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8-10月
卻說太原留守李光弼于數月前驚聞王師大敗于長安城西清渠河,深為實掌兵權之同僚郭子儀憂心不已。皇長子掛帥印,寵宦為監軍,勝則歸功于斯,敗則脫罪于實戰領軍將帥,此類典故已不鮮見于史書及當朝。故此光弼以為不久即得郭公噩耗,若非處斬,也難免削職奪權,一時就有物傷其類,唇亡齒寒之嘆。加之近來王氏夫人病體纏綿,時緩時重,已經多方延醫,仍無大起色,因而連日抑郁寡歡,愁容難展。所幸近來北方叛軍史思明部尚無蠢動,他得以專致于修固城防,安民興市。
這一日,李光弼正在房中悶讀兵書,只見管家李良手捧一封書信進來。口稱:“郭公有信致將軍。”弼不免心頭一驚,聽李良又報:“郝廷玉及荔非元禮兩位將軍求見。”弼急欲看信,便對管家吩咐:“請到前廳稍坐。”
光弼不知信中是兇是吉,一時心慌手抖,險將其拆爛。待展開看來,竟是一行工穩小楷,立覺心安神定。只見上寫:“王師不日再攻長安,望將軍固守太原,以防范陽史思明南下,增援偽燕。”
光弼讀罷頗覺意外,又欣然振奮,不覺大步來至前廳。兩部將離座相迎,面上皆有喜色。只聽郝廷玉道:“在下聞聽,圣上未因此次兵敗深責郭公,只去其司空一職,仍令執掌兵權。如此對吾等亦是佳音。大將軍可知確實否?”
光弼道:“確實。”
荔非元禮嘆道:“到底是郭公德高望重,皇帝股肱之臣。若是他人,此番恐死罪難免矣。”
光弼聞之,略有不快,只道:“郭公也有信來。”便展信于二將。
郝廷玉看罷,道:“郭公所慮極是。某聞那史思明自太原戰敗,逃避于博陵,生恐獲罪于賊酋安祿山。不曾想恰逢安慶緒弒父奪位,欲籠絡其父之部將而大加封賞。史賊得封媯川郡王暨范陽節度使,更賜名安榮國,于是榮歸范陽老巢。先前安祿山南下一路劫掠,鳩占兩京后又橫掃宮中金銀珍寶,一并運至老巢。如今皆為史賊所控,多用于四方招兵買馬,打造更新軍械,大有卷土從來之勢。”
荔非元禮觀信,搖頭道:“若史賊果然趁機襲擊太原,我部尚可堅守。如直奔京畿增援安賊,我則鞭長莫及矣。”
光弼聽著,凝眉無言。此時李良端一盤茶進來,于每人茶幾前各置一盅,又單給元禮置一玲瓏小盞,內盛雪白羊乳。光弼知是管家心細,曾聽說此位羌人大將極喜奶茶,便每次必上鮮乳,還附上一柄舌形銀勺。
元禮稱謝,將乳傾于茶水,用銀勺輕輕攪動。猛將粗手細調,光弼一旁看得出神。只見那盅原本碧澈清茶與乳混了,濃釅不辯顏色,不覺心頭一動,口中自語道:“撥草驚蛇,混淆心智,不使其南下。”
兩將聞聽不知其意,面面相覷。光弼將心中之計說與二人,皆連聲稱善。
幾日后的范陽城中市人忽見十幾個眼生漢子,衣衫襤褸。操河東口音,或尋幫工,或討要食水。問之,皆言因太原各鄉遭官軍李光弼部大肆抓伕,欲攻范陽,故河東青壯皆四逃。一時城中傳遍,人人驚惶。
那日,史思明因才接到偽新皇安慶緒“圣旨”,要其調集兵馬馳援兩京,心中猶疑不決,便在范陽節度官衙內宅,聽幾個伶人講笑解悶。其中一個名錦衣,正講到:“那釘馬掌匠人每將掌鐵釘得不牢,只待主人牽馬行無多遠,便脫落在地,他便潛去撿回,下次另給馬釘,一本萬利。某次跟了許久,竟未尋得掌鐵。一路痛不欲生。進得家門,卻見一對蹄鐵正落在院中,方破涕為笑。”講完笑嘻嘻討賞。思明素喜聽伶人講笑,尤愛這錦衣會諧謔,一日不離,此時卻怒道:“賤奴欺某不知馬耶?失蹄鐵如何能行,主人不打上門,焉有下次生意?”說著,舉鞭就抽。錦衣慌忙以手護面,手背立現絲絲血跡。
可巧夫人辛氏進屋,喝退錦衣等,急煎煎對思明道:“如今坊間盛傳唐軍李光弼欲攻范陽,將軍可有對應之策?”
話說這辛氏本是幽州巨族千金,適嫁之時媒妁盈門,曾閱公子秀才無數,竟無中意之人。時史思明僅是幽州都督烏知義帳下一輕騎牙將郎,管些馬匹貿易。一日,思明騎馬偶從辛家繡樓下路過,被辛氏一眼瞥見,不知怎的砰然心動,當下說與母親。父母立召媒人打聽思明底細,得知其出身微賤,其貌不揚,更無功名,且妻室新喪,留下一子,便不允女兒下嫁。哪知辛氏如著魔一般,非此人不嫁。家里自幼嬌寵慣的,只得隨其心意。思明喜從天降,得新婦又得豐盈妝奩。婚后幾年間竟官運亨通,又連得數子,每與義兄安祿山言:“此女乃某命中菩薩,必要好生供養。”自是對辛氏敬愛益深,從不置姬妾。又愛屋及烏,看待兩人頭生子史朝清如天賜麟兒一般,喜愛無以復加。
此時見辛氏不安,思明忙寬慰道:“賢妻稍安勿躁。我范陽如今兵精糧足,積財敵國,固若金湯。那李光弼若來相犯,也是有來無回。”
夫妻正說話間,長子朝義及次子朝清一起匆匆進來。
史思明問:“何事?”
史朝清道:“兒聽說前番長安守將安守忠等雖大敗唐軍,自家亦損兵折將不菲,故上奏新皇,欲調我范陽軍南下,補其兵員。父親作何算計?”
思明微笑反問:“依豺奴之意如何?”
朝清立眉瞪眼道:“那新皇安慶緒本是弒父篡位,名不正,言不順,部下多有非議。依兒之見,父親正該乘機領兵南下,殺了那大逆失道之人,自立為帝,也算給九泉之下我那安叔一個交代。”
思明聞聽,不動聲色,轉問朝義:“獾奴亦是此話耶?”
史朝義搖頭道:“父親歷經數月之勞心焦思,重建范陽大軍,未得稍息,若再遠征勞頓,多有不宜。且唐軍李光弼虎視我范陽已久,一旦大軍南下,必來進犯。兒意不如兩下靜觀,只多添兵買馬,暫不動作。”
史思明撫其肩,道:“獾奴之言甚合吾意。為父授兵權于汝,必嚴加操練。”但見一旁辛氏面有不悅之色,忙又道,“豺奴心思縝密,頗有為父之風,今予范陽錢庫財政之權。獾奴一切軍需用度,必先報備汝弟。”辛氏方才轉嗔為喜。
自此史思明打定主意,只回復洛陽“新卒尚未成軍”,虛與委蛇,按兵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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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洛陽那邊。幾月前,安玉丹被武昭拓架離偽皇宮后,執意與他分道揚鑣。那昆侖奴以郭大娘子之命不敢違,只管緊跟不離。玉丹無計可施,只得由他遠遠跟隨。一路上二人皆是男裝,看似結伴而行,實則分吃分宿,極少搭話。
如此行走月余,武昭拓見玉丹只管白日在鄉間野處信馬由韁,夜來若尋不到小店人家,便屈身荒廟敗垣,看似全無目的,心中甚是奇怪。那日實在難忍,明知問不出道理,仍陪笑問:“小娘子終日競走,欲投親耶,訪友耶?”
玉丹狠狠白他一眼,道:“只為甩脫你這昆侖奴!”
武昭拓淡然一笑,道:“若非受夫人之托,我亦不敢相隨。小娘子盡可不睬我,然每日餐風露宿,蟲咬雨淋,恐于玉體不妥,一旦染恙,何人看顧?”
玉丹聞聽,一時愣住,眼睛直勾勾盯著他。自父母先后離去,世事陡變,她只一心為父申雪,殫精竭慮。一旦事畢,便如同斷線風箏,失了歸依。郭府斷不肯回,唯恐給義父母招禍。這些日漂泊無定,雖生性剛強,到底是女兒身,諸多苦楚無人可訴。此刻聽這昆侖奴寥寥數語,不覺眼中發酸,為掩窘態,自顧策馬前行。
又是一日將近傍晚,二人來至一道山澗溪流邊。只見溪水清澈透底,溪石上有斑斕雉雞,五色小鳥嘻洗歡鳴,玉丹心中頓覺久違之歡欣暢然,于是翻身下馬。后面武昭拓見溪邊山體皆是凈白巖石,一派圣潔氣象,也隨之下馬,跪伏于綠茵間,頂禮膜拜。
玉丹正口中焦渴難忍,見溪水清洌,便連連捧起,痛飲一番。又見水中游魚成群結隊,在山林婆娑倒影間往來穿梭,好不愜意,不覺童心頓起,忙脫靴濯足,又下水撲踩魚影,只將一腔煩憂擲于腦后。
足有半個時辰,已是夕陽瀲滟,眾鳥歸林,玉丹方不舍上岸,欲尋住處。哪知還未走出山澗,玉丹忽覺小腹一陣絞痛,便有粘濕之物涌下,知是月水來了,慌忙回頭喝止遠遠跟著的武昭拓,自己捧腹勉強下馬。方尋得一灌木深處,忙察看袴褲,已然紅透。急急解開包袱,尋出凈褲及月事布。不想小腹又是一陣揪心擰痛,隨之大股血塊伴血水涌出。玉丹只覺心虛目眩,手足抖嗦。咬牙將身上收拾妥當,卷起臟衣欲去溪邊濯洗。不料才站起身,便覺天旋地轉,雙腿如斷線偶人軟癱下來,頭一著地,便人事不知。
待醒來,已是滿目星斗,草蟲嘶鳴,更有陣陣烤肉香氣飄來。玉丹勉強支起身,四下張望,見不遠處篝火搖曳,映著一個人影。借著火光,見身下墊著干爽蒲草,身上覆蓋一件繡金孔雀羽披風。她曾隨父接見西域汗國使者,見過這昭武九姓王室之物,心中驚疑,用力坐起,卻覺頭痛欲裂,骨節酸軟,又癱倒在蒲草上。篝火邊那人聞聲過來,原來是武昭拓。
“小娘子總算醒來。野兔已熟,且用些。”昭拓邊說,將一只焦熟兔腿遞過來。玉丹欲伸手,卻抬不起手臂。昭拓見狀,將烤肉湊到她唇邊,卻見她打個寒戰,張嘴不開。
昭拓略為猶豫,將手背輕觸其前額,失聲道:“小娘子好燙!”言罷奔回篝火處,半柱香后捧來一精致銀質小盞,內盛熱湯,芳香透腦,不知何物。玉丹口中干渴難耐,就在他手中一飲而盡。又聽他道:“你將寒涼溪水激了身子,發起高熱來。待我收拾起身,替你尋一客棧,好生將息幾日。”
見他汲水將篝火熄滅,牽了馬來,又遞過一物。玉丹接過看了,正是自己換下之袴褲,卻已洗凈烘干,余熱猶在,立時羞得別過臉去。昭拓見狀,淡然道:“誰都有個姐妹,不足為怪。”言罷將玉丹攙扶上馬,走出山澗。
二人行走足有一個時辰,仍未見店家。玉丹身熱略退,仍虛弱不支,軟榻榻伏于馬背。昭拓看著心焦,忽見月下不遠處有一山門,忙催馬上前,見門匾上有三個斑駁金字,“慧光庵”,便下馬前去敲門。約半柱香光景,一女尼將庵門略啟,伸頭探望。
武昭拓忙退后兩步,深作一揖道:“叨擾仙姑。只因我家妹子省親途中受寒發熱,欲借寶庵暫歇,望仙姑收留。”
那女尼由門縫上下打量昭拓,見其身量不高,面色赤黑,須發卷曲不似本地人,只是一雙深眸清澈坦蕩,沉毅虔誠,不由得敞開庵門,讓二人牽馬入內。
那女尼約四十許,面慈語輕,將玉丹扶至一間專供女香客留宿的客房,待其睡下,對昭拓道:“貧尼庵小,無男客房。向東五里之外有一大寺,名凈土寺,原是皇家廟宇,施主可投宿彼處。”
昭拓道:“某謹尊仙姑之言。只是我這妹子還需靜養幾日,方好上路。”
女尼道:“無慮。如今兵荒馬亂,少有作道場者,庵內甚是清凈,齋飯也可奉上。”
昭拓聞聽甚喜,忙從懷中取出一枚金幣,道:“如此甚好。敢問仙姑法號,也好獻上供奉。”
玉丹和那女尼同時看到那異域金幣,皆甚驚訝。
女尼連連擺手道:“貧尼慧清,不收受供奉。施主可將心意放于庵中功德鼎內。”
昭拓于是拱手稱謝,約三日后來接妹子。
第四日凌晨。武昭拓再次敲開慧光庵門。尼姑慧清開門出來,卻反手將門掩了,和顏悅色道:“施主不必進去。女施主已求過貧尼,愿留在本庵帶發修行,從此不涉塵世,也不與施主相見。”
昭拓聞聽愕然,道:“仙姑所言,令某難以置信,必得與妹子見面問實。”
慧清微笑道:“女施主言道,你們實非兄妹,乃同行之人而已。”
昭拓點頭道:“仙姑既然已知,便不相瞞。某與她確非親兄妹,乃受其義父母遣使一路相護。若說留下修行,某必得當面問明緣由,索得其手信,方好回府交差。某非不信仙姑,實有為難之處。還要煩請仙姑說與妹子。”
慧清略為沉吟,道:“如此請施主在門外稍待,老尼進去說與她。”
武昭拓拱手相謝,立于門外。足等了一個時辰,未見回音。心中不免生疑,便上前又要敲門。可巧庵門開了,安玉丹走出來。
武昭拓忙迎上前問道:“小娘子果真要在此出家?”
玉丹斷然點頭。昭拓頹然坐于庵門前石階上,支頤苦思,見玉丹抬腳回庵,,只得言道:“你且聽了某這幾日所得唐軍戰事,再回庵不遲。”
玉丹聞言不覺止步,問道:“你只去寺中住了幾日,何來戰事消息?”
昭拓搖頭道:“某那晚并未去凈土寺投宿,只在這庵前石階上守了一夜。天明后見有農人下地,問明此處位于洛陽伊川東南三十余里,離城不遠,便趨馬前去添置些途中必需。不想在酒肆內用飯時聽說,兵馬副帥郭子儀率官軍攻打西京時,遭了賊將暗算,大敗而逃。只恐如今在皇帝面前難保性命……”
玉丹聽得,嗡地想起生父慘死,急忙打斷話問:“義父如今可安?”
昭拓道:“你且聽我一一講來。”玉丹只覺腿腳虛軟,便也坐到石階上。只聽那昆侖奴道:“我乍聽也是五雷轟頂。想來你還要在庵中將息幾日,便留在城中細細打聽,方知郭老爹兵敗是真,然皇帝并未重責,還命他重組王師,以期再戰。”
玉丹這才松了口氣,悄悄長噓一聲,聽昭拓又道:“那洛陽城中偽帝得此訊息,知唐廷決不善罷甘休。然自家已是損兵折將,恐難應戰,忙給鎮守老巢范陽之史思明加官進爵,命其領兵南下馳援。想你也知,那史思明原是一方梟雄,坐擁如山之劫財,號稱已集得精兵健馬二十余萬。若其果然南下,與郭老爹對決,還不知鹿死誰手矣。”
玉丹不忿道:“莫非唐廷再無兵將可調,助我義父?”
昭拓道:“某昨日聽說,河東節度使,太原留守李光弼欲攻范陽,令史思明不敢南下。”
玉丹聽得“李光弼”三字,先是一怔,又冷冷一笑,道:“圍魏救趙,想得是不錯。只恐史思明不肯坐以待斃,反倒先攻太原。義父曾說自平叛以來,各節度皆兵源稀缺,唯獨太原擁大軍,可抵強賊耶?”
武昭拓接道:“若河東失守,李光弼存亡不提,只是郭老爹腹背受敵,取勝難矣。”
于是二人各想心事。玉丹忽問:“武昭拓,你只是郭府一昆侖奴,哪里來的孔雀羽氅,還有銀盞金幣?你到底是何許人?”
昭拓見問,舉目遠望,半響方嘆道:“你既疑心相問,某便實情以告。你可知先前有唐將高仙芝誘殺西域昭武九姓之一,石國國王及其全家,并滅其國之事?”見玉丹點頭,接道,“我即石國二王子。因當時不在國內,得以潛逃。后遇郭老爹,藏于其府,得大娘子庇護,又給漢名武昭拓。武昭即昭武之隱稱,昭字亦為光耀先祖;拓字乃一手舉石,意在不言。某甚感其恩,留在府中,偽為昆侖奴,實為義子。”
玉丹道:“難怪你對郭府如此忠心。然唐廷對你有殺父滅族之仇,焉能無恨,為何憂心唐與叛之爭?”
昭拓道:“實不相瞞,我原是恨不得唐廷灰飛煙滅。那高仙芝竟將我最親近的小妹,金絲凱婭掠去為妾,極盡凌辱。我得知后,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然郭老爹對我言道,此殘虐之事皆高某一人之罪惡,唐皇李隆基得知實情后震怒異常。只因安史叛亂驟起,急需一員百戰猛將鎮守潼關要道,故裝作不知,將其留用。后來到底尋故殺了,也算替我全族報仇雪恨。近來得知我遺族暫附依于波斯大食國,還盼來日復國興邦。我身為石國王室唯一未亡之人,責無旁貸,也不肯負一個’拓‘字。然手無一兵一卒,又從不知戰,便冀望唐廷平叛之后,郭老爹奏請唐皇,許我以王室身份返回故園,再建石國。”
玉丹聽到此,輕嘆一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之人耶。”默然片刻,又道,“如今你無妹,我無兄,不如從此兄妹相稱,一路方便些。”
昭拓頓時展顏,問:“不出家耶?”
玉丹搖頭道:“原以為家仇得報,不欲再與濁世渾處。今聽你如是說,我等若能為義父盡綿薄之力,也不枉其罩護之恩。”
昭拓大喜道:“如此你我便是兄妹。但兩個赤手空拳之人何以為助,須得仔細計議。”
玉丹從容道:“殺安賊,曾用千軍萬馬耶?”
昭拓驚問:“賢妹已有主張?”
玉丹道:“尚不敢妄言。只是如今洛陽已去不得,須另作打算。”
昭拓略為思索,揚眉道:“聽妹子之意,莫不是在范陽史思明?為兄曾聽說此人狡如游蛇,狠如餓狼,絕非容易對付之人。”
玉丹道:“眼下我對此人一無所知。但只用心,便可無所不知。待我進去辭謝過慧清法師,再于途中細細商議。”
昭拓點頭道:“如此甚好。妹子速去速來。”
月余之后,已是立秋時節。那一日,范陽節度府衙門前來了一對兄妹,自稱大燕先帝安祿山之親戚,方從洛陽出來,求見節度使暨媯川郡王史大將軍。
門上當值校尉見那女郎不過十七、八歲,身著男裝,高挑颯爽,全不似閨中柔弱女子;男子二十余歲,著胡服,膚黑須卷,身量雖只六尺余,卻昂然挺直,彪悍如牛,沉穩如山,尤其一雙深邃虎目,明澈堅毅,天然一種唯我獨尊之王者氣派,于是不敢怠慢,忙親自進去通報。
史思明正在后廳炕上,懶洋洋聽伶人錦衣等說坊間笑話。“東街有位八十老財主,新近娶了十八幼妾。洞房花燭夜,一樹蒼雪壓紅梅。行云布雨情濃時,老翁在上,對妾曰:‘今夜你與我養個嬌兒。’妾曰:‘對不住你老,兒子是養不出來的,養個甲魚尚可。’翁大駭,問其故,妾嗤笑答曰:‘似這縮頭癟(鱉)物,不養甲魚養何物?’”末句未落,史思明已笑得連咳帶喘。眾伶人卻抱頭蜷縮,擠成一堆。原來素日講笑,史思明若不笑,定是一頓毒鞭;若令其狂笑,也要賞數鞭。此時他邊咳笑,手已攥住鞭柄,卻聽外面有人報:“洛陽來訪客!”
思明聞報煞是驚疑,略為思忖,便命請進來,隨即喝散伶人。
不一時,校尉引兩人進廳。史思明在帥椅上正襟危坐,一雙鷂眼不住上下打量,心想自家對安兄親屬無一不熟,這來人皆眼生得很,于是喝問:“爾等何人,來此作甚?”
只見那年輕女郎從容不迫,拱手道:“我乃先唐廷朔方節度使安思順之女安玉丹,即先大燕皇帝之侄女。”又指身后青年道,“這是我義兄,西域昭武九國之石國王子,漢名武昭拓。其父兄及王族大部已被唐將高仙芝殺害,因而流落中原。”
聽女郎言談爽潔,氣度昂然,全無小女子羞怯扭捏之態,思明心里先有幾分相信。安祿山之堂弟安思順原也認得,只是彼此心志迥異,言不投機,一向并不熟絡。當初聽聞因受祿山牽連冤死,頗為其不值。對其遺屬則全然不知。于是又仔細打量二人,不動聲色問:“既是來投,有何憑證?”
安玉丹不慌不忙,從衣袖中取出一龜形銅牌,武昭拓也從隨身背囊中摸出一塊金幣,一并交與引路校尉遞過去。史思明接過,一眼認出那金幣圖徽確為西域汗國王室所有;再看那龜牌,雖不甚精致,也認得是結拜兄弟稱帝后,為文武百官進出皇宮之驗查腰牌。其龜形乃仿照唐廷官員上朝時所佩之魚形符,更有“龜壽千年,久遠勝魚”,希冀大燕國運悠長,遠勝于唐之意。
思明將龜牌反復細看,見正面鑄有“大燕”及如意紋,背面刻有幾行小字:“安玉丹,年十八,右腮丹紅記,圣武元年,黃門頒”,便知確是皇宮內廷所用腰牌。于是喚玉丹近前,見其右腮一粒紅玉般胎記,點點頭,又問:“既是先帝侄女,不在宮中安享榮華,來此作甚?”
安玉丹冷冷道:“其中自有道理,但說來話長。我等千里來投,一路餐風飲露,如今到得史將軍府上,尚無一桌熱茶飯耶?”
史思明大笑,命校尉立去廚下安排。就有家仆于廳里置桌安凳,請二人入座,一溜兒擺上熱奶茶,并十幾樣糕卷酥餅。玉丹同昭拓來者不拒,欣然享用。史思明一旁冷眼看著,又催上肉。不多時,半只紅亮烤乳羊置于銀盤托上桌。思明見這兩兄妹吃相爽快卻有節制,豪放而不失儀態,名門貴胄之氣象絕非尋常人子矯飾得來,心中越發信其所言不虛。
一時飯畢,撤去食桌,史思明命人換了錦墊月牙凳,請兩人坐到跟前。
思明看著男裝玉丹,點頭道:“真是虎父無犬女。我與你父雖不十分熟絡,倒有幾面之交,又常聽你叔父祿山稱道,他熟知兵法,善領大軍,每對戰局洞若觀火,出奇制勝,屢建功勛。只可惜忠心至愚,那唐廷昏君又不識賢將,自砍臂膀,不然祿山如何得以稱帝。”見玉丹露出恨意,又道,“我既與祿山為兄弟,你便如我親侄女一般。今日為何到此,可與叔父明白講來。”
安玉丹在座上拱一拱手,道:“如此請史將軍聽小侄一一道來。”
玉丹并未多說父親之死,只道墻倒眾人推,唯有郭子儀夫婦仁厚仗義,念先帥赤誠效國,將她收為義女,時時照拂。然她不欲授奸人以柄,加害郭公,便離了靈武,投奔叔父安祿山,得住洛陽宮中。卻不期撞見奸臣嚴莊勾結宦奴,伺機害了叔父。正欲向堂兄慶緒揭告實情,卻驚見其不但知情,且默然首肯,震怒之下,不肯再留宮中,與奸兇逆子為鄰。就在堂兄繼位之后,悄然離開皇宮。看看一時無處可去,想起父親曾提及,安叔與結拜兄弟史思明情誼甚篤,便思投奔。不想路遇險阻,,被武昭拓相救,結為兄妹,一同前來。
史思明聽到此處,皺眉問道:“你既窺見弒君篡位之丑事,他豈肯與你善罷甘休?”
玉丹道:“史將軍若懼慶緒追究,不敢收留,玉丹決不以為怪,自尋他處立身。”言罷,欲起身離座。
思明心中本來確有顧慮,聽她這話,反打定主意,連連擺手道:“你等且安心留下。安慶緒他雖繼位稱帝,對我范陽卻是鞭長莫及,懼他何來!”
玉丹重又坐定,卻道:“史將軍自是英雄俠肝義膽,我那堂兄原也不是惡人,皆因那奸臣嚴莊心機太多,十分險惡歹毒。有他時時挑唆堂兄,將軍不可不防。”
這番藏頭露尾之言,史思明果然警覺,急問:“那賊子講些什么?”
玉丹緩緩道:“嚴莊對我防范甚緊,自然不露只言片語。只因內宦李豬兒是我同鄉,又頗得嚴賊倚重,曾對我言道,那賊自安叔大行后,被封為馮翊王,野心日增,常與慶緒暗議如何為京城聚增實力。又道范陽如今已是兵強馬壯,漸不聽命于洛陽,眼看另立山頭,抑或謀反也未可知。遂慫恿慶緒從速調你部兵馬南下,以剪除羽翼。又說,藏儲于范陽之巨量金銀珍寶,皆是南下大軍拼死從唐廷兩京繳獲,卻被你史思明視為己有,坐享其成,故也須盡快索要,免被獨吞。如此云云,已不記得許多。”
話音未落,史思明已氣得鷂眼圓睜,鷹鼻生煙,切齒道:“我把那弒君惡賊好看!我為安家打天下,浴血苦戰朔北河東,攻城掠地拿下大部城池,牽住唐廷大將李光弼部,祿山方得奪取兩京,稱孤道寡。我史某不與他爭天下,已是仁至義盡,如今逆子倒來算計我范陽!”
玉丹見狀,又道:“小侄還聽說,賜封史將軍媯川王,又賜名安榮國皆是嚴莊主意,只為穩住將軍,見機褫奪兵權財寶。”
那史思明少小失牯,貧困饑寒,常把個銅板看得比磨盤大;且因體薄貌陋,常受人欺凌,那“權”、“財”二字便是命根。此時越發深信,洛陽朝廷一直打他“命根”的主意,發狠道:“某堂堂史姓,要他黃口小兒賜姓‘安’!哪日惱得某性起,舉兵廢了他安氏偽朝!”
玉丹心中暗喜,趁熱打鐵問:“小侄一路聽人傳說,唐軍要再奪兩京,史將軍何以自處?”
思明哼了一聲,道:“休想某再為安氏火中取栗。只要守住我范陽幽州,自是一方諸侯。若逼某太甚,索性歸降了唐廷,也勝似受制于孺子小人耶!”話才出口,便覺言語有失。陌生小女子本是前來投奔,怎的被她引出心里話來,一時失悔不已,不覺面赤筋暴,轉眼盯住武昭拓,冷口問道:“你為何總不言語?”
昭拓微微一笑,道:“西域之人,漢話不暢,怎似將軍通曉六蕃之語,又精熟漢話,還善作詩,真儒將也,讓人欽佩。”
思明其實識字甚少,卻喜附庸風雅,亂吟風月,尤喜向人炫耀“文采”。此時聽了昭拓之言,果然受用,便咬文嚼字道:“某新得一簍關中石榴,已得佳句,題之《石榴詩》,愿為君等一誦。”
玉丹與昭拓同聲道:“洗耳恭聽。”
思明一番拿腔作勢,搖頭晃腦吟道:“三月四月紅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黃胞衣,六、七
千個赤男女。”
玉丹聽了,強忍嗤笑道:“真直如白話,風致取勝。先父曾教小侄誦詩,言道此類詩最難得,然絕妙。看來前有詩仙李白,今有史大將軍耶。”
思明聞聽大喜,爽快道:“你兄妹若無去處,我節度府衙雖不及洛陽皇宮巍峨,倒也是院敞樓多。現有西院北房及東西兩廂閑置,可供自住,三餐有仆婦伺候。”
玉丹不遠千里而來,本欲深入狼窩,見機行事,以助義父郭公,聞聽此言,正中下懷,卻似猶豫道:“小侄生于軍旅,不似閨閣之人那般矯情;我這義兄也是歷盡顛沛,隨遇而安之人,想著街衢小店倒也自在。既是將軍誠意相邀,難拂美意,只是飲食就不勞府中人伺候,與衙門里軍士同食就好。”
史思明原非樂于自找麻煩,只是腹中打著算盤,想這名將之女及汗國貴胄投在自家門下,來日必有用處,聞聽此言欣然答應,便命校尉將他們領去西院。
三人出了廳門,才上回廊,,便見迎面走來一高一矮兩人,皆戴束發金冠,繡袍外著環胸鎖子甲。校尉忙閃在廊邊,拱手見禮道:“兩位史小將軍安好?”
那高長的二十余歲,樣貌清俊,停步笑道:“好,好。正要去問大將軍安。”聲音溫和柔緩,不似帶兵惡戰之人。那矮瘦的十七、八歲,長相酷似史思明:鷹鼻鷂眼,削肩窄背,自帶一身戾氣,全然無視眾人,昂首自去。
玉丹已猜到所遇乃史思明二子。曾聽李豬兒偶然提及,那長子史朝義寬和寡斷,次子史朝清卻全承其父之暴虐嗜殺,刀起必有頭落。此刻看來,果然不虛,便向朝義略施一禮。
那史朝義早見校尉所引二人氣宇不凡,又看出其中身材修長者乃一男裝青年女子,雖無閉月羞花之貌,眉宇間卻另有一種清朗沉靜,睿智內斂,不由得心生傾慕,問道:“敢問貴客自何方來?”那校尉先答道:“回小將軍,兩位乃先帝內親,方從洛陽到此。大將軍吩咐下來,留客府中西院。”
朝義見那兩人皆無意交談,只得訕訕揖別,自去見父,心中卻平添一抹清影。
玉丹卻視之為賊酋之子,義父之隱患,心中便也著意記下。
一路來至西院。見院落不大,倒是齊整,廂房內也是一應俱全。玉丹隨意進了東廂房,昭拓便去西廂,各自鋪排不提。
那校尉見已無事可做,道了乏便自出院門。不想正撞見大帥夫人辛氏與兩個丫鬟在那里張望,忙上前行禮請安。
辛氏望著院中,問:“方才進去的是何人?”
校尉答道:“說是大燕先帝內侄,兄妹二人來投大帥,命暫住此院。”
辛氏狐疑道:“怎地樣貌如此懸殊,想必非是一母所生?”
校尉笑道:“夫人好眼力。他二人原是結義兄妹。”
辛氏這才點頭道:“想是女娃看不上那小子,方結為兄妹。”
校尉不知如何作答,只在一旁垂首陪笑,等辛氏領丫鬟旖旎去了,方回府衙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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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范陽城中暗云涌動,西南扶風唐軍行轅卻在日夜操訓,旗鼓重振。眼看時入九月,再奪帝京之日不遠,而史思明并無南下增援跡象,眾將摩拳擦掌,急欲開戰。卻有一人終日心事重重,憂郁寡言。
那便是元帥侍衛總領王強林。他官職方于日前由從三品下羽林云麾將軍,晉升正三品上神武將軍,連升三級以激勵其盡心護衛廣平王。生為太宗時千牛衛名將王方翼之重孫,這本是光宗耀祖,立功建勛之機,他卻連日沉悶,閑時避開眾人,于僻靜處反復摩挲一枚玉佩,大有睹物思人之態。
這日李俶領親兵巡營,無意撞見他正于寨欄外,獨自捧著一物出神,目中似有淚光,問他卻慌忙收起,連說無事,便不禁起疑。但因隨行人眾,又知他雖未及而立之年,卻一向老成持重,鮮露心事,就不深問。直到郭子儀練軍回營,同眾將來大帳與廣平王商定發兵時日后,李俶單命其留下,言及王強林今日之異,問他有何見解。
子儀細聽,凝眸沉吟片刻方道:“元帥所慮極是。有前次李承明因私憤通敵之鑒,如今又是臨戰之時,凡事皆須防患于未然。依臣看來,不如當面問明緣由,以解心結。”
李俶道:“只恐他不肯敞開心扉。”
子儀道:“某試以徐徐導之。”
李俶點頭,見郭曖正在帳外輪值,便命去請神武將軍。不一時王強林進帳,見兩位元帥皆在座等候,不禁心中忐忑。
子儀請他于近旁凳上落座,和顏問道:“某見將軍腰間玉佩十分眼熟,可否借來一觀?”
強林聞聽,頗為猶豫,又無可推辭,只得將玉佩解下,雙手遞上。子儀接在手中,細細觀看一番,道:“某看此玉佩,與老妻送與義女海花之雙玉佩,‘鸞鳳和鳴’中那枚玉鳳形同孿生耶。”
李俶忙問:“海花是何人?”
子儀答道:“乃仆固將軍長女,因自幼喪母,認臣老妻為義母。妻甚愛憐之,視同親生。在其十五歲成人時,贈笄禮鸞鳳雙玉佩,祝其出嫁后夫妻和美。如今已許配回鶻可汗之次子,王將軍何處得此鳳佩,還望如實講來。”
王強林一時滿面通紅,半晌方囁嚅道:“正是仆固海花所贈。”
子儀驚問:“將軍此話從何說起?此處只有元帥與某,且軍中上下情同父子兄弟,但講無妨,也可得些主張。”
強林注目副帥,見其眼中至誠至善,不覺娓娓道來。
原來那仆固海花不僅美貌驚人,且性如烈火,無拘無束。那日,其父隨郭子儀擁太子李亨于靈武登基,她與一眾朔方軍營眷屬遠處觀禮。只見那新皇身后一位青年漢將仗劍而立,身長足有八尺,面似銅鑄,眉目沉靜,她竟一反常態,不說不笑靜如處子,只管呆望著目不轉睛。從此之后,便時常不遠不近跟隨這位羽林將軍。
王強林本性憨厚拘謹,禁衛軍多年未有艷遇,這朔方軍營又多有眷屬之少男少女,故先沒在意。好久之后,終究察覺這位明眸皓齒,雪膚花容的女郎不時閃現,并非偶遇,實乃其有意而為,便心如撞鹿,不能忘懷。一日他獨自在城外遛馬,海花竟然騎馬攔在他馬頭前,星眸閃爍,含情倩笑。一時四目相視,雖無只言片語,心曲已通。其后每每相遇,也止于以目傳情,從未說破,更不知其名姓。不久皇帝行營移至彭原,又匆匆轉去鳳翔。王強林也從皇帝近衛奉調兵馬元帥麾下,駐扎扶風,兩人無緣再見。
不想就在護送兩縣主回鳳翔行營時,強林忽見此女來迎,心中驚喜,見她與升平、華陽交談甚歡,方得知是仆固懷恩將軍之女,閨名海花,特從靈武趕來看望好友。
王強林送女郎們進入行宮,無由與海花相敘,又不便久留,只得忍心辭別,上馬回歸。哪知半柱香后,海花便在城南橫水河邊追上他,再顧不得許多,便急切表明心跡,言道此番鳳翔之行實為尋他而來。幾處打聽,卻被告知王將軍已不在此處。正心煩意灰,不想巧遇。說著便取下腰間雙玉佩之玉鳳相贈,以為定情。強林感念至極,即將祖傳金鑲玉腰刀送上,也作信物,約定取二京后,便去靈武提親。二人河邊相擁良久,不得已灑淚而別。
子儀聽罷,捻鬚問:“王將軍不知海花已由其父仆固將軍訂婚于回鶻王子耶?”
強林垂頭無語,半響方道:“只在三日前方知。”
李俶追問:“如何得知?”
那新晉神武將軍一時面紅耳赤,猶豫再三,嘆道:“事到如今,屬下便對二位元帥和盤托出,也好討個主意。”說著又是一聲長嘆,接道:“三日前海花忽到行轅,對門衛謊說要見其父,進來后卻私下尋著我,急告與回鶻和親之事,并要我設法帶她遠走高飛,約在明晚鳳翔城外橫水河邊相會。她見我一時拿不定主意,發狠道,如若明晚見不到我,便投橫水,言罷掉頭離去。我這里愈發不知如何是好,故而憂心如焚。”
二帥聽到此處,一時面面相覷,都在暗中吸口冷氣:大戰在即,豈可再生變故!
子儀見這八尺鐵漢已是目中盈淚,于是離座走到跟前,手撫其肩,動情道:“王將軍向沐皇恩,祖上皆帝國忠臣名將。眼下平叛大戰在即,天下蒼生望王師眼穿。相較兒女私情,孰輕孰重,想必將軍自有掂量。”
王強林揮淚道:“屬下亦知皇命在身,若茍徇私情,則上負君王,下虧祖德,斷非大丈夫行徑也。然若不赴約,又恐仆固女郎意氣用事,難以收場,故而情急兩難矣。”
子儀沉吟片刻,對廣平王道:“知女莫如父,此事非仆固將軍不能決。”又看手中玉鳳,對強林道:“此玉從今與將軍無關,也請再勿將此段情愫縈掛于心,只當春夢一場。男兒不建功業,青史無名,便枉來人世一遭!”
王強林點頭,卻問廣平王:“元帥不責末將耶?”
李俶微笑撫其肩道:“本帥尚不知王將軍犯了何條軍規,且又遇事皆如實相告,毫無隱瞞,責從何來。如今諸事已了,下去歇息罷。”
待王強林退下,李俶急命郭曖將仆固懷恩請來大帳。子儀將玉鳳示之,說了前因后果,又道:“王將軍原不知家中早已為他定下親事,如今既知,只好完璧歸趙。卻因本人難以啟齒,還望懷恩依約前去,見著海花,委婉相勸,不負回鶻前約要緊!”
仆固引咎自責,又道:“元帥郭公放心,小女雖一時任性妄為,卻非不聽勸導之人。有如雛雁飛錯,終隨老雁歸隊。某將曉之以大義,必肯回頭。”
次日深夜,懷恩急入子儀帳中,將一柄金鑲玉腰刀奉上,道:“海花自是痛哭一場,遂收起玉鳳,將此腰刀拿出,要某代為奉還神武將軍,道是此生不復相見,便回靈武去了。”
子儀望著那腰刀,眼中含淚,良久言道:“某實愧對海花女郎,不得已碎其一片玉壺冰心。若戰事不勝,社稷不復,真不知還要拆散幾多有情兒女。”
仆固聞聽,含淚拜謝道:“海花若知其義父這番言語,必無遺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