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已經接近下班。細高挑個子、四十幾歲的JC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負責工傷認定和勞動能力級別評定的柳科長，不僅填寫好了工傷認定的材料、傷殘評定材料，還帶著同情和負責任的心態為三個湖北人大開綠燈：要求一次性完成工傷認定、勞動能力傷殘級別評定。他說：你們那么遠，坐輪椅上下車極度不便，而按規定，認定工傷需兩個月時間，兩個月后再帶著杜誠信來山西進行傷殘等級認定。而評殘的時間也是兩個月。

遇到了好人！春皓、王律師很感動。杜誠信坐輪椅上被推來推去感到一切建筑都很新鮮，他從未涉足過這些窗明幾凈的高樓大廈。

王律師表現得非常激動，連聲對柳科長說：“謝謝，謝謝！”王律師普通話講得不好，而且還有些口齒不清，臉黑脖子短，臉上還架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土氣，看上去太普通。

柳科長說：“不用客氣，勞動能力傷殘等級鑒定，還需要幾張照片，帶的有嗎？”

一旁的春皓問杜誠信：“有嗎？”

杜誠信蔫耷耷沒有生氣低聲說：“沒有。”

春皓馬上跟柳科長說：“沒有。”

柳科長態度好的出奇，說：“沒帶就去照相館照，幾分鐘時間，快照。你們出去找一個大一點兒的電動車，很快。”

王律師激動得直點頭，“好的，柳科長，我們馬上去照。我們這就走！”王律師抬腿就走。

柳科長說：“慢，把這個表帶上，捎帶給晉鋼醫院。我們局委托晉鋼醫院作鑒定。快下班了，我讓院長晚一刻下班，等著你們。”

柳科長說著就迅速地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通后如此這般說。

“好吧，你們抓緊去照相吧，照相取了相片后馬上去晉鋼醫院，院長等著你們。”

“好，好，謝謝柳科長。”王律師有些低三下四地重復著這幾個字后匆匆告辭，他一只胳膊下夾著他的黑皮文件包，腳已迅速地奔出門，走到了寬敞的院子里。

后邊推著杜誠信跟出來的春皓大聲說：“王兄，你跑恁快干啥？看你激動、振奮的樣子，不是發狂了吧？”

輪椅上的杜誠信看著前后這一幕，不由又興奮起來。他認為對協議的一度反悔而懊惱，又對四川女律師的慫恿挑撥有某種默契。這兩天折騰得杜誠信睡不好吃不好，郁郁寡歡，盡管他已拒絕了女律師。……此刻杜誠信臉上又開滿了花一般的笑，說：“王哥，看你高興的。”

王律師激動萬分地對走到跟前的春皓、杜誠信說：“你們不知道，柳科長佛心一開，為我們省了多少時間、縮短了多少時間，節約了多少錢啊！快走快走，趕時間！”

說罷，王律師把文件包放到杜誠信懷里，從春皓手里接過輪椅推著向院門口跑。院門口值班站崗的保安好奇地看著，剛才來時可是四平八穩的。

因用力不當，杜誠信被險些推翻在地。

杜誠信驚慌失措地喊：“小王，小王，你瘋了？肖哥，肖哥推，我不要王律師推了，他想把我摔到晉城的大街上出洋相！”

糾偏后，王律師繼續推著跑。

春皓在后面空著手跑。

晉城大街上人來車往，車上坐的人、開車的人、地上走的人、騎自行車、摩托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看這西洋景：一個人推著輪椅上的男孩子奔，后面跟著一位書生白臉相跟著跑。

他們來JC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前，就是今天上午，他們到了JC市中心醫院復印一年前杜誠信傷后的住院病歷。認定工傷需要病歷。

杜誠信在JC市中心醫院住了近兩個月。杜誠信跟春皓說得最多的，就是年輕的女護士對工作非常負責，輪班日夜守著他，甚至對他兩腿間的小雞雞也呵護備至，鬧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春皓、王律師到樓上辦復印病歷手續，樓下院中輪椅上的杜誠信連連發短信，帶我上去轉轉，這是機會，不是打官司需要復印病歷，我這一輩子再不可能到晉城中心醫院看看了。

春皓跟王律師交待一聲：你去復印吧，誠信要我下去推他上樓上轉。

有綠色通道，推著輪椅可自由上下。

杜誠信要到頂樓看看，要到各科室門口看看，還要看看他曾住了近兩個月的骨傷科。令杜誠信難為情和傷感的是：一個非常熟悉和友好的小護士，年齡同他相仿，喂過他飯，在骨傷科住院部門口和他相遇了，不知是那小護士沒看見或者裝著沒看見，目不斜視，甚至冷漠地昂著頭走過去。杜誠信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悲哀地望著穿著白制服的小護士的背影。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差一點都喊出聲來，但最終克制住了，憋在嗓子眼，憋得他流淚了。

“肖哥，下去，不轉不看了。”他表情悲傷地說。

春皓打量著杜誠信的臉，伸手去擦他臉上的兩行淚，問道：“誰惹你傷心了？是我嗎？”

杜誠信哽咽著說：“不是你，是她——”

春皓順著杜誠信的手指望去，只看到小護士的背影。

杜誠信說：“兩個月里她對我最好，喂我飯，給我擦身，還……現在她見了裝著沒看見……”

春皓“噢”了一聲，勸慰道：“也許真沒看見，忙，看她急匆匆的樣子。”

“不！她看見了。”

“就算看見了吧，都分別快一年了，這期間又照顧過多少病人？也許淡忘了。我在街上見的人多，找我尋醫問藥的人多，有好多人認識我，可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就抱怨我說我燒毛，眼眶子高，瞧不起人，你說是嗎？”

杜誠信眨巴眨巴眼睛，淡淡地笑了，說：“也許吧，肖哥。”

辦完事已經到了中午。住院的病人和病人家屬、醫護人員都在紛紛到食堂打飯。醫院大食堂的飯便宜，杜誠信說。春皓去買了三份，王律師坐在飯堂大廳里吃，春皓陪著在飯堂門外樹蔭下的杜誠信一起吃。

醫院的院落里有一些花木，其中有幾排在很多地方的街面上能見到的灌木叫小葉女貞。這里的小葉女貞修剪得很整齊，很好看，供人們觀賞，粘附一些灰塵，散發出淡淡的不易為人們察覺的弱弱的清香。春皓吃著飯，出神而專注地望著那一排排修剪整齊劃一的小葉女貞，心想，他這個愛告狀打官司愛管閑事的人，他這個對親人對兄弟對一些需要幫助的人盡力的人，他這個有一些技術專長的人，多像那小葉女貞啊！自己的一生不可能對他人對社會作多大貢獻，但，他希望跟小葉女貞一樣，吸咐一些空氣中的塵埃，為人們散發一點兒新鮮氣體……

春皓想著心事，有一口無一口地吃著盒飯，杜誠信把他叫醒過來。

“肖哥，二干妹子的信息。”杜誠信坐在輪椅上，一手端著飯盒筷子，一手拿著手機興奮地道

春皓問：“這是你二干妹子給你發的？”

杜誠信嘿嘿哈哈笑著說：“是的，不過她可能是轉發別人的，她編不到這樣高水平的順口溜。”

……

他們攔下一輛電麻木，一看，車廂小，輪椅上不去，又攔下一輛，還不行，攔下第三輛才勉強把輪椅和杜誠信抬上去。電麻木司機很快就到了晉城一家照相館。杜誠信就坐在敞篷電麻木車上，攝影師讓春皓站在車上杜誠信背后扯起一塊紅布做背景。照了相，不大功夫就洗出八張，一個一個剪好，裝在一個備用紙袋里。春皓付了款和王律師上了車，電麻木爭分奪秒地奔向晉鋼醫院。

院長和兩名醫師等得有些著急，已超過下班時間半小時了。男醫師看了JC市中心醫院的病歷和出院小結，又用小錘敲了敲杜誠信的足、膝，簡單地問了幾句，就伏案疾書。

王律師把柳科長給的有關材料交給醫師，春皓把杜誠信的照片拿出四張也交給醫師，并拜托醫院轉交JC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的柳科長。

“好啦，你們可以走了。”高大魁梧的男性院長說：“這是柳科長為你們湖北人做好事，給你們省時省錢。”

王律師點頭哈腰，陪著笑臉，連聲說：“是的，是的，遇上好人啦，院長抽煙，抽煙。”

不吸煙的王律師給院長、醫師敬煙，不知他啥時候買的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