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啼稍停,陰冷氤氳。
房門一開,冷風鉆進脖子,猶留立即鉆入被窩,把自己包成了大繭子。
剛成眠,云溪就推門而入,一把將他從暖床上拖了下來。接著拽過臉帕,在他臉上抹過,便算是洗臉。
還未站穩,腦袋也渾濁,云溪的突然到來,令他措手不及。“二哥?”猶留只能佯裝揉掉眼屎。
“跟我走。”云溪命令。
一夜未成眠,身體剛觸碰了被子就被提了起來。“去哪?”他有些發暈,腦袋近乎要砸落在地上了。
“你忘了昨天大哥怎么交代的?”云溪把臉帕丟在面盆架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如常出現。“二公子,大清早,你們這是要去哪啊?”老奶媽穿戴整齊,抱著暖手,將他們堵在房門口。
翻了個白眼,云溪嗤之以鼻道:“老奶媽的耳力真好,腿腳功夫更好,留在這里伺候猶留,簡直是大材小用了。若是去城墻站崗放哨,定能提高陰城的安全。”
“二公子真是愛開玩笑,老奴都一把老骨頭了,早已不堪重用。”老奶媽走上前,替猶留整理衣服。“夫人打理城堡上下,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可惜靈若還年幼,只好讓老奴照顧猶留。猶留才11歲,要是有任何好歹,老仆都難辭其咎,自然得問清楚。”
眼皮巨石般沉重,他祈禱這兩個人立即離開他的小暖房,換個地方打嘴仗。
云溪啞然失笑道:“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啊,就不怕將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畢竟這里是野林,都城王宮的那一套在這里毫無用處。夫人還是使出渾身解數討好父親吧,難保洛王回去后不派其他都城女子來野林。”
“她是你的母親。”老奶媽正聲糾正。
“我可沒在她肚子里呆過。”
“二公子,家以和為貴。”
“大哥如此聽話,夫人還不滿意?我不是大哥,也不是猶留,老奶媽最好清楚這個事實。”云溪警告道。
“人心人性,不到最后,誰知道呢?二公子身為次子,理該人前人后尊稱夫人為母親。你生母雖早逝,然鶴長老還在世。若是你繼續視倫理禮儀為無物,陰城百姓是會說夫人教子無方,還是說鶴長老......”
不等老奶媽說教,云溪猛然抓起猶留的手腕,近乎拽拖離去。“那不妨礙老奶媽去告狀了。”
“二公子......二公子......”老奶媽在身后緊追不舍。
一陣飛奔,終于到達馬廄,云溪和他分別喂養了黑騎士和灰騎士。在馬廄外六角亭子里,隨從送來早餐,一一擺上石桌。一頓狼吞虎咽完畢,兩人各騎一匹馬,裝上水囊和干糧,便朝夫子院出發了。
半個時辰后,二人下馬,步石階而上,途徑古廊橋。這座廊橋是建立在兩大塊原石之上,中間用木頭拱橋銜接。相較于陰城的其他廊橋而言,此橋顯得特別小氣。左右俯瞰,溪水激流,沖刷橋墩,響聲震耳,令人邁步都要猶豫一下。
一個激浪如蟒蛇沖進廊橋內,猶留立即向后退。一個不留心,腳后跟磕上了石塊凹凸處,整個身體失去重心,他朝橋面砸去。
啊——閉上眼睛,等待的疼痛卻沒有來臨。他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是整齊的牙齒,緊接著便是嘲笑聲。
“你.....的膽子,還沒有黃豆大。”墊在身后的云溪推著他的肩膀,催促道,“四公子,你若是沒事,趕快起身,我的背還擦著石頭。”
借著云溪手臂的利器,猶留立即騰起。“這小溪比鐵索橋還駭人。”他吸了一口冷氣,牽著馬,小心翼翼跟在云溪后面,窄小的橋身不允許兩人兩馬并行。
“你還是跟我去長屏吧。你若是留在陰城,大哥接族長后,誰會給你墊底呢?”
“我剛才沒準備好。”他站了起來,調整呼吸。
“敵人不會等你準備好再來害你。”
“敵人?”他立即原地轉身尋覓,“敵人在哪?”
一聲短嘆后,云溪扭頭看他,哈哈哈大笑起來,道:“瞧瞧你的膽子,和靈若一般大小。這溪雖窄小,底部卻暗布鋒利碎石。傳說曾有一對情侶私奔于此,不知何故吵了起來,女子不慎跌落溪中。待在下流撈起尸體時,已摔成肉篩子,渾身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子。估計是從高處摔下,被石尖穿過,而過又被水流拱起來,反復幾次。好好的一個人,幾乎摔成一攤爛肉。”
“橋身要是修寬些,那女子興許就不會如此可憐。”猶留再也不敢往下看了。
“橋要是寬了,那走得人就多了。外公向來不喜歡熱鬧,怎么可能修橋呢。”
鶴長老這分明是故意拒絕人情世故,大概真是鐵心要修煉成仙吧。顫顫巍巍下了橋,他一想到回去時還要再走一遍,頭皮便發麻,問:“非走這橋嗎?”
“這廊橋是進入鶴家領地的唯一道路,你要是害怕,就祈禱諸神賜予你一雙翅膀,又或是你的灰騎士能飛起來。聽老人們說,從前的戰馬是有翅膀的,所以也稱為翼馬。”
“灰騎士沒有翅膀。”他不免有些失望,畢竟斷言老嚷那些是馬駒是神馬。
“我的黑騎士也沒有。所以老人們的話,聽聽就算了。就算有翼馬,那不能存活于凡間。”
“二哥,你也相信森林之子嗎?”他逮住了最感興趣的話題。
“聽說古時候的原始森林里就住著森林之子,后來各界大亂,妖魔鬼怪盡出,秩序顛倒,白晝無常。后來在一場大戰之中,森林之子為救先民而死。閉眼之前,森林之子用自己的魂魄保護了野林。”云溪指著天穹告訴他,“你知道野林為何沒太陽嗎?正是因為森林之子的魂魄,如盔甲一般籠罩野林。不過這樣的故事何止一個,就算有真的,誰知道是哪一個呢?反正從來沒有活著的人見過森林之子。所謂森林之子,很可能是先民們的希望,也是一種祈禱吧。”
灰騎士的眼睛常令他錯覺,那是一雙能聽懂人話的馬眼。難道也是因為自己幻想灰騎士有翅膀,而出現的幻覺?好奇盤旋在胸膛下茁壯成長,猶留繼續打探:“翼馬呢?是殉主了?”
枯木林的老先生也提起過森林之子的傳說,然而只言片語根本無法滿足無窮無盡的好奇。也許真如云溪所說,森林之子的傳說之所以是碎片,完全是因為其已將魂魄化成盔甲庇佑野林。那么在其余六子六族的地界上,會不會也流傳著森林之子的碎片故事呢。可是,私生子囚在陰城,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其他六子六族。
“殉主?”云溪聽他這么一說,直搖頭,“老奶媽告訴你的?還是那個和你一樣愛聽故事的老先生?”
此刻,云溪看他的眼神像極了地隰看靈若,溫柔令他后退。定是看錯了,云溪可是未來的首領,是殺竹鬼不眨眼的暗夜鋼軍。何況那一天一定會來,屆時私生子就不再冠以博赫姓名。猶留搖搖頭,否認道:“是我自己猜想的。翼馬若是存在,定是忠誠之馬。森林之子已死,翼馬如何獨活?”
這次云溪沒有嘲笑他,反而一本正經解釋起來:“倒是聽說那翼馬也是曾經的馬王,知道主人死了,翼馬便沖進敵陣,獨自與敵軍決一死戰。盡管勢單力薄,還是戰至最后一刻。念及忠誠,母神將翼馬之靈冰封在百獸靈墻上,也有說是百獸靈圖。若是遇上了有緣人,解開咒語,就可釋放百獸靈墻上的百獸之靈。然而,在野林從未聽聞有什么百獸靈墻或百獸靈圖。想來,也是先民們為了紀念忠馬,便創造了這個傳說。這樣的故事,你應該聽不少了。”
百獸靈圖,為何自己從來沒有聽聞?看來關于森林之子的故事,還有許許多多流落在外。“七子七族也不曾聽聞過嗎?”不知為何,他總覺著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只是如今不被人們看見了而已。
“這是古老民間傳說,又不是古老誓言族譜,聽聽就行了,別當真。”云溪又交代道,“大哥現在壓力很大,你該懂點事情,別老再拿傳說當真理來追求。真惹毛了他,冰塊頭也會吃人的。何況,翼馬真的存在,那也不可能存在凡間。你想啊,那森林之子幾乎要證道成神了,在關鍵時刻,選擇救人,而不是成神。若我是見證的諸神,怎么可能放任森林之子神魂潰散野林呢?”
“也許神界有神界的規矩要遵守。”他猜想。
“人們認為諸神是野林和人族的守護神,森林之子既為守護野林和子民而死,難道這不能算是證道了嗎?如果這都不算證道,那諸神不過是諸神,和野林還有子民毫無關系。也許就像人族和森林獸類一般,自古以來都分界生存。如果諸神在為難之際,不庇佑人族,會被唾棄的。”
碎石子越來越多,他們不得不留意腳下的路面。下了橋之后,前方的路越發荒蕪,野草藤蔓荊棘肆意生長。
百獸靈圖?翼馬.......“人族如此虔誠,會唾棄諸神嗎?”猶留抬起頭拉長脖子眺望,才能見路的痕跡淹沒在綠色里。比起古道,這里更加原始。
“人族最是現實,盡管不庇佑人族了,那為什么還要信仰諸神?”
云溪這么一問,問得他啞口無言,腦袋僵硬。
“何況凡間的馬長不出翅膀,只有神魔妖怪界的馬才能振翅飛翔。所以森林之子和翼馬都只是人們的美好想象,根本不可能存在。若是真有森林之子,那他的神魂為何不籠罩竹海?直接將竹海密封不就好了,省得這么多暗夜鋼軍的兄弟常年累月在長屏吃盡苦頭。野林陰寒啃食,生活貧瘠,百姓需要一個故事來安慰自己。如果凡間真有這樣的馬,又有誰夠資格當森林之子呢?”
站在橋面,任憑山腰上俯沖下的風浪將顴骨向后壓縮,猶留望著仙嶺山脈方向,問:“將七子之劍合二為一之人,也不能嗎?”
“你真信天下有這樣的一個人?”云溪十分詫異地望著他,好像他長了好幾個腦袋似的。“如果真有這樣的人,能來往各界,并不受結界制約,且能將七劍合一,自然也能使喚有翅膀的戰馬。不過這樣的故事,老奶媽說說,你聽聽便作罷了。你記住了,野林要靠野林人自己的雙手來守護,而不是諸神。就算世界上真有森林之子,難道要他打獵喂養滿林人族嗎?”
這些故事,從來都是枯木林的老先生,還有廚娘李采辦和馬夫們告訴他的。猶留還是不相信這一切不過是古老的謠言,嘟囔道:“老奶媽才不會對我說這些故事。”他始終堅信,霧障之內必定有人眼無法窺視的秘密,否則暗夜鋼軍為何要在長屏吃盡苦頭,僅僅是為了竹鬼嗎?
“廢話。那個女人和你屋里的老奶媽都有自己的小聰明,就是不知道誰更厲害些。”云溪點頭道,“而且激起你的欲望,等于給自己的兒子培養競爭,對她和冥度而言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只有森林之子的坐騎才是真正的翼馬嗎?那我的灰騎士豈不是要毫無希望了。”
“無論你姓什么,你都不能一直活在傳說中,你的灰騎士也不能做白日夢。等你的灰騎士停止白日夢,自然而然就能像真騎士黑騎士一樣。”
猶豫不決,憋在心里許久的疑問,他終于鼓起勇氣,問:“二哥,你為何只討厭喬擇,卻不討厭靈若?”
“任何女人都需要懷胎十月才生下孩子,就算早產怎么也得七月,你何時見過特納蘭英的肚子大起來?”
的確沒有!他恍然大悟道:“那那靈若就不是妹妹了?”
“靈若比你小,自然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但和特納蘭英的肚子無關。”
又經過一番閑談,不知不覺中,奇景如畫卷已立身于兩側,逼仄異常。
抬頭仰望其上,他發現墻壁上似乎圖案和陌生文字,奈何高聳入云,無法窺視全貌,更不懂這些圖案和文字所傳達的信息。
“這叫一線天,靜澤和陰城郊外還各有一處。靜澤那處便是山足關,鮮有進出,故而較為原始野蠻。位于西南麓的領地是田家所有,一線天就在田家鎮內,那還有一座巨筍峰,有溪水繞峰腳蜿蜒,父親最愛的茶葉都是田家所獻。與冥度合作后,為了保持良好關系,才便宜了都城。要是按我的想法,就開一條官道通商,好讓陰城的一切明碼實價銷往冥度國各地,免得洛王白吃白喝上癮,不知感恩。”
“上面的圖案是天然的?那些看起來好像某種文字。”他忽然體會到螞蟻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這是歷經鶴家世世代代雕刻的壁立萬仞,兩壁浮雕乃是鶴家記錄的神話故事。鶴家前輩爬到最高處,然后用繩鎖掛于其上,經長年累月鑿刻而成。”
“好像不是野林文字。”他的脖子已經發麻。
“自然。神話故事當然要用神族的文字。你別問我,我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你要是當真感興趣,等下見到外公,你自己去問他老人家便是。”
鶴家習慣頗為特殊。陰城的路,大都是能修寬絕不行窄,然而,一路至此,足見鶴家喜歡細長形狀,越是近處越狹窄。壁立萬仞已盡,他回望,猶如一條細線發著微弱的光暈,游向陰城。
“過了這個山塢,再行小徑,就是老夫院了,你要記住,那是個教惡魔都會逃命的地方。”云溪介紹。
“小徑,不會比這條路還窄小吧?”
“都說了外公不喜歡熱鬧,他老人家所修建的路啊,越是靠近鶴家越是狹窄,都是為了一個人通過而設計。”
“雖從未見過鶴長老,但聽暗夜鋼軍的士兵說起過,鶴長老可是博赫家族里最有學問的智者。”猶留回憶。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當過外公的學生,不知道外公的手段,他老人家可不是慈祥的老頭。”
山麓已開出一處幽深的山塢,塢口砌石繞樹,有藤蔓于樹頂相織為拱門。能見不遠處,清泉旁建有別竹樓。繼續望見,就見纏圈籬笆割斷一片白蓮,植株衰老,葉已枯黃。
“來得不是時候,白蓮仙子都睡覺了。”云溪邊說邊下馬,徑直朝竹樓內走去,隨即傳出鐘響。
旋即上馬后,云溪突然哀傷起來,癡呆望著白蓮許久,直到陰寒已經貼著肌膚了,才開口道:“這片蓮花是我母親少女時所種。母親去世后,外公就不再進城,就連我和大哥很久才能見到外公一面,這些年,倒是各領地時常送來學生進入老夫院,總算不寂寞。”
入住城堡的時間很短,地隰云溪的生母對猶留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些什么,只好陳贊道:“那時,她應該是個美麗的少女。”
“父親剛娶那個女人的頭幾年,我和大哥常來此處,與外公居于竹樓,收蓮子拔蓮藕,甚是快活。不過大哥每回來必哭鼻子,眼淚和溪水似的。回回都惹得外公思女難抑,后來我們就鮮少來了。”
驟然,一群白鴿飛過。
從未見過如此數量的白鴿群。“難道白鴿是這里的特產?”他仰頭對視。
“母親離開后,外公為了排郁解悶飼養了幾只,結果越養越多,有時也來往陰城替彼此送個消息報個平安。”
之后,云溪陷入了哀思中不言語,只是任馬而前行。好在這里,路是一眼就看得見的,絕無岔徑。
夫子院位于仙嶺山脈東南部,站在城堡頂樓遠遠眺望,就可以透過縫隙看見位于扇山腳下的別鶴塔樓。
聽說當年,博赫努一身兼二職,各地頓時亂事紛紛,陰城地位岌岌可危。而一夜之間能迅速安定各族領地,博赫努一全仗得到鶴長老的鼎力支持。鶴長老雖是老夫院的夫子,卻深受各族各城的愛戴和敬重,威望極高。為表示信任博赫努一,鶴長老還將唯一的愛女許配給了博赫努一。
只可惜,生下地隰和云溪幾年后,她便撒手人寰。為避免睹物思人,徒添哀傷,鶴老再也沒有入城,幾乎隱世。
他也想念自己的生母,盡管不知道她的頭發、眼睛、鼻子,但就這樣模模糊糊想念著。有時博赫努一思念的那個女子也會占據母親的臉,起初他是抗拒的,后來想想,畢竟借著私生子的身份繼續活下去,那么讓那個女子占點便宜,也是理所當然的。
記憶里,就連生父的臉也越來越模糊了,而烙印在腦海里的臉只剩下救命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