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與詩
- 詞語的鹽(吉狄馬加文集)
- 吉狄馬加
- 2852字
- 2021-05-08 10:19:22
我生于1961年6月23日。出生地是現在涼山彝族自治州的昭覺縣。按照彝人父子連名的習慣,我的全名應為:吉狄·略且·馬加拉格。
我的父系屬于涼山彝人的古侯部落。我的母系屬于涼山彝人的曲涅部落。這是兩支充滿了傳奇色彩的部落。他們在歷史上曾兩次渡過金沙江,遷徙游牧到涼山這塊土地上。在漫長而悠久的生命歲月中,彝人創造了屬于自己的最獨特的文化:火文化以及紅、黃、黑原始三色文化。據我父系古侯部落的家譜記載,我們的祖先第二次進入大涼山至今已有近兩千年的歷史了。
彝人的族源讓人感到神秘莫測,史學界和人類學界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土著說,有外來說,有氐羌說,有南來說,等等。我看最有趣的還是我們民族自己的神話傳說吧,它用樸實而充滿了幻想的語言告訴世界:我們是鷹之子,是創世英雄神人支格阿魯的后代。
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喜歡詩的,同時也說不清那種被稱作詩的東西,從什么時候起就像母親的乳汁一般哺育著我。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彝人,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詩的民族吧。敘述古代傳說的有英雄史詩,結婚嫁女的有哭嫁詩,男女幽會的有愛情詩,超度亡靈的有送魂詩。詩可以說是比比皆是,伸手可得。那些民間歌手(詩人)心靈的激情,就像奔涌的金沙江水一瀉千里,一發不可收。難怪在彝族人特有的一種詩歌形式克智中,曾有人這樣唱道:
我的詩和歌,像牛毛那樣多,唱了三百六十五天啊,才唱完一只牛耳朵。
對詩的這種與生俱來的感受,我想就是瑞士近代極富獨創性的理論家C.G.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吧。在彝族人的觀念和心理深層結構中,對火、色彩、太陽、萬物都包含著一種原始的宗教情緒。這是一種神秘的召喚,它使我們的每一首詩和歌都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并具備一種誘人的靈性。在我的記憶中,我很早便熟悉我們民族所特有的各種詩歌形式。我被英雄史詩《勒俄特依》中英雄支格阿魯的信念深深地打動;我被抒情長詩《呷瑪阿妞》《我的幺表妹》的優美語言所折服。當然更使我百讀不厭的是敘事長詩《媽媽的女兒》,它生動的人物刻畫和技巧,使我不得不驚嘆!可以這樣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彝族的歌謠和口頭文學的搖籃里度過的。那里有我無數的夢想和美麗的回憶。我承認是這塊彝語叫古洪木底的神奇土地養育了我,是這塊有歌、有巫術、有魔幻、夢與現實相交融的土地給了我創作的源泉和靈感。
還應該指出的是,我除了受到彝族傳統文學的熏陶外,從讀小學就開始學習和接受漢文化。我曾經把自己比喻成幾條河流交匯處的一塊碼石。在我的身上有彝文化的基因,有漢文化的標記,還有其他外來文化的影子。如果說對我進行文學啟蒙的是本民族的民間口頭文學的話,那么使我真正認識到什么是作家、書面文學的卻是漢文化。
記得我在讀中學時,有一位姓張的漢族老師教我們語文,聽說他年輕時喜愛作文寫詩,還發表過一些。我格外崇敬他。只要有空閑時間,我就到他家去聽他講文學和書法,因為他還能寫一手難得的好字。你知道那是一個文化禁錮的年代,他的家便是我一個最溫暖的去處。有一天,我們談得很晚,我臨走時他還再三叮囑我要多讀書,并從自己的書柜中取出兩本要我拿去看,一本是杜甫的詩,另一本是李白的詩。雖然那時我的漢語理解能力還不高,但這兩本書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歡樂和安慰。這說明人就是生活在十分艱難和不幸的環境中,他也會去尋找和渴望哪怕一點點精神生活啊。但愿這一切再不要重演。也在這個時候,我接觸到了中國現代的新詩集,那就是郭沫若的《女神》。這是我父親在文化館工作的一位熟人,冒險從早已被封的圖書館中悄悄借出的。當我讀完,我被郭老那種積極的浪漫主義精神、那種磅礴的愛國主義激情震撼了。我讀了一遍又一遍。
我最早讀到的外國詩集,是一本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布朗寧夫人十四行詩集》。我認為這是一本我們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最為真摯感人的愛情詩。同時,在這個時期,我還讀到了普希金的零星詩作,當時最使我感動和愛不釋手的是一首題目叫《致西伯利亞的囚徒》的詩。
我開始練筆寫詩是讀高中的時候。當然大都是幼稚可笑之作。
我將詩寫在筆記本上,拿給一位姓劉的漢族同桌看,千幸萬幸,他還真的欣賞起來,這算是我的第一位讀者吧。
我真正開始進行文學創作,是1978年考入西南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本科專業之后的事。當時“四人幫”已經垮臺兩年,是我們國家百廢待興的一個轉折時期。我除了完成必修的功課外,開始大量地讀書。文學理論、小說、民族學、人類學、哲學等,只要是我能借閱到的好書我都讀。我像一個正在擺脫饑餓的人,在那書的海洋中瘋狂地閱讀,拼命地吮吸。就詩歌來說,我在大學四年的學習時間里,幾乎閱讀了學院圖書館所藏的這些中外詩人的全部作品,他們是:普希金、但丁、雨果、拜倫、海涅、莎士比亞、雪萊、濟慈、彭斯、歌德、席勒、艾青、馬雅可夫斯基、聞一多、洛爾加、戴望舒、朗費羅等。
我最早正式發表的詩是《星星》詩刊上的組詩《童年的夢》。這要感謝老詩人白航,他當時是《星星》詩刊的主編。我后來步入詩壇與他的關心和扶持是分不開的。我對這位誠實善良的文學前輩,懷有深厚的感激之情。
1982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涼山文學》從事編輯工作。在編輯工作之余,我創作了大量的表現彝族精神世界的詩歌。組詩《自畫像及其他》獲全國第二屆民族文學詩歌一等獎。1985年我的第一本處女詩集《初戀的歌》出版,1987年該詩集獲中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1989年詩集《一個彝人的夢想》在北京出版。
我在創作上追求鮮明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統一。我相信任何一個優秀的詩人,他首先應該屬于他的民族,屬于他所生長的土地,當然同時他也屬于這個世界。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也不會存在不包含個性和民族性的所謂世界性、人類性,我們所說的人類性是以某個具體民族的存在為前提的。我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有良知的詩人應該時刻關注人類的命運,只要我們有愛、憐憫、同情之心,那么我們的作品就會被世上一切熱愛生命和熱愛土地的人們所理解與接受。
我在創作上主張縱的繼承和橫的移植。因為藝術手法并無族門和國界。可能是一種文化心理基本同構的原因吧,這幾年我潛心研究大量拉丁美洲和非洲作家詩人的作品。在這些燦爛的星辰中,我最喜愛的有:智利的米斯特拉爾、巴勃羅·聶魯達,危地馬拉的阿斯圖里亞斯,墨西哥的奧克塔維奧·帕斯,塞內加爾的桑戈爾,尼日利亞的索因卡,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美國的惠特曼、蘭斯頓·休斯,古巴的尼古拉斯·紀廉,阿根廷的博爾赫斯,秘魯的巴列霍等。是這些世界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優秀詩人,給了我新的啟迪,他們讓我重新思考自己民族的文化價值,認識到繼承民族文化傳統對民族文學創作的重要性。我現在所處的地域,是一個傳統思想觀念與現代思想觀念、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相沖突并發生激烈碰撞的地方,我相信在這巨大的反差中,我們民族的心靈將經歷從未有過的陣痛和嬗變,同時它也將為我們創作出具有震撼性的文學作品提供空前的可能性。
我今年剛滿二十八歲,尚屬于正在成長的文學新人。對我來說,文學的道路還十分艱辛而漫長。但是請相信,我會執著地追求下去,我要用我全部的愛和情去歌唱我的民族,歌唱生我養我的祖國,歌唱全世界一切進步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