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自己很困然后不想睡，明天的太陽總是讓人恐懼到來。不，不能這么想。

羨慕躺在床上，等著恐懼的感受過去。小時候以為自己喜歡海豚被朋友推薦了《碧海藍(lán)天》，看完之后覺得，自己哪有喜歡海豚的資格呢。于是也連帶著害怕起海洋公園的海豚表演，那么向往自由的生命，就得這樣被禁錮在這里。聰明，也許不見得，就是件好事呢。

《碧海藍(lán)天》里，主人公在自己的房間，感受過深海恐懼，自天花板而下的波動的海水，令人感到的窒息。羨慕大概給自己下了一個止斷想象的命令，于是，其實她并不實際知道，那是怎樣的恐懼。可是現(xiàn)在，在這個漆黑的小屋里，窗戶就在背對的位置，窗口對著的天井，到了夜里，一絲光都沒有，她不自覺又想起了電影里的場景。看來今天也是個悄無聲息的有云的夜晚呢，月亮跟星光，都被遮住了光華。

這是第多少次恐懼襲上心頭呢。羨慕抱住自己，蜷縮到嬰兒的姿態(tài)，似乎是人類自保的特性，光從這個姿勢，還有身體不受控制的輕微抖動，羨慕想，還有多久呢，這波震顫，才能過去。

沒有眼淚，什么時候起呢，這樣的感受階段已經(jīng)不再伴隨淚水了，當(dāng)然即使在還會默默流淚的階段，枕頭也像個海綿，吸完水也不需要記得處理，沒什么痕跡，可能這也是羨慕在所有軟裝里最喜歡枕頭的原因吧。

又是一夜淺眠，似乎無論如何都進(jìn)不去睡眠的下一個階段，感覺完全沒有入睡似的。醒來吧，羨慕想。起來，拉開窗簾，看到陽光就會好起來的。是不是該換一個不那么擋光的窗簾呢，至少伴隨著日出日落作息，不用經(jīng)歷現(xiàn)在內(nèi)心的掙扎。想到這里，羨慕重新下定了決心似的，起身拉開了窗簾。得救了，陽光啊，曬在身上，好像覺得獲得了新一輪的免疫力。羨慕閉上眼睛，仔細(xì)看了看陽光在眼瞼上寫下的印記，暖色調(diào)的紅色，無論什么都能好起來的預(yù)示。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不會再質(zhì)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強(qiáng)大，而是欣然接受了現(xiàn)實的樣子，如果從更長的時間線看起來的話，這樣的發(fā)作確實減少了很多，無論是頻次還是數(shù)量。現(xiàn)在至少還是進(jìn)步了，不會動不動就去回想過去的細(xì)節(jié)，只是單純地承受從過去傳來的傷痛感，至少比較有利于恢復(fù)，不會放大。最近的“發(fā)作”總是在受到了什么外界刺激的時候更容易發(fā)生呢。看來之前那兩個小屁孩的話，就這樣深入你心么，羨慕想。

還是先處理面前的事吧，羨慕開始梳洗，突然看到自己換下來的寬大睡衣，在想當(dāng)初買的時候好像是因為覺得它很像一個屏障，適合躲藏。那現(xiàn)在是不是該重新定義一下新睡衣的用處，比如支撐住自己啥的，不知道會不會有點幫助。果然，受到了心理暗示的荼毒啊。羨慕自嘲，看了眼時間，果然早上沒有給瞎想之后的自己留出什么余量，得快點了。

*

羨慕稍微做了點功課，發(fā)現(xiàn)這幫孩子總是特別期待每月的火鍋餐，然后想了想，這個容易啊。所以在今天的訪談前，羨慕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支起了火鍋攤，當(dāng)然了，她特意去問了一下煙感會不會響，畢竟有過誤觸的經(jīng)驗，響起來有點要命。

敲門聲在門口響起，羨慕順勢看了眼掛在墻上的鐘，還挺準(zhǔn)時。

“進(jìn)來吧。”羨慕說著望向了門口的少年，“就你自己？”

“嗯，”少年進(jìn)來，在正對羨慕的位置坐下，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

羨慕想這自覺坐下的態(tài)度還挺隨意的，說話的口吻就另當(dāng)別論了，生怕無法暴露自己的小老頭氣質(zhì)似的。

“所以這位好漢你叫啥？”

羨慕看見對方明顯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為她剛才的玩笑話還是驚訝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羨慕就自己決定是后者了，于是說道，“我是問你想讓我叫你什么？取名字？還記得嗎？”

羨慕想，就算沒有聽我在大課的時候講話，也不用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吧。

對方似乎沒有要配合的意思，“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好的，看來沒有這么容易的樣子呢，“想讓你說我壞話，”羨慕說，“壞話，就當(dāng)著面說吧。藏在心里，躲在背后，聽著難受。”

對方又不講話了，“至少給我一個解釋的機(jī)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jī)會，省得被討厭的大人們誤解。”

少年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樣子。我當(dāng)然知道呀，你要是無所謂被人誤解，你就不會出現(xiàn)了。欸，不對，難道是我也知道我是討人厭的大人這個點么？

“所以？”羨慕說完之后，決定還是耐心一點吧，等著對方準(zhǔn)備好，他自然會說吧。于是自顧自開始涮鍋，果然準(zhǔn)備了火鍋是正確的啊，不然都不知道該如何掩飾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該做點啥。

“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結(jié)果搞了半天，對方只是重復(fù)了這句話。

“哎，”羨慕嘆了口氣，這對話，想接下去也真是有難度。“所以你不是說為什么找你來吃火鍋，你是說不明白我為什么來這里？”

“是阿呆讓你來的。”

“喲，跟我就不說你們老大了呢。”

對方看了她一眼，哎，我好想給你取名流暢。羨慕暗自瞎想。

“那是外部力量，他發(fā)出了邀約，我不一定要同意。當(dāng)然可能你對這沒興趣。所以你是指我的所謂授課內(nèi)容吧？不明白為什么帶你們做瑜伽，不明白為什么出去郊游？”

對方?jīng)]出聲。

行，好歹不是反對意見。“我本來就是來教你們玩兒的啊，如果我有啥可以教你們的話。”

對方發(fā)來的眼神里，羨慕想，這是在說，我看起來有那么閑么？

“可是你心里有尚未撫平的憤怒不是么？”

對方好像是強(qiáng)壓著自己的怒火似的，是不想被看破么？羨慕想，果然看破不說破，對自己來說，不容易呢。

“那我換個說法吧，我只是來看你們怎么玩兒的。這樣可以了么？”

羨慕覺得，對方好像出現(xiàn)了覺得自己被玩弄的神情，欸，這發(fā)展，不大對。于是羨慕趕緊接下去說，“然后我發(fā)現(xiàn)，你們好像拼盡全力，想要變好，甚至玩耍都被當(dāng)成了道德責(zé)任里不允許的事。和我小時候一樣。”

羨慕感覺，對方的眼神里多了些同情似的，柔和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其實她倒是沒啥想賣慘的意圖啊。

“可是我啊，是學(xué)會了如何去玩耍之后，學(xué)會了怎么樣讓自己放松，平衡在這個世界跟內(nèi)心的掙扎之后，才覺得可以安穩(wěn)地生活下去的。而這些，大概也是我能跟你們分享的全部了。”

羨慕覺得自己的這番表述也還算中肯吧，雖然掙扎時隱時現(xiàn)，但不得不說，現(xiàn)在心態(tài)確實穩(wěn)多了，也沒有說假話。“所以你當(dāng)然可以覺得我講的沒有道理，但是應(yīng)該要有原因，那樣我才會覺得你其實是有自己的判斷力，可以為自己負(fù)責(zé)，那你完全可以不用來我的課的，你有這個權(quán)利。”

“我沒有不想來上你的課。”

哎，終于有點反應(yīng)了。“出于社會壓力么？還是出于獵奇心態(tài)？”

沉默。

“如果是出于社會壓力，我會來做這個責(zé)任承擔(dān)者，可以讓你不要浪費時間聽我廢話；如果是出于好奇我都做了什么來改變自己，我可以發(fā)大綱給你，要高效得多。”

這一次反而是羨慕?jīng)]有給對方留出反應(yīng)時間了，“又或者，你其實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選擇？順從安排，只不過是習(xí)慣罷了，你有反對意見，如果想不通為什么，你有試圖找尋出口么？抱怨誰都會，能解決什么問題么？”

羨慕看到對面的少年一直把手放在桌子下面，看神情，大概在借助什么外力，強(qiáng)迫自己保持冷靜吧。

好像情況比自己想的，要嚴(yán)重些呢。

“那我這樣說吧，瑜伽只是冥想的一種形式，是為了讓你們認(rèn)知到自己的狀態(tài)，郊游其實是一種變相逃跑，逃離你身處其中的困局，站在墻外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難過。”

羨慕現(xiàn)在在留心觀察對方的反應(yīng)，不知道之后反饋給醫(yī)師能不能有點幫助。

“這也是你只看大綱跟置身其中唯一的區(qū)別，所以你覺得你感受到了什么么？出游我是說。”

“拍出來的照片超級難看。”

“哈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笑點有點低。”羨慕想。還有這么可愛的一面呢。但好歹算是有所突破了吧。

“要我給你看看我拍的么？”羨慕倒是不怕獻(xiàn)丑，舉起了自己的手機(jī)，難得對方看起來有點興趣的樣子。

“你這都是啥？”對方這語氣里，真是按捺不住的嘲諷啊。

“我覺得這張還挺好的呀，你看這棵樹，跟背景里的圖里的樹，有沒有交相輝映，就是我不大會調(diào)，視覺重點感覺不在我說的這上面。”

少年反而引起了興趣似的，“你發(fā)給我吧，我試試。”

“好的呀，謝謝你。”

羨慕感覺少年終于放松了下來，不再是無孔不入的姿態(tài)了，舒了口氣。

“所以你看，你不能老跟更厲害的人比，你得看看常規(guī)參考系。”

對方甩過來一個眼神，好的，我知道，我就是那個常規(guī)參考系。

“所以你對攝影感興趣？”

“嗯。”

“有沒有喜歡的攝影師？”

“何藩。”

“哇，大師呢。”

“你知道？”

“欸，如果你不說這么有名的人，我本來是準(zhǔn)備之后再查查的。那你喜歡光影大師拍的人文啊，感覺這個目標(biāo)不低。”

“你也感興趣？”

“嗯，我的貪心，對世界的一切美好想了解的多一些，但卻總是淺嘗輒止。”仿佛羨慕對自己的弱點非常清楚似的。

“那你這樣很難成功。”

“原來你想要成功啊。”

“……”

“哈哈哈，沒啥好不好意思的，能肆無忌憚地說出來自己的向往，一方面表示你真的很喜歡這件事，另一方面表示你足夠有勇氣讓它被人知道吧。”羨慕好像忘了，是她自己在擅自揣測對方是想取得攝影方面的成功了呢。

“那我想想我應(yīng)該怎么才能幫到你吧。”

“可是，我們被寄予了期待要……”

原來你的掙扎在這里呢。“你被寄予的期待是要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而途徑應(yīng)該是你可以自己選擇的才對。”偷換概念，也不能算是錯誤的吧，羨慕想。畢竟面前的人，已經(jīng)下定決心有要做的事了。“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羨慕看著少年看她的眼神，似乎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對面這個人。但是，他想相信。

“而且，可能你沒有感受過，其實你擁有的，比你想象的要多。”羨慕指了指圍墻外，繼續(xù)說，“如何平衡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也是很復(fù)雜的事，覺得自己有優(yōu)勢說不定就膨脹了，當(dāng)然那都是后話了，首先得邁出走出去的那一步。”

“我想試試。”

“嗯，”孺子可教，“我并不能向你保證，這樣一定能取得什么成功，因為成功也是每個人的定義來的，不一定要相同。啊，這件事可以看看毛姆的《刀鋒》，啊，對不起，我這個隨意聯(lián)想的惡習(xí)，希望你別介意。”

羨慕感覺在對方破防之后自己也終于放下了緊張的狀態(tài)，真不容易。

“我只是希望你們都能有對自己跟對世界清晰的認(rèn)識，去做自己認(rèn)為正確而有意義的事，能做這樣的判斷，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事。”

羨慕感覺再這樣下去自己都該熱淚盈眶了，還是快打住吧。“我倆也吃不了這么多呢，我再叫點人來你介意嗎？或者你有要叫的人嗎？”

對方搖搖頭。

于是羨慕?jīng)Q定自由發(fā)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