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宮殿只有他自己,現在多了善水,還有個她。
熱鬧意味著麻煩,喧鬧的背后定是破碎,為人后,他似乎更加孤獨了。這種孤獨只有他自己經受,也只能他自己體會,無法與任何人言說,自然也就無法獲得任何理解了。
曾經,他以為只要做了人,就可以擺脫天生的孤獨。野林里只有一個他,這個獨一無二的存在使得他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中,始終無法解脫。
在完成守林神的職責后,趁天時地利之際,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為人一世的愿望。過去,他對人族擁有與生俱來地擺脫孤獨的能力深信不疑,以為只要為人便能擺脫孤獨的痛苦。畢竟人族擅長繁衍,也許他能借鑒一二。
然而,現在他已徹底明白:任何生命,都必然是孤獨的,除非被吞噬,或者回歸混沌。
從生息到生命,要經歷漫長的歲月,歷經無數被吞噬的危險,才有機會成為一個完整的活息。他來自野林之息,本只是野林之息的一部分,一路吞噬,慢慢壯大成形。當他成為活息之時,其余生息都是他的一部分力量,根本不需要吞噬,自然就會歸來。野林之息是他,他便是野林之息。
但凡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都將以獨一無二的面貌出現,只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注定了孤獨。生命路程本就是孤獨之旅,或許造物者是有意在保護每條生命,讓孤獨成為了完整生命的盔甲。
這就是為什么人族皮囊如此搶手的原因之一,只要穿上人皮,心志堅定者,普通力量根本無可奈何。各族皆想吞噬人魂,無法直接攫取,只能通過恐嚇人,逼出魂魄,才能將其吞噬。就像他曾經吞噬了另一半的野林之息一樣,只有殘缺或失去盔甲的生息才會被吞噬。而這個秘密,過去還是個秘密,現在各族皆知。
碎魂之后,他有過漫長喪失意識的歲月,而在這些歲月里,野林的每一處都發生了很多事情。從前那個以拯救人族繁衍人族為唯一使命的竹皇,當真收心養性,一心修煉自己嗎?
權力是令無數人向往的,它讓人迸發出無限的熱情,令人欲罷不能,甚至被權利所俘虜,成為權利的奴隸。只要人活著,強烈的欲望就不會湮滅,更不會停止追逐權力。現在她不僅活著,還可以活得更久。那還有什么理由舍棄已經擁有的一切呢?
私生子的生活,使得猶留更加無法相信,一個如此熱愛權利的女人真的能舍棄竹皇之位。竹海雖然在野林之中,然而卻是一片異界,究竟有多大,還無法丈量。統領朱靈和竹鬼兩部落,她當真能走下皇位,心甘情愿窩在玄冰宮殿里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不會!既然她是人,來自人族,無論來自哪個時空,她的一切欲望都應該符合人性。這趟為人旅程使他明白另一個秘密:生命無限卻又有限,這種有限來自于自身,無論怎么突破,最后生息的根還系在最初的狀態里。繞了這么一大圈,他還是野林之息,只不過多了個小插曲,做了一回人。一世短暫,眨眼就過,相對于漫長的歲月而已,不過是時間之河里的一朵浪花。
真是瞎折騰!猶留撓撓頭,接下來的日子除了艱難,還有更難。一想未來魂歸的日子,頭就疼厲害,還不如就在玄冰宮里逍遙自在得了。
可惜責任感抽打在身上,讓他于心難安。用腳趾想都知道,定是剛歸來的一魂已經徹底地發揮了森林之子的守護使命感。
“抱怨一句而已。”他竟然開始懷念私生子的透明生活了。
萬水之息的居所就在宮殿之下的,唯一的道路便眼前海螺狀的水梯,比整個博赫城堡還要大上一倍多。水梯,實際上是活水旋轉流向萬水之息之地。他抬起左腳踩了上去,腳下的流水仿佛都長了筋骨似的,充滿了韌性。水梯是由許多水藤編織而成,他懷疑萬水之息是受了藤怪的啟發吧。
離開這么長時間,多虧了萬水之息鎮守湖心之界,于情于理都得去拜訪一下老朋友。這次歸來,還有一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發現玄冰宮竟然修成了活息,這其中必然有萬水之息的一份苦勞。從今往后,湖心之界里,除了萬水之息鎮守,又多了一座活的玄冰宮殿。
如果有朝一日,光門和藤怪也能修成活息,大概也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情......他甩去了這個念頭,天地秩序,萬物皆有命運,強求不得。
在去見萬水之息的路上,他越走越慢,最后在海螺水梯中間停下腳步。遲些去見萬水之息最多就是被冷嘲熱諷幾句,也許萬水之息根本沒有空搭理他。可若晚些時候去見光門,沒準那幾副人族皮囊真的就要被咀嚼成骨灰了。
小老頭是暗夜鋼軍無疑;鬼愁是穿著人皮的竹鬼無疑;侍衛過去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是他的侍衛無疑;至于黑斗篷,是誰都不重要,無論是誰,都是野林人。對于森林之子而言,誰是誰,誰不是誰,其實意義不大,因為他守護的是整個野林。
想通這個問題后,他轉身就往宮門方向走,邊走邊開始擔心云溪等人。現在所在的湖心并非竹海湖泊,而是他的世界,是一個獨立時空,與其他時空并存于野林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湖心之界里的一切,全憑他的意志做主,但竹海不在他領地內。竹海是另一個異界,當年把竹海讓給她,也是希望她及她的族人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
事情發展到今天,已經背離了他的初心。此次歸來,猶留明顯感覺到直覺里的她和玄冰棺上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碎魂后的歲月里,野林天地之間發生了什么,他一無所知。有些東西,似乎正在變化,這種變化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還沒有弄清楚這種令他不安的變化到底是什么時,光門已在前。光亮讓他瞬間變成了個瞎子,只不過看見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片光亮。
比起博赫城堡,他似乎更熟悉這里。這一路,何時拐彎,朝左還是朝右,竟然完全不需要思考。或許在這個世界里,他閉著眼睛都能暢通無阻。又或許玄冰宮本就是一座活宮殿,隨時為他而開路。
光門前,視線所及不過鼻尖,雙眼在這里失去了功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概是想起了與光門的過往,對接下來的談話有些力不從心。若是光門始終無動于衷,猶留還真拿光門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愿這些年后,這家伙有所長大了吧。
直視光亮屏障在前方筑起,不知長寬高如何,猶如原始森林一般廣袤。
看這氣勢,光門似乎憋著脾氣呢。“我回來了。”他嚷道。
久久不見任何反應,任憑他像個傻子一樣在光里穿梭。須臾之后,猶留終于明白,自己就是個傻子。整座玄冰宮殿都是森林之子的,光門焉能例外。
只剩下一種可能:光門不想見他!
“你是閉門思過還是閉門謝客?”他只能像個無賴了。
“沒心情。”光門發出了奄奄一息的聲音。
“看來這玄冰宮是留不住你了。”他無可奈何,只能出此下策,有時候老奶媽這一招還挺管用的。
“我既然能來,自然也能走。”
聲音從四周發出,無法辨識具體的方位,他只能嘲笑道:“早就知道你耐不住寂寞,也沒期待你能堅持多久!”
“反正我守玄冰宮的時間比你長。”
光門所言不假,這是個事實,他不需要較真,直覺就已經心虛了。
“聽起來你快不行了!”
“不想見你而已。”
光門竟然不見他!這是歧視嗎?想不到離開博赫城堡,歧視還如影隨形。“我還是我,穿著人皮你就不認識了啦。”這對于猶留來說,更是一件奇恥大辱。
“皮倒是好皮,就是給你穿有些浪費了。如此生機勃勃的新鮮人皮,竟然住著一個老不死的,人間慘劇。你既然穿了就小心翼翼地穿著,別穿破了。也許等我歸來時,已是塊破爛了。”光門竟然在努力模仿從前輕松的口吻。
光門得來不易,怎么可能任憑來去。“你想離開?”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等他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時,話已經出口。原來光門無法開口,想借著他的嘴一用。不得不說,這種被利用的感覺糟透了。
“你是他,還是你?”光門問。
大概是為了確定他是誰。“我是野林之息,野林之息就是我。”他像是鬼愁所穿的那副小士兵的皮囊,唯一區別就是他還有保有自己。然而,直覺的速度總是超越了他的意識,這種事情經歷多了,恐懼就越發沉重。
“光門依舊是你的宮殿之門,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改變。”
“你想去哪?”
“鬼國。”光門坦言。
鬼國!野林何時何地又多了一個鬼國?而他毫不知情,無論是猶留還是森林之子,對鬼國竟然完全陌生。光門不曾離開過湖心,否則他定會知曉。既然從未曾離開湖心,光門如何得知鬼國所在?
“你要去荒極?”他故意這么問。
“守護神定然無法忍受在這片土地上,竟還有森林之眼無法到達的地方。”
從小到大聽了繁多故事和傳說,確實從不曾聽聞過鬼國二字。“你如何得知野林還有個鬼國?”心思和情緒皆被看穿,他只能立即釋然。
“你碎魂之后,有個生人來過湖心,沒有你的氣息,不知為何闖入。進入玄冰宮,就被我一口吞了。咀嚼了好些時候,還難以吞噬,我就去會了會他。豈料此人見我并不驚慌失措,相反熟悉至極。后來他告訴我,在鬼國也曾遇見過和我一模一樣的白光之界。”
“看來我沒有任何理由留下你了,畢竟尋找自己的歷史遠比當守門人要重要。如果幸運的話,或許你還能找到光息祖宗。”他不能強留住光門。
“我的確應該去看看那片白光之界,究竟是何來歷?也許那人夸張了,將某地的強光說成了白光之界。”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只要走一遭,便可一清二楚。”
“你不怕我去一不復返?”
“如果你能找到你祖宗,有你和你的祖宗替我守宮門,再好不過了。”
“簡直豈有此理!我的祖宗憑什么給你守宮門?”
聊到此時,光門終于露出本來的面目,從前這家伙根本堅持不了三句話,看來萬水之息是恨不得把湖心的一切都養成成熟穩重的性子,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可以打攪萬水之息的沉睡。
“子女的債務當然要父母還,都當了祖宗了,那就更不能置身事外,否則你這個祖宗豈不是白叫喚了。”他甚是好奇鬼國是何界,奈何使命在身,無法離開,何況目前的他還是個不完整的生息。
光門終于從光亮里凸了出來,罵道:“人族走一遭,你變得更加面目可憎了。”
“那個人是誰?”他有些緊張。
“野人王。”
一聽名字,猶留尖叫了起來:“野人王!”音量已到達極限,就像他第一次看見了赤身裸體的丫鬟在溫泉里偷偷泡澡時,喊到幾乎失聲。也是那時,他才明白男女之別。
一嗓子喊完后,整個城堡里的人都被叫醒。云溪保住了丫鬟,地隰保住了他。雖然不用過死人,但此事在次日清晨就變成了另一個故事:私生子半夜解手看見了老鼠,嚇得尿褲子。
“你認識?”光門堅信道,“不!不會!你一定不認識他,那人身上根本沒有你的氣息。”
“野林里只有一個野人王。”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比確定。
“那就奇怪了,除非此人初始生命本就不是人,否則他見過你,必然是要沾惹你的氣息的。你的氣息是湖心之的鑰匙,我非常確定他身上沒有你的氣息。”
他方才驚覺自己對野人王也一無所知,喃喃道:“他見過我,只是不知道闖入湖心,是在見我之前還是之后。”
“如果是之前,那此人的初始生命必定不是人族,人族沒有你的氣息根本找不到湖心。如果是之后,那此人必定不僅僅是人族。此人身上有野林氣息,但愿不是你的敵人。當年你已經將野林碎息全部吞噬干凈,不應該還有這么大的漏網之魚。”光門替他分析。
“他是野人王,來自野林,自然有野林氣息。”他暗忖,難道除了救命之恩外,野人王和自己還有其他關系?
“你和他什么關系?”
“他救了我一命。”
“救命恩人!”光門搖頭道,“完了,看來你此次借腹為人,欠下的人情不止是善水而已。人族有一句話:錢債易償,人情最還。我看你這身人皮不便宜啊。”
本就心煩意亂,被光門這么一說,他更是失去了鎮定,惱道:“別扯著沒用的,我的人呢?”
“吃了。”光門十分好奇人族皮囊,玩得不亦樂乎。
“趕緊給我吞出來。”他壓抑怒氣,任憑光門上下其手。
“嚼了。”
腦袋轟隆隆炸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耐著性子勸道:“那把他們的活息吞出來,否則有萬水之息守湖心,你休想出去認祖宗。”
“你變了!你不會穿了人皮就真長了人心腸了吧?”光門鉆進了他的胸膛里,半路被一魂趕了出來。
“在我沒有失去耐心前,你最好把他們交出來。”他不是在威脅,而是提醒。“他們都是我的人,有人是我的朋友,有人是我的侍衛......光門!”
“你是森林之子,野林的守護神,你不可能和人族做朋友,你也不可能成為他們的主人。她忘記了,難道你也忘記了你自己許下的誓言了嗎?”
保護野林,絕不干預野林自然秩序。這是他許下的誓言,也是他成為了野林活息的契機。這些沉重的記憶壓得脖子越發酸疼,他沒好氣道:“我沒忘。”
“他們渾身上下都是你的臭味,我早把他們丟進了玄冰宮,這會兒善水應該發現他們了。森林之子,你還未證道成神,最好不要去招惹不該招惹的麻煩。你雖然是野林之息,卻不是永恒不潰敗的。”
“找到你祖宗后,記得回來看門。”他提醒光門。
“我也沒忘。”光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