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灰霧漫天，陰雨連綿。

穿上新衣后，猶留被云溪強制帶到老夫院見世面長見識。

此時，正從鶴塔樓出發，出門前家仆給他們送上了斗笠和蓑衣。沿路下山坡，雨水刷出穢濁泥水往凹處流淌，追隨著他們的腳步。

“外公那些學生都是好學男兒，我們去旁聽，興許還能獲益良多。”云溪告訴他，“鶴家白鴿數量如此眾多，也是因為需要答案的人們太多。比起冥度，野林各地的文明程度確實有一定差距。若是想改變，就必須從設立學堂開始，讓野林百姓從小學習?！?

“鶴長老不是一心修仙嗎？”這個答案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能者多勞，外公大概是想為大哥鋪路吧?！?

“有個外公真好！”

“可惜，七族語言習慣風俗金幣都不相同，要想讓野林變得和都城一樣繁華，何其困難。除非野林七族推舉一位強者出來統領七族?？墒悄囊蛔宓淖彘L愿意讓別人爬到自己頭頂上呢。何況這個人曾經還和自己平起平坐，如今卻要聽他號令看他臉色？”

別說七子七族，就是和武一城，老城主都不愿意遵守曾經的諾言，歸還于博赫家族。人性中的貪婪就是貔貅。他猜想無論族長是博赫努一還是博赫地隰，他們和其余六族族長一樣，絕對不會輕易放手。除非有天，野林重新洗牌。

“鶴長老因此隱居？”猶留問。

“老夫院起初本是一個藏書所在，但現在卻擔負起了野林所有疑難雜癥。究其緣故，不過是七族里好學之人少，有學識之人更少，能授學識之人簡直鳳毛麟角。外公便是其中一人。”

原來如此，難怪城堡里的人們提起鶴長老都稱呼為老夫子?！按髮④娔兀俊彼麊??！耙傲种校┖占易孱I地最大?！?

“在野林里，你只見過博赫努一，也只見識過陰城方圓十幾里地，自然會覺得他是天地間最能耐的男人。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博赫家族的所有鹽都是向其他各族購買，就此一件，就足夠博赫努一左右為難的。博赫努一初心本是為了百姓今后能安居樂業，而不得不與冥度合作，甚至適度歸順。然而，效果如何，他心里豈會不清楚！”

他有些驚訝云溪竟會如此評價，這樣正經的云溪也是從所未見。畢竟在城堡時，云溪對博赫努一的抱怨和不滿從未間斷?！叭羰嵌鐬樽彘L，會如何選擇呢？”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洛王的話雖無禮，卻有幾分道理。

沿著古樹叢林，倆人繼續蜿蜒而行。

“與其與洛王合作，不如聯手其他六族先將野林的鹽、特色食物、家具和礦產集中起來，在林內談好林外買賣的統一價格，并在各族設置商貿中心及城鎮商貿市。如此以來，每族領地內的百姓有了盼頭，自然會努力耕種。其次，也能讓七族之間打破界線、緊密往來，相互滿足彼此需要，不似從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再分別在冥度、陽水、臨東三國接界的村落中，都開設驛站和商貿集市?！?

萬萬沒想到，族長竟然要做如此繁雜的事情?！岸缬泻痛蟾缯f起過嗎？將來大哥當了族長，就可以用上了?！彼麃聿患傲⒓聪?，只是覺得聽起來十分了得。

“大哥是所有孩子中最孝順最尊敬博赫努一的?！痹葡D時神情落寞，低沉道，“就算告訴博赫努一，博赫努一也不會考慮的?！?

“大將軍極愛百姓，若是能使百姓過上更好的生活，再難都會一試。與冥度合作，大將軍不也承受難以負荷的壓力嗎？”

云溪苦笑了一聲，道：“笨蛋猶留，你還是不了解你的博赫努一。他的確是個好人，但好人不一定能做好每件事。有時太想做個好人了，反而白白浪費了許多機會。”

一片竹林盡頭，便見雙層的老夫院，還有幾座小樓散落在四周，躲在參天古松之下。

“這里的一切多見簡約風格，難道那些人只索取答案從不付錢嗎？”猶留記得老奶媽和夫人的談話?！奥犝f鶴家有一處金礦？怎么還如此樸素呢？”除了野林萬物原色，在鶴家還未見到艷麗色彩。

云溪停下腳步，目光低垂，斗笠立即倒下雨水，告訴他說：“鶴家確實有一處金礦，但外公從來不急著開采，我們也不炫耀，你怎么知道的？”

“這是個秘密？”他嚇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拔乙彩桥既宦犚娎夏虌尯头蛉肆钠鹨傲纸鸬V時，提到了陰城唯一的一處金礦就在鶴家。”

跨過門檻，“哼，洛王真能吃，也不怕撐死。”云溪說。

他緊跟在后，學著云溪一一脫下斗笠、蓑衣和靴子，接著交付給侍童，登上臺階，幾步后進入老夫院。

轉角就是隱忍廳的學生正高談闊論野林的未來局勢，其中有些年紀與猶留相仿，神情卻多三分成熟，談論的內容都是他從不能言語的事情。老奶媽曾警告他；私生子的本分是閉嘴而不是開口。

猶留轉身對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他點頭，兩人躡手躡腳來到廳的最末端，挑了個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了下來。

鶴長老倚在憑幾上閉目養神，這是陰城沒有的家具，幾面狹窄，呈弧線條狀，下面有三條腿。在他就寢的客房床榻上也有憑幾，昨夜甚是好奇，特意前去云溪房里問個仔細。果然是親外公，這么多年過去了，鶴家依然留有云溪的臥房。房中家私比起博赫城堡豪華不少，就連被子都是天蠶絲所制。

聽老奶媽說一斤蠶絲三斤棉。他掂量了一下云溪床榻上下棉被，估摸有十來斤，整個博赫城堡的蠶絲總重量都不及鶴塔樓十分之一。而他所居的客房下層為木棉，上曾為蠶絲。雖無法和云溪相提并論，但能到這樣的待遇，猶留心中充滿感激。畢竟，蠶絲是林外物。在暖房里，私生子只有棉被，還是舊棉再彈。

傳說古時候，野林也有蠶絲，后來被天神冰封了全林，許多植物動物都在惡劣的環境里逆天生存下來，但蠶卻例外。

烏龍茶已烹好，侍童走到廳首先給鶴長老奉茶，遂即附耳言語了幾句。

鶴長老睜開眼睛，望向他們，并伸手示意他們坐在次位左右。所有的學生立即望向他們，幸好引起太大的動靜。在鶴家所受到的關注，是他記憶以來最多，大部分時候私生子只是透明人。

約莫有二十來個年歲不一的學生，他們席地而坐于半膝高的案前，討論野林的將來。正進行的的話題是：暗夜鋼軍是需要與時俱進，還是保持不變？

一學生提出：“博赫領地如今已并入冥度，自然是要適應眼下的環境和局勢，配合族長一起守護百姓?！?

“自古以來，暗夜鋼軍獨自守護長屏，從不過問和參與族內事物，更不曾與他族發生矛盾，只絕對忠誠和堅守古老誓言。若是此例一開，往后究竟是族長為尊還是首領為大？”另一個學生說。

“有何區別？守的都是博赫領地和百姓?！?

“其他六子六族呢，你將他們放在何處？”

“野林最大領地是博赫家族所有，不如先將仙嶺山脈下的長屏全段都拿下，如此一來，暗夜鋼軍就得到壯大，斷了其他六子六族與林外的聯系?！?

“博赫努一沒有這等魄力。他要是有此魄力，就不會愚蠢到選擇和冥度合作。野林的陰寒之病早已有之，若當真為百姓好，就應該徹底想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如今靠洛王嘴里擠出來的藥物救治陰寒疾病，治標不治本，浪費時間?！?

猶留吸了一口冷氣，第一次聽到有人罵博赫努一愚蠢。這些學生，難道就不怕脖子和腦袋搬家嗎？大概也是仗著有鶴長老庇佑，這里的聲音傳不到博赫城堡吧。云溪立即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朝他做了個靜觀的手勢。

冷汗直冒，他將案上的一杯茶一飲而盡，侍童又立即他倒了一杯茶。

“洛王并非大志之人，出身荒極小貴族之家，后為生存又淪落為地痞。流落冥度時，結識了當地最大勢力的地頭蛇慕容家，并承諾迎娶其女尊為王后，才換來今天的傀儡王位。他所求之大不過是借野林之手幫他掙脫王后家族的控制。”

“若是與陽水或臨東聯姻，都好過選擇冥度?！?

“洛王目光短淺，不代表陽水和臨冬也是無知。陽水和臨東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加貪婪。他們想要不僅是野林領地，還有塵封在竹海里的神秘力量。他們不似洛王有心無力，目前荒極稍微有點實力的，都惦記著野林。博赫努一選擇冥度，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卻也不是最壞的?！?

“博赫努一想不到那么遠。若是他能想得如此周全，是不得已為之，倒也令人安心。可他曾經到達過西方邊際，若是他有心選擇明君，就不會舍棄古國大貴族，而與流氓國合作。這也是其他六子六族看不起他的原因。”

“陳家云寧與陽水，巖家與臨冬，安家與冥度，若是其他六族也為了解決自己本族的問題而選擇與林外合作，甚至歸順，那野林之亂才真正開始。若是博赫努一已全盤放棄野林古老誓言，就應該同時與陽水和冥度合作，既平衡冥度和陽水，又能對六子六族產生一定的震懾?！?

其他學生紛紛點頭，表示在贊許。

鶴長老點名問云溪：“你呢？還有猶留，你有什么想要說的嗎？”

所有的目光立即聚集在他們二人身上?！拔覜]什么好說的。”云溪聳聳肩。

第一次受到重視，他極為不習慣，如坐針扎，撓撓腦袋，低頭道：“暫時，還沒有想出什么來?！?

“他比博赫努一還蠢，問他就是欺負他，我可不答應。你們是誰，他是誰，正經學堂沒進去過，沒有夫子教學，一個字都不認識。依我看，不如留他在老夫院好好學習，省得回去也被人欺負?！?

云溪的建議嚇得他腿軟，若是不能回陰城，他怎么去和瘦子胖子見面？就在他六神無主時，遵守未敲門經允許，便匆忙闖了進來，神色凝重，立身在廳門等候。

鶴長老見狀，立即起身，往外走，遵守緊跟上去。而云溪和他相視一眼，也跟了出去。

“老爺，大公子受傷了?！弊袷赝耆珱]顧及還有其他人在場。“吃了一暗箭?！?

“傷勢如何？”鶴長老問。

“燕江怕有萬一，特來信請老爺進城走一趟。”

“你去找醫女，讓廚娘也跟上。若是箭上有毒，廚娘也能解?！?

遵守點點頭，贊同道：“野林里，若是廚娘解不了的毒，大概也只有神仙才能相救了?！?

臉色慘白，云溪驚慌失措道：“遵叔！消息確切嗎？”

能將地隰射傷，此人絕對不是泛泛之輩。從小為了得到博赫努一的夸贊，處處地隰都下了一番苦工，無論是腳下功夫，還是騎馬射箭，還有運劍皆不在博赫努一之下。

“你們去收拾行李，在懸崖口等著?！柄Q長老命令。

云溪忘了回答，緊抓著猶留的手，幾乎是一路強行拽進屋里。將先前挑選好的衣物胡亂捆在一起，背于背上，進入另一間屋子，云溪又拽著他一路狂奔。

待他們跑到崖口時，已有人在等候。而此刻抬頭才發現，原來懸崖在房子下方，難怪剛剛一路飛奔時，他總有錯覺在下坡。

“醫女？”云溪猶豫道。

“二公子安好?！币粋€長相很樸實的女人行禮。

云溪只是點點頭。

猶留瞥了一眼，此女與云溪年紀相仿，真能救人？陰城里的醫家大都是老者，且以男人居多，大都是巫醫族人。

須臾后，鶴老、遵守、廚娘已到達，只見遵守伸手往懸崖石壁上某處按了一下，便有石門打開，他們遂即一一走了進去。升降梯就安在石壁內，轉眼他們就上了竹船，順溪水而流。

半個時辰后，竹船已?？吭陉幊谴a頭。眾人下船上岸，云溪亮出身份，從碼頭牽來了六匹馬。

眾人上馬，馬蹄立即飛揚，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