人的常用詞匯表中,并帶來一種全新的視角——石油公司被貼上了“充滿掠奪性”的標簽。在1988年,石油公司的利益和美國人民的福祉之間存在分歧。有一句格言是:“多少年來,我始終認為對國家有利的事對我們通用汽車公司也有利,反之亦然。”這句話出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擔任通用汽車總裁、首席執行官的查爾斯·威爾遜,他曾于1953—1957年在艾森豪威爾主政期間擔任美國國防部部長。——譯者注石油公司則體現出與這句格言完全相反的理念,對石油公司有利的事是以犧牲其他人的利益為代價的。

很多人懷疑石油公司正在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搞砸自己的生活,所以不難理解為何石油巨頭們成為巴倫調查的核心目標。這是參議院印第安事務委員會主席、參議員德孔西尼的朋友、夏威夷州參議員丹尼爾·井上毫不含糊地傳達給巴倫的信息。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作為該委員會的主席,井上有權領導德孔西尼所組建的特別調查小組,也就是他在某種程度上領導著巴倫。他向巴倫明確表示,調查是為了發現以埃克森或美孚為代表的石油巨頭的不法行為。相反,巴倫卻在與石油巨頭合作,誘捕當時無人問津的科氏工業集團。在巴倫看來,這是一個充滿政治風險的舉動,但這也是案件中所發現的證據指引他調查的方向。

去了趟波士頓后,巴倫的證據變得越發有力。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和埃爾羅伊的采訪。他收到一條提示,說波士頓有個舉報人也許能夠揭露科氏石油公司涉嫌竊取原油的真相。這名舉報人非常了解情況,他的名字是比爾·科赫,他是科氏工業集團首席執行官的親弟弟。

巴倫了解到科氏工業集團是一家由家族控制的公司,是一個名叫弗雷德·科赫的人于1940年在堪薩斯州威奇托市創立的。弗雷德·科赫有四個兒子,其中三個兒子一直為家族企業工作,直到1967年弗雷德·科赫去世。在那一刻,地獄之門開啟了。二兒子查爾斯接管了這家公司,他所扮演的角色管理著他的雙胞胎弟弟大衛和比爾。很明顯,比爾不想接受哥哥查爾斯的領導,他于1983年離開了公司。然后,他起訴大衛和查爾斯,聲稱自己應該從家族生意中得到更多補償。

比爾的后續動作引起了巴倫的興趣。比爾對巴倫的偶然發現展開了一項私人調查:科氏石油公司涉嫌從偏遠地區的油井竊取原油。抵達波士頓后,巴倫在會議室里與比爾面談了兩個小時,仔細傾聽比爾展示的與石油巨頭們的證詞相吻合的指控細節,科氏石油公司的盜竊犯罪行為廣泛發生。比爾當然了解這些內幕,因為這是他在科氏工業工作期間發生的事。

整個故事很有說服力,但同時也讓巴倫深感不安。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FBI internal memorandum, “Koch Industries Incorporated,Wichita, Kansas ; CRIME ON AN INDIAN RESERVATION—THEFT; RACKETEERING INFLUENCE AND CORRUPT ORGANIZATION,” July 26,1989。比爾的證詞由于是他對自家兄弟的起訴變得充滿瑕疵,也由于這個原因,他不可能在公開聽證會或法庭上成為一錘定音的證人。巴倫回到華盛頓召集了團隊,給他們指明了方向:像傳喚其他石油公司那樣傳喚科氏石油公司的人,雖然可以預想他們不配合的態度,但還是要拿出證據讓他們不得不配合。不久,科氏工業的相關材料開始送達,裝有公司內部文件的包裹被送到哈特大樓九層,由巴倫團隊打開并開始分析。

巴倫團隊從俄克拉何馬州的石油銷售情況入手,縮小了材料搜集的范圍,在提高科氏工業配合度的同時提高調查人員的整理效率。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和埃爾羅伊的采訪;Final Report and Legislative Recommendations,November 20,1989。科氏工業的財務報表直截了當到令人難以置信,數據被反復核查,但即便如此,它們也展示了同樣的故事:1988年,科氏石油公司在不支付任何費用的情況下獲得了1.42萬桶原油,每一桶出售都是凈賺;而其他年份也是如此,1986年和1987年,科氏石油公司的產量“超”了240680桶和239206桶。而其他石油公司中,超額排在科氏石油公司之后的是1987年的菲利普斯石油公司,超額2181桶,僅占科氏石油公司當年超額的0.9%。

通過這組數字,參議院調查組鎖定了科氏石油公司的問題。隨著調查人員不斷深入,他們似乎發現一個旨在掩蓋自身存在的組織。盡管科氏石油公司運營著巨大的原油管道網絡和兩個大型煉油廠(一個位于得克薩斯州科珀斯克里斯蒂,另一個在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附近),但這家公司卻鮮為人知,而這是有原因的。

首先,科氏工業做出了罕見的決定,即保持私有控股公司的組織形式,而不是成為上市公司在股票市場上出售公司股票。大多數公司在達到一定規模后都會選擇公開上市,因為這樣做可以讓它們獲得幾乎無限的資金用于公司擴張和補充運營資金。然而缺點是,上市公司必須向公眾披露大量信息,以便讓投資者知道自己投資的是什么。上市公司需要公布其首席執行官的薪水、公司負債情況、每季度盈虧數,以及任何可能讓投資者面臨風險的信息。科氏工業顯然認為,從華爾街獲得的資金不值得讓自己公開這些信息。

更令人困惑的是,該公司有著錯綜復雜的關聯公司和部門網絡。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舉個例子,其管道部門多年來一直以不同名稱開展業務,例如“斗牛士”,而不是使用其母公司科氏工業的名字。如果不像上市公司那樣向公眾投資者公開資料,那么巴倫的調查人員就很難弄清楚科氏工業到底在哪里擁有些什么資產。科氏工業沒有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品牌,甚至沒有在其運營的一些建筑物上架設公司標志,更不用說為了品牌營銷花錢投廣告了。科氏工業顯然更喜歡暗箱操作。

科氏工業是難以追尋的目標,但巴倫相信,如果想進一步調查下去,就必須取得有足夠說服力的證據。他與聯邦調查局特工埃爾羅伊合作,草擬了一份針對科氏石油公司案件的行動方案。這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埃爾羅伊和一個由經驗豐富的油田工人組成的團隊,在科氏石油公司員工的既定行程前抵達原油儲罐放置處,預先測量儲罐中的油量,然后坐等科氏石油公司的人來卸油。科氏石油公司的員工離開時會留下收發油單據,上面記載著公司運走的油量。如果科氏石油公司真的像之前的調查結果顯示的那樣超量運走了油,那么收發油單據上顯示的油量應該比埃爾羅伊團隊測量的要少。這就是為什么埃爾羅伊會在本書的開頭被牛群包圍,秘密拍攝科氏石油公司計量員作業的場景。

但實施這項計劃有兩大障礙。一是這些油罐都位于埃克森和美孚等石油鉆探公司擁有的土地上,埃爾羅伊不能擅自進入這些地方開展油罐計量。二是不能確定科氏石油公司的員工到達并卸油的時間點。讓埃爾羅伊每天24小時、連續幾個星期不間斷地盯梢,成本實在太高了。

于是巴倫向石油巨頭尋求幫助,同上。雖然沒有人愿意因為被占了便宜就公開攻擊科氏工業,但他們非常樂意在幕后提供助力。即使現場監控錄像在后來的參議院聽證會上被公開展示,巴倫與石油公司之間的協議也從未被公開披露過。顯然石油公司的人允許了埃爾羅伊進入他們的地盤開展行動,還透露了科氏石油公司油罐車的行程以便埃爾羅伊守株待兔。

在石油巨頭的秘密幫助下,巴倫和埃爾羅伊準備對科氏工業發起指控。他們有大量的文件和圖片證據,他們有科氏工業雇用的原油計量員的證詞,是由埃爾羅伊完成采證的。

但巴倫認為他們還需要更多證據。因此,參議院開始傳喚在威奇托的科氏工業的高級管理人員,要求他們在宣誓的情況下回答問題。之后,巴倫買了一張去威奇托的機票。在那里,他會親自盤問剛剛被傳喚的一位管理人員——首席執行官查爾斯·科赫,這家企業的實際控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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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一顆雀躍的心,威奇托機場越來越近。來自作者2013年在堪薩斯州威奇托的采訪記錄。白天,透過飛機窗戶可以看到堪薩斯大草原向地平線延伸,就像一幅不可思議的美麗畫卷。整座城市被鑲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皎如日星,如同一顆顆小型寶石的白色建筑被大片居民區和工廠環繞。從城市邊界向外,空曠得仿佛身處遙遠的秘境邊緣。

1989年4月下旬,巴倫和他的助理律師威克·索勒斯來到威奇托,等待他們的是密集的行程安排。

4月24日,這兩位來自華盛頓的律師驅車前往科氏工業集團總部,計劃與公司11名高級管理人員和雇員在宣誓的狀態下面談。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1989年4月24日查爾斯·科赫與美國參議院調查人員證詞的音頻文稿。路上,巴倫和索勒斯覺得自己可能被指錯了路。威奇托最大、最賺錢的公司,竟然不在市中心的摩天大樓里辦公。相反,巴倫和索勒斯沿著37號街一路向西,離市中心越來越遠,直到他們抵達威奇托東北角的邊緣。在37號街北側,城市的擴張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他們的目的地在街道的南側:一棟由鋼結構和深色玻璃幕墻組成的低矮辦公樓。

他們一大早就到了,第一波取證從上午9點開始。作為本次行程的重中之重,他們將首先問訊查爾斯。

像埃爾羅伊這樣的基層調查員開始確信,查爾斯一定意識到他的公司從中西部油田獲取原油量的價值遠遠超過所支付的價錢。這種行為在科氏工業很普遍,所以一定是由高層領導指示的,查爾斯不可能不知情。現在,巴倫有機會與查爾斯當面對質。

但他們得先進入大樓才行,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巴倫和索勒斯先是被攔在一個安全檢查站,那里的保安要求他們出示證件,通過一個金屬探測器。然后他們沿著長廊走進大樓,來到另一個安全檢查站。第二次出示證件,又通過了一個金屬探測器。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通道走著,在建筑物錯綜復雜的內部穿梭,然后又是一個安全檢查站。在巴倫看來,他們穿過了像同心環似的一層又一層的安檢,漸漸深入核心區域,這一幕讓他想起位于弗吉尼亞州蘭利市的美國中央情報局總部。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

最后,二人被領進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會議室,與四位代表科氏工業集團的律師坐在一張桌子旁,其中有兩名律師來自華盛頓,另外兩名是常駐威奇托的科氏工業的代表律師。這個律師團隊顯然是由科氏工業的副總裁、公司首席律師唐·科德斯所領導的。

當查爾斯進入房間時,旁人幾乎立刻就能意識到誰是這里的主人。同上。周圍的人對查爾斯很尊重,這種尊重似乎比下屬對老板的尊重程度更深。查爾斯不僅是公司的老板,更是眾人的領袖,周圍的人不是聽命行事,而是被他所激勵自發行動。外界難以理解他對周圍的人的影響,像巴倫和索勒斯這樣的來訪者不可能知道查爾斯花了幾十年時間所建立起的員工對他的忠誠和欽佩,不可能知道他的管理研討會——查爾斯為傳授自己的經營哲學而舉辦的課程和講座。

但二人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查爾斯散發出的絕對權威。他身材苗條,雖然年近53歲,但仍然擁有健壯的體格。他有一頭濃密的金發,方正的下巴,明亮的藍色眼睛。他隔著桌子坐在巴倫和索勒斯對面,盯著這兩位從華盛頓來的客人。無論內心有何感想,查爾斯肯定都不會表露出來,但很明顯他沒有感到害怕。

“能說出你的全名嗎?”巴倫開始了。本次交流的所有引文均直接引自1989年4月24日查爾斯·科赫證詞的音頻文稿。

“查爾斯·德加納爾·科赫。”

“先生,你在科氏工業集團擔任什么職位?”巴倫問道。

“我是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查爾斯回答說。

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這不僅是一個職位,還是一個權力的象征,表示在科氏工業集團,沒有人比查爾斯的權力更大。由于科氏工業是非上市公司,所以查爾斯的權力比普通的首席執行官更大。查爾斯和他的弟弟大衛是主要股東,他們買下了其他所有可能威脅到其控股地位的股權。人們可以批評查爾斯,但很難有人真的可以解雇他。只要他的弟弟大衛與他保持行為一致,查爾斯就能完全掌控整個公司。

巴倫當然感受不到查爾斯的影響力,他的聲音中甚至可能帶著一絲輕蔑。正如巴倫以前在許多取證和面談中所做的那樣,他開始連續不斷地刨根問底。

“先生,貴公司1988年的總銷售額是多少?”巴倫問道。

“我想大概是100億美元。”

“公司去年的凈利潤是多少?”

“大約4億美元。”

巴倫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些基礎的問題對查爾斯來說有多冒犯。這位首席執行官高度重視保護公司的秘密,一直小心翼翼地將科氏工業的真實財務狀況隱藏在帷幕之后,公司的年營業收入是保密信息,盈利水平則被認為是最高機密,而巴倫完全無視了科氏工業的禁忌。

“所有業務中涉及原油采購業務的百分比是多少?”巴倫接著問。

“百分比是什么意思?”查爾斯反擊道。

百分比是什么意思?巴倫大膽地定義了百分比這個詞,以及它的含義。

“銷售和利潤,說個大概數目。”巴倫說。

查爾斯回答道:“我估計可能是利潤的10%,銷售額的話是20%,這也是我自己估計的。”

巴倫遞給查爾斯一套材料,正是在華盛頓震驚了巴倫手下那群調查人員的材料。這些都是科氏工業的內部數據,顯示石油公司從油田實際運走的原油的價值遠遠超過其支付的價錢。巴倫想知道查爾斯面對這些證據會如何回應,他可能會說這些文件是偽造的,或者它們實際上沒有準確反映出它們本應顯示的內容。但查爾斯看了看數據,沒有說出這些話。

“你看過這些文件嗎?”巴倫問。

“看過。我通常看每季度的……”

“行了!”巴倫打斷了他的話。

“……數字。”查爾斯說。

查爾斯表示,他沒有去核實公司購買原油的月度數據“長”了還是“短”了。但他也并沒有質疑這些數字的真實性。

巴倫乘勝追擊,提到其中一份文件,問道:“那么,在1986年第一季度標注的是什么?這些數字表明了什么?”

“嗯……路易斯安那州大約‘長’了2000桶”

“這就是說確實‘長’了?”

“是‘長’了。”

面對像巴倫這樣的檢察官,來自作者2014—2016年對巴倫的采訪。查爾斯剛剛做了兩件關鍵的事情:一是他已經確認巴倫手上的證據是真實的,因為通過傳喚獲得的有關原油銷售的數字是準確的;二是他還確認巴倫已經知道這些數字的準確含義,知道了科氏工業做的手腳。

隨后,巴倫的提問試圖證明查爾斯知道“長”的真正含義,這樣,證詞就不會模棱兩可了。然而,查爾斯似乎對幫助巴倫證實這一點并不感興趣,他重新分析了“長”的定義,似乎表明是巴倫沒搞懂。這兩個人反復討論這個定義,直到巴倫最后問:“換句話說,如果你買了油然后賣了油,如果原油儲罐中的油比賣的油多,那么你就是‘長’了,沒錯吧?”

“我不確定……”

“到底錯沒錯?”

“我不確定我理解了‘長’這個點。”

“好吧。你為什么不再解釋一遍呢?你說的‘超’了或‘長’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確定我能比剛才做得更好。”查爾斯回答。兩人開始在房間內四處走動。

巴倫換了種方式,繼續嘗試提問:“如果科氏石油公司購買原油,賬面上買了100桶,實際買了110桶,那么在這個例子中科氏石油公司‘超’了10桶,對嗎?”

“那我們賣出去多少?”

“你為什么不先試試回答我剛剛提出的這個問題呢?”巴倫說,“這是準確的……”

“這是一個不完整的公式。我的意思是沒有答案。你有兩個未知數。”

“假設你賣了110桶。”巴倫說。

“好吧。你買了……”

“100桶。”

“然后你賣了110桶?”

“對。”

“我馬上就需要我的滑尺了。”查爾斯開玩笑地說道。

這種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兩人討論了油量、庫存水平,甚至假設的庫存水平。房間里的其他律師開始插話,添加他們自己關于假設的庫存水平的觀察和疑問。

最后,巴倫的助手索勒斯也加入進來并開始提問。最終,他把查爾斯·科赫逼到了角落,針對“長”的定義引出了一段非常優雅的描述。

“我認為沒有精確的測量方法。”查爾斯說,“但如果你只看美元計價,是的,我們得到的原油比我們實際支付的要多。”同上。

就知道是這樣。查爾斯的原話是“我們得到的原油比我們實際支付的要多”。

但在查爾斯的證詞中還有其他東西——他認為沒有精確的測量方法。在采訪一開始,查爾斯就打斷過巴倫的話來強調這一點,并讓人覺得這似乎是精于世故的原油計量員在作業現場犯了錯誤才導致數據出現偏差的。

“我的意思是,據我理解,在油田有很多小油罐,有很多不斷變化的因素,這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技巧。”查爾斯說。“不是所有人都是火箭科學家,”他繼續說道,“我是說,技巧好的人。我說技巧好的人不是在暗示什么,雖然他們工作努力,但也不能完全說得到了嚴格的訓練。”

這種自圓其說的論調與埃爾羅伊特工和科氏石油公司的計量員面談時所聽到的一切相互矛盾。計量員告訴埃爾羅伊,他們經常要面對自上而下源源不斷做“長”的壓力,自知如果不這么做,等待他們的結局就是被炒魷魚。他們不是計量錯誤,而是在遵守指令。這些指令顯然是從科氏工業經理們口中的“持續改進”會議上傳達出來的。在這一點上,巴倫開始施壓。

“到底什么是持續改進?請準確回答。”巴倫問道。

“你有多少時間?”查爾斯反問道。

“你又有多少時間?”巴倫回應。

“持續改進理念是由一位名叫愛德華茲·戴明的統計學家發展出來的。”查爾斯說道,“他建立了一種基于統計學的理念,就是公司如何通過提升客戶質量和自身生產力來提高競爭地位。”

查爾斯繼續說了很長一段時間,談到這個叫戴明的人,查爾斯似乎真的很佩服他。戴明的想法主要是圍繞建立數學模型改進業務,利用模型不斷地推動員工做出改進,諸如此類。

“這是一個長期項目,”查爾斯說,“正如(戴明)所說:‘你將永遠出不了院。’改善的空間永遠存在,你也必須不斷改進。”

關于戴明和統計學的題外話與巴倫正在深入挖掘的案件沒有多大關系。查爾斯已經闡明了持續改進理念對計量員的影響。

“我們的政策是,盡可能準確,不能造成損失,在范圍內盡量避免損失。”查爾斯表示。他否認公司有鼓勵竊取原油的政策,但他也承認計量員會面臨做“長”的壓力。

面談結束后,查爾斯站起來離開了房間,沿著過道最終回到他的辦公室,那是一個巨大的套間,站在房間里,堪薩斯大草原的廣闊景色一覽無余。

巴倫在科氏工業的總部大樓內部工作了一整天,他和索勒斯采訪了十幾位科氏工業集團的高管,不知不覺中,案件已具備提交給參議員的條件,提交至美國司法部的證據鏈也逐漸完善。

在漫長的一天結束后,巴倫和索勒斯收拾好材料離開威奇托。他們搭乘飛機返回華盛頓,回到哈特參議院辦公大樓的九樓繼續工作。

但即使他們在科氏工業總部待了那么久,即使他們花了那么多時間在科氏工業的倉庫里翻箱倒柜尋找機密文件,即使他們花了那么多時間親自與查爾斯面談,巴倫和索勒斯也無法回答案件中最令人費解的問題。而在參議院委員會就科氏工業的所謂原油竊取案舉行的公開聽證會上,參議員德孔西尼本人提出了這個問題。

在聽證會的某一刻,印第安事務特別委員會公開聽證會記錄,1989年5月9—11日。正在質詢埃爾羅伊特工的德孔西尼突然停了下來,臉上寫滿了困惑,向這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問出了所有問題中最關鍵的一個:

“查爾斯·科赫是誰?你能解釋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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