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相容，人心漸近。

如果父親還在，我應該也是這樣的一個孩子。猶留見證了這一幕重逢，心底有塊空地越發大了。

“燕叔呢？怎么沒來接我？”云溪推開遵守，繞道背后拽住遵守背著的弓箭，詫異道，“遵叔，你不是一直使劍，何時玩弓了？難道有了新的敵人？”

遵守轉身掙脫開，沒好臉色道：“還不是為了給你弄魚吃?！?

直覺再度作祟，越過他的理智判斷。猶留竟懷疑遵守沒說實話，有時候他都快分不清自己的直覺和那道聲音的區別，常?；煜?。也可能是在陰城里染成惡習，見誰都覺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遵叔，魚是用來釣的，不是用來射的?！痹葡傺b老道，在下巴處不斷空捋著不存在的長須?！澳阋欢ㄓ惺裁床豢筛嫒说拿孛埽袷澹憷蠈嵔淮??！?

未來首領的另一面，真是難得一見。猶留見狀，不禁噗哧而笑，城堡何止是私生子的囚籠。人人都穿有皮囊，不得不繃緊皮肉，扮演好皮囊下的角色。

“我是你二哥?！痹葡纱笱劬嫠?

未來首領的面子已溶在地上的霜氣里，再也撿不回來了。他點點頭，喊了一聲：“二哥。”

“你燕叔有事外出了，最快也要四五日才回得來?！柄Q長老邊說邊牽起猶留的手問，“清晨趕路，累壞了吧。廚娘已備好午食，待用過后，你們先去暖云閣休息吧?！?

云溪摸著肚子，懷疑道：“夠吃嗎？”

“你是來看老爺，還是為飽餐一頓？”遵守瞪大眼睛。

“廚娘不會不舍得放鹽吧？”

“足夠把你做成咸菜?！?

“遵叔，那個女人為了炫耀自己是個賢妻良母，處處節儉，城堡里的飯菜幾乎淡而無味?！闭f罷，云溪立即轉身向鶴長老哭訴?！巴夤?，你看，我這靴子都頂著腳拇指，卻還不給換新的。她還欺負猶留沒人護著，找了個厲害老奶媽看犯人似的管著，身上內里都補了好幾回了?！?

云溪告狀的樣子比他還稚氣幾分，也只有在面對小老頭時，他才能卸下私生子的衣裳。這種踏實的感覺，猶留感同身受，也不由貪婪。在這方面，人和獸類沒有區別。

博赫領地內，群山環抱，峰巒疊嶂，以山地丘陵居多，且無一處靠海，故而沒有鹽地。好在其他六族中，陳家、冷家、琴家、柴家均臨海，也都有大量余鹽與博赫家族進行買賣。

自從博赫努一成為南林冥度大將軍之后，博赫家購買的鹽，大部分也進貢了都城，而洛王不花一個金幣都不用，就可以得到上好品質的免費精鹽。

聞言，遵守皺起了眉頭，一臉不可置信道：“族長不管嗎？每年從云寧購買的細鹽足夠陰城上下使用，何況還有其他幾家，怎么可能缺鹽?！?

“他苛刻的何止陰城一城，只是相比其他部落和城市更甚而已?！痹葡忉專盀檫@件事情，大哥幾番替酋長和城主們出聲，惹惱了父親，換來幾頓家法伺候?；鼗卦诮纪怵B傷，避人耳目都不敢住城堡。”

原來地隰真的在外養傷，士兵們所見并非看錯了眼。

聽遵守這么一說，猶留也費解博赫努一為何要任冥度予取予求？若如當真，博赫領地上的各部落酋長和城主的怨聲載道，恐怕并非謠言。

“那也得我們有機會見著面啊。外公遵叔，那個女人甚至直接命令老奶媽，百般阻止猶留和父親見面?！痹葡^續告狀。“父親都快忘記自己還有個兒子叫猶留了。”

云溪在鶴長老面前，一口一個父親，比在陰城更像是父子。

鶴長老不發一言，只是檢查了一遍他的外衣，安慰道：“前些天恰好新做了一批衣衫，晚些時候你們自己去試試，挑幾件合身且喜歡的帶回去。若是嫌飯菜無味，就帶些鹽和黃豆醬備食。只是陰城不比這里自在，七子七族主城，耳目眾多，你們也不宜太招搖了?！?

“外公，你就沒耳朵眼睛長在陰城，否則怎么人心看我過得如此清苦?！痹葡谋г箾]完沒了。

“你是博赫二公子，你若是清苦，陰城子民該如何？”鶴長老說。

“外公，你怎么也和大哥一個德性。”云溪立即翻起了白眼?！按巫用婵?。無論到哪，都逃不了耳提面命?！?

“荒唐！如此下去，哪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位置？”遵守嘟囔道，隨即往鶴長老手心里塞了一張紙?！袄蠣敚@是剛到的消息?！?

鶴老打開紙條，迅速看了一眼，表情并無變化。

“挨了幾次家法后，大哥就越發孝順聽話，曲意逢迎眾人，根本沒從前意氣風發的模樣。追隨大哥的酋長和城主也開始有人抱怨大哥能力不足。這些話，又經過一番添油加醋傳到了大哥和父親耳朵里。大哥雖置若罔聞，但字字都烙進心里，有苦說不出，而父親卻對大哥日趨嚴厲?！痹葡獛缀跏前讯亲永锏乃形嫉沽顺鰜?。

“他是你父親，也是博赫的族長和首領。地隰將來也是族長，做了族長就不可能是他自己了?！柄Q長老并沒有安慰外甥，好像在陳述一種正?，F象。

“外公，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痹葡Ｗ∧_步。

“他是你父親，是你母親的丈夫，是老夫的女婿，更是老夫的族長?！?

“一段時間沒見，外公是越見仙姿也越發無情了。”說罷，云溪便自己一個人朝前走去。

黑白分明的鶴旗已在頭頂上方飄揚，簡樸古風的純木建筑聳立的前方云霧里。

鶴是古民最崇拜動物中的一種，它象征著圣潔，清雅，長壽，在野林極為罕見。偶然一見，也必是得了仙緣之人。因此，野林各族也尊稱鶴長老為“鶴鳴之士”。古松屹立在鶴家前，挺拔蒼勁，云霧在腳底下樹軀下纏繞不去。

陰城里傳有鶴長老乃是陰城道家仙人一說，倒是有幾分依據的。傳說在仙嶺山脈中就有一處道觀，觀中道士雖未成仙，卻也已然世外高人。

“這一年，大公子的性子確實是越發陰郁了。”遵守回憶。

“外公，您可要幫大哥討個公道。母親走了，丟下我和大哥，無人疼無人愛，若是外公您當了神仙，也沒空管野林俗事了。”云溪忍不住轉身，將他們三人的艱難說了一遍?！澳锹逋跤眯拇醵?，昭然若揭，竟直言父親遵從祖訓立長子次子為族長首領是不明智的。”

“喬擇竟適應了長屏的清貧，且樂在其中?！柄Q長老捏著手心里的紙，眺望云海，不知所思。

鶴長老在長屏有耳朵！這教猶留意外，然而細想，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有兩個外甥也冠以博赫姓名。

這下云溪更是著急了，拉著鶴長老的袖子，繼續訴苦：“歷來各族只有七子的準繼承人才需入伍鍛煉，暗夜鋼軍的叔輩們，已幾次催促父親讓我盡快隨巡邏隊熟悉長屏，但都被父親拒絕了。外公，如果我不能接任首領之職，那大哥的族長之位只怕也難保了。那個女人雖只生了一個喬擇，萬一哪天再生下一個兒子，那大哥和我還有猶留，就真的無家可歸了。喬擇是洛王霸占博赫家族的棋子，首領可以讓給他，但族長之位必須在大哥手里，只有這樣博赫家和鶴駕還能存在，陰城百姓也能繼續過安穩日子。傻子都瞧出來，洛王就是想借博赫家族的手馴服其余六子六族。外公，你快想辦法??！”

“還有力氣說這么多話，看來你不餓?。俊柄Q長老微笑道?！摆s了這么久的路，猶留一定餓壞了。走走，我們用餐去。”

這是猶留第一次見到如此慈祥和藹的長者，城堡里的老人們見到他，都在看私生子的笑話，從未有過相同的目光和笑容。有時，甚至拿私生子當透明人，毫無表情插肩而過。

“沒有二公子，只有長舌婦?！弊袷爻靶Φ馈?

“餓死我了，遵叔，廚娘準備的夠多嗎？”云溪邊問邊吞口水。

“酒蛙、烤蘑菇、雙味筍，香菇豬蹄栗子、炸魚、熏鴨......還有你最愛吃的蛇羹?！?

還沒等遵守介紹完畢，“夠了夠了，猶留，”云溪轉身對他喊道，“小猶留，我先去嘗嘗味道，你扶著外公慢慢走?！?

遵守見狀，搖頭道：“博赫城堡是沒飯吃嗎？老爺，這哪里有二公子的模樣，活脫脫一個惡鬼投胎。”

“在城堡里憋壞了吧，你讓他喘口氣先?！柄Q長老邊遠眺邊說?！暗刳暨@孩子，也該到了？”

“已來過消息，一切還算順利?！?

“有燕江在，沒什么好擔心的。”

剛剛飛過的白鴿，莫非都是信鴿？萬萬沒想到鶴家的信鴿是陰城數量的十倍以上。他本以為云溪離開后，鶴長老會松開他的手?？芍敝量吹皆葡诓妥狼袄峭袒⒀蕰r，那只溫暖的手一直包裹著他的手掌，一刻也不曾松開。眼睛莫名其妙地潮濕了，就算是博赫努一都從不曾牽過他的手。

枝如游龍，葉如翔鳳，生于山巔的古松多姿惹人注目。旋即，又見白鴿穿過蓬松樹冠飛進鶴家，不知是否帶回了救人成功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