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歸來后,混沌便自開,時間如畫,歷歷在目。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親自設計的,為的就是今天。每一個人都在他的算計里,成為他出生、記憶歸來的棋子。盡管其中出了些許岔子,但到目前,大部分皆準確無誤,包括他寄生在婦女身體里,以人寄生。
那日,他的殘魂殘息纏繞在自家神廟中,按照計劃等待百谷王的路過,然后寄生于百谷王妻子的腹中。十月后,以百谷王之子的身份來到世上,繼續守護野林。為人一世,足夠休養生息,并等待所有的碎魂一一歸來。
倏然,一個農婦破了結界推門闖入,神情絕望至極,跪在神廟前,咚咚磕頭。
她抬起頭時,哭道:“野林諸神在上,民婦自知命不久矣。民婦不敢奢望續命,求求諸神庇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腹中嬰孩已足月,卻因民婦壽命將盡,無法出世。近日嬰孩已無動靜,望求諸神可憐,允他出世為人。民婦別無他愿,只求腹中之子平安生產,便死而無憾。求求諸神可憐可憐他吧,民婦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真是個蠢婦!如此蠢婦竟然能破了他設下的結界!看來碎魂之后,所有的力量都開始孱弱。
“他生,你死,有何意義?”失去精神寄托,百無聊賴的他難忍怒火。
“你是?”農婦抬起頭,淚眼模糊。
好一個蠢婦!聞聲不見人,竟然無絲毫畏懼。“你不是在求我可憐?”他在想要不要告訴她,其實腹中嬰孩已被臍帶繞脖,纏至窒息。
“諸神?”仰望神像,農婦有些懷疑。
“只有我。”
“你是什么神啊?”
“護林之神。”
“護林神,雖然我從來沒有聽過你的名字,但求你救救我兒吧。”
身為野林守護神,竟然無人知曉,可悲可嘆啊!若不得人族的信任和心甘情愿付出軀殼,他絕不可能背棄神誓,私自鉆入婦女的軀殼中。
“你當真只是乞求你腹中嬰孩能平安生產?”人族多半皆貪婪,他有些意外。
“可以嗎?”農婦的眼神純凈且真摯。
雖然只剩下殘魂殘息,但護住一個人的軀殼幾日,應不是難事。“你也可以乞求多活幾日。”他給了農婦選擇。“螻蟻尚且貪生,為人何不惜命?”
身為護林之神,在漫長的時間之河里他看盡了人性,卻從不去干涉和改變什么,人族有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應該由人族做主并承受。
“農婦已嘗過做人滋味,足矣。可孩子剛成形了,他應該來到世界上,好好做一世人。”
“貧民之子多災難,何況是孤兒。”他無法茍同農婦的自私。
“他并非孤兒。此子乃是野林七子七族之一的陳家族長百谷王長子。”
七子七族的繼承者?他震驚無比,若是繼承無人,野林失去平衡,必然引發內戰。
“你如何確定是長子而非長女?”
“這是母親的直覺。”農婦突然嬌羞起來,“不敢欺瞞真神,民婦在夢里見過孩子。他長在湖心玄冰中,煞是可愛。”
湖心玄冰!神廟之中,空氣沸騰,嚇得農婦連忙磕頭求饒。
“我雖為真神,卻在你身體之外,如何能保佑他平安生產。”他極力穩住自己的生息,為何守宮的半魂竟托夢于此農婦?這完全在計劃之外,難道半魂挑選了以此子出世?
冥冥之中,似乎有他無法掌控的力量正在安排他的命運。長子為尊,的確可以成為陳家族長,不過非嫡長子,大概難逃命運多舛。
秩序一旦設定,已無機會重新來過。他自我安慰道,反正都是百谷王的孩子,只要能有一副光明正大的皮囊可借軀殼出世,七子七族的命運自然應歸本有的秩序運行,不該被他所更改。
也許在他之外的神秘力量所保護的正是七子七族既定的命運軌跡吧。
“只要孩子能平安出世,農婦但憑諸神處置,心甘情愿絕無怨言。”農婦見有希望,喜出望外,哭笑共存于面盤之上。
“你還有機會后悔。”
“真神慈悲,農婦心意已決。”
看來百谷王無論如何都會走進這間神廟,這不僅僅是他的計劃,也是另一種神秘力量的安排,這絕不是巧合。不過,他確定這神秘力量,并不會影響自己設定的計劃和重回的秩序。只要結果既定,過程若有所拖延和偏差,也是在可忍受的范圍內。
祝自己好運吧!在神廟了留下一道聲令注入神像中,等待百谷王的到來。
“如你所愿。”承諾農婦完畢,他便化作一縷生息翩然入住農婦腹中。
到達母盤中,見到了窒息的嬰孩,的確是個男嬰。旋即,他便嗅見了熟悉的味道,那是自己的生息,絕對不會是錯覺。可此母盤中為何彌留有自己的味道?莫非碎魂之際,有魂碎皮與此農婦有過偶然一遇?
秩序如此,他也無能為力。伸手將臍帶繞出脖子,為了能在預訂的時間順利出生,他又將嬰孩調整成恰好的位置。
“你此生無望,且待我為你走一遭吧。若你已進入人輪循環道,再入人世時,我等你來拿回屬于你應得的。在此之前,我定替你守護你的一切。”他承諾此子。
究竟與此子有何故事,他無法知曉,只能等此子再度為人時,開啟記憶,才能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化為生息,正式入住嬰孩體內,母盤瞬間便護住了剛剛恢復生命力,他立即失去了意識。
剛邁出神殿門檻,羊水已破,農婦意識到自己即將生產,欣喜不已,忍痛重回神廟之中,跪地叩謝真神慈悲。
神廟外狂風暴雨,驅人進入神廟躲避。
在碎魂之前,他曾寄夢與百谷王,以神印命令道:“我有一子寄生人腹,你且去助他出生吧。”
神印喚起了酣睡的人識。“吾從未修行,今日竟能得神入夢,誠惶誠恐。”百谷王的人識從睡夢中驚醒,望著陌生的真神,表情呆滯,許久才緩過神來,“遵從神旨。不過野林之大,如何才能尋得此婦?何時何地何人,望真神明示!”
“時機一到,你自會知曉。”
陳家乃是野林伺神使者之一,百谷王定會遵守誓約,按照他生前的囑咐如期而至。隊伍行至一方原始森林,遭遇風雨襲擊,正愁無處可避時,一陣陣痛苦呻吟自神廟中傳出。
百谷王一聲令下,隊伍朝聲音的方向開拔前進。
“族長,那是婦人之聲,你乃陳家族長,不可靠近,玷污眼睛。”馬車內傳出族長夫人的勸阻。
“我乃女人所生。”百谷王不予理會。
“荒蕪野林,此婦必是妖魔鬼怪所化,巫醫族何在,為何還不來護住族長?”族長夫人嚷叫起來。
身穿暗色袍子的巫醫上前,風雨將袍子纏在清瘦的身軀上,顯得艱難。“族長,夫人所言不無道理。”
“七子七族受諸神庇佑,我乃族長,豈能畏懼妖魔鬼怪。”百谷王驅馬穿過杏林,見古神廟威嚴,立即翻身下馬。
馬車內的聲聲勸阻,被風雨之聲吞沒。
百谷王大步跨入神廟,一眼便見是孕婦生產,靠近看了一眼農婦長相,握緊了雙拳,立即喊來巫醫:“快!”
族長夫人下了馬車尾隨而至,伸手拽住百谷王離開神廟,哭勸道:“族長乃陳家主心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教我如何面對陳家列祖列宗?
“此婦能在古神廟中生產,定是受真神庇佑,神旨如此,你休要阻撓。”話畢,百谷王命巫醫立即接生。“其他人退出神廟,不得打擾從此婦生產。”
“巫醫!”族長夫人嚷道。
巫醫上前,左右為難。
“巫醫,我要母子平安。”百谷王神情難抑。
“族長?”巫醫有些詫異百谷王的失態。
“巫醫,前些日子,真神持神印入我夢,特下神旨,讓我助神之子出世。”百谷王道出實情。
“荒唐!”族長夫人全然不信。
百谷王仰望神廟頂部,問:“巫醫,你可瞧出此古神廟是哪一位真神的神邸?”
“族長,這尊神像,姿態不羈,神情風流,確實從未聽聞,更不曾見過記載。料想應也不曾記錄在野林歷史和神譜里,故而沒人識的。”
“此處距離博赫領地最近,會是博赫家族私奉的家神嗎?”
“神廟尊嚴巍峨,建筑風格奇特迥異,似乎是天然巨石鑿刻而出,但未見工匠痕跡。一時間,我實在瞧不出是哪一族或某個部落的風格。不過,這無疑是野林現有古神廟中規模最大的一座,如此規模,只怕不是小部落氏族可奉。竟又落在這片古老莽林中,定然是守護原林的真神,我想大概應是野林傳說中的怪神。”
“真神之子,借腹產子,原來如此。”百谷王脫口而出,“傻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
須臾之后,神廟外石檐下,“族長!”巫醫滿身皆是血腥。“怕是要難產。”
白谷王神情驟變,鎮定聲音道:“最好母子平安,無論如何必須產子。”
“族長,神像前,你要奪取婦人性命嗎?”族長夫人的聲音越發尖銳。
“若是此子平安,我將收為長子。”百谷王宣布。
“族長!”巫醫嚇得癱軟在地,不敢接令。
“巫醫,你不信奉真神嗎?”百谷王雖是在問巫醫,鋒利的眼神卻射向族長夫人,硬生生將憤怒的嘴死死封住。
“族長,今夜風雨多詭,怕是有備而來。”巫醫也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狂妄的風雨在神廟前止步,蜷縮在原林中鬼哭狼嚎,一次次要沖出原林,仿佛勢必要奪取此子。
“此子乃是真神之子,我定然以性命相護。”百谷王亮出了族長令牌。“他出生,便是我百谷王長子,也將是陳家族長繼承人。”
令牌一出,族長夫人、巫醫及所有人立即跪地,沒有人再敢在出聲質疑任何事情。
巫醫轉身進入神廟,不一會兒,哇哇聲驚震原林。
“族長!”
“生了嗎?”
“男嬰。”巫醫將孩子送到百谷王懷里。
“那婦人呢?”
巫醫搖搖頭。
百谷王沒有再追問,抱著剛出生還未潔凈的嬰孩走入神廟中,看過一眼婦人道:“辛苦了,來世再見。”
夫人臉上帶著微笑而去。
令人安葬婦女后,百谷王抱著男嬰跪在神像前,稟道:“真神之子已出世。”
“此子接腹出世,必護你陳族一世安全。”神像說。
巫醫跪在百谷王身后,終于聽見了神音,熱淚盈眶,向諸神表忠誠:“巫醫族定遵從古誓言,生生世世永忠誠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