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完全聽不到長屏灰風如何厲聲長嗥,竹冠將巡邏道外的一切隔絕,只留下冰冷的沉寂。
血腥味困在墻盾里,迅速發酵成死亡的味道,最后還是穿過縫隙滲透出去,屆時只會引來更多的竹鬼。
竹海也有記憶,忽地浮現在煙灰色的四周。他緩緩跟隨一幕幕,恍惚之間,好像看見了許多暗夜鋼軍的尸體,一具具被搬往剛剛的白骨坑。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袋里滋長,有人將暗夜鋼軍吸引到附近,然后好方便竹鬼殺之并食之,最后他們又把尸體丟進白骨坑了。
阿毛背著小士兵,像背尸體一樣,找到一塊高地后,把小士兵交給了黑斗篷。頃刻之后,阿毛回來了,手上托著去掉葉子的竹枝。將竹枝鋪在稍微干燥的地上,阿毛從黑斗篷身上接過小士兵,放在地上。
“主人,他的體溫......”阿毛抬起頭問他。
濕漉漉的皮囊散發著冰冷氣息,沒有一絲的生氣,就像一堆帶骨頭的肉癱在阿毛懷里。在林子里失去體溫是最可怕的事情,何況這里是野林極寒之地。若不能盡快離開,所有的人最后都會變成尸體。
“我有袍子。”黑斗篷正要脫下自己的御寒衣,就被阿毛阻止了。
“阿毛只能背一個人。”猶留告訴黑斗篷,“我可不想背著一具尸體和竹鬼一較高下。”
“他快消失了。”小老頭告訴他們。
經驗伙夫的臉上難得流露出惋惜,或許是在長屏呆久了,已經很有人有事能在暗夜鋼軍的臉上看出喜怒哀樂。
這個表情意味著什么,猶留再清楚不過,胸下突然收緊,勒得幾乎窒息。
“小老頭,你什么意思?”黑斗篷握住了小士兵的手腕,尸體何來脈搏。
轉身,蹲坐在竹子下,小老頭拔掉塞子,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呼出一口氣道:“按古歷史記載,竹息分兩分支,一是竹靈一是竹鬼,他們都是寄生在竹子里,以竹子的生息護住他們的鬼息靈息。如今生息潰散,必須送回他的竹子養護,然而那竹子必然生在竹海境內。”
“我怎么沒聽說過?”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少故事。
“你當然沒聽過。這些古歷史是暗夜鋼軍代代口傳,年輕人不知道很正常。別說回城不久的私生子了,就是首領也未必全聽過。所謂代代口傳,實際上就是一個人告訴另一個人,可如果這個人還沒來得及說,就意外葬林了,那故事也壽終就寢了。”
“難怪枯木林的老先生說故事要是都靠口口相傳,最后定然再無人知曉。”
“任何記載方式都可能付之一炬,就像這副珍貴的皮囊,都不過是一把火的事情。”
漫長的歷史歲月里,究竟有多少故事就這樣無聲無息,如炊煙一般消散。“那也好過代代口傳,浪費故事。”一想到許多神奇的人事物,僅僅因為保存的方法而無緣自己的耳朵,他竟悲從中來。
心境與周圍環境同步,壓得五臟六腑都要爆炸開來。他想起了云溪,想起了暗夜鋼軍的弟兄,還想起了鬼愁引他去湖泊的目的......
小老頭喝了幾口酒水,把酒囊遞給了他。“竹海里冷若冰窖,要是不小心被寒氣侵入,大面積生凍瘡,不死也殘廢。”
一把抓過酒囊,仰頭痛飲幾口,冷冰冰的米酒喝起來就像是喝絕望之水,毫無意思。“有人從竹海走出去嗎?”此時,他真的渴望有一張地圖。
失去向導,他們要如何走出竹海這片迷宮?角邪在墻盾之外,遲早會進來。就算進不來,他們遲早也要出去。如果再碰上竹鬼,還是放大招嗎?除了這招,他也無計可施了。
“有。”小老頭的表情十分古怪。
“有地圖嗎?”他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暗夜鋼軍都會繪制地圖,哪怕是依靠記憶畫下的簡單提示,都可作為日后的參考。
“沒有。走出去的死地死,失蹤地失蹤,沒人口傳,也沒有鬼來托夢。”
“那如何確定有人走出去?”
“你見過。”小老頭笑道。“其中一個還是你親自處決。”
娘子山上的子金!他想起了那張臉上鑲嵌著一雙無比堅定的眼睛。“另一個呢?”猶留不記得還有第二個人。
“讓他自己告訴你吧。”
“你認識的?”他實在想不起來,小老頭每次從長屏進城輪休,還去過什么地方見過什么人。“在城堡里,你還認識其他人?”
“我又不是竹鬼,為什么不能多認識幾個人。再說老子人品如鋼劍忠誠,有幾個狐朋狗友吹吹牛,還能是稀奇事?”
在城堡里,除了地隰云溪喬擇,私生子只有小老頭一個朋友。廚娘當他是個孩子,李采辦更簡單,純粹礙于私生子的姓氏。照面幾次的馬夫若是碰巧遇到,都遠遠避開,好省去行禮。瘦子和胖子算嗎?他不確定,畢竟從來沒有問過胖瘦兩人的意見。
“當真沒救了嗎?”逗留在嘴里的話,他終于問出口。
小老頭攤開雙手,勸他道:“生死,不是人族特有的,竹海的他們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這是天地之間所有的一切必須要面對的災難,你不是諸神,不能賜予他一條性命。盡人事聽天命,你無需自責。”
“所以他才想長生不老?”他倏然明白鶴長老的虔誠。“究竟是什么讓他舍不得死呢?”
“活著都有滋味。只要還有一口氣,誰不想拼命活著呢?”小老頭突然感慨起來,“如果苦修真能換下皮囊,得到長生不老,我想我也可以試試。再苦還能比長屏苦嗎?”
“活著是為了痛痛快快活著,如果行尸走肉,那長生不老有何意義?”黑斗篷并不贊成小老頭的觀點。“雞鴨鵝都活著,讓人去做雞鴨鵝,人愿意嗎?”
噗哧一笑,猶留把酒囊丟回小老頭的懷里,道:“怎么樣?作為經驗老者被城里人懟的感覺如何?”轉頭又對黑斗篷說,“你能這么想,我甚是欣慰。人生苦短,最好不過隨心所欲。”
“值得了。”小老頭站了起來,哽咽道:“你們眼里有光,暗夜鋼軍再辛苦都值得。”
“主人?”蹲在小士兵身邊的阿毛喊道。
他走了過去,低頭一看,這張臉分明就是竹鬼的相貌。猶留有種詭異的感覺,小士兵的身體就像是專門為鬼愁量身打造的專用皮囊。
“鬼愁怎么了?”他決定從這一刻開始叫小士兵鬼愁,這張臉已經被鬼息所巴掌,早已沒有了小士兵。
“死了。”
看著皮囊像茄子一樣蔫了,“黑斗篷?”他喊道。
黑斗篷飛撲過來,也不知道如何下手,皺眉道:“公子,這皮囊本就是一句尸體,現在自然還是一具尸體。先前應該是有鬼愁支撐起了皮囊,現在鬼愁都奄奄一息了,皮囊自然就這樣毫無生機了。”
“當真沒有辦法了嗎?”他呢喃道,“鬼愁一定還有很多話想借著小士兵的口告訴我。”
“難得啊,竹鬼也是大嘴巴。”小老頭搖頭。“可惜老子是伙夫,不是巫醫族,不會叫魂。”
叫魂!“我見過巫醫族叫魂。”他站了起來,伸出雙手,憑借模糊的記憶模仿巫醫族叫魂。
嚇得其他三人立即往后撤,然后皆用看瘋子的眼神懷疑并嫌棄他,小老頭尤甚。
“主人,你試試可以用血封他在皮囊里。如此一來,剩余的竹息就不會潰散。只是,從今以后,他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了。”阿毛大概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接著補充道,“我聽老人說過,血誓印能封息,就如舊誓約。”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那是什么意思?”他實在想不出這樣的組合。
小老頭走了過來,伸手臂環在他肩膀上,耐心道:“阿毛的意思是說,他以后,他沒有以后了。無論是人還是竹鬼,都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以后。譬如死了應該如何,可能會如何。而他往后若是死了,沒人知道是什么德性。”
“這也算太慘啊。”黑斗篷的疑惑和他一樣。
“他將囚禁在非人非鬼的世界里,生命形式單一,直至消亡。”小老頭見他們滿臉困惑,繼續介紹道,“比如雞鴨鵝永遠是雞鴨鵝,再努力還是雞鴨鵝。任憑今生多努力,也無法在下一世得到回報。還不夠慘嗎?”
“那也比現在死翹翹要好。”他脫口而出。
“對,現在都沒有了,還想個屁未來。”黑斗篷是個極其務實之人。
死馬當活馬醫!阿毛的話,盡管他半信半疑,但眼下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可以應急。抽出匕首,張開手掌,他往手心里一劃,新鮮涌出.手掌向下,直往小士兵嘴里流去。
“主人,請向諸神起誓。”阿毛催促。
“想不到小小侍衛,還懂這些。”黑斗篷詫異無比。
“家父曾經是巫師。”阿毛毫不隱瞞過去。
“諸神見證,今日以血成誓,我許你與我同生。”猶留向野林諸神,萬物生息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