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啦。”阿呆看著羨慕在野餐毯上跟他招手,旁邊躺著被她擺開的罐子們,抬手看了眼時間,看來是她早到了。
“你有日子沒有來跟我聊天了呢。”阿呆倒是也不介意,挪了個地方給自己就坐下來。
“是吧,我在自省,啊,不對,在修行。”
“所以呢,悟了?”阿呆想最近羨慕一直試圖避開自己,看樣子估計是想通了點什么才能這樣下定決心似地出現。
“我看人們都說喝了酒的話能有勇氣做點平時不敢做的事,我就想試試。”
“你平常不總喝,這么灌的話會醉的。”
“哦,這個酒精度數很低,我今天,需要點勇氣。”
“干嘛,告白啊。”
“跟誰啊?”羨慕看著阿呆,也不知道自己眼神是不是算迷離了,其實也差不多,攤牌大概也是告白的一種吧。
“所以為什么躲我?”
“被你發現了。”羨慕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有點大舌頭,雖然意識還是很清醒的樣子,看來身體已經接受好了壯膽的信號,可以不用再喝了。
“你都懶得找借口掩飾一下么?”
“哦,我說了還不是正中你下懷。要不要喝點?”
阿呆接過她遞過來的易拉罐,喝了起來。
“你知道么,我突然覺得酒精好像能讓時間變慢呢。感覺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欸,如果對這種感覺上癮的話,我會不會成為酒鬼啊。”
“那是因為酒精麻痹了你的感受神經,過度飲酒會變傻的。貪戀的結果是得不償失。”
“哦,變傻一點會不會比較好呢?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多聰明,超出平均水平的那些智慧,感覺都得感謝你才行。而且我也想試試貪戀是什么感覺。”
“你太敏感了,情緒上壓力太大沒啥好處,你不用強迫自己往積極的方向想,該埋怨就埋怨吧。”
“你說,我都還沒學會跟自己和平共處呢,我怎么會有資格去教大家呢?”
“你醉了。”
“我沒有,頂多是被酒精卸下了防御而已,這些情緒一直都有的。”
“那以后別喝了。”
“是不是,快要失控的話看起來就會很可怕?”
“我無所謂,我不想你難過。”
“是么?”
阿呆看著羨慕這話里有話的狀態,她是發現了什么呢。
“我前兩天看了短篇小說《世界上第二強大的人》的開頭,它說,‘我的媽媽精神崩潰后正在康復,爸爸一落千丈的生意正徘徊在倒閉和即將倒閉的邊緣。’”阿呆發現羨慕開始流淚,然后聽見她說,“我就開始克制我的眼淚,希望它們不要流出來。我和自己說,‘沒有流淚的話,就應該還是可以承受的難過。’”
“那這個故事的結局好么?”
“我就看到開頭這里,沒敢讀下去,我怕如果是好結局,我會無法直視別人的幸福,如果結局不好,我又會代入進去。”
“有的人說,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的話,時間再久,都不會習慣。”阿呆說。
“是么,我總是試圖說服自己,‘時間能治愈一切,沒有什么不能過去的。’可是這個過程真漫長啊。你說,難道真的要等到我快壽終正寢了,回望過往,我才可以做總結陳詞說,我比我想象中還要難過么?”
“那不是你的錯。”
“什么不是我的錯?出事之前,我始終被保護的很好,沒有人告訴我家庭的重負,可能他們也覺得我分擔不了,而我也沒有覺察,于是等到最后事情爆發的時候,我甚至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不知道我的狀態是不是就叫做脆弱。但是這世上的公平大概就在于,如果你之前沒有做足夠的準備,那么過后一樣需要花足夠長的時間來消解內心的不安,只是這個時間,對我而言,可能要長一點。”
阿呆還沒有見過,羨慕這么悲傷的樣子,像是想要肆意悲傷一樣。他想說這世上每個人都得經歷點什么長成大人,沒有人在過沒有負荷的生活,可是看著這樣的羨慕,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出口。他想,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自己想的那樣鐵石心腸。
“你知道么?我大學的時候,特別害怕別人知道我在專業課之外每年還單獨學了一門別的學科,有空隙的時間大都去旁聽了那些學校教務系統里清單上看起來稍微有些意思的課,我總怕我會錯過你給的機會,沒有努力去見識這個世界的廣博。后來有一次,偶然聽到有人說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變態地活著。你知道么?我本來以為,人生中應該沒有能比這更難過的事了。”
“朋友這件事,要看緣分的,不能太認真。”
“我一直以為兒時的朋友,像我們,即使分開過,但是再重逢的時候總歸依舊可以無話不談。我甚至因為害怕落后于你太多,做了很多努力。但是啊,我發現,比起要跟你一直做朋友這件事,我更喜歡當初努力的那個自己。所以我想,這大概就是你對我做的最好的事。可是你一直在對我說,你很抱歉。就好像我說的我不在意,都是假話。”
“我……”
“我并不需要你抱歉,也不曾怪過你。至少在我憂慮未來的周期里,沒有。”
“你父母的事,我也很抱歉,幫不上你。”
“這又不是你的責任,甚至核桃說,那也不是我的責任。可能雖然人到中年了,但是我始終還未成年吧。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感情可以被傷害,而我,卻還是烏龜的樣子,縮在殼里,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應激狀態罷了,人類本能地就會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不論是什么樣的形式。”
“所以我跟大家分享逃跑吧,你們也沒有干預我?”
“……”
“又或是別的老師也在試圖降低我的存在感。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你費盡心力都無法在人們心靈的土壤栽上點什么,別人閑聊里的揶揄和奚落卻意外地有效果。”
“你都知道了……”
“我本來以為我不介意的。大概是酒精的效果吧,讓我覺得今天好像可以夸張一下也沒關系。”
“最近睡眠不好么?”
“每天6-9點困得不行,然后10點開始清醒,整夜都躺在床上,感覺都沒有睡著,但是也不敢看表,仿佛那才是檢驗我是不是醒著的最后一道坎。但是你看我白天還是很精神的。”
“沒有做什么夢么?”
“沒有啊,哦,不對,你是神婆么,我最近是做了一個特別的夢,夢見了我來不及去看我爸最后一眼。”
“是盡興前陣子來跟我說,你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夢,早上眼睛都腫成熊貓了。”
“哦,真好,感覺這世上還是有人會真的關心你的那種好。但是好奇怪啊,按理說夢不是很容易就忘記了么,難道是因為我在夢里哭得太厲害,身體就還在那個狀態下出不來么?”
“只是夢而已。”
“我在那里看到了我的不屑和所有我想隱藏的情緒,都暴露無遺。接到電話,跌坐在了小時候用的有穿衣鏡的柜子前,哭得歇斯底里。我才終于敢承認,我心中,不是沒有怨恨。”
“能幫你疏解一些壓力的應該。”
“做夢的時候,會偶然看到某一個細節,放大之后就會醒來,醒來的間隙我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夢而已,然后又會陷入睡眠,在斷點續接的夢境里,一遍遍反復,仿佛掏空了所有生機。我知道,夢里,解決了我對他的怨恨。”
“你可以怨恨的。”
“可我總覺得不應該怨恨他,作為一個大人,不該怨恨。不是他的錯,我提著的那口氣,因為夢里的死亡,預演了瓦解怨恨的過程吧也許。也許,比起怨恨,我更希望能自我消解。”
“他們不在了已經,你不用再這樣折磨自己。”
“這是折磨么?我難道不是在跟你說我解脫了一部分么?”
“那沒有解脫的是什么?”
“我又重新去過那個星巴克了。”
“哦?”阿呆呆住了片刻,“所以呢,剛才的夢境……”
“嗯,大概也給了我一些激勵,讓我來找你。”
阿呆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了電子煙,似乎想要用它來填補他漫長的沉默。
“所以,你都知道了。”
“跟她聊了一會。”羨慕沒有說她是誰,她想阿呆自然是知道的。“大概吧,猜到了一些。”
“什么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只是疑心吧,就留意了一下。所以你也不要怪她,她什么細節都沒有講,我只是想要驗證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什么想法?”
“比如,你跟我見面,只是為了跟她傳遞信息。當然我如果把自己想重要一點的話,也許我同意你來幫忙對你而說也能算是意外之喜,只是那畢竟不會是最重要的部分。”
“你也很重要……”
“嗯,我知道,得看怎么比較,但至少不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我相信即使我不來,你一樣會有應對方案。不過我覺得,人生難得會有一次你覺得自己就是主人公的經歷,我當時真的以為自己是,所以我其實應該謝謝你。”
“我不想騙你……”
“嗯,我相信,就好像我相信你也不是一點都不關心我,是一個道理,雖然都沒有那么純粹跟徹底。”
羨慕看著阿呆出現了少年時代困窘的神情,在這個年紀,真的不多見了。
“你知道么?我其實花了更多時間去想為什么我能恰好在你們約好見面的咖啡店出現,我很后來才意識到其實你們只是選了我常去的咖啡店碰頭而已。”
羨慕試圖讓阿呆知道,這件事對她而言其實沒那么難過,讓她更難過的是,分別的時機。
“我反復想了一下我們當時的對話,你至少傳達出去了三件事,一是這個世上還有我也是用了倍速劑后獨自生活也能活得下去;二是‘有人死亡了’在你這里已經變成了既定事實讓對方安心;三是這次見面有別的理由,會很安全,完全不用擔心被發現。我就知道這些,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會有別的什么幺蛾子,至少我這里沒有。”
“你會恨我么?”
“為啥要恨你?因為騙了我?”
“嗯。”
“這世上,哪里不都是騙局么。核桃總覺得我隨便出個門都能被拐走,還讓我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
羨慕看著阿呆想盡量搞笑一點,但是好像效果并不明顯。
“我以為我剛才跟你說我的夢的時候算是解釋了我無法在清醒的狀態下,心安理得地讓自己產生恨這樣強烈的負面情緒。”
“所以得等哪天你再做個夢才能發現自己應該恨我?”
羨慕白了他一眼,“那你可能沒明白那個夢我都感覺九死一生了,我希望它已經耗盡了我的怨恨。你也沒有那么大的影響力吧,還得讓我在之后的時間里,去消化你么。”
“我并沒有奢望過你會理解。”
“嗯,能想到,如果你希望我理解,就會據實以告,讓選擇權在我手里。不過,我試圖把自己放在你的位置,并沒有能想到更好的做法。”
“所以?”
“所以,萬一你其實替我承受了什么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呢,我不能因為自己的無知去跟你要求所謂的公平。”
“這算是你給我找的借口么?”
“是我給自己找的借口,沒有強烈的情感起伏的話,會更容易忘記的。我想,我也是時候回到我可以舒適生活的世界里去了。”
“對我失望了?”
“嗯,我想跟你說沒有,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有點困難。我一直以為你不是陌生人來的,但是不是陌生人的話就容易被誤傷,所以我決定把你放到了那個位置上去,也希望你不會太介意。我覺得那樣會好些。”
“對不起。”
“你不用對不起。你有處于你的位置需要照顧到的群體,有你的苦衷跟無奈,有你的社會責任。我甚至想跟自己說至少我對你而言還算有過利用價值,不算太無用。但是我覺得這個想法也太過了點,想要標榜你貶低自己太過,我的自尊也不能同意。”
“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
“至少我們還能因為這樣再有所牽扯,其實對我來說還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呢,總比你從此不再出現在我人生里,然后等我再老一點來懷疑小時候是不是真的有你這樣一個人物要來的好吧。”
“怎么會呢,倍速劑的效應會一直跟著你,你擺脫不了的。”
“謝謝你提醒我哦,不過現在倍速劑也就問世了20年,誰會知道以后呢,等我老了,是不是會早衰啊啥的,果然只有小時候才會義無反顧相信人呢。”
“你后悔么?”
“你說小時候還是說現在?”
“遇見我好像就沒有什么好事。”
“不后悔,因為我小時候答應過自己了,不管當時的自己做了什么樣的決定,都是那時候的自己努力的結果,知識受限也好,智慧沒到也好,那時候的自己應該也已經拼盡全力了,能相信人,是件好事其實,所以,我不后悔。”
“你準備什么時候走?”
“就這兩天。我大概需要點時間收拾,你也知道,我不大在行。”
“不打算跟孩子們告別么?”
“嗯,我能告訴他們的,都說完啦,剩下的都是困惑了,他們還是都別知道比較好。哎,不過其實是不是我告訴他們也是我的困惑。”
“要相信他們會找到自己的道路的。”
“欸,這不是我經常說的話么,怎么聽起來感覺這么不負責任,只是相信誰聽起來真容易啊,就好像在擺脫我們對于他們的責任感。”
“那只是事實。”
“所以我真是不適合當老師啊,強迫自己做了一段時間之后,發現真是不適合。”
“你這是不是也算對號入座?”
“欸,也許吧。你看我們小時候的老師,你說他們真的不知道世界什么樣子么,還是即使知道,為了升學率,變相也算是為了學生好,于是說著‘考完這一次,以后的人生就輕松了’的話,我感覺我可能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樣。”
“原來你是因為這樣子不想當老師的啊。”
“嗯,其實可能就是我不敢對誰的將來負責吧,承擔不起。”
“你就沒遇到過春風化雨的老師?”
“沒有欸,可能運氣不夠好,也可能那樣的人,就真的很難在這世上生存吧。”
“但是羨慕,你做的很好了。”
“哦,謝謝你哦,這話倒是比對不起聽起來好多了。”
羨慕舉起了還剩最后一口的易拉罐,她恍然中覺得“功過由后人說”大概就是現在這樣的感受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阿呆的話能不能算作認可,但是她想,來一著,走走看看,總歸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