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山倏然聳立在前，風吟的劍芒插入了近義理的黑色深淵。

記憶滾滾，他想起了小老頭十分佩服的戰士，名叫子金吧。至于是什么樣的緣故，小老頭并沒有一吐為快，只是說那個孩子值得所有的暗夜鋼軍尊敬。

而后，他幾番試探，也只是隱約得知；子金進入了竹海，違背入伍時許下的誓言。

一個背棄諾言的人，為何還值得他人的敬重？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按耐不住好奇心，也幾番偷進卷宗密室求解。

可暗夜鋼軍里的檔案里，根本沒有這個男孩的只言片語。仿佛這一切，只是小老頭隨口胡謅的一個人物。風吟奪取其性命時，他至今都無法忘記子金的眼睛。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戰士無所畏懼面對一切，坦然接受命運時該有的決絕，哪怕死亡，也不眨動眼皮。

他也渴望像個戰士一樣有尊嚴地死去，而不是城堡里某種毒藥。晚宴的毒香，應該夠讓洛王和王后記憶深刻了。

呼了幾口氣，他抖抖肩膀，挺起了胸膛，昂起了頭，找了高度，平視著綠色眼睛。盡管十幾雙綠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但他還是能快速分辨出那雙不曾離開他的眼睛，像極了族長的眼睛，充滿了堅定和權威。

竹鬼們似乎還在探討更好分食他的辦法，圍在一起，悠哉聊著閑天。

等待被十幾張嘴巴撕咬的畫面并沒有出現，血液也沒有從他的血管里噴涌而出。傳說中的竹鬼，不應該如此啊，至少不該像現在這般充滿人性。對，充滿人性，這太荒唐了。用人性來形容竹鬼，他大概是瘋透了。只有瘋子著魔了，才會覺得鬼有人性。

“他們確實變了。”那道聲音說，“以前，他們不僅沒有人性，連鬼性都沒有。”

“你們有仇？”他愣了一下，“我以為做人難，原來在你們鬼的世界里，做鬼也是如此艱難。”

“你也認識他們。”那道聲音提醒他，“只是現在，你還沒有長大，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想起他們曾經嗜血的樣子。”

“不可能！”他立即反駁，這太離譜了。“我才幾歲，從未來過長屏，怎么可能見過鬼？不過，夢里到是常見。”

“千真萬確。”那道聲音堅定無比，不容他質疑。“太多的事情，我還沒有想起來，等我再強大些，我一定能告訴你更多。”

越來越不習慣現在平靜，近乎是和平共處的氣氛。這些竹鬼不會是有什么陰謀詭計吧？他不得不握緊了拳頭。

地隰曾對他和云溪說過；平靜的湖面，不起一絲漣漪，清澈的水看起來就像鏡子一樣可以映照出人的臉。越是如此，人們越會忘記在湖面下，實則暗藏著的洶涌湍流和長著利齒的食人魚。

越是這時候，猶留越不敢大意輕敵。雙手摸尋著，企圖找個可以抵擋一會的武器，他無法乖乖地奉獻自己。祭祀的羔羊，至少都得垂死掙扎一番，何況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可惜地隰送他的短刀，早在摔下籃子的那一刻，已經不知所蹤。

林子過于茂密，千萬年來的落葉枯枝都成了腐爛之物，想那短刀子已落入其間，豈是肉眼能尋見。他的視線十分狹窄，上下左右全被綠眼睛堵了個嚴實，有一種小雞仔窺天的體會。這種感覺壓，迫著身體里的每一根筋骨，榨碾著他的五臟六腑。

不知道為什么，他似乎聽道了竹鬼們叫他“膽小鬼。”

極其厭惡被冠以膽小鬼的稱呼，他必須擺脫恥辱的烙印。可他的胸膛已經干癟，熊熊怒火早被澆滅。或許真的如所有人嘲諷的那樣——私生子，就是個真真切切的膽小鬼，還是云溪最愛的寵物——縮頭烏龜。

老奶媽告訴他；大將軍從西方邊際帶回他時，還只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奶娃子，吮吸著小指頭。沒有任何名字和多余的飾物，只是用一件污跡斑斑的破粗布襖子包裹著小身體。直到三歲時，好動的他爬出了臥房，從閣樓上摔了下來，剛好落在一石跺上。家奴抱起他，腦袋和石跺上已經染滿鮮紅。

也不知道那私生子如今是活著還是死了？反正項圈在誰脖子上，誰就是私生子。

當年救命恩人把項圈給他時，說的就是這句話；“別怕，戴上這個，你就活下來了。記住了，這項圈是你從小就戴著的東西。不要管你是不是，反正項圈在你脖子上，你就是博赫努一的孩子。”

可以忍受私生子的區別待遇，可他不愿意永生背負“膽小鬼”至死，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身體本能的反應，就像那次噩夢出大汗，宛如尿床的量。

醒來時，汗水已經開始結冰渣，冷颼颼地扎著脖子。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勇氣拼湊在一起，強烈到自以為可以頂天立地了。

可事實還是事實，殘酷的碾碎他的美夢，仿佛嘲笑他的小身體和螞蟻一般。唯一改變是，自那以后，他搬進了最小的暖房。

這段經歷，也就成了后來云溪作弄他的把柄。盡管他再也不會出大汗了，可云溪只要想找樂子，就一定會往他被窩里倒水。

此時，竹鬼的眼睛又飄了上來，在他面前閃爍著瑩瑩綠光，就像杉樹林里的螢火。

老奶媽說那是鬼眼。死不瞑目的冤魂野鬼，在臨死時未閉合的眼睛，死后化作的綠色鬼眼，躲在草根樹根下。總在夜里時分，才從地下冒出來出來尋找目標，然后附著在陌生人身上。一旦被附身，便失去了人性，成為鬼眼的軀殼。

他索性禁閉雙目，死就死吧。反正只是個假私生子，無依無靠，任憑他多努力，什么都未曾改變分毫。博赫努一的眼睛里，從來沒有他。小老頭曾欺哄他，說是只要像草苗那樣百折不撓，定然能成為一棵大野草。

都是騙小孩的！

嗚嗚嗚嗚......想著這時候，再也沒有人會因為他的眼淚而譏笑了。

對不起父親，馬上我就要被鬼吃了，無法幫你報仇了。

對不起母親，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的一切......

那些綠眼珠定住在對面，充滿了疑問，仿佛在說：“我還未啟齒啃食，你怎么就哭了呢？”

一思及此，委屈如江河破碎，他嚎哭了起來。滾滾淚水卷著滿腹委屈傾瀉而下，他還沒有來得及證明自己不是個膽小鬼！

好不容易得到的項圈，竟也沒有發揮出作用，真是糟蹋了恩人的心意。他不是傻子，若只是項圈，博赫努一怎么就篤定他就是那女人所生。大概是恩人已經計算過，博赫努一見到他就是見到了私生子復活。這也是為什么至今他還活著的原因吧？博赫努一不會讓私生子再被丟棄了，基于什么原因無人知曉，大概是因為那個西方邊際的女人真是狐貍精吧。

當那些人發現他的尸體，恐怕是變本加厲地嘲笑他吧。

沒有人相信他是被竹鬼分食了吧？就算知道，他們也只相信私生子是因為無能次被困在林子里，最后祭了野獸們的嘴。

膽小鬼！死后他也不能結束這種侮辱。猶留哭得撕心裂肺，震驚了在場所有的竹鬼們。

竹鬼們竊竊私語，竟然往后退了又退。

等他哭累了，背靠在樹干上不停地抽噎著，才發現竹鬼們做出捂住了雙耳的動作，好像他的哭聲有多難聽似的。

“來吧，請享受我的皮囊吧！”他擤著鼻子，大聲邀請眾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