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一代人，是從苦難中走過來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很忙碌，總有操不完的心，單位的事，家里的事，他和那個年代的大人們一樣，為維持全家人的溫飽，為煙火凡塵的日子牽腸掛肚，清貧的生活讓他充滿了憂慮，因而笑容很少，甚至有些嚴肅。那時，父親上班的單位較遠，來回奔波，非常疲憊，因此，常聽他念叨，有一輛自行車該多好。終于有一天，父親笑容滿面地推回了他夢寐以求的自行車，他的笑容感染了全家。那天，我們弟兄幾個像過年一樣，圍著自行車歡呼跳躍，惹得鄰居的小伙伴無限羨慕。母親樂滋滋地蒸了一回米飯還特意炒了幾盤菜以示慶祝。

父親的坐騎，不是馳名的“飛鴿”也不是嬌貴的“鳳凰”，它只是一輛很普通的鴛鴦牌自行車，但父親卻非常珍惜它。我常見父親一個人默默地摩挲它，凝視它，目光里充滿了憐愛之情。父親對它百般呵護，也不知從哪兒收拾了些廢棄的絨布條子把它密密實實地包裹起來，像疼愛兒子一樣，生怕把哪兒磕著碰著。父親一有空閑，就把我抱在他愛車的前杠上出去溜達，讓我風光了不知多少回。以至于讓我覺得小時候和父親在一起最浪漫的事，就是坐在父親的自行車上去兜風。父親飛快地踩著腳蹬子，自行車輪子輻條上的陽光一閃一閃，我能感覺到風從我的雙耳邊掠過，路邊的樹木也像撲倒了一樣一閃而過。一路上我不停地摁車鈴兒，那清脆的車鈴聲讓我興奮不已，讓我充滿了自豪。我坐在車前杠上笑呵呵地依偎在父親的懷里，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下巴上的溫度和他那深重的呼吸。有時候，坐著坐著就瞌睡了……記憶里，我童年許多快樂的時光都是在父親的自行車上度過的，這一切都在我童稚的心中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

可是，有一件事情卻讓我覺得父親愛他的自行車愛得有些苛刻。那是一個星期天，父親不上班，說要出去辦事。哥便領著我們一伙子小娃，把父親的自行車偷偷推出來，在西環路口炫耀他雙手剎把的技術。哥急于表現自己，可是，因得意忘形而忙中出錯，不慎人仰馬翻。哥訕訕地爬起來，很狼狽。不料這驚險的一幕，剛好被父親撞見，父親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毫不遲疑，賞了哥一記響亮的耳光，我們全嚇得不敢吭聲。至此后，我們弟兄幾個，誰也不敢擅自用他的自行車逞能，知道那輛自行車是父親的心愛之物，是父親的寶貝疙瘩，萬萬碰不得。

慢慢地，我長大了，父親的坐騎依然保存得很好。我上高中的時候，母親由西街小學被調到南山寺坪花園小學任教。一個冬日的周末，我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去看望母親，路上有一段彎彎繞繞的山路，去的時候是上坡路，推上去的，沒有在意，回來的時候變成了下坡，我冒冒失失地也沒有減速，幾個彎就把我轉暈了，驚慌失措間，我忘了剎閘，糊里糊涂“啊——”了一聲，就沖出山道，掉到足有三層樓高的麥田里。在掉下山坡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正在對面坡上鋤地的幾個農民驚得目瞪口呆。幸虧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加上坡地土質厚，我爬起來，甩了甩胳膊、踢了踢腿，拍了身上的土，心跳得如打撥浪鼓，發覺沒有受傷，只是嚇了一跳，但自行車摔得變了形狀，車輪扭曲。幾個淳樸的農民幫我把自行車從坡地里抬上公路，自行車已騎不成了，我無奈只有找了塊石頭敲敲打打，將就著推了回來。當父親見到他心愛的自行車變得面目全非時，卻沒有一絲埋怨，只問我摔傷了沒有，父親關切的眼神和溫暖的話語讓我驚恐的心得到了安慰，因為我還清晰地記得哥玩雙手剎把人仰馬翻后父親暴怒時的情景。我終于明白，原來父親給哥發脾氣，不是因為哥摔了他的自行車，而是因為哥不穩重太張狂，要給他增加些記憶留些教訓。

后來，父親退休，他的自行車也老了。但父親仍然讓它和自己一樣發揮余熱。他用他的愛車推著他的孫子上幼兒園，接送孫子成了他退休以后的主要任務。再后來，父親老了，疾病纏身，高血壓、腦血栓，已經騎不了車子，他的坐騎也更老了，鈴生銹了，啞聲了，除了鈴不響，其他部件都響，車身許多地方銹跡斑斑，輪胎也補了又補，成了老爺車。可是父親依然熱愛著他的坐騎，出門總還推著它，只不過已把它當成拐杖使喚了。至此，我才發覺，這輛自行車，不光是父親的交通工具，是他的寶貝疙瘩，也是父親一輩子最大的奢侈品。

往事如煙，嗆得人淚流。每次思念父親的時候，父親那輛自行車的鈴聲就仿佛還在我的腦海中回響。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