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墻體里退了出來,他再度站在玄冰棺旁,仔仔細細地看著光影的她。
嶄新的記憶讓他有些恍惚,畢竟那一切不并是他做人時真實經歷過的,也許他還是需要時間去覆蓋空白并銜接過去。
越看她越覺得她像塵煙一般的朦朧鬼影,隨時都可以消散不見了。環顧四周,主殿里的光亮皆來自于玄冰,持續不斷散發的光澤氤氳在空氣里,他伸出左掌接住了一手心的熠熠之光。
隨即,一個奇怪的想法冒出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伸出了右手。食指穿過了她的脖子,詭異的空虛感令手指迅速縮回來。結果證實了剛剛乍然而現的想法并不是胡思亂想。
身處玄冰宮殿其中,視線的明亮讓他不由想起了暮云叆叇的野林天穹。如何讓陽光重新照耀野林大地,成了他最新的愿望。然而,這何其困難?僅憑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做到,何況目前只有一魂回歸,何時能徹底歸來,還是個未知數。而竹海偏偏挑選了這時候......另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立即被他甩出腦袋。不!她不會這么做。
如果沒有走進看,他絕對不會去注意躺在上面的女孩,是不是實實在在的皮肉之軀。若不是剛剛確定了她的皮囊已經消亡的信息,僅憑過去做人的經驗,根本無法發現實體皮囊和光影人像的區別。這些光影并不是來自光射,而是萬水之息和玄冰的活息在滋養她的殘息,凡人肉眼很難在第一時間分辨其中的差異。
她終于如愿以償了,她終于脫下了皮囊,得到了她渴望地解脫。
然而他并沒有第一眼就看穿,或許這就是他和森林之子的區別。無論是陳家長子還是博赫私生子,他為人不過短短十來年,而森林之子生于野林,無法計算年紀。
他還是猶留,對人事物的看法和判斷總是以猶留的第一直覺為先,而不是森林之子對一切皆能以真相為先。普通人在看見她的時候,也許會嚇到,但絕對不會去察覺這不是實在的皮囊,還是肉眼可見的皮囊。但森林之子一眼便能看出來,就算他是猶留,也不得不以森林之子的眼睛去看一切。也許以后這雙眼睛,會變成裝飾品。
“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師父曾經告訴過他。
直覺,是一個人的所有過往在瞬間迸發出的判斷。無論直覺對錯,都將局限于一個人本身,就像這座宮殿,沉入湖心之中,成為湖心這個時空里唯一的所在。這里的一切絕對不可能越界,外面的一切也無法輕易進入,除非得到他的允許。人的直覺也是如此,如果只作為猶留,他根本沒有能力看穿所有,也無法憑借直覺判斷。
而這些想法,顯然并不是他作為猶留在想,而是森林之子在思考,也許是為了和他盡快適應并合二為一吧。
古語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然而雙眼雖然可以看見一切,卻也可能欺騙眼睛的主人。眼睛看見的未必都是真實的。若是不謹慎,眼睛會在不知不覺中就讓心智迷失了!
“你后悔嗎?”他脫口而出。
“皮囊之相而已?!彼f。
“我不認為這是你的初心?!?
“那是你從來都了解女人之心?!?
“我的確看不清。”
“你現在還是用人眼看,自然有局限。一魂歸體,秩序已開啟,等森林之眼歸來,你很快就會看清所有的真相,那時野林還有什么能逃過你的眼睛。”
她說得沒有任何情緒,只是一道可以讓他聽見的聲音而已。
“這皮囊本是你的,輕易就拋棄,當真不后悔嗎?”他相信沒有人會放棄自己的皮囊,玄冰宮完全可以滋養人族皮囊,并不影響她要的長生不老。“人若是失去皮囊,就變成了無主的魂魄。在長屏之內,這叫孤魂野鬼,甚是可憐。如果不幸遇上食魂魄者,只能成為一道美食?!?
“所以我蛻變了,待我息成之日,就再也不用依賴那具皮囊了?!?
無論是作為森林之子還是猶留,他都無法理解這種完全不留余地的做法,道:“你完全沒有必要拋棄皮囊?!?
“皮囊能保護人的時間太短暫了,百年眨眼就過,且人族幾乎沒有能力預知并消除死亡。而你們完全不受時間的局限,各種生命形式都可以享受長生不老,為什么人族就得乖乖地做短命鬼?”
“很久以前,我也問過天地;花為什么是花?樹為什么是樹?飛鳥為什么是飛鳥?游魚為什么是游魚?而我什么都不是。這個問題一直找不到答案,直至我做了人,也納悶過人為什么是人?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花就是花,樹就是樹,飛鳥就是飛鳥,游魚就是游魚,人就是人。如果非要計較生命長短,人族并不是最冤的?!?
“這副人皮,看來你穿得挺舒服的。任何事情都會上癮,別愛上人皮,你遲早會失去的。”她冷嘲熱諷道。
這是一副真正屬于自己的皮囊,且是獨一無二的,無法復制的。就算將來他再借腹出世,那也是另一副全新的皮囊。“做人要知足,是一個廚娘常對我的一句話。我只是想做一世人而已。躺在這里這么久,你不覺得無聊嗎?”過去的大部分歲月都只有玄冰宮的味道,那種絕寂的滋味記憶猶新。猶留摸著胳膊,這種實實在在的感覺遠比玄冰之軀要好許多。
沉默了一會兒,在他耐心快要消失時,她開口道:“我如愿以償了,你也是如愿以償了。為何你認為你的如愿以償,就一定好過我的如愿以償呢?”
在這個話題上,似乎誰都無法說服誰,他只能實話實說:“各族修行,都妄想突破極限,換一身好皮囊。在所有皮囊之中,人皮無疑是最好的?!?
“那是因為你們已經嘗過長長久久地活著,甚至活膩了。我們有多少遺憾,都只差那幾分幾秒。這種無能你是無法真正體會的,畢竟你現在的皮囊已經開始享受你的長生不老?!?
作為森林之子,他的確活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想回頭算算,也無從算起。一條河,除非枯竭,否則水中的魚怎么知道水外面的世界,竟然還有時間一說呢。
“歲月漫長,根本無事,活那么久有何意義?從前,我要記住的事情并不多?!彼滥菞l魚也不想日復一日,毫無差異,就像個傻子。
“在野林之中,你不知日月,不分白晝,自然感受不到時間的威力如何。時間對你而言是最無關緊要的東西,因為你泡在河中,從不擔心河水會枯竭??墒菍ξ襾碚f,對于人族而言,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一切。每一分每一秒地流逝就是生命在悄無聲息地枯萎。而我們的皮囊,壽命極其短暫,用完即棄,無論我們多愛護多珍惜這副皮囊,時間終究無情,在某一日毫不猶豫地衰敗腐爛。而這個時間對于所有人族,是極其公平的,幾乎沒有意外?!?
“人族有很多事情要做嗎?”他的確無法明白她為何需要那么多時間。
“長命不過百歲,你覺得一個人的一生可以做多少事情?”
他被這個問題難住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為人,都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皶r間就是時間,不應該成為捆綁人的繩索。天地萬物,自有秩序。人族的壽命并非是其他各族所剝奪的,而是隨著人族存在而存在。若是有什么必然要做的事情,那就趁早了結。”
“你還是在害怕?”她突然把話題一轉。
“我有什么可怕的?”他不愿意被一個躺在玄冰棺里多年的女孩看穿一切秘密。
“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恐懼,會慢慢地在時間之河里變成柔軟的繩索,死死地綁住我們,然后恐懼就可以為所欲為。當時我也害怕,怕失去人族皮囊,也怕失去自己,最終證明我賭對了?!彼従徴f起了自己的秘密。
她對于恐懼的理解,猶留找不到任何辯駁的點,只是轉移話題道:“人族皮囊對你而言當真毫無意義?你對這個世界并沒有全知,萬一你后悔了呢?”
“你能設定回歸秩序,我為何不能?”
“這是兩件事情。長生不老并不是沒有終點,各族皆有終點,我也不例外?!彼麩o法告訴她真相,說了她也不會相信。她并不是原始息族,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如果保留人族皮囊,將來至少一副皮囊可以作為滋養生息的軀殼,這不是玄冰棺無法代替的。
“你不需要經歷生死,自然無法理解。戰勝恐懼的唯一方法就是去面對它,并且時間越早越有益,畢竟把時間浪費在恐懼上,只會徒增煩惱,只會離愿望越來越遙遠。剛做人不久,你就學會了多愁善感了。無論如何,都恭喜你歸來。玄冰宮已經失去主人太久了,久得這座宮殿都不想滋養我了?!?
倏然想起過往她說過的話,人族的貪婪永無止境?!澳阕罱K的目的當真是長生不老?”
“你不信?”
有一個問題,他從來沒有認真地問過,今天他也不打算問?!拔也恢滥慵澳阕迦嗽浽诹硪粋€時空里到底經歷了什么,但是你來到這里的目的本是為了幫助你的族人找到活機。”猶留心想她能帶著族人闖入野林,必定是遭遇了不可逆轉的危機。
“他們在竹海都獲得了生機,我們還收留了不少被各族驅逐的罪靈?!彼f得很平淡。
“當真是你想要的?”一直反復確認這件事情,究竟是為了什么,他也說不清。
“起碼他們都長生不老了,我幫他們實現了人族最大的夢想?!?
竹海的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做人,他們甚至沒有后代?!翱墒撬麄冊僖不夭蝗チ恕!彼徽J為這是人族對于長生不老的理解。
“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他們若是不明白,那就沒有必要繼續留在竹海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這是你的宮殿,我有什么秘密能逃過玄冰?”
接著他和她便陷入了沉默,誰都沒有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他坐在昔日的寶座里琢磨事情,命運如此,是時候應該冷靜下來理清所發生的事。
如今一魂已經與他融為一體,開啟了他重生后歸體的第一步,此步乃是秩序開啟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記憶打開了一扇門,有一部分記憶已經不用通過直覺保存并周轉,而是直接提取。這時候,他明白了娘子山上的那道聲音是什么了,那是他用來保存并開啟記憶的一道命令。難怪那道聲音實際上并不能幫助他什么,只是告訴了他什么。包括演示運風雨之勢,原本他以為那是那道聲音的力量和技能,就像劍術醫術那樣的一種技能。
然而,是他誤解了而已。那道聲音只是告訴他如何恢復記憶?;蛟S,那道聲音本身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了什么,否則不會固執地以為是他的一部分。
可惜,只有一魂歸來而已,接下來才是最漫長的過程。想要從鶴長老那取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直至目前,對于所發生的事情盡管仍舊半信半疑,但倘若真是如此,那當初自己設下如此復雜的重生計劃,并定下了復體和歸位的秩序,到底是為了什么?防范誰?
心情沉重無比,猶留癱在寶座中,不由惋惜。下一刻,他便感到純粹的一股力量自寶座涌出,轉眼充盈了身體,就像血液一樣流淌在皮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