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腦袋,寂靜駭人,宛若一個干枯的瓜殼掛在樹梢上,隨風搖動。怪神論,第一次聽到這三字,除了對三個字的理解之外,再沒有一絲的信息。猶留只好怔怔地望著云溪。
須臾之后,“他沒騙你。”云溪才開口,“怪神論收集了所有難登大雅之堂的神仙,的確詳細記載了有關森林之子的一切。目前只有一孤本,收藏在老夫院的藏書閣中。此書原名是‘惡神集’,奈何野林百姓善良,自古尊神伺神,總歸是個神,都必須信仰,一直想給惡神集更名,奈何又怕得罪諸神。于是就將惡字更改為怪,集更改為論。惡神集記載了無數惡,而怪神論,只是說明神有些怪,且是可以討論再定奪更名。如此權衡,方才顯出野林子民伺神的絕對的虔誠之心。”
“野林的一切皆是諸神給予,百姓尊神崇神伺神,自古已然。”地隰也是大方補充。“惡神集,自然是諸神對一些惡神所進行的公正審判,并編成集告訴子民如何分辨神之別。子民感恩諸神慈悲,賜予野林及一切,故而才寬恕惡神的罪。”
“老奶媽沒有告訴你,惡神若是被凡人喚醒,并得到此人寬恕,就可以重新歸位。”云溪故意挑起他的好奇心。”如果是無緣的凡人,就算是修煉了無上秘法,也是不得窺視成神證道之路。”
“凡人無法成神,神族和人族不可逾越。”地隰說。
鐮刀一般的斜笑又掛在嘴角,云溪說:“這句話,你應該對外公還有那些修道成仙的道人說去。”
“你不也是如此妄想突破秩序?”
“那只是個借口,我只是想耳根清凈,少聽長子訓話而已。”
“云溪,我們都是凡人,就算你有幸得到無上秘法,也奈何你姓博赫。七子七族與神契約,世世代代皆不得能違背誓言。”
“傳說那惡神就是個脫胎換骨的凡人。”云溪反駁。
在陰寒里,地隰依舊保持理智,而猶留越聽心中的欲望就越沸騰。“凡人?”他喃喃自語,就連滿肚子故事的老先生對森林之子相關的一切都知之甚少。
“就是像你這樣的嫩皮細肉小骨頭。”云溪說。
“二哥,你餓了?”他怎么聽,都覺得云溪在說烤雞。
四周驟然黑如暗夜,沒有一絲光亮,猶留就像忽然瞎了一般,難以接受。“那惡神集在哪呢?”既然是孤本,鶴老更不可能隨意讓人翻閱。
“鶴長老是我外公,自然也是你的外公。”地隰看穿了他的絕望。“一本故事書而已,外公不會為難你。但可惜了,外公所收藏的是怪神論而已,那惡神集早已不知所蹤。”
“怪神論可不是一本破書,外公廢了多少力氣才將其珍藏在藏書閣里,絕不輕易示人。藏書閣從不對開放,能進入藏書閣的人更是寥寥無幾。除了博赫長子,次子都沒資格,你只是博赫第四子,憑什么進入藏書閣?除非你在覬覦寶座。”云溪挺起身體,嚴肅起來的神情和地隰極為相似,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不過未來族長準許的事情,博赫上下誰能拒絕!”
急風成箭,穿心而過。“大哥是未來族長,自然和我所學的本領是不一樣的。”他瞪了云溪一眼,不由發起牢騷。“這蓑衣吃飽喝足,和喝醉的酒鬼一般死沉。”照云溪所言,那怪神論只有未來族長才有資格翻閱,一個私生子想翻此書等同覬覦寶座,更等同于自掘墳墓。
云溪發出肆意的笑聲,震落了枝椏上的露珠。“等你學會了,自然也就和大哥一樣。不過我的小猶留是森林之子的信徒,胸膛里所裝乃是野林之大,區區博赫的破椅子有何稀罕。但是那惡神在諸神傳里,沒有一個好字。傳說惡神集,倒是給了他不少客觀正面的評價。”
“云溪!”地隰沉聲喝道,隨即展開雙肩,昂首挺胸。“群風若耳,禍從口出。玩笑歸玩笑,不能成為習慣,壞了規矩。外人不清楚兄弟情深,定會胡說父親教子不嚴。”
“沒有母親的孩子沒有家教有何奇怪?倒是他人沒有同情之心,也不知道可憐可憐我。何況我不說,就沒人想了嗎?”云溪發出大笑,近乎不可抑制,好一會兒才消停。“大哥不想,也不許別人捫心自問,就不知身在冥度的喬擇此時在想什么呢?”
“三弟不是你!他為人行事,向來懂得邊界和分寸。”地隰難得如此多話,隨即整理了一下蓑衣下的配劍并抬起耷拉下的蓑帽。
幸好暗夜鋼軍始保持前進的速度,將他們遠遠甩開一段距離,就不知道博赫努一是否也有一雙好耳朵。聽見又如何?虎毒不食子,石頭的心再堅硬,也是慈父之心。老奶媽常在耳邊給他灌輸大將軍的點點滴滴。
“特納家族、冥度洛王如何作想?想通過喬擇與冥度建立關系的城主酋長貴族如何作想?”云溪像個瘋子一般縱笑。“但凡是個腦袋,都有自己的想法。看門狗都有心思,何況人!小猶留,你覺得呢?”
“二哥要和大哥斗嘴,莫要拿我尋開心。大哥是諸神所選的族長,必定是要擔負起整個博赫家族。”冷汗從額頭上沁出,他必須謹慎自己的言辭。“而二哥你注定是首領。有兩位哥哥頂天立地,我自然是做個閑人便可。”
云溪撫摸著馬脖子上的毛發,大笑道:“瞧,小猶留都變成鸚鵡了,反反復復只會這些話。大哥可放心了,我的小猶留只對惡神集怪神論敢興趣。”
“二哥,你要是真討厭我,索性給我個痛快吧。比如逐出博赫城堡。”他把脖子壓彎,繼續揉捏著一小撮馬毛。
剛停歇,頃刻間又雨勢蕭蕭,從蓑衣蓑帽的各個角落流瀉而下,視線無法穿透前方的雨簾和霧陣。
“離開博赫城堡,你要如何能活命?”地隰神情嚴肅,儼然大將軍的模樣,就連馬上坐姿都頗為相似,聲音被雨水削弱了大半。
“野狗能生存,他為何不可以?”云溪問。
“在你眼里,四弟就是條野狗嗎?”地隰反問。
火還是燒到他身上了。撓撓耳朵上的繭子,他突然嚷道:“小石榴雖然是野狗,但也能得到二哥的喜愛。我本就是野孩子,早就不記得父母模樣,若不是大將軍認出項圈,恐已爛作白骨,不敢再奢求其他。”
“除了那個廚娘,還有誰能看見你?”云溪實話實說,依舊不肯放過他。
“父親眼里有你,別人才能看見你。父親的眼睛看不見廢物。你只需要......”地隰說。
“只需要當好博赫努一的哈巴狗嗎?”云溪發出刺耳的尖笑,刺破他們的耳朵。
呼吸如隨時要出鞘的劍氣正在忍耐迸射,地隰一字一字吐出:“放肆!”
“再過幾年,小猶留就更加不稀罕博赫這倆破字了。”說罷,云溪又伸出手指頭,企圖揪他的臉頰。
“大哥......”他頭皮發麻,只好求助于地隰。
“四弟一無所有亦一無所長,為人兄長,你應教他保全之道。”地隰終于開口,隨即又話鋒一轉,對他念叨起來。“你若想父親正眼瞧你,還須有一技之長,隨時準備在必要時刻為父親為博赫分憂。老夫院倒也適宜,起碼在那不會有人帶壞你。明日我就去求父親。三弟對經商之道興趣索然,你大可以在此道上苦心鉆研。待你歸來,若是能為百姓創造更多收入,我自然也能在各城主和酋長面前賜你職位,保你一生衣食無憂。”
“長子連未行成年禮的孩子都不放過。”云溪替他哀嚎。“他那個小腦袋,十個指頭都數不清,你是真心送他上斷頭臺啊。”
擦拭去面盤上的雨水,他立即坦白道:“我這么貪吃嗜睡,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有用的人。”
長劍出鞘又飛快入鞘。只見地隰搖著后腦勺道:“勤能補拙,從明日起,你與我一起晨練。”
“他只想去看怪神論。”云溪將他肚子里的蟲全部倒出來。“張嘴閉嘴都是大道理,聽煩了,誰不想切了大哥的脖子。”
聞言,猶留嚇得從馬背上摔下來。就在他要墜馬之際,云溪用長劍將他扶回馬背,笑道:“兄弟貴在坦誠,唯有坦誠才能交心。”
把心從胸膛里交出來,人就死了。“大哥,我......我從沒有這么想過。”猶留急忙辯解。
不等地隰做出回答,云溪奪聲道:“怕什么!有什么好怕?我就無時無刻不這么想。我也去青銅座前哭;父親啊父親,請允許我去道觀里求個清靜自在吧。”
“威脅父親的下場,你最清楚不過!”地隰似乎并不受云溪的挑撥離間所影響。
“刻骨銘心。”
風神啊雨神啊,請你們再猛烈些吧,我不想看見也不想聽見。宛若一塊牛肉餅被兩個人齊心合力煎烤,他只能仰面祈禱,煎熬的時間早點過去。
三人均已經勒馬,馬頭成鼎腳。地隰重復地提醒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離四弟遠點。”
“回城后,我必刮下耳朵上的繭子,讓繡工納個鞋底送給大哥,以示兄弟情義。”
“三弟的優秀有目共睹,等失去了,你別后悔。”地隰說。
距離前方的暗夜鋼軍越來越近,云溪將馬鞭收了回去,壓低音量道:“大哥,你的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喬擇那家伙與我們可是不一樣的,他身上流著一半林外人的血,如何能與我們同心?”
“四弟莫要往心里去。”地隰說。
經地隰這么一提醒,猶留才想起自己的“生母”也是個林外人。
“小猶留和我們一樣早早失去母親,而那個特納家的女人就睡在博赫努一身邊。”云溪說。
“此話在四弟面前說過就作罷。若我再聽到,定不饒你。三弟雖流有一半特納家族的血,可也是你弟弟,切莫有分別心。身為博赫家族的兒子,無論是誰,都需要擔起家族榮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猶留?”
“哦,我都忘了將來也會有女人睡在大哥身邊。是流坊的那位?不不,這等賤人如何能入住暖房。要不是夫人的陪嫁丫鬟?”
“四弟,我的話你可記住了。”地隰重問。
腦袋嗡嗡作響,寒風刮得耳朵直鳴叫。猶留立即點頭,哼了一聲,權當回答。
“大哥有容乃大,無所不能容,無所不能愛。”云溪譏笑道,隨即建議。“在陪嫁丫鬟身上使這么大的勁,得了什么消息了?若大哥為族長,喬擇任首領,多么完美的配合啊。”
依舊保持端坐,地隰幾乎是命令:“兄弟能齊心,其利才斷金。野林如何變化,都只能是七子七族,但博赫家族未必永遠都是七子七族之一。”
“可惜了,小猶留更喜歡那惡神的姓名。”云溪轉頭告訴他,“更可惜的是,喜歡那惡神的不僅僅是你。不管別人得了什么先機,放心吧,小猶留,我會幫你的。只是千萬別讓別人知道,否則那些正兒八經的人就會把你活活燒死祭神謝罪。”
“不許你去氣外公。”地隰的臉恢復如常,在也沒有多余的情緒。“今日秋決,你要謹言慎行,不得胡鬧。”
云溪的誓言令他毛骨悚然,窺視神族是人族的大忌,野林之民皆忠誠伺神,怎可癡心妄想。那些修仙的道人只活在傳說中,大概也是這個緣故,而他似乎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逼瘋外公之人不是博赫努一嗎?管我屁事。莫非諸神偷偷給未來族長下了什么神諭!”云溪嘲笑道。“難道這秋決之人不應該殺?”
“你要做丑八怪,誰都阻止不了你。”地隰的聲音瞬間結了霜。“別忘了你們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