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寒在枝椏間嘆息,將風霜吹到銅山的面盤上和長子臉上。數條野狗跟著他們跑了一段路,仍然沒有放棄的意思。
“銅山叔叔,它們為何一直跟著我們?”長子把脖子伸了出來。
“因為你不睡覺,它們聞見了你的肉味垂涎三尺,正在等待時機好吃一頓細皮嫩肉。”
“銅山叔叔,你不冷嗎?”長子再也不敢去看兇神惡煞的野狗。
“當然不冷,男子漢大丈夫熱一身熱血如開水沸騰。”
“我好冷啊,我感覺自己什么都沒穿。”長子將胳膊伸出證明。
“不想變成凍瘡手就趕緊收回去。你要是再調皮搗蛋不睡覺,凍瘡馬上會長在你的臉上,就像暗夜剛軍的士兵一樣,瘡疤堆在臉上,滿是褶子,找不到眼睛和鼻孔。到時候,你的臉就是一塊凹凸不平的大餅,奇丑無比,小孩見了就呼喊著要找親爹娘。”銅山故意在臉上翻找嚇長子,話落就將長子的腦袋推入馬車內。
長子聞言,立即嚇得縮回腦袋,乖乖裹緊裘衣沉沉睡去。
野林郊外,饑餓的野狗比狼更嗜肉,一般時候狼群并不主動靠近人族的地界。野狗卻不同,它們喜歡人族領地上熱騰騰的味道。
裹霜的官道蜷縮在茂密的樹冠之下,馬蹄和車輪碾過細石和坑洼,發出了攪眠的響聲,讓馬背上的巫醫越發不安煩躁起來。
“巫醫,官道上的石頭未免太多了。”士兵上前提醒巫醫。
“前幾年來過一次陰城,走得也是這條官道。官道未棄用,的確不應該有這些。后面的野狗還緊追不舍,也不發攻擊,更像是馴養的。”銅山面色凝重,時不時就望向馬車。
“奇怪了,野狗好像把我們往前趕。”
“這是博赫領地,能趕去哪里。”
“那完了,我們是陳家士兵,身上定沒有博赫人的味道。”士兵忍不住嗅了嗅自己的腋下,除了陰寒味道,一無所有。
“前方百米處便是大轉彎,如果要偷襲,那是絕佳的位置。”銅山手按在長劍上。“官道上野狗多,告訴兄弟們,都給我瞪大眼睛,別喂了野狗。”
馬車里祈禱的聲音沒有間斷,風賊子紛擁而上,揪住每個士兵的臉在撕人皮。
“巫醫叔叔,父親去哪了?”剛醒來的長子邊揉著演技邊探出腦袋。
巫醫守在于馬車左側,前后皆有士兵護著馬車緩緩前行。先前疾馳過一會兒,族長夫人幾乎吐出了五臟六腑,故而放慢速度。嘔意仿佛會傳染,長子也開始有些不適。
“族長在前方探路。”銅山脫口而出。
“我都睡了醒,醒了睡,好幾回了。春來叔叔呢?”長子顯然不相信這個敷衍的答案。
“侍衛是主人的盔甲,他是你父親的侍衛,自然是和你父親在一起。等公子長大了,也會有忠誠的侍衛做公子的盔甲。”
沒有名字的長子等同于虛設。“我還有沒有名字。”老奶媽告訴過他沒有名字,螽斯門就無法為長子寫族譜。“我不想叫長子,長子這個名字太難聽了。”
一個不在族譜上的長子,光頂著一個虛名,除了喧鬧之外,毫無意義。任何繼承者都須由螽斯門依照族規進入族譜,他已經7歲多了。如果任由人們繼續叫他長子,最后他真的就叫長子了。
“名字而已,遲早會有的。”銅山側臉抽搐了一下。
“父親為何不給我取名字?”長子想起了平日聽到的所有故事,每個故事都煞有介事。
“可能是想在你小成年的這個大好日子賜名吧。”銅山到處自己的猜測。“畢竟長子不同其他孩子,是將來要統領陳家領地的族長。不僅有陳家子民盯著,七子七族盯著,整個野林都盯著,當然馬虎不得。如果能在你小成年的時候,借取名的機會將你介紹給陳家子民,那必是個能讓所有百姓都認識你的好機會。”。”
馬車里的兩個女人已經祈禱了許久,口口念念有詞,因為使用的是最古老的語言,長子根本無法聽清楚到底說了什么。或許祈禱本就是給神聽的,人族聽不懂最正常不過。
“巫醫叔叔,父親是不是被竹鬼帶走了?”長子不得不懷疑在自己睡著后,發生了重大事情,卻沒有人告知。
銅山轉頭望向長子,神情突變,轉瞬即逝,訓斥道:“公子不練劍,又去聽哪位老奶媽說故事了。小小年紀可別學老奶媽疑神疑鬼,族長的確是去探路了。”
“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父親被一把長劍給殺了。巫醫叔叔,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父親了?”
“胡說!惡夢都是夢魔用來嚇像你這么大的孩子。”銅山抽出腰間的匕首指著前面的幽暗,“公子,看那,看到了嗎?閃閃熒光便是你父親螢石。我們只需要繼續往前,就能追上族長他們。”
官道大轉彎深處,馬蹄飛馳,黑袍子卷起了一陣急風,從幽幽綠林的官道中俯沖而下。
一張張黑鐵面具率先沖出了迷霧,駿馬上端坐著威猛的十來個壯碩的男人。冷冽的鐵甲外披著御寒黑袍,臉上上戴著惡魔鐵面具,面具從脖子連至鼻梁骨處,托著冷酷的眼睛。他們腰間的黑鐵劍格外惹眼,相較之下,陳家士兵的佩劍立即黯然失色。
黑袍子并排站在領頭人身后,霎那便將官道擠滿,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吸了一口氣,銅山猛地用手掌將長子推入馬車里,交代道:“別說話。”
“你們是何人!”黑袍領頭搶先問。
霧氣從四面八方涌出,鐵面具上染了霜白,來人氣勢駭人,嚇得夫人抱著長子和老奶媽躲在馬車里,大氣都不敢出。
“來往各城的走市商人。”銅山毫不猶豫回答。
“陳家長子及夫人是否還在馬車里?”黑袍領頭根本不在乎銅山說了什么。
銅山對所有的士兵做了個準備的手勢,一邊鎮定自若道:“不知這位兄弟所指何人?”
“我們是博赫城堡的城衛軍,受族長命令前來迎接長子及夫人。”領頭黑袍從懷里掏出了博赫努一的親令。“百谷王已入城堡治療。霧障來了,此地不太平,各位請隨我們速速入城吧。”
銅山警惕無比,但接過博赫親令一番檢查后,立即卸下防備,回禮道:“長子及夫人的確在馬車上,黑袍兄弟勿要見怪。”
“剛剛遭遇埋伏,小心謹慎,總沒有錯。”黑袍領頭甚是通情達理。
黑袍在前方開路,迅速通過大轉彎,道路驟然收窄,溪水飛濺。
“銅山叔叔,為什么他們有鐵面具,你們沒有啊?”長子的好奇心比小時候更大。“我聽暗夜鋼軍說,長屏缺劍,鐵劍都難得了。他們真的威風凜凜,比暗夜鋼軍還厲害啊。”
“他們是博赫的城衛軍,自然與陳家士兵不同。”銅山細細察看面具,神情別扭,皺起眉頭。“全野林的鐵都來自于博赫領地上一個叫做鐵城的地方,自然有多余的鐵做面具了。”
“他們竟知道我們剛剛遇到埋伏,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長子一臉怒氣,滿是抱怨。“銅山叔叔,父親是不是受傷了?”
“你父親已經到達博赫城堡,自然是你父親告訴他們的。”
“父親和春來叔叔對別人從來不說這些話的,他們什么都不告訴我。”
馬背上的銅山虎軀一震,額上立即淌下冷汗,悄無聲息地對身邊并肩的士兵做了幾個手勢。
待士兵向巫醫做了手勢,收到確定信息后,“你們到底是誰?”銅山驅馬上前質問黑袍領頭。
“陰城城衛軍。”黑袍領頭并不詫異,只是黑鐵面具回頭,射出了兩道冷光,越過巫醫的腦袋,掃過長子的臉。
林子里,很難分辨清楚前方的黑暗和綠色。“為何放著官道不走?”銅山發現隊伍已經偏離了官道。
“官道上人多眼雜,特意抄捷徑直達陰城。”黑袍領頭告訴他們。“難不成要敲鑼打鼓昭告全陰城?還是你覺得陳家沒有人對長子敢興趣?”
“這可是博赫領地,誰敢亂來!”
“我們是為了保住你家族長的名聲。難道要讓陰城百姓嘲笑你們族長的狼狽相,最后人盡皆知?”
這個理由讓陳家人無法拒絕。“小徑難走,辛苦各位兄弟了。”銅山暫時沒有找到任何證據,便又回到了馬車旁。
聞了空氣里的異味,長子甚是不安道:“銅山叔叔,他們身上的血味好濃,一定殺了不少人。“
“你怕嗎?”銅山看見黑袍下的長劍,并非暗夜鋼軍的長劍,更非城衛軍的佩劍。
“不怕,我是長子,長子不能怕。”
“就算現在怕也沒有關系,你會長大,那時候你將和族長一般無所畏懼。”
“那我什么時候才會長大?”
“你每天都在長大,只是你看不見而已。你要是越有耐心,你的骨頭就會像野林的樹木一樣頑強生長。”
長子摸著手臂,望著倒退的林子,陷入了沉思。
又繼續往前趕了一段路,馬車越來越顛簸,夫人和老奶媽在馬車里用手捂住了連連驚叫。
確定領頭已經對他們失去了提防時,在士兵的掩護下,銅山將長子從馬車里抱出,輕輕放在官道旁時手臂都在顫抖,問:“你快要小成年了,對嗎?”
長子站被踩踏成草毯上,眼角余光瞟向黑鐵面具,然后直視巫醫的眼睛并點點頭。
“小成年了,就是男子漢。”銅山的眼睛死死盯著黑袍人,卻對長子道,“男子漢大丈夫,面對千軍萬馬都面不改色,區區幾個黑衣人,有何可懼!”
“我不怕。”長子昂起了下巴。
“好樣的!”銅山抱了一下長子,“身為長子,要拿出氣勢來,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沒了骨頭。”
把長子交給其他士兵,銅山主動發起了進攻,畢竟再往前,再無生機。黑袍已和其他士兵廝殺成一片,陳家士兵抓住了馬脖子,整個身子貼在馬背上,雙手握劍沖進黑袍中。
砰!
一聲巨響,有馬被撞翻,摔入道下,連同巨石滾入山坳。滿臉血水的陳家士兵倒在地上,只剩下上半身,仍然手握長劍,怒吼撕林。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沒了骨頭。”長子承諾完畢,獨自佇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銅山加入了廝殺中。
馬車前方,血水噴涌。腥味仿佛就郁結鼻尖前,久久無法散去。猶留終于將所有的一切都連串成了完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