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刑場彌漫著濃厚的血腥味，死囚跪在濕漉漉的刑臺地板上，枯槁的身軀猶如荒田里的稻草人。

無表情的臉堵在縫隙的盡頭，正對著猶留的眼睛，兩旁的暗夜鋼軍鑄就出一條筆直的巷道，鐵甲折射出冷輝，令人莫名膽怯。“這雙眼睛里沒有恐懼！”他一邊咕噥一邊往前靠近，腳下響起破碎的冰霜聲。旋即，一張沒有五官的臉陡然浮現在眉心前方，越是努力回憶，就越模糊。

“此人乃是西方邊際的忠士，越過長屏正犯進和武時被暗夜鋼軍擒獲。經過七天七夜的嚴刑拷打，沒有從他嘴巴里撬出一句話，像是被施了禁聲咒語，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哀叫。此后，一直被關押在幽冷噬骨的地牢之中等待處決。”身旁的士兵向他介紹。

“西方邊際？”他呢喃著這個陌生卻又沉重的四個字。

“四弟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地隰回頭問他。

私生子和西方邊際的關系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還沒有。”他搖頭否認，那是敲破腦袋都不可能擁有的記憶。

臉上涂滿了艷麗顏料，銀制耳環細長如柳拖曳在地，巫師仰頭對空，雙臂張開，以古老長調開場。將為即將離體的魂魄打開通往地獄的道路，陰魂曲能保護驚慌失措的魂魄一路不被吞噬。巫師身后還有六人，高舞著火把，竭盡全力驅逐前來吃魂的掠食者。

刑場附近蟄伏不單單是拾荒者，還有專吃魂魄的魔鬼，修煉邪術的道人都在等待飽餐一頓。人族的魂魄無疑是修煉各種邪術妖術最好的補品。此刻場上，若有心性不定的人族恐難安居皮囊，他們最是容易被誘惑的。人族的三魂七魄若非自愿離開，尋常的力量是無法強行將其迫出皮囊。城堡偏僻處里立著一間院子藏在枯木林中，有位無姓名的老先生借宿在那半年之久，愛說故事也愛聽秘密，昨天深夜里才告訴他陰魂曲的來歷。

回望城堡，枯樹林宛若一片黑云沉睡在山腳下。這霎那，渾厚氣息從巫師腹底掙脫，一路撕扯，在刑場上纏繞成保護罩，可保在刑場上活人的魂魄免于誘惑。

低沉處一個急拐彎，長調如閃電劈開了混沌的記憶。突感窒息，猶留難以自持，踉蹌幾步，直往暗夜鋼軍的隊伍里縮去。果真如那老先生所言，這陰魂曲著實有幾分厲害，不僅能保護魂魄也能喚醒魂魄。混沌的那一片記憶，似乎正蠢蠢欲動。

脫下蓑帽的云溪剛結束與長老的短暫耳語，叼著根野草在嘴角，自然側身擠入他們中間。

“不就是陰魂曲，又不索命繩，瞧瞧你這額上冷汗和露珠似地直滾。”云溪轉身站在他面前，隨即摸著他的腦袋。“膽小鬼，別老為難你的笨腦袋，能想起來時自然就會想起，想不起來，也無關緊要，反正你都是博赫努一的種。那時你從馬背上下來，晃著一張血臉，連眼珠子都是紅色的，幾位老奶媽見了都直呼。若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蛋將你的腦殼開瓢，我定讓他變成馬蜂窩。真是便宜那王八蛋了，暫且讓他多活幾日。你就當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兇手到底是誰？“我不是膽小鬼。”他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干的，揚起下巴立即拒絕了新外號。

“那你是什么鬼啊？”云溪揶揄道，并直把他往身后拽。

“好奇鬼。”他賭氣道。

“莫要好奇就往前沖，陰魂曲能挖出活人心底的秘密。四弟該吸取教訓，以后不要再站錯位置。”地隰提醒他。“兄弟之間，自然是不計較的。任何時候，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就連一個呼吸輕重，他們都不會放過的。”

“大哥膽大心細，不愧是未來的好族長。”云溪譏諷道。“如果博赫之子都像大哥這般合格，他們就會變成忠誠的老狗嗎？”

躲在云溪身后，逃開地隰如縫衣針般的眼睛，巫師的聲音在他心口上結了蜘蛛網，隨時準備整網穿出。“除了暗夜鋼軍外，真還有不怕疼又不怕死的士兵？”他盯著斜上方的馬蹄子，轉移注意力。

“暗夜鋼軍的嚴刑逼供，普通百姓能熬上一會兒，都算是強者。聽聞只要看上一眼刑具，便能教許多人乖乖把肚子里的秘密，就連偷了誰的婆娘之事都一一盡述。”云溪補充，隨即對他眨眼，“城堡就這么點大，不如隨我去守長屏，興許能給你找個可愛的姑娘。”

“暗夜鋼軍的規矩何時變了？”地隰問。

“為人兄長，疼愛弟弟，我很樂意為小猶留在營區外搭建小木屋，看他娶妻生子，安樂一生。起碼能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

“城堡里永遠有他的暖房。”

“剛好夠放個屁熏死自己。”地隰沒有接話，云溪便替他抱怨起來，“日后都是女人做主的地方，還有私生子的立足之地嗎？大哥如何能忍心眼睜睜看著小猶留和自己的兒子爭一畝三分地？長屏是他最好的歸隱之地。”

“他是父親的兒子。”

“他是我的寵物。”云溪一如既往宣布對他的所有權。

沒心思去聽兩人的斗嘴，再偷瞥一眼，猶留已決定要對死囚正眼相看。從小他就佩服忠貞之士，就像暗夜鋼軍那樣的戰士，不屈不撓，永不退縮，無畏竹海惡鬼。“老媽媽說西方邊際是一個未開化的世界，盡是極野蠻變態之人。真的嗎？”對于滿足他的好奇心，云溪一向比地隰喬擇要大方。

“看門狗也知忠誠，何況西方邊際的士兵，忠誠自己的家與國，乃是本分。”云溪難得認真。“若是小螞蟻，博赫努一豈會親率暗夜鋼軍來這秋決。如此勞師動眾，要么是為了給大家看，要么是給他自己看。”

“父親從來尊重士兵，就算是螻蟻，也會給予士兵應有的尊嚴。”地隰告訴他們。“你是未來首領，日后也當如此，對于一個首領而言，士兵的忠誠才是手里唯一的劍。”

“長子的劍是夠細，哪都能插進去。”云溪甩了雨水，翻了個白眼。

松開了馬嚼子，抬起頭，他鼓起勇氣，道：“我想送他！”

“我的小猶留眨眼就長大了！“云溪欣喜若狂，扭頭對地隰說，“還是大哥的話能鼓勵人啊。”

“這是一個好機會，你必須讓人們看見你，記住你的名字。”地隰面無表情道，“你想送他，那就切他蘿卜。”

“大哥！”他驚呼道，急忙解釋，“我我我只是想送送他。”

“博赫家族沒有膽小鬼，更容不下懦夫。”地隰命令道。

云溪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祭祀豐收。“小猶留，今天就是你的小成年禮。”說罷，便把他推了出去。

突兀地站立在眾人面前，猶留的腦子一片空白，雙手揪住身側衣物，不停揉緊。刑場的一雙雙眼睛，宛若火苗子朝他撲了過來。把心一橫，他開口喊道：“大將軍，請允許我來執行。”

狂風立即刮過博赫努一峻嶺般的面盤，長老們的表情甚是詭異，劊子手恨不得切了冒失的競爭者。

陰寒在面盤上結霜了，還沒有得到答復，再也不敢抬眼看大將軍，潮涌而來的緊張使得他的頭越來越低。大將軍魁梧，自然生威，如同夜鷹犀利的眼神，令人更膽怯。總有錯覺那雙眼每次望他，都是在驗證。莫非大將軍......他不得不再一次好奇那位“母親“的長相，難道真與自己判若云泥？

孤零零站立在刑場中，私生子像極了脫離族群，意外竄入獵場的一只野兔。

當日，大恩人若不是出現的剛剛好，今日他已作孤魂野鬼，或許殘魂此時也在這覓食。“生而為人，就要好好善待每一日，否則死了也無法去往投胎之地，成為孤魂野鬼，比做人更艱難。”前日，李采辦和馬夫邊小酌邊聊起秋決，一旁的廚娘納著鞋底時曾如此感慨。

“你需要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是誰，不得僭越，壞了規矩，沒了大小，否則你就會失去這間小暖房。”老奶媽每日都如此提醒他，從不間斷。

的確如此，無論如何，他還活著。還有什么比喘息更重要呢？猶留不得不后悔剛剛的沖動。對于突如其來換天換地的新生活，他曾有過癡心妄想。然而在眾目光中，仔細體味著自己的特殊，終究是與其他三位是不同的。如今，他早有自知之明，私生子這身皮囊，并不合身，卻也只能穿著。除了這身，他別無衣物。

群風在頭頂已決斗完畢。

“你？”聞聲愕然的博赫努一終于開口，泡在滄桑里的臉龐堆砌起滿滿驚詫。

每每見到大將軍，他總是低著頭躲在人墻中，從不敢正視這雙如湖泊般深邃的眼睛。上一次對話，還是大將軍認出項圈，即刻宣布他是私生子之時。

不知何時，云溪已站在大將軍背后，正握拳鼓勵他。此時此刻，沒有后退之路，更沒有一走了之的可能，猶留深呼吸并命令自己的下巴不準掉落。

“你像她一樣勇敢。”博赫努一說。

哦，定是只活在夫人嫉妒里的那個女人吧。“她？”他再次感激這個永遠沒有機會認識的女人。“我一定比她丑吧？”

云溪走了過來，伸臂環住他的肩膀，嘲笑道：“你丑是因為你還沒有長大。小時候，外公說我的眼睛和我母親的一樣漂亮，都是掛在夜幕里的星辰。可后來，外公愣說我的眼睛像父親。”

心底好奇的聲音在催促，猶留再度鼓起勇氣問：“大將軍，我和她像嗎？”

“她比你高一個頭，比你黑許多。很快，你就會和她一樣高了。”說完這話，博赫努一彎下身軀，看著仰面的他，冰雕的臉竟起了漣漪。“你們有一樣的神情，她挺身而出時，也是這樣既害怕又勇敢。”

破天荒說起這個女人，博赫努一完全忘記了這是刑場。地隰臉上的驚愕，就像是石雕的五官瞬間錯位。

“今天是猶留的成......”

“首領！”長老喊道，及時掐斷了云溪的話尾，也打斷了遠眺西方的首領。

背脊一挺，一聲輕咳，博赫努一立即恢復原態，握住腰間的風吟，剛剛的柔情已被群風刮得一干二凈。

仿佛石像一樣佇立，心若急弦，猶留完全聽不見長老在說什么，只看見那張嘴在張張合合。好奇發酵成疾，剛才終于問出了口，他驗證了心中最大的懷疑，答案在意料之中，原來是神情相似啊。與夫人成親后，大將軍為何會出現在西方邊際？他直接問過云溪，云溪告訴他先前根本沒什么人知道西方邊際的存在。寥寥幾語，他已確定自己的直覺并非多疑，大將軍的眼睛的確是他望不到底的幽深，盡頭便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秘密。

剛到城堡不久的一次起夜，他準備就緒，才發覺老奶媽忘了在老地方給他準備尿壺。本想就地解決，但想起夫人喜凈，且長了一個好鼻子，平時必須點滴不漏。一想到老奶媽沒完沒了的啰嗦，他只好拖著困倦的身體，摸黑找地方解手。

隨便釋放后，肚子咕咕叫，他摸著干癟的肚子繼續尋找食物，發現值夜的家奴都偷懶了，笨得一點光都不留。

那天的城堡，被黑夜吞噬，只剩下長屏的竹海濤聲。走了好一會，饑餓感已被害怕所取代，想回頭，城堡卻消失在黑暗里。他徹底迷路了，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陰寒立即圍了過來，他繼續挪動腳掌，旋即便看見了一縷光從枯樹林里流出，他以為是茅廁，便追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