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石在竹樹下散發出昏暗的光，望著這張沒有疤痕的臉，實際比他大不了幾歲，應是新兵。潔凈的面盤相對暗夜鋼軍而言，的確稚嫩的。小士兵的下巴上才剛剛長出了灰色的胡渣，這副皮囊卻已換了內在。

從小士兵到尸體，再從活尸體到鬼愁，一副皮囊居然能承載兩副截然不同的生息。這大概也是妖魔鬼怪都想霸占人族皮囊的緣故吧。

從今往后，這副皮囊將伴隨鬼愁，直至鬼愁的生息耗盡為止。不過關于這件事情，猶留并不是很確定，畢竟是阿毛從上一輩那里聽來的。“他真的不會腐爛？”他指著躺在地上的鬼愁問了個突兀的問題。

尋常人遇到巫醫族都是紛紛避之唯恐不及，就像躲瘟疫似的，生怕任何接觸，包括眼神，都有可能被巫醫族種下詛咒。但那只是出于恐懼，并非事實。如今擺在地上的，卻是希望。每個人都希望鬼愁能睜開眼睛，竹鬼永遠不會欣賞人族的善良。

阿毛對他的話感到困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搖搖道：“不會。他一定會醒來。”

“阿毛說會就一定會，你且耐心等著便是。”小老頭靠著竹子假寐。“又不是猛火就能煮爛的，沒什么好著急的。”

“你也知道湖泊在哪里？”他真的沒時間了。

“大概吧，可是現在什么情況，有鬼愁帶路，何愁走不出去？與其浪費時間和竹鬼纏斗，丟了性命，不如等鬼愁醒來。”小老頭甚是淡定。

黑斗篷看出了他的心思，抬頭問：“公子是在擔心云溪公子吧？”

至此他都不知道鬼愁引他去湖泊的目的。“不知道鬼愁和他們有沒有約定時間？”實際上，他心急如焚，只能踱步排遣。

“我們總不能丟下他吧。”小老頭指著鬼愁。“那你剛才完全沒有必要費力救他。”

現在把鬼愁丟在這里，和殺了鬼愁沒有分別。他承認這些都是事實，可心就是焦躁無比，根本無法安靜。

“云溪公子是七子七族之后，受野林諸神庇佑，不會有事的。”黑斗篷提醒他。

“如果云溪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他們血債血償。”他發誓。

鬼愁在他們都昏昏欲睡時，終于睜開了眼皮，身下的竹子發出悶響。旋即，就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質問他們：“你們對我做了什么？”

“當時不知道角邪對你做了什么，你一直往外噴，都快消失了。情急之下，公子就用他自己的血把你封印在這副皮囊里，還向諸神起誓，允許你與公子同生。”黑斗篷解釋。

“不可能！”鬼愁十分憤怒，企圖站起來，卻無法坐起上半身。

畢竟是脫胎換骨，也許鬼愁還無法接受醒來后的改變吧。原本只是借皮囊休養生息，現在卻只能永遠困在皮囊之中。

“怎么不可能？可能，太可能了！剛剛你還是一具尸體，現在你都睜開眼睛了，會說話還會瞪眼。”黑斗篷蹲在鬼愁面前，勸說，“反正你現在就是小士兵，小士兵就是你。你和小士兵已經合為一體。小士兵的身體本來就是你自己挑選的，而且你也住了一段時間了，應該不會有適應的問題。”

鬼眼恨不得生吞活剝了猶留咬牙切齒道：“你休想如意。”

“這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了，不管愿意不愿意。如果我是你，我會試著去接受。”他望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不由一陣悲戚，誰都不知道小士兵的故事。在野林，是否還有小士兵的親人在等待呢？

“你不可能是巫族的人！”鬼愁看著他直搖頭。

黑斗篷將阿毛推出，指著阿毛介紹道：“公子當然不是巫族的人，他才是巫族后人，如假包換。”

“他？”鬼愁還是深深懷疑。“巫族在決戰前就已消失。”

不相信阿毛是巫族后人是正常的反應，畢竟他也難以接受如此樸實的巫族后人。先入為主，早已習慣了巫醫族的風格，以為只要和巫有關的人事物都應該是那樣的固定形象。“你知道巫族？”這倒是教他頗感意外。人族的歷史里根本沒有任何記載，竹鬼卻記得一清二楚。

“竹鬼無所不知。”鬼愁還是難掩驚訝。

看來阿毛所言并非胡說，巫醫族和巫族應存在某種關系，否則野林不會只知巫醫族不知巫族。“鬼愁大人，有任何不適嗎？”他需要確定鬼愁已經開始應付接下來的行動。

阿毛上前扶起了鬼愁，將虛弱的上半身靠在竹子上，與小老頭肩并肩。鬼愁喘息轉順后才問：“什么時候發現小士兵是我？”

“公子火眼金睛，自然認得人鬼，你這雕蟲小技怎么可能瞞過他的眼睛。”黑斗篷說。

“為什么？”終于放下鬼愁大人的傲慢。

“你想引我們去湖泊，我也的確想去湖泊。”他據實以告。

“你到底是誰？”鬼愁一直質疑他的身份。

“我就是我，就像你是鬼愁。”他看見鬼眼里一閃而過的困惑。“云溪他們在湖泊嗎？”

鬼愁顯然誤讀了他的意思，冷冷地說：“別以為囚我在人皮里，我就會背叛竹海。我就不會為了茍且偷生，終生追隨你。”

終生追隨？猶留看了一眼阿毛，阿毛點點頭。然而，他根本沒有想過鬼愁會輕而易舉地背叛竹海，笑道：“那你還想引我們去湖泊嗎？”

“當然。”

“很好，現在我們的目的地一致。”他告訴鬼愁。

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猶留無法繼續等待。墻盾越來越脆弱，不知竹鬼用了什么辦法，竟然能將結冰的竹葉融化。等墻盾破潰，他們可能很快就變成了俘虜，角邪以及眾鬼看起來都很餓。

“這不是我想要的。”鬼愁并不領情。

“鬼愁，你我本該是敵人，此刻卻能坐在這里心平氣和說話，可見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的。”小老頭鮮少有耐心的時候。

“你都能在這副身體里延續生命，竹鬼和人族為何不能共存？你可以拒絕，但活著，一切才有可能。”這也是他告訴自己的信念。

“其實挺劃算的。雖然你失去了鬼身，但是你得到了人生啊。”黑斗篷開口，“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畢竟剛剛才失去一切。一時半會，你還不太習慣。不過這種事情要慢慢來，快則幾個時辰，慢則一年半年，你就不會感覺到別捏了。而且，你吃了那么多人魂，公子和小老頭還愿意救你，你就知足吧。竹鬼沒有心，總該知道知恩圖報之類的吧。”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小老頭竟然開口安慰。

“想報仇？”鬼愁望著小老頭，那是竹鬼看死敵的眼神。

小老頭的手段，私生子曾經領教過。“小心伙夫也是屠夫。”他提醒。

“要殺要剮，來啊！”鬼愁突然喊道，完全失去了鬼愁大人的冷靜。

這完全是自暴自棄，鬼愁想激怒他們。望著鬼眸閃爍的驚慌失措，他想安慰，卻被小老頭搶了先。

“只有封印你的人才能殺你。”阿毛告訴鬼愁。

鬼愁絕望至極，癱軟在地。

“剛醒來，別浪費力氣。”小老頭將酒囊丟給鬼愁。“事已至此，你學著接受吧。”

“還鬼愁大人呢，整一個娘們。”黑斗篷嘲笑道。

“做人要善良。”小老頭瞪了黑斗篷一眼。

伙夫真是越發善良了，這可是私生子從未享受過的待遇。“自由之生，獨你一個。”他讓自己的眼神盡量真誠可信。“我以血封印你于此皮囊里，也確實無計可施。”

“多管閑事。”鬼愁撐起身體，滿臉的倔強都在拒絕自己竟然還活著的這個事實。

“現在，你自由了。”他對鬼愁說。

“自由？”鬼愁瞪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主人，你已經消散殆盡。”阿毛忍無可忍。

鬼愁還需要時間接受這個事實，堅持道：“別指望我會感激你。”

“從此，你不用囿于鬼族、人族的恩怨，天大地大，任你逍遙。也可謂是一件喜事。多少人想要跳脫出命運的桎梏，卻無能為力。你因禍得福，應該珍惜。”他沒想到自己也有當老奶媽的潛力。

“人族從來不干沒有利益的事情。”

都說人族偏見深，竹鬼對人族偏見也不淺。

“你已是自由身，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是鬼也是人。若不運風雨，我未必是你的對手，不過假以時日，你必然是我的手下敗將。”就算不放大招，他也有信心降服鬼愁。“敢打賭嗎？”

“你不愛吹牛。”鬼愁說。

交易永遠是交易，唯一自己的信仰才是永恒的。“忠誠，我需要的是心甘情愿。”他買來的忠誠毫無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