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時，靜澤官道，蜿蜒向和武。

遠方黑暗深處，隱約可見塔樓的篝火，像極了碼頭為船夫留下的最后一盞歸家燈。直覺悠遠時，前方驟然傳來一陣大笑聲，像是在慶祝勝利。

“前面有部落？”猶留按住腰間的長劍。

“沒有啊。”武定山笑了起來，“堂堂博赫四子，不會是怕黑吧？老林里什么都有，也許貓著什么吃人的怪物吧。”

數(shù)不清的黑影忽閃卻不聞其聲，猶如鬼魅出沒。

“只要長了眼睛的怪物都喜歡細皮嫩肉，有在你一旁，我怕什么。”話雖如此，他卻不得不仔細分辨。

在陰城，夜間能聽到的聲音以狼嗥為多。也許也有其他熱愛黑暗的活物，只是都藏匿在狼嗥之下，沒有被他所熟悉。

螢光下漂亮的臉蛋布滿震驚和詫異。“這是魑魂，陰城沒有嗎？”沒有等他回答，武定山立即一頓介紹。

魑魂？原來是那個長有一張貓臉，威武中皮囊下有幾分傻相，兇狠中帶著萌意的夜鷹。在城堡的公塔樓上，他見過幾回，卻沒有聽過其叫喚，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種叫聲。

“人肉不在它的餐桌上。”松了一口氣，他的右手離開了劍柄。

經(jīng)過前面的一戰(zhàn)，體力已經(jīng)有所下降，陰寒逐漸在冰凍四肢里的熱血，若是再來一群吃人的東西，那是不敢想象的災難。幸虧云溪用光了閑暇時間來欺負他，兩年多的時間里，欺負都變成了訓練。若不是如此，此時此刻，他已然血肉模糊，分散在草叢里，這里一塊那里一塊。

“餓極了，肉就是肉，肉也只是肉，管他什么肉。”武定山說。

“你可以放心了，它們喜歡老鼠，對人沒有興趣。”他祈禱道。比起群狼，廚娘厭惡的報喪鳥也變得可愛起來。

“別小看了它們，黑暗里除了它們出沒，還有其他。”

“天下最可怕的是人心，武家最毒的心眼，正與我并肩而行。”

“大哥要是聽到你這話，豈不是要傷心而亡。畢竟，從小到大，大哥都以心狠手辣為傲，城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你們父子真是瘋子！”

“我的美貌不足以掩蓋我的智慧嗎？”武定山有些失望。

明日啟程前往長屏，是否能滿宅而歸？“既然如此，你要如何滿足長屏急需？”他開始擔心武定山在和武的實際地位。畢竟是第二子，按規(guī)矩，老城主年邁，眼下和武大小事情應是武天意逐漸接手。若是武天意不認賬，刻意阻撓，武家二公子還能兌現(xiàn)承諾嗎？

“本公子看起來，像是個吹牛的小人嗎？”

修云是他所見過的比女人還要妖媚幾分的男人，武定山的漂亮更傾向于稚氣無辜，宛若是一顆未蒙塵埃，晶瑩剔透的珍寶。

“老奶媽說漂亮的女人不可靠，漂亮的男人更不可信。”陰寒啃食的野林不應該生有這樣精致的男人。他不得不佩服武定山，長了這樣一張臉，還能活到今時今日。不知是武定山頑強還是武天意善良？

“你對我沒信心？”武定山問。

“無憑無據(jù)。我憑什么對你有信心？”他實話實說。

“看來我在博赫城里的名聲不怎么好。”

“我倒是收過幾次武天意的節(jié)禮，談不上新鮮，但足以見誠意。若是有天和武的鴿子告訴城堡里的各位大人，武家二公子為奪鐵座，殺父殺兄，想來只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壞消息。誰會相信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武天意會撒謊呢？”

聽聞此言，漂亮臉上依舊天真，未見憤怒。“你是提醒我要諂媚權(quán)貴？”武定山告訴他心中所想，“我的確對鐵座勢在必得，卻對搶奪七子七族的寶座毫無興趣，包括博赫家的青銅座。”

“但愿武天意也這么想。”

“你知道？”武定山終于表現(xiàn)出詫異，卻也一閃而過。“都說私生子是個廢物，看來那些人真的老了。也難怪，野林在七子七族的管轄下，已經(jīng)平靜了太久。”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當真毫無想法？”

“七子七族的寶座并不是爭奪而來，乃是諸神所指定。其中原因凡夫俗子自然窺視不得，我有自知之明，絕對不會站在諸神的對立面。你呢，你想要當首領(lǐng)嗎？”

沒想到武定山會突如其來這么一問，猶留佇立原地，有過短暫的猶豫。“不知道。”待陰城里的一切塵埃落地，重返陳家之際，他實在不忍弟弟再去長屏吃盡苦頭。可陳家的長屏還是要有人去守。

晝伏夜出的魑魂，在官道旁的樹上覓食。距離他們最近的那只不費力量就抓住一只碩大的老鼠，正美美地飽餐一頓，渾然不理睬官道上的推心置腹。

魑魂的名字諸多，在七子七族的各個領(lǐng)地上都有不同的叫法，在陰城里又名報喪鳥，和烏鴉一般令人生惡。此鳥長相古怪，兩眼又大又圓，炯炯發(fā)光，使人感到驚恐。在黑夜中的叫聲像鬼魂一樣陰森凄涼，使人更覺恐屬怖，故而人人厭惡。

“當真對首領(lǐng)毫無興趣......”

武定山像只兔子一樣跟隨在左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猶留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能說會道的公子哥，這與先前議事廳里那囂張跋扈的武家二公子簡直判若兩人。或許霧氣有毒，影響了人的性情。常聽小老頭提起野林各種奇奇怪怪的霧障，有些甚至能吃人。

“閉嘴，否則我讓你永遠開不了口。”他揮劍，用劍尖抵著漂亮臉蛋下滾動的喉結(jié)。

“我要死了，長屏的兵械也就斷了，你的小老頭也要餓死。你是個聰明的人，定不會沖動行事。”武定山用手指主檔笑臉迎人。“你好不容易才救了我，總不會希望我在回城的路上再出意外吧。”

血紅的娃娃臉上洋溢著劫后余生的歡喜，令人無法適應，猶留被迫佇立。側(cè)耳一聽，他立即確定左側(cè)不遠處有潺潺流水聲，便逃難似的轉(zhuǎn)身往雜木林走去。

“博赫四公子的心眼沒這么小吧？”武定山在背后喊了起來。

徑直尋覓水聲，百來步便看見一股清泉，咕咕直冒，完全不懼怕霜氣。行至此地，狼血已成霜，緊緊著附在臉上，將每個毛孔都堵得嚴嚴實實。

漠視身后的鬼叫聲，他踩上被泉水磨平的烏青色石塊，脫掉羊皮手套塞入懷里，蹲身彎腰洗臉。

冷冽的泉水立即將臉上的血霜和徹夜未眠的疲倦刮擦而下，落盡水里，直流而下。等皮膚透過氣來，冰寒立即如老奶奶手中細細的長針戳入皮肉，直達每一寸骨頭。

等他漱掉喉嚨里的腥味，身后已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正百米沖刺般朝他跑來，驚醒了沉睡的活物。

四下的呼吸聲，越來越繁雜，他再度警惕四周黑暗。野林的領(lǐng)地自古以來分明，人族闖入其他族類的地界，形同竹鬼侵略七族。

“博赫四公子，荒郊野外，貿(mào)然闖入雜木林里，這簡直就是愚蠢至極。”武定山指著他，氣得直發(fā)抖。“而你你竟然把我丟在外頭。”

“群狼你都不怕，難道怕野貓野狗？”他站起來，走向武定山，手指朝身后的泉眼一指，“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我想和武城里沒人能認出你來。”

聽完這話，武定山立即從懷里掏出了一面小鏡子，借著螢光石的光，照出了一張駭人的臉，嚇得他自己直踉蹌后退。“這是誰啊！”

“手腳麻利點。你有時間可浪費，我還得趕回長屏。”他不得不催促，長屏的的古鐘一直在發(fā)出警語，可惜他無法解讀。

已心急如焚，卻只能按奈沖動，老老實實和武定山回到和武，這種被動令他難忍。但是，兩手空空回去，他能幫上什么忙？暗夜鋼軍最需要的不是一個私生子的滿腔熱血，而是實實在在的補給。

漫漫長夜，悠悠長屏，只有暗夜鋼軍永不退。思及于此，胸口下的心臟立即熱了起來，蔓延至四肢，仿佛泡在溫泉中。

“武天意不會浪費時間聽你啰嗦長屏的故事。”武定山冷得聲顫。“你最好祈禱我活著，只有我才能在最快的時間里給你最多的物資。要不然，你們就繼續(xù)在議事廳里討論吧。”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直覺，畢竟這個武定山怎么看都像個麻煩。可此人偏偏是武家二公子，只要武定山點頭，長屏的暗夜鋼軍就不愁軍需糧餉。

“如果云溪公子不同意你來救我，你就不來了嗎？”

仰望天穹，暗淡無光，正如他的心情。“我會來。”話落，哈出的氣灰蒙蒙，猶留覺得這就是自己運氣的顏色。

“誰會不喜歡我這張臉呢？”

“你快點，小老頭還在長屏當伙夫。”

武定山終于站起身來，“誒，那個小老頭是誰？”說罷，便甩去水漬，接著不斷搓揉雙手，最后鉆進了手套里。

長屏的泉水比這里更甚！“我的朋友。”小老頭堅持住，他只好要緊牙關(guān)，命令自己冷靜。

“又不是我的朋友。”

“你最好祈禱沒有第三次。”

“說吧，你想要什么？”武定山問。

博赫長屏段上有多少暗夜鋼軍的兄弟！陳家的長屏段上也是如此。若是博赫段上的物資富裕些，指不定在碰見陳家士兵時，興許還能救個急。

“劍、馬、鍋、御寒衣服和糧食，還有鹽巴，越多越好。”他還在思索有沒有什么急需品忘了說。

“私生子有點貪心。”

“人死了，什么都沒有了。”

“那你留下當寵物，我就學牛扒皮發(fā)發(fā)慈悲心腸。”

“你最好一輩子別出門。”

“你和那個野人倒是有幾分想象，毫無幽默感。”武定山意興闌珊。“除了這些，還有嗎？”

到底還有什么呢？長屏還缺什么？走前真應該問問云溪，未來的首領(lǐng)對長屏了若指掌。“我再想想，想到了告訴你。”從未去過長屏，他直撓腦袋，也無法憑空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