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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幻影

  • 白色之城
  • 葛芳
  • 9365字
  • 2021-05-08 16:12:41

春天的時候,世界總是分外遼闊。

來來往往的人,在窗前走過。秀玲攪動著一杯拿鐵咖啡,覺得自己是在巴黎街頭,看著窗外時尚的男男女女。這是她想要的氣候,瓦藍的天空,有幾朵白云,柵欄外伸展著三兩枝玫瑰。她淺啜幾口,唇上沾了些泡沫,她學著影片中的女主角輕嘆了一聲,看一下手表,糟糕!快到下午一點了,她匆忙結賬,一路狂奔回工作地。

“他疲憊不堪,內心也充滿了渴望,渴望邪惡,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靜,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著邪惡和酒精。”一路跑,一路她還在想。

她的姐姐秀美眉毛擰成疙瘩,擺了擺手,意思是趕緊吧!“客人已經來了,在淋浴。”秀美小聲埋怨,“怎么這么晚?被沈姐知道了肯定把你辭掉!”

哎,來來往往的人瞬間又變成幻影了,秀玲下意識抗拒這個逼仄的空間,雖然裝修格調算是高雅,留聲機里還緩緩播放輕柔的音樂,但這些都是為客人準備的。她在這二十平方米里完全是伺候別人的用人,是垂手而立無足輕重的物品。對,物品!她向姐姐表示過不滿,秀美挑了挑眉毛,告訴她:“你的感覺太奇怪,服務行業的人就是這樣!讓客人開心,我們才能有高額收入。”

秀玲嘟囔著嘴,幸虧這空間里只有她和姐姐長期相處。她倆長得很像,鵝蛋形的臉,高鼻梁,只不過姐姐秀美老于世故懂得圓滑了,她還是懵懂著愛天馬行空幻想。

客人出來了,是劉姐。劉姐要做的項目很多,背、胸、子宮、卵巢保養,前后兩個小時。劉姐趴著,她的身體虛胖,變形很厲害。秀玲用涂滿精油的手伏在她身上使力時,覺得是和一只蟾蜍在打交道。因為是剖腹產,劉姐腰間贅肉特多,秀玲必須使出十二分的力氣來幫助她疏通帶脈。

劉姐唧唧哼了幾聲,秀玲假裝沒聽見。音樂滑向如泣如訴的《琵琶怨》。她的手滑向肚臍眼、下腹周圍的時候,天哪,黏稠的液體似乎在流淌出來——秀玲的雞皮疙瘩冒出來,她必須努力克制住厭惡感。她想到那個男人。

“他疲憊不堪,內心也充滿了渴望,渴望邪惡,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靜,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著邪惡和酒精。”

男人是個畫家,是在巴黎街頭跌跌撞撞的莫迪利亞尼。秀玲怎么會認識他?對,她認識他,崇拜他,他早已作古,他在屏幕鏡頭里,“在那里,安慰我,在我空蕩蕩的日子里”。秀玲一邊看一邊哭得心里有絞痛感,她迷戀藝術,喜歡一切美得有召喚力的東西。一個無聊的雨后,她通過手機使用流量看畫家莫迪利亞尼的傳記電影。秀美出門了,秀玲在寫字樓高處望見遠方迷蒙一片,她嚇了一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有才華卻悲情的男人?

劉姐被她折騰累了,輕微打著呼嚕。秀玲放松下來,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劉姐,黃褐斑布滿了她的臉頰,胸部也下垂得厲害,聽秀美說,她是個公務員,應該是科室主任。秀玲不清楚什么叫科室主任,但她知道是坐辦公室的老女人,更年期,子宮也在慢慢萎縮,有啥稀奇的?一輩子坐一個辦公室,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囚禁在二十平方米的斗室百無聊賴呢?但秀美又告訴秀玲,公務員很吃香,是朝南坐的人,享福之人。

就是那天中午,秀玲纏著秀美,給她一個小時的時間外出,她太渴望了——精致的嘴唇有點開裂,她一直在用唇膏,涂過唇膏的嘴唇在刺眼的日光下閃著光。秀美忽然間明白了,笑呵呵地打了她幾下屁股。

劉姐走了。秀玲立馬把留聲機里的音樂關掉,頭腦像無人的街道空空如也。她很懊喪,日光下巴黎的幻影被劉姐白花花的肉身沖刷得蕩然無存,劉姐是個不喜歡多話的人,身上有很奇怪的一種養尊處優和自閉。春天的風在高樓上徘徊,秀玲掀開窗簾,忍不住嗷嗚了幾聲,搖曳的錯亂感紛至沓來,她想莫迪利亞尼一定不會畫這樣缺乏生動感而臃腫的身體。

莫迪利亞尼畫妓女,畫風情萬種的妓女,側躺,眼神飄忽,好像這個世界都在曖昧中搖擺不定,碰撞的喧囂聲一波一波來,莫迪利亞尼畫筆下的裸女雙眸似深潭。

秀玲有個顧客叫小莫,比她大三四歲的樣子。她討厭秀玲叫她莫姐,說:“莫姐莫姐都把人叫老了,不許叫。”“好吧,叫小莫。”小莫的乳房像鴿蛋,輕輕巧巧,很漂亮,但她覺得還不夠翹挺,每個月花一萬元錢來進行保養護理——她的皮膚有馨香味,是甜的。

秀玲的手太過敏感了,一碰觸就有各種意象涌來,辛辣的皮膚、干燥的皮膚、黏稠的皮膚、鹽咸味的皮膚、透明的皮膚——她一一辨識,并縱橫四海。

小莫的肌膚就是絲綢,冰肌玉骨,可以這樣比喻,秀玲的手幾乎是愛戀似的在一片絲綢上獨舞,鳥兒散落的羽毛掉在綢布上,閃著光澤的綠油油的葉片掉在綢布上,還有花瓣、蒲公英的茸毛……秀玲想,如果她是男人,也會愛上這樣的身體,簡直是無可挑剔。

小莫說她男朋友在北京讀研究生,等他一畢業就結婚。

秀玲沒有談過男朋友。十八歲的時候她從河南山溝溝里出來,輾轉南下,在蘇州美容美體店開始學手藝,是姐姐秀美領她入門的,秀美說,技術學在手,走到哪里都不吃虧。果不其然,這個行業發展很火爆,偶然有一天,她們姐妹倆被沈姐以高薪招聘到高檔私密會所,這兒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不需要她們喋喋不休推銷產品,來的基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社會高端人士。

秀玲不會主動和客人聊,這是現在新行規,沈姐特別交代,客人是來放松找寧謐感的,萬萬不可造次。但也有客人是話癆,反過來央求秀玲和她們聊,秀玲只能遵從。秀玲和小莫之間,是自然而然搭上話的,小莫像一扇窗,把河谷、山川、溪流、白云層層妙境展現。秀玲對小莫毫不吝嗇表示了欽敬之情,她喜歡聞小莫身上的甜香,喜歡聽她喃喃鼻息,喜歡她分享青草一般男友的消息。

秀玲還沒有機會談戀愛。

她暫且把小莫的男友當作思念的對象,或者把莫迪利亞尼“年輕、強壯、英俊的羅馬式頭顱,純凈的笑容,讓人無法側目——”的肖像作為自己浮想聯翩的內容。當然,這兩者之間小莫男友更有現實性。第一,她見過他照片,知道他在北京,他的女朋友小莫把他當成寶,不曬一下不足以撫慰內心的驕傲。第二,小莫的身體是她最熟悉的,也一定是他最熟悉的,某種程度上他們共同觸摸擁有這身體,這種感覺微妙奇特,是無法用常理來闡釋的。

秀玲一直有小小的疑惑,小莫每個月花一萬的巨資來護理胸部,有無必要?或者說她錢多得撐得慌?富二代嗎?小莫沒有透露這方面的信息,秀玲絕對不能旁敲側擊過問。嗯,她揉捏著小莫珍珠一樣色澤的乳房時,有飄飄悠悠上升的飛翔質感,對,長了翅膀,扶搖直上。花香,草暖,遠處叮叮當當,歌聲從海洋上吹來。秀玲有些羞澀,她還是忍不住大膽揣度了小莫與男友歡愛的場景,嫩綠的青草蓬勃滋長著,海洋的氣息帶著一些淡淡的腥味,小莫的裸體從水上浮出,她猛地揪住一把水草擋住下身——

下午又有三個客人,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秀玲雙手已經酸軟無力。趁著夜色中還有一點花的香味,她又溜到咖啡館,一天兩杯咖啡,遠遠超過了一天的生活支出,秀玲不管,想偶爾任性下也是可以的。

窗外是一種夢幻色彩,咖啡椅上的遮陽傘收攏起來了,粉紫色在風里搖曳,像一朵朵倒垂的喇叭花。不遠處科文中心建筑物燈帶呈漸變色彩,湖藍、靛藍、蓼藍、絳紫。

秀玲用手機下載了莫迪利亞尼的幾幅油畫,一幅是穿著衣服的——她曉得畫的是他老婆珍妮,黑衣女子頭發高高綰起,眼神夢幻般哀怨著。櫻桃小嘴嘟著,寬大的裙子覆蓋住有孕的身體,雙手交纏倚靠著椅子,整個人坐著。她身上有一種溫順美,還有一種對現實的無奈感。

秀玲挺心疼這畫家的,真的。可惡的利欲熏心的藝術商人,抓住他酗酒墮落的習性,把他和一位模特、幾瓶酒鎖在一起以促他多產。

“他疲憊不堪,內心也充滿了渴望,渴望邪惡,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靜,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著邪惡和酒精。”

如果不是過早輟學,秀玲想,她可能會去考美術學院,和小莫男朋友一樣,捧著書本一清如水,整個世界只有讀書畫畫。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有這方面稟賦,隨便簡筆勾勒一下,一只雞,一條狗,一棵樹,一排挨擠在一起的房屋,都形神兼備地出現在白紙上。

只是山里太窮了——娘說:“你再讀下去也沒有意義,和你姐一起打工,我們也放心,去吧。”——故鄉低矮的石頭墻上,點綴著些雛菊樣的白色小花,她繞著走了兩圈,揮揮手告別了。

她在秀美的身體上開始了技術活訓練。秀美的身體和她自己的身體一樣有親近感,她按它、揉它、擠它、捏它,甚至撓癢癢,簡直就是在玩游戲,姐妹倆笑得岔氣。可真正要碰觸別人身體了,她拘謹得手足無措。那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水井,還是一片廣袤的荒野?是風中搖曳的百合花,還是有著劇毒的罌粟?她哆嗦著不知道如何跨出第一步,秀美強按住她的手,向前推動,秀玲深呼吸一口,權當是給秀美在操作。有一次一個客人背部滿是黑沉沉的色素,她嚇一跳,想抗拒這活,怕被傳染,客人壓低嗓門說:“不礙事——你只管做。”秀玲硬著頭皮提心吊膽干完了事情。

身體是個容器!身體是個謎哦!你永遠猜不透,它曾經裝過什么!

秀玲窩在沙發里,頸椎處微微疼痛。干這行當的一直低頭用力使勁,頸椎不出毛病才怪呢!她悵然若失瞧著窗外,那一攏絳紫色又瞬間演變成曖昧的粉紅色,世界上的萬物啊,總是在千變萬化著,她盯著走過的行人,有些異想天開,多么希望有一個帥氣英挺的男孩走來,然后她大笑,蹦跳到他面前,拼命晃動雙手說——你好!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紙巾在她手上揉搓成麻花。她知道自己很可笑,但又何妨呢?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欲望和失望,包括秀美。她叫了杯黑啤,索性讓自己混沌到底,她要學著社會上層人士,假裝在巴黎的塞納河畔,來一場風花雪月。

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黃褐斑像張開雙翅的蝙蝠鋪滿了她的臉頰,嗯,而且是居住在澳大利亞的眼鏡狐蝠。有一次她在《探索與發現》頻道被狐蝠丑陋的外形所吸引。

不用說那是劉姐。劉姐的黃褐斑頑固不化,做了好幾個療程都沒有太多效果,但她還是違心地說著:“劉姐,斑的顏色淡了很多,放心。”劉姐和一個男子并排走在一起,應該是她先生吧,男子狀態顯然還不錯,高昂著頭,抬腳走步健碩有力。秀玲的直覺是,他們好不相配啊,一個在過度衰老,全身透著更年期的臃腫與茫然,一個仍是力比多旺盛。秀玲快速得出答案,他們在性生活方面一定不和諧。劉姐咂了咂嘴,她穿著一件褐色風衣,腳上一雙運動鞋,一團褐色就這樣拂過——秀玲明白了,他們居住在附近,晚間慢跑運動到這兒。

雨點子下得太放肆了。

秀玲的惶惑感越來越強,她好像看到莫迪利亞尼穿過塞納河畔失魂落魄坐在樹下抽煙。那是1917年的冬日,一家巴黎小畫廊的玻璃櫥窗顯露出一幅裸體女子作品,畫中女子曲線嫵媚、神色妖嬈,引來了不少圍觀群眾。而畫廊邊便是當地警局,面對如此大尺度的作品,警方勒令畫廊關閉展覽。莫迪利亞尼生前唯一一次作品展覽因為“色情”被關閉。

莫迪利亞尼的眼神,是飄忽不定的。他借酒精麻木自己,糟糕的生活,世界了無生趣——只有珍妮死心塌地跟著他,她臉頰緋紅,眼瞼下垂,可能因為愛情的滋潤,畫面上的她好似在仙境中升騰。

秀玲怎么看,怎么覺得裸女和現實中的小莫相似。小莫無意中泄露過一句話:“哈,做什么事都累!我就喜歡躺著。”躺著?側臥,正躺,趴著——還是?不曉得,秀玲咽了下口水,細密汗珠順著她秀發往下淌,她胡亂擦了一把。

不做事怎么賺錢啊?這是明擺著最淺顯的道理。莫迪利亞尼才華橫溢,辛苦了一生,卻是窮困潦倒,這是不公平的。秀玲捏著手機,眼睛睜得滾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已經這么坐了多久了,她徹底失眠了,她是在偷窺小莫,偷窺劉姐,偷窺來私密會所的每一個客人。她們帶著虛偽的面具,卻把最真實的身體袒露在她面前,她不知所措,好像她就是上帝,或者是調皮的孩子,趁她們一不小心把窗戶啊門啊洞口啊,全都打開了。那里光線亮堂堂的,女人們赤身裸體,毫無遮掩。

秀玲想把小莫身體畫下來。她沒有機會上美院,但可以自學,炭筆、水彩、油畫棒、丙烯顏料她都購置了些。達·芬奇、凡·高、莫奈、畢加索,她也臨摹過一些世界名畫,嘿,有些時候真是無師自通,她最崇拜的當然還是莫迪利亞尼,他對女人身體的繪畫處理是與眾不同的:理想化的形體起伏有致,涌動著柔和舒緩的曲線,胸部豐滿,纖腰肥臀,呼之欲出。

有一次她趁小莫睡著的時候,屏住呼吸偷拍了她的裸照——秀美不在,只有她一個人,她知道這樣做是違反職業道德的,某種程度上講是犯罪,可小莫鼾聲如山間的羊群咩咩叫喚,她睡姿太正,缺少側臥的靈動性,但也已經很誘人了,秀玲滿臉通紅,雙眉緊蹙,慌不迭舉起手機按了幾下,幸好,神不知鬼不覺。

那晚,她眼睛閃閃發光,像是發了燒似的,說話的聲音生澀而僵硬。

她太想把小莫身后的故事探個究竟。

“做什么事都累!我就喜歡躺著——”小莫是個話癆,但遇到有些內容她守口如瓶,她到底是什么職業?公司高管?一副傻白甜的樣子,誰信!富二代?不會,她漏過一點陷,說她男朋友是她父親的學生,那就意味著她來自一個普通的家庭。秀玲心想如果自己父母是教師,一定會支持自己完成學業,還會鼓勵自己繼續深造。自己根本不需要用盡全身力氣來做伺候人的活兒。

沈姐不允許秀玲姐妹倆加任何一個客人的微信,她很嚴肅強調過,這是客人隱私。所有客人預約時間都是和沈姐直接聯系。

越是這樣,秀玲的反彈性越強,她氣咻咻的,似乎這個世界在和她作對,把所有的通道都關上了。嗯,她想,如果有一天,我把小莫柔細妖嬈的身體發到網上,會怎么樣呢?哈哈,會天下大亂!當然這樣的惡作劇她不會隨隨便便做,除非腦子進水了。

可是,莫迪利亞尼徹底變成了一個醉醺醺的瘋子。天哪,有一次爛醉之后,一個人拽他的胳膊把他拽醒了。他想動卻動彈不得。當時已經天光大亮。幾個掃大街的在他頭上,放聲譏笑,那時他也大吃一驚,發現他的膝蓋正抵著他的下巴。他被人塞進了一個大垃圾桶。秀玲看到這兒,肺幾乎氣炸了。太屈辱!太可憐!太荒唐了!一個藝術家怎會被人捉弄到如此地步!

春天的風莫名其妙,總會讓一些人過敏。

劉姐說:“我最恨春天了,它讓我鼻炎發得更厲害了。”

劉姐很少說這種情緒性的話。她的臉不僅黑黃,而且腫了,花粉過敏在她身上表現得很過分。那天她有些蔫唧唧,少了很多盛氣凌人,她說:“小姑娘,你多大了,總在一個屋里埋頭枯坐實在是沒勁啊!”她的普通話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秀玲聽得懂,她輕盈作答:“謝謝劉姐關心,我二十歲。”

“喲!才二十——”劉姐遲疑的嗓音里有些惋惜,還有欲言又止的尷尬。

“沒事。我們老家窮,讀不起書,就早點出來學個手藝活。”秀玲倒也大方,三言兩語把自己交代出來。

“嗯。”劉姐的鼻音很重,但還是拖了一個聲調,過了幾分鐘,說:“小姑娘你挺好,干凈利索,但做這個行業也不是長久之計,趁現在年輕,還可以學點什么——”

秀玲揮舞著的手在空中停頓了兩秒鐘,繼續使勁按劉姐的帶脈。她沒有應聲。劉姐打了個哈欠,很蕭條負氣地說:“做女人,真沒意思的——”秀玲不說話,她不曉得如何接應。劉姐抬了抬眼皮說:“小姑娘,好好琢磨一下,不要再在這浪費青春。”

劉姐的話像一根針一剎那刺穿了秀玲這只輕盈的氣球。她頹敗沮喪落下雙手,好奇怪的老女人啊,要么不說話,一說話怎么就像尊佛想要點化超度他人呢。我不做這做啥呢?好歹我通過雙手賺錢,心安理得,沒有什么見不得人啊。

秀玲沉默了很久,劉姐瞇著眼。秀玲覺得她即使是菩薩,也是泥菩薩,岌岌可危了。不是嗎?她和丈夫之間,她完全是被閑置一邊,子宮可能萎縮得像長滿褶子的核桃了。她丈夫免不了會在外面尋花問柳的。

劉姐又出聲了,有一搭沒一搭,但好像步步為營,在試探秀玲。

“小姑娘,你有什么特長愛好?或者說感興趣的?”

“有什么特長?農村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天天看著大山繞著大山,哪像城里的娃兒周末上興趣班?”秀玲噘著嘴,肚皮里哼唧了半天沒說出來。

原本她討厭她黏黏糊糊蛤蟆一樣的皮膚,現在她討厭她冒出來的話,明擺著瞧不起人。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

秀玲又一次陷入沉默,她仿佛聽見有一只鬣狗在嘶鳴著,號叫著。曾經有次在山坳里行走時,她恐懼地發現一只鬣狗跟著她,布滿條紋,齜著牙,她嚇得魂都飛了,幸虧不遠處有一只腐爛的野兔——后來,她想明白了,鬣狗是聞著腐尸的味道而來,并非沖著她。她在劉姐的皮膚深處嗅到了隱隱約約的廉價沖鼻的香水味,不,或者說是屁味,是氨氣味。她很想吐,但強按住了這意念。她想,這樣會進一步冒犯了劉姐。

不消半小時,劉姐昏昏沉沉又睡去。

秀玲不妨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她已經憋了很久了,是的,她要做一個奇特荒唐但又合理的推斷,在她認識的有限的人中,來布局一下。劉姐貌似幸福,實則孤單空虛,她的丈夫早已出軌,找了年輕貌美的小三,小三不用上班賺錢,形體艷麗,她毫無羞恥地喚起他的欲望——她是小莫,每月花一萬塊錢來護胸,同時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有男朋友,男朋友在北京讀研究生,等她賺了足夠的錢,金蟬脫殼,溜得不見影蹤——更可悲好笑的是,劉姐和小莫在不同時間躺在同一張美容床上——是她秀玲彎著腰,向前探著身子,一上一下,使勁用力推動著她們的身體。

留聲機傳出的音樂詭異得讓秀玲的情感漲起,又落下。她大汗淋漓,上身全都濕透。劉姐醒來,還情不自禁地打哈欠。秀玲把劉姐的兩只手分開,她的十個手指按著她的十個手指,貼得那么使勁,指肚頂著指肚,仿佛那兒有十條河流,企圖交匯。

秀美說,她要回老家幾天準備訂婚。

秀玲訝異極了,問:“就咱過年回去你相親的那個男的?你才見了他一面!”

秀美白了她一眼,說:“有啥好驚奇的?他家條件不錯,父親是副鎮長,娘說晚回去了怕變卦。”

秀玲撇撇嘴,問:“你喜歡他嗎?”

“還行。”秀美看上去美滋滋的,“我們每天微信視頻的,相當于天天在一起,這不挺好?”

“嗯。”秀玲不說話了,過了半晌,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姐,你這結婚速度很快啊,結了婚你還到蘇州打工嗎?”

秀美夢幻般笑了,儼然成了新娘跌倒在幸福的婚紗中,她露出了虎牙,說:“是呀,基本不太可能來蘇州了,我們會搬到縣城,他爸爸給他買了一套房子。”

“——那我呢?”秀玲急了,事情逆轉性太大了,她有些猝不及防。她想如果讓她重回到故鄉低矮的石頭墻邊,她會崩潰的,這不是她期待的世界,風馬牛不相及啊——她夢想要去的是巴黎,巴黎啊,是那塞納河畔莫迪利亞尼散步的流光溢彩的巴黎!

她惱怒得不禁要哭出來。秀美初以為她在嫉妒,問清后就慢條斯理安慰她說:“傻丫頭,你已經成年了,你想在蘇州打工可以繼續過來啊,很簡單。”

很多畫面一時間紛紛從秀玲腦子里涌出,她撓撓下巴,將腦袋轉向外面,看著棲息在綠葉蔥蘢間的鳥兒,她忽然強烈盼望小莫到來。她已經兩周沒來了,她身上的甜橙香味在秀玲腦海里越發濃烈。秀玲想要像剝橙子一樣剝去小莫身上偽裝的層層疊疊、絲絲縷縷,讓她光溜溜地像條魚,在砧板上,搖擺晃動起來噼啪作響。

果然,心想著小莫,小莫就到了。小莫的身子輕盈通透,好像青草在四周扶搖,甜橙之香像是從中心點源源不斷散發開來。秀玲想,秀美要離開蘇州了,她就成孤零零一個,小莫能算是她朋友嗎?哎,別做癡夢了,人家有錢有情調,人以群分,她壓根兒和你是兩路人,給小莫做身體護理,不用花太多力氣就能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像唱首歌一樣,水到渠成。秀玲可以漫不經心和她邊吹牛邊做事。小莫說她男朋友研究生快畢業了——她讓他別回來,在北京找工作,她會去找他。可是,秀玲生硬地擠了一句:“北京的生活成本太高啦!蘇州多好,山清水秀。”小莫笑她:“你懂什么呀?北京國際化大城市,人要往高處走。”

“哦。”秀玲木木應了句。

小莫問秀玲:“你去過上海嗎?”秀玲搖頭。

小莫又問秀玲:“你去過蘇州金雞湖李公堤嗎?”秀玲又搖頭。

“可憐的。”小莫忽然發了善心,激情高昂,說,“要不今晚你跟我走,我帶你好好體驗一下,什么叫享受生活!”

秀玲怯怯中帶著期待,向沈姐請假,說身體不舒服,晚上沒客人能不能早點走。沈姐準假也爽氣,兩分鐘不到就回復了她,把秀玲樂得發癲。

倆姑娘瘋瘋傻傻就上了小莫的奔馳車,小莫開車也是在耍酷,急轉彎,急剎車,把秀玲的心差點飛擲出去。小莫花錢大方,點餐眼皮也不多眨一下。金雞湖的水在各種顏色燈光的照耀下斑駁多姿,搖搖曳曳,很有莫奈油畫中的朦朧感,碎影中蕩漾著各式建筑,秀玲覺得在夢中神游,她稀里糊涂拉小莫的手,玩得太入境了。

她們喝了很多酒,秀玲平生第一次去了夜總會。夜總會包房的玻璃全透明,折射處是無數個小莫和秀玲的影子,看得人撲朔迷離。時間在發酵,酒精在發酵,秀玲的身體在發酵。直到半夜,小莫才叫了代駕送秀玲回,秀玲仿佛還在河流中,河床與草原分不清彼此,她聽見風的尾巴盤旋著,向遠方刮去。

秀玲在家昏睡了整整一天。嗓子喑啞,可能被酒精灼傷了,她想她不該喝這么多酒。雨點淅淅瀝瀝,落在窗玻璃上,秀玲濕乎乎的頭發靠著枕頭,她發燒了,裹在被子里,但好像魂還游在昨夜的金雞湖。

小莫伏在她肩頭上說了一些話,一些重要的話,但表達得支離破碎。她一點也想不起來——秀玲惶惑地狠抓自己頭發,提醒自己使勁想啊——因為喝酒她忘得一干二凈,她怎么也貪戀酒了,酒鬼都是被人唾棄的,啊,她崇拜的莫迪利亞尼不就是淪落在酒精上?

“他疲憊不堪,內心也充滿了渴望,渴望邪惡,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靜,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著邪惡和酒精。”

她咬緊下嘴唇,嚶嚶哭出了聲。這一夜的蛻變,她不會告訴誰,包括秀美。她混混沌沌做夢,夢里影子在顫抖,夢里有一只蝴蝶在迎風飛舞。

小莫從此沒有再來過私密會所,消失得無影無蹤。

秀玲不好問沈姐。私密會所,就是私密保留處,像云一樣飄來,像水汽一樣蒸發。秀玲坐在二十層高樓上,遠處是另一種光亮,可能是若有若無的晨曦,也可能是霧霾灰蒙蒙要壓上陣來。

秀美已回家訂婚了,剩下她越發孤獨。只有莫迪利亞尼,能解她的憂愁。她索性買了本《莫迪利亞尼傳》,閑暇時間翻來覆去看。

劉姐來了,又問她:“有什么興趣愛好?”

“畫畫。”

劉姐說:“你去學啊,可以參加成人高考,考蘇州大學的藝術系。”

她沒有應答。

劉姐肚子上的疤痕很丑,像條粗大蠻橫的蜈蚣。秀玲手指碰觸到這條蜈蚣時頭皮一陣發麻。那天,劉姐閉著眼睛說話了:“這是二十二年前剖腹產留下的,臨生產時孩子臍帶繞頸了,才想到剖腹產處理,麻醉藥還沒完全發生效應,醫生就動刀子,那個疼啊真沒法形容。”

“你孩子現在讀什么專業啊?”秀玲問了一句。

“他去了法國,攻讀經濟學。”

哦,秀玲張了下嘴巴——巴黎,流光溢彩的巴黎,幻影憧憧的巴黎,莫迪利亞尼的巴黎。

劉姐不喜歡東拉西扯,隨后又不說話了。她的雙下巴往下垂,乳房往左右兩邊掛,大腿堅實粗壯,嗯,像凡·高畫里的農婦,悍然、有力。秀玲猜想,會議室里劉姐作為領導講話,應該也是強悍而果敢的,不容半點兒遲疑。

劉姐穿戴齊整快要出門的時候,又問她:“你真的喜歡畫畫?”

秀玲沒有狐疑,快速點頭。

劉姐寫給她一個號碼,她說:“蘇州滄浪亭附近有個顏文梁紀念館,是蘇州美術專科學校舊址,有很專業的美術培訓,這是唐老師號碼,你去找他好好學點東西,是我多年老友,你就說是我推薦你去的。”

秀玲瞪大了雙眼。劉姐笑了,說:“認真學,起碼學費他不會多收你的。”

劉姐走了,秀玲還陷在游離蒙昧的狀態,但很快,她在網上查到了顏文梁紀念館的介紹,宏偉的希臘式教學大樓讓她頓時興趣大增。從資料上秀玲了解到:1927年,顏文梁認識了繪畫大師徐悲鴻,并在其力促下同年就赴法國留學。在歐洲留學期間,他節衣縮食,購置并且運回了五百多件著名雕塑石膏,萬余冊圖書,為蘇州美專的學子添置了居全國之首的設備。

她把那張寫有號碼的紙片緊緊攥在手中,暮春時節的風,吹過曠野,吹過山巒,吹過城市,吹過高樓,吹到秀玲的臉龐。她想,莫迪利亞尼二十歲時,滿懷才華和抱負,從故鄉意大利去了法國。而她秀玲,在透明的空氣中,嗅到了夏日的氣息,她想咬整個世界一口,就像啃一個蘋果,或者吃一個慕斯蛋糕,帶著點小小的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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