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從晉鋼醫院出來,已是傍晚七點兒多,返回沁水已來不及,沒有到沁水的車啦,他們去經濟實惠的旅店,要住下來,明天回沁水,再去沁水那個小小的火車站買票,乘坐當晚十二點太原至宜昌的火車。
高級賓館不能去,中級賓館不能問,專尋偏僻便宜的小旅店。找了一家又一家,最后在一家氣味難聞、潮濕骯臟的小旅店安頓下來。小旅店后面是個大雜院,院里堆放著山包一樣的廢銅爛鐵,院后一排排磚瓦結構的老式房屋,居住著一戶又一戶人家。這里似乎是一個倒閉的工廠。
交了住宿費,中年婦女收了錢后還開了票據,說明這不是私人旅店,也不是承包給個人經營的國營、集體旅店。
接著,他們倆推著杜誠信去吃黑遼飯。吃飯跟住旅店一樣,專挑經濟實惠的快餐店。這里是遠離市區的小巷子,百十米外就是農民種的地。小巷邊已支上做熟食的小攤,吃飯的人不少。春皓、王律師問了問,選了一個能讓坐著輪椅可就近吃飯的高腿飯桌,坐下了。
他們第二天中午到的沁水縣城。杜誠信不愿意匆匆離開晉城,到了沁水又不情愿抓緊時間去火車站買票,說是沒玩好。
“兩個月后來了再玩。”王律師開導他。
到火車站買票,杜誠信也要去,去干什么呢?就是要看看,飽飽眼福,能看什么呢?長長的坡道,小小的車站,稀稀拉拉的幾個值班的警察和穿制服的站務人員,購票的人也是仨仨倆倆。杜誠信要跟著去,說服不了他,只有讓他去,春皓、王律師推著他多出幾身汗而已。就是這個沁水小站,杜誠信除了坐火車往返多次,平時里他還騎著摩托車從龍港鎮馬家煤礦到縣城買菜時來兜過幾次風。不同的是那時他能蹦蹦跳跳,騎摩托車、開三輪車,風風火火,眼下卻是一個離開輪椅寸步難行的殘疾人,心頭的滋味只有他最清楚。
買了火車票,回到沁水縣農機局招待所,王律師跟杜誠信對弈象棋。他倆玩的是紙片做的棋子,一張紙畫的界河戰場,出自杜誠信之手,他倆家中都有象棋,后悔沒有帶來。
黑遼飯怎樣吃呢?杜誠信要改善生活,要吃鹵豬肉。他讓春皓推著他去農機局招待所西大約一公里的鹵肉店買,他在沁水縣龍崗鎮馬家煤礦打工時曾多次光顧該鹵肉店。當然,他還光顧過農機局招待對面的嘉峰賓館,讓一個老小姐扒去了褲子打了一炮。
旁邊跟著王律師。安徽女店主手腳麻利微笑服務。買好鹵肉往回走,暮色漸濃,大街北邊擺起很多小吃攤,食客或多或少的就坐一個個小吃攤邊。
他們選了一個可以讓杜誠信就近吃飯的高腿桌的小吃攤坐下,把買的鹵豬肉倒進攤主提供的大瓷盤里,要了兩瓶啤酒。喝完啤酒還覺不過酒癮,春皓起身到旁邊的商店買了一瓶一斤裝的便宜白酒。一斤白酒喝了一半,杜誠信和王律師的臉都紅了,不能喝了,啤酒春皓只喝了一小杯,白酒不沾,他對酒精過敏,只能像征性地喝一點點。
吃過喝過,春皓付了飯錢酒錢,他們并沒有急著離去,趁著酒性,王律師跟杜誠信又在抬閑杠、打嘴官司。杜誠信主動跟王律師打賭說:今晚十二點走不了,坐不上火車。王律師說:“肖哥作證,如果坐不上火車,他情愿把此次來回的三個人的車票個人承擔;如果坐上了,走了,按時回家了,三個人的往返車費由杜誠信個人報銷。杜誠信說:中。王律師說:一言為定,駟馬難追。杜誠信說:好。
坐時間長了磨屁股,對破皮流水的屁股上的老傷疤十分不利。杜誠信提出到旅店休息,十二點坐車,十點上去就早,杜誠信說。
在回農機局招待所的大街上,杜誠信就有些反悔和生氣。他盼望今晚走不了,坐不上車,但是萬一坐上了,走了。當然,杜誠信可以撕毀口頭協議,做一回小人,只是杜誠信就是感到心里堵得慌,生王律師的氣。肖春皓怎么找了一個黑不溜秋的跟非洲人一樣黑的人搭伙呢?這個人光跟自己過不去,不包容他,時時跟自己對著干。
杜誠信自怨自艾地想:不該跟王律師打賭,賭輸了,丟人還賠錢,不賠錢更丟人。
到旅店休息,躺床上都合不上眼皮,由于馬上要去火車站乘車,三個人都興奮得不能入睡。春皓、王律師又怕睡過了頭坐不上火車,就更睡不下了。脫了油漆的老式桌子上的彩色電視機,又舊又破,圖像不清,聲音也嗞嗞啦啦響,他們看不成電視,睡不著覺,聊天吧,王律師跟杜誠信又聊不到一起,三句兩句就又抬起杠。
王律師翻身起床,看了看手機,說:“準備吧,時間到了。”
春皓躺著沒動。
杜誠信看了看他的手機屏幕說:“早的很,到車站去賣涼姜?”
坐他床幫上的王律師帶氣地說:“一早三光,一晚三慌。你知道這個常理吧?九點半了,收拾收拾,走上去就十點啦?!?
杜誠信辯解說:“十二點的車,在旅店等躺床上得勁,在車站坐凳上硬棒棒的死不得勁?!?
王律師說:“趕集上城,坐車乘船,櫛風沐雨,不辛苦不辦事!想得勁想舒服就不出門,天天呆在家里。”
春皓沒有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他慢慢地坐起來,聲音和緩地說:“誠信起來吧,磨磨蹭蹭的,推著你又走得慢,到了車站也十點多。”
杜誠信起床上輪椅摸索出了好法子:把身子移到床邊,把兩條軟面條一樣的腿用一只手先后放到輪椅上,再用兩只手撐著床幫抬起屁股往輪椅上坐。現在,杜誠信自己完成穿衣上輪椅的一系列動作。
春皓把洗過晾曬的杜誠信的衣褲從屋內的鐵絲繩上取下,也不折疊,就這樣胡亂一團裝進杜誠信散發著尿臊氣的大皮包里。
跟李大組結了帳,出門走在大街上,路燈照耀著他們和來來往往的行人、自行車、摩托車。到火車站那條長長的坡道沒有路燈,看著模糊的隱隱綽綽的路面,推著杜誠信用勁而吃力地走著。
火車站前后有一大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鋪著地板磚。
把杜誠信放到火車站后的空場子上。偌大的空場子上沒有燈,偶爾送客來的小車或摩托車強光照亮了輪椅上的杜誠信,他用手忙去遮擋刺眼的強光。春皓、王律師去東邊只懸著一盞小燈泡的公共廁所解手兒,杜誠信想:這時候礦老板來襲擊他,他走不動跑不了,可就沒小命了。越想越緊張,越緊張越害怕。瞧,又一輛小車開著賊亮刺眼的大燈上來了,會不會是礦老板派人來整死我?……
“肖哥——”
杜誠信瘆人的一聲變了調的大叫剛起,已到旁邊的春皓大聲說:“我就在你跟前!”
王律師在黑暗中一邊系褲帶一邊走來。他聽到杜誠信沒命的叫喊非常開心,哈哈笑道:“杜啊杜,你害怕礦老板來砍你是吧?”
杜誠信不承認也不否認。嘟囔道:“叫我一個扔這兒,恁放心?輪班上廁所不中?”
王律師一手拎著他帶襻兒的茶杯。是新買的,他把茶杯給春皓拿著,嘻嘻哈哈地推起杜誠信往候車廳去。
沁水火車站候車廳里燈火輝煌。侯車的人也不少,往少說也有三百多人。坐著的、站著的、少數躺地上睡覺的、來回穿梭出出進進的人不斷。一個粗壯的男警察在查驗旅客身份證,基本上人人都驗,當然輪椅上的杜誠信沒有被警察同志索要身份證件。他拿了身份證,就帶你到東邊的警務室上電腦,然后還給你,接著下一個……
王律師最忌諱查驗身份證。這種時候他讓春皓拿身份證抵擋,說是一起的,抵擋不了就拿出工作證,工作證上有身份證號碼?,F在警察要看身份證,他指指春皓,春皓拿出來了,警察就不再為難他,拿著春皓的身份證去警務室,春皓緊隨其后。
春皓從警務室那邊過來,坐回王律師身邊。
杜誠信坐在輪椅上,就在他們面前。
杜誠信看著春皓回來,笑嘻嘻問“肖哥,你要是逃犯不就回不來了?”
王律師指責他:“你這娃兒,光會胡說!你肖哥是負案在身的逃犯,能光明正大地坐到這兒等警察抓?”
杜誠信嘿嘿笑道:“在車站碼頭,在火車上,不是也抓了一些嗎?”
王律師說:“那是點子低!大案要案的逃犯一般不好抓。”王律師擰開蓋子喝口水,說:“杜,說話當話哦,當著肖哥的面,你不能悔約,今黑遼回不去,坐不上車,三人的往返車票我承擔,要是坐上了車,回了,三個人的來回車票可是要你出錢!”
杜誠信聞聽此言,立馬臉色陰沉下來,也不言聲了。
王律師緊追不放,“杜,說話,你不能裝狗熊!”
杜誠信勃然色變,氣呼呼地說:“老球叫你來的?”
王律師沒聽清,問道:“你說啥來著?”
杜誠信聲音不大不小地說:“誰請你來的??!”
王律師聽清了,聽清了杜誠信這句混帳話的王律師氣得血壓驟升,眼冒金星,半晌說不出話來,王律師心里罵:杜誠信,老子不為你服務了!
春皓去北邊售貨亭那兒買礦泉水,女服務員面無表情地正在鎖門,到時間停業了。春皓只好返回坐下,見他倆都不說話,就問王律師:“生啥氣了?”
王律師突然站起身,把塑料水杯嘩啦一下子摔到地上,憤怒地大聲說道:“我不給這王八羔子服務啦!”
四周的旅客把目光都投過來看熱鬧。
春皓看看輪椅上的杜誠信,又看看盛怒的、來回走動的王律師。他彎腰撿起茶杯,放眼前看看沒有破,就擰開蓋子,杯口不讓貼著嘴唇,懸空倒了一口白水進嘴,喝這口水的時候春皓已猜到了八九分。他故意問杜誠信:“咋回事?”
杜誠信已意識到他的錯誤,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低垂著腦袋,也不敢說話。
王律師顫抖著雙手似指責杜誠信,又似回答春皓:“你同意叫我跟肖哥共同代理的,不是我一定死皮賴臉要給你服務的。你憑啥現在耍這種態度?”
春皓呵呵笑道:“王兄,不必跟小孩子生氣!誠信沒長大,你跟他一句胡扯的話較真?你是他大哥哥,大哥哥愛護小弟弟,包容他的胡言亂語。如果你我不原諒他,寬容他,還指望誰呢?誠信,你說是不是?趕緊向你王哥檢討!”
杜誠信垂頭耷腦地憋了半天,突然憋出嘿嘿一聲笑,勇敢地說:“王哥我錯了,你莫生我氣!你打我吧!打一頓出出你的氣?!?
聽到杜誠信這樣賠禮道謙,盛怒的王律師頓時啞口無語。他從春皓手里取過茶杯擰開蓋子喝了一口,罵了一句:“杜,你真是個摔不爛的甩貨!”
杜誠信咧嘴笑著,自我解嘲道:“王哥,我摔不爛,只要你摔得爛就中。你是哥,還跟我生氣?小弟一時胡說……”
站務人員大聲喊:“排隊上站臺啦!”
坐著的、站著的、睡地上的人們一下子躥動起來。他們哪里聽從指揮排什么隊?蜂涌著奔向候車廳前,越過一段通道,奔向那段高而陡的坡道,坡道的頂部才是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