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從額頭不斷滾下來,除了閉嘴,猶留似乎也沒有什么可以做的。氣氛再度冰封,他只好將飄遠的話題揪了回來。“可那的野人部落不是已經清剿干凈了嗎?”會是他們嗎?他眺望娘子山,在心底祈禱諸神庇佑。
“此城西北與靜澤交界,最西北卻與冥度連著一座山。到處是原始森林,他們搜山也難以將所有野人都翻出來。”云溪耐著性子解釋。“你能活到今日,全虧其他三人的仁慈,因為他們都沒把你放在眼里。時光難道,你真是奢侈。”
都說野人的腦子就像猴子一般,從未正式使用過。“他如何成為野人王?”根本不在乎嘲諷,他只是好奇,畢竟能在野林里生存下來,已不容易。
“原始森林里本就歸野人各部落所有,只不過有些人貪心不足,硬生生要擴展地盤,只好想出了這么一個借口。”云溪接著告訴。“如果消息準確,那必定是當時搜山時將他搜了出來,爾后他趁機逃了出去。我只能祈禱,執行這個任務的不是暗夜鋼軍。要是一個小野人都囚不住,將來還能指望他們什么!”
“暗夜鋼軍這些年的確有些懈怠了。”地隰忍不住評價。“竹海成了個傳說,敬畏之心越來越少。”
幸好暗夜鋼軍不姓博赫,否則此時此刻的談話必然要引起注目。暗夜鋼軍只忠誠于古老誓言,出于七族卻不受七族所控制。其中緣故,至今也沒有人說個清楚,人們似乎從來不好奇諸神為何要七族守護長屏?
還沒等他開口,“長子這么解釋,不怕風耳朵聽了去,告訴博赫努一啊。”云溪的嘲諷比風賊子還迅猛。
目光在兩張臉上來回,他的喉嚨立即被抽干水分,猶如風干的豬大腸子,脆弱無比。長路漫漫,何時是盡頭啊!
“事實如此。”地隰也不在乎前面的博赫之耳。“松懈的何止博赫一族,長老們屢次飛鴿傳書給父親,你以為所謂何事。”
“不是還有精力去清剿野人嗎?”云溪完全不信。
關于暗夜鋼軍對野人族趕盡殺絕的故事,他也在廚娘那聽了不少。如今這些故事,恐怕早添油加醋傳遍了野林。
“父親從未下過任何剿殺野人的命令。”地隰將每個字都說得堅定無比,稍稍放下肩膀,聲調變得溫柔。“身兼二職,野林第一人,族長和首領都有各自必須忠誠的誓言,要想在兩者之間做到絕對的平衡,根本不可能。但父親仍然竭盡全力,獨自承受所有罵名,只為博赫家族和領地上的每一個子民獲得更多的可能和未來。無論其他人如何,身為人子,只要冠以博赫之姓一日,就必須維護博赫的尊嚴,他沒有機會去考慮他自己,一生都在為博赫家族付出。若不是他,現在野林只剩下六子六族。”
野草叢里立有無名木牌,已腐爛了半截,剩下半截留在泥濘中,失去了木色。還有許多碎白骨散落在馬蹄之下,不知生前模樣。
“沒有姓名之人,無法得到七子七族的保護,就無法獲得通行證,也就無法自由往來于野林之間。”地隰指著這些泥水里的殘骸感慨,“除了原民,野林所有的子民都必須冠有姓名,否則無處容身,且不受諸神的庇佑,死后更是無法進入輪回。在野林,對一個人而言,最為殘酷的刑罰無疑是剝奪他的姓名。”
“哼,野林子民可不這么認為。”云溪揚起下巴,就像娘子山隱隱約約的肩線,連打了幾個哈欠。“他們沒見過竹海,卻見過暗夜鋼軍和博赫努一。”
或許這就是大將軍常常佇立在瞭望臺上登高望遠的意涵吧。他跟隨貓爪摸索過城堡里的每個地方,卻從不曾踏入博赫家族的心臟。而地隰不同,博赫家族對未來族長全面開放,這是云溪和喬擇也沒有的權利。
“他們無知,是因為他們不了解父親。你身為次子、未來的首領怎能與他們一般見識?”說這話時,地隰的眼神比未出鞘的風吟還要駭人。
風吟的鋒利不在于劍本身,而在于它是專門為竹鬼量身打造的長劍。這是云溪在介紹風吟時主動告訴他的。至今,他都不曾有任何機會親眼目睹博赫之劍的威力。
馬腿在泥水里異常辛苦,云溪忍受著馬背上的顛簸,早就已經失去耐性,道:“這些話,大哥你應該去和野人王解釋。從古至今,野人部落從不涉及七子七族地界,野林存在至今都相安無事。若不是逼急了,他們怎么可能推舉出一位野人王,擺明是為了與七子七族相抗衡。要不是博赫努一聽信了枕邊風,如何能做出這么荒唐的決定?”
風吟長在未來族長的眼眶里,此時已出鞘。“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聽了多少耳朵。今日我明明白白告訴你,父親早就責令我調查和武城,但是礙于他們控制著鐵匠和幾處重要鐵礦,必須謹慎處理。云溪,我知道你對母親和喬擇頗有意見,你可以不喜歡他們,但是你要記住他們是你的家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就像四弟一樣。”地隰轉頭,與他們面對面,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們,就像是石匠在石板上鑿刻出的真理。
“你永遠都是父親最好的兒子。”云溪苦笑。
“你我皆博赫,姓名是,血液是,一舉一動更是。”
長子本就是大將軍的影子,地隰無時不刻不在竭盡全力學習如何當好一任族長,恨不得雙手上的繭子都能長成一模一樣。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只要長了眼珠子的人都能看見。然而,近來,不知道從何處刮來了些許碎風,總是在質疑地隰的能力。好在這股細碎的聲音散落在陰暗處,還未形成流言和歌謠。然而關于私生子的歌謠,卻已傳遍大街小巷。
“你們肯定想我憑什么能繼承族長之位。”地隰硬生生擠入了云溪和猶留中間。
“青銅寶座長滿了蠱惑人心的眼睛,看上一眼后,很難不胡思亂想。”云溪把弄手指上的銀色馬頭戒,“我好奇自己坐在上面往下看,該看見一張張什么樣的臉。”
“大哥,我從未這么想過。”猶留坦白,無論姓名如何,他都不會。
“時下,天時地利人和,喬擇的確是鞏固博赫家族和冥度的不二人選,然而博赫家族永遠是野林七子七族之一,此誓永恒,直至諸神毀滅。”蓑帽下神情松弛,眼如鉆石堅硬,地隰繼而告訴他們,“我不管你們如何琢磨父親,但你們要記住,父親生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既無兄弟也無姐妹,一副肩膀兩副擔子,他是犧牲掉全部的自己才扛起了博赫家族的未來。父親是博赫家族的長劍亦是鋼盾,當年陰城危機,若不是他骨頭硬,如今博赫家族已不復存在。”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他們并非七子七族,更不曾與神誓言,自然可以隨時隨地背叛任何可以背叛的一切,只要利益足夠大,任何行為都將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正義之舉。”云溪說。
博赫努一在長子眼里的形象猶如仙嶺山脈不可動搖。“你們能看見的聽見的,父親自然也能。臨危受命,身兼二職,靠的不只是莽夫之勇。”地隰介紹。
這段歷史,已經很少有人提起,平淡的日子向前,慘痛的記憶如水逝去。各城主和家主都像是得了健忘癥一般,努力憧憬美好的未來。他眺望前方一會,霧靄迷眼,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仍舊毫無痕跡。
“不論是非,只論利益。”云溪用濕漉漉的那縷頭發打了結,把弄在手指間。“要談是非,先談價錢,這是碼頭上漁販們的心聲。可惜,碼頭是田家所有。”
“唯有諸神和野林永恒,人心如天氣變幻莫測。眼下局勢復雜,你們也要照顧好自己。”陰寒籠罩在地隰棱角分明的面盤上,泛出淡淡的灰色光暈,宛若將破繭而出。
入城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柔情的地隰,霎那間他渾身顫栗。長子肩膀上的擔子重嗎?這句話,猶留沒有問出口。畢竟成為族長要先放棄自己,自然包括喜怒哀樂,這對他來說不可思議,更加無法接受。一個血肉之軀若是失去了喜怒哀樂,那和行尸走肉有何區別?
“只有熱騰騰的血液和忠誠之心才能慰藉竹鬼的絕望。”云溪說這話的表情猶冰晶般純粹。“竹鬼不喜歡尸體,也看不上那些三心二意的靈魂,唯有暗夜鋼軍才能守護長屏。”
“二哥,暗夜鋼軍是......”那樣血腥的字眼,他無法說出口。
“暗夜鋼軍是竹鬼飼養在長屏里的美味。”云溪毫不避諱。“而野人是諸神庇佑的子民,和人族并無不同。”
“他們知道嗎?”他脫口而出。
“你說呢?”
守護長屏是多么崇高的古老誓言!就連小老頭那樣的男人都心甘情愿在長屏里守了一個又一個貧寒交織的晝夜。他不敢再去看云溪的眼睛,目光墜落在馬脖子上,除了胸膛下的戰鼓聲,什么都聽不見了。
再抬起眼皮時,旌旗又從霧河里浮了出來,大將軍的背影隨著霧浪翻滾時隱時現,一遠一近兩個背影忽然重疊在一起,等待霧浪落下才分離出彼此。地隰是誰?是未來族長還是博赫努一的影子?他沒有答案,我自己又是誰呢?
驟然間,娘子山的影子壓在他們肩膀上,他和云溪不得不彎下了背脊,唯有地隰依舊直挺。真是沉重無比的談話啊!“二哥,那野人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勉強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野人王的故事還在繼續,原來在伶俜山上有一溫泉谷,石洞里住著一老一小相依為命。不知何故,那山谷石洞竟然燒成灰燼,坍塌成廢墟,老人不知生死,小孩下落不明。此事本無人知曉,然而野人王歸來,四處打聽老人的下落。于是野人王的故事就不脛而走,迅速成為百姓茶余飯后的八卦。
“沒人見過野人王嗎?”他猜想著一張可能的臉。
“自然是有的,只是此人長年黑袍寬帽加身,從不露臉。”
“如此神秘?會不會他就是森林之子啊。”
猶留的話終于引起了地隰的側目,疑惑地望著他:“四弟,你為何如此著迷森林之子?”
“因為......因為森林之子的坐騎是能翱翔天穹的翼馬。”他知道這個故事人人都聽過。
“那只是人們用馬想象出的影子。”地隰立即糾正道。
七子七族如影隨形,各司其職,相互依存。“森林之子與翼馬如影隨形。”他望了一眼天穹,除了沉甸甸的霧氣,一無所有。
“馬夫常來抱怨,說是四公子恨不得給馬廄里的每匹馬都插上一對鳥翅膀。”云溪的嘲笑從來不會缺席,
“二哥,野人王真的不是森林之子嗎?”仿佛胯下的小馬兒隨時會展翅,將他送上天穹,俯瞰整個野林。
哈哈哈哈,地隰和云溪同時爆笑出聲,旋即云溪告訴地隰:“我的小猶留最喜歡白日做夢。”
“可惜你已冠以博赫姓氏。”地隰扼殺了他的希望之光,并祝福他。“諸神無法懲罰你的夢,今晚好夢,夢里什么都有。”
此時他才恍然大悟云,溪在碼頭上散布野人王的傳說,卻不真正相信野人王的存在。“野人王還住在靜澤嗎?”猶留繼續打探。
“家已毀,自然是逃往深山老林去了,豈會留在原地等人逮殺。”地隰說。
野林會記錄下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一個人若是存在,必然有痕跡。“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嗎?”他想,野人王必定也留下了足夠多的足跡。
“你想做什么?”云溪饒有興趣地望著他。
“難不成你還想做野人王的影子!”地隰的聲音倏然鋒利起來。“你已冠以博赫姓氏,野人王絕對不會要七子七族的人做他的影子,森林之子也不會。姓氏在野林之中,絕對分明,容不得混淆。”
“他恨不得所有的馬都長了翅膀,自然是想和翼馬如影隨形。”云溪看穿了他的所有心思。“八成是迷戀上森林之子那雙眼睛了吧。”
“你已有博赫之耳,休要貪婪。”地隰告誡他。
“人各有志。”云溪攫住他的眼睛,就像磁鐵一般咬住不放開,嘴角上揚時反駁道,“他沒有青銅寶座,也沒有風吟,更沒有特納家族做墊腳石,有沒有博赫之耳都是一樣的。”
來不及思考云溪意味深長的眼神,反正他已經習以為常,從來沒有猜對,琢磨也是浪費力氣。野人王若是真想與七子七族相抗,會去哪里?
風吹干了他的唇,干皮如柳絮飄在嘴角。“他會不會去冥度了?”他胡亂猜測,博赫無疑是撕開七子七族最好的一道口子。云溪在碼頭散布野人王的傳說,大概也想讓那些飛出林外的人把心收回來吧。
風沖了過來,將地隰的臉對著他,視線越過云溪,頗為費解道:“你為何這么想?”
“和武靠近冥度,”他指著云溪,“二哥剛剛說的。”
困倦的臉莫名興奮起來,云溪歡呼道:“今晚肯定有人沒好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