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鳶發現有人靠近了自己，抬頭，臉上掛著淚痕還未拭去。

“慕莘？”聽這驚訝的語氣，感覺跟自己沒啥差別呢，蘇慕莘想。

蘇慕莘四下看了看，狹窄的樓梯通道也不像會有很多人路過的樣子，于是并排坐在了尹鳶身旁，留出了可供單人通過的通道。果然坐在樓梯上看著窗戶外這件事最能讓自己感覺置身在另一個世界里。也許是窗口的景致引發了蘇慕莘的各種聯想，又也許她只是想給尹鳶點時間收拾一下自己的眼淚，半晌才說了句，“你怎么在這里？”

而不是，你為何哭泣。

“實驗室有人今天，”尹鳶回答，似乎是在解釋為什么自己會出現在文科教學樓里。

“哦，”蘇慕莘想，原來突如其來的遇見也有不會開心的場景，比如現在這樣看起來無論如何也無法雀躍起來的氛圍。我消失了的話，你不是應該更幸福一點才對么。好像也并不是應該去產生怨懟情緒的時間?！俺臣芰耍俊?

“嗯，不消停?！?

“我申請了研究助理的工作，批下來了?！?

“嗯，挺適合你的?！?

“你呢？”

“申請了研究生的名額，再留校一段時間?！?

“男朋友也是么？”

“嗯，我一起交了申請，他就去面試走個過場，反正老師也都認識，不會不讓過的。”

“哦……所以為什么吵架了？”

“他說，覺得他在我心里不夠重要。”

“你現在生活里還剩下別的事么？還不重要……”

“所以啊，我覺得這個事就無解?！?

“那他的衡量標準是啥？占了你全部時間都不夠？”

“不知道，我感覺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他滿意。”

“所以，究竟有什么好的呢，這樣會找麻煩的人。”

尹鳶沉默了，沒有繼續說什么的興致。似乎自我消化也成了她的特權。

蘇慕莘想，如果坐在這里的，如她所愿是個陌生人的話，不帶著已經產生的刻板印象一樣的偏見，她本來是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對方的呢？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备杏X會是個比慘大賽的開場白。

“以前，我有一個朋友。立志成為攝影師。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拿著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相機，擺弄了不到一年的樣子。可能是在學校組織的課外郊游的巴士上太無聊，我看他拿著相機，于是把自己拍的一張照片拿給他看。那是一個商場的廣告板，廣告板上正好有一棵樹，和廣告板前的樹長得很像，我覺得它們很有緣分，所以拍下來了，但是在照片上怎么都沒有肉眼看到的感覺，所以我問他是不是可以怎么修圖能讓它們對應起來。他說他試試。”

尹鳶沒有打岔，雖然看著蘇慕莘的表情，感覺這大概不會是一個多么快樂的故事。

“他話很少。啊，可能也不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去看一個展覽，他就說了很多話。雖然具體說了些什么，我也不大記得了。估計就是對展覽的內容的延展吧，像是作家手稿畫在紙巾上如何保存啊，利用光線讓室內置景的枯枝顯得詭異的技巧啊，一些我在那之前并不了解的事。當然了，為了能有話聊，我感覺自己掏空了知識庫存，不停地說話?！?

“那不是挺好么？”

“挺好的么？感受上，這種透支生命的聊法，估計只能帶來不適吧。所以我當時覺得，大概那就是最后一次交集了，畢竟以后都沒啥可聊的了。當然了，我也反省過，其實可能只是我知道的太少了。”

“所以你之前才說沒有話題就不一定能做朋友么？”

“嗯，就覺得很難維系?！?

“這本來就不是單方面的事，那后來呢？”

“后來他偶爾沒事發發圖給我，問問A版本好還是B版本好，推薦他喜歡的電影系列給我，偶爾我看不懂也會很細心講解，好像完全不會嫌煩?！?

“所以這不就是話題么？”

“我后來覺得，大概是我強求了。我本來以為朋友應該是一輩子的?！?

“大家都會有事發生的，抱持著這樣的愿望也不是不好?！?

“嗯，但是可能我偶爾會變得太努力，然后努力沒有報償的話，內心就容易失衡?！?

“所以發生了什么么？”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就好像之前跟你相處時候差不多地跟他形影不離了一陣子。聊過一些更早的時候發生過的事情，在某個瞬間，當我絮絮叨叨說完了自己的結論，覺得解決了此前人生中所有的困惑?！?

“那不是很好么？”

“嗯，我當時甚至默默祈禱，這個階段不要那么快結束。我想，所謂的人生巔峰，也不過如此了。覺得自己可以無所不能的自信，果然聽起來就不像是能屬于我的東西，至少，不會長久地屬于我。”

“原來你還有過這種時候呢，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大概連我自己往回看，都覺得不像真的吧?！?

“是你男朋友么？我以為你不喜歡說感情的事呢以前?！?

“我當時覺得，能帶給我這種感受的話，一定就是愛情吧。但是我現在卻不那么確信了。”

“為什么？”

“因為我分不清楚，我究竟是喜歡那種相處模式下帶來的感受，還是更喜歡沒有困惑的自己。所以我開始強迫自己忘記不好的事，心理學上不是說么，假裝不記得的話，最后就真的會不記得了。”

“所以是什么不好的事？”

“所以，你看，即使到現在，我也并沒有都能忘記。他對我說，因為我的口味需要陪伴，他總是強迫自己吃不該吃的東西，然后就胃不舒服之類的吧，我也忘記了是什么毛病?！?

“可是你從來不計較吃什么啊……”

“是吧，我可能習慣去某個餐廳啥的我自己都沒發現……他說我學東西很快，他花好幾天才弄明白的事，講給我聽我卻馬上就能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能聽懂不是好事么……這世上能聽懂你說話的人一輩子都不一定能遇到幾個……”

“哦，可能我遇到的談得來的大家挺多的，我才會一開始誤以為他也沒什么不同吧。但是我當時其實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有人曾經給我舉例，說大家都互相交換了蘋果，有的人就會告訴大家他的蘋果最大最甜?！?

“哦，這樣的人并不適合……”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被衡量是什么樣的感覺?！?

“所以你就走開了么？”

“哈哈哈……”

“你笑啥？”

“我在想，那時候的我，是不是跟現在的你很像。也在想，在對方看起來都應該有無數機會應該走開，果然我們還是不撞南墻心不死?！?

“……”這都能好笑到讓她笑出聲了么？尹鳶想，果然蘇慕莘的困境已經結束了。

“所以我不應該攔著你，賭上自己被你討厭都沒能讓你倆分開，也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碧K慕莘聽著自己開玩笑說出來的話里的語氣，看來她已經接受了讓自己消失在尹鳶的生活中這件事了呢。

“慕莘……”

“哦，你看我，總是試圖勸人的時候先把自己給解決了?！?

“我沒有想過去衡量你和他的重要性……”尹鳶其實也知道，再兜兜轉轉，她也只是想要說服自己。

“嗯，那我告訴你我最后的退出點吧?！?

“什么？”

“攝影師同學我是說。最后他說他需要獨處的空間才能完成點什么，我在旁邊的話，很耽誤事兒。我也忘記了我究竟聽到這個話多少次，才終于意識到，原來這句話就是字面意思，不是個玩笑?！?

“這是個成年人能說出來的話么？”

“哈哈哈哈，當時好像確實未成年被你一說?！?

“那你是不是很難過？”

“嗯啊，我就控制不住自己開始哭，走在路上也一直哭，后來我想，那就是我們的告別吧?！?

“他后來沒跟你道歉么？”

“你確定不是我需要道歉么，不是我耽誤人家了么？還是說因為哭泣的是我就該被道歉？這世界，就不這樣啊?！?

“為啥我們老遇到渣男……”

“哈哈哈哈，我可沒有老遇到……而且，你還知道你男朋友很渣呢，感覺還能有點救?！?

“行吧，我也希望我的退出點早點來。”

“哈哈哈哈，好的，這即將成為我來年的愿望，祝你分手快樂?！?

“你夠了。他后來真的沒有聯絡你么？”

“聯絡了，他說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抓住我，雖然他想抓住。”

“這話什么意思？”

“大概看我哭得太慘了？產生的泛濫的人類同情？”

“像你剛才對我……么？”

“嗯，你看我還是很有愛的。不過其實我剛都沒認出來是你，我只是想如果跟陌生人分享自己的悲慘過去，也許人家會產生原來我還沒有很慘的安慰感呢。”

“你果然對廣泛的人類有著同情心?！?

“欸，我有嗎？”

“有啊，總是拼盡了全力想要對誰好?！?

“?。课艺τX得那是在說你。我感覺我每次都是一時興起而已?！?

“好的，這一輪互夸可以結束了?！?

“好的，我覺得我可能沒有拼盡全力對他好，但是跟他相處的時間里，我大概拼盡全力讓自己覺得開心了，是真的。”

“當然得要開心才能長久相處下去了?！?

蘇慕莘看著說這話的尹鳶，仿佛剛才在哭泣的人是自己似的。當局者迷啊，當局者迷。

“所以啊你看，人和人的相處，我是說知交好友的程度，無所不談也許只是開端，能不能互相支撐是考驗，還不要說這其中還可能有摻雜著很多別的相對自私的想法，我可能到現在也不是特別明白?！?

“你本來就不適合跟這種什么都先想著自己的人在一起。”

“你要是對你自己的事也這么一語中的該多好?！?

“……”

“所以啊，來到了結論環節，我現在想起來吧，就會覺得，也許那其實就不是愛情，我只是喜歡那時候的自己，自信活潑又可愛，唯一的憂郁就是希望那個階段能不要那么快過去。”

“為啥你會覺得更喜歡那時候的自己？”

“嗯，就會有很多現在的自己不大可能會做的事，類似于興高采烈地想惡作劇，開玩笑說要不要在大街上演一出分手的戲碼，大聲嚷嚷吸引路人注意，然后看著對方窘迫的狀態，覺得好笑。”

“這一點都不像你。”

“是么，也許我只是不太容易喜歡上日常的自己吧。但凡遇到一點機會可以逃離，就會產生那就是我想要的人生的錯覺?！?

“嗯，活潑可愛，沒有疑惑的樣子，誰不喜歡呢。”

“嗯，所以你快點變回那個樣子吧，這種憑欄流淚的戲碼，跟你真的很不搭?！?

“原來我在你眼里是這個樣子么？”

“嗯，那可不，你在我心里無所不能，所以我跟自己說，連你都無法解決的事，肯定已經在我能解決的范疇以外了，于是就原諒了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

“是呢，我還是做回那個樣子比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