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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色之城

  • 白色之城
  • 葛芳
  • 5037字
  • 2021-05-08 16:12:41

外面很冷。

她嘗試著推門,寒流從縫隙里鉆進來。樹葉可憐地晃蕩在枝頭,看來支撐不了多久了。

咖啡機磨豆的聲音吱吱響,還是昨天那個酒保,平頭,手腳麻利,衣領(lǐng)潔凈,可能是克羅地亞人。她在世界杯足球賽見識過幾位足球明星,于是她固執(zhí)地認為他就是克羅地亞人。

她在貝爾格萊德。她決定這一天不出門,窩在酒店,干什么都可以。昨天收到了他的微信,他說,他已經(jīng)簽好了離婚協(xié)議,都是他的錯。

那時她在塞爾維亞諾維薩德的自由廣場,坐在教堂臺階上讀完了一個短篇小說,很久沒有這樣投入地讀文字。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的眼淚涌出,小說里那個男主人公有多孤獨啊,他在鐵路邊的旅館進進出出。小說中還配了愛德華·霍泊的油畫。廣場上鴿子飛起來,掠過她的頭發(fā),她忽然忘了她是誰,身在何處。

貝爾格萊德一日游,她隨當?shù)芈眯袌F出發(fā)。導游喋喋不休,當然這是他的工作,他一刻不停地講述著當?shù)氐奈幕⒄魏蜌v史,聽得她昏昏欲睡。后排是一對中國小年輕。男生英文較好,默默在聽,女生叫小月,喜歡擺拍。

他站在窗前抽煙。

他在窗格上摁滅香煙,隨即扔掉了煙屁股。

她曾警告過他抽煙會導致多種毛病。他笑著說,他村里活得最長久的老爺子就是抽煙最厲害的。起初她愛上他還要歸結(jié)于那淡淡的煙草味。煙是很普通的煙,紅南京,以前江蘇人愛抽這個。她在一所大專讀貿(mào)易,而他已經(jīng)是河海大學的高才生了。

她不想讓自己回憶?;貞浭且粭l長長的鐵軌線,老套、過時、甜蜜和心酸雜糅,且一去不復返。她看見小月興奮地拍打著男友的肩膀,女孩笑起來有個酒窩,白色襯衫扎在牛仔褲中,十分英挺。

即將生發(fā)的感覺,她想,戀人在奔向激情的時候都是這樣。

他的煙屁股扔得到處都是,只要有孔可插的地方,他都不會放過,最可惡的是還澆了水,有時看上去像一汪便池里的污穢物。她為此和他爭吵過。

他先是好脾氣,然后不說話,夜晚他攬過來吻她,一笑泯恩仇的那種。她聞著他的煙味卻睡不著了。夜晚是沒有陽光的,她的心跳需要在陽光下加速。他大約是感覺到了她內(nèi)心的騷動,溫柔地按揉她,熟稔、準確,她猶如小鹿般聽話臣服。

小月在修道院蘋果樹下嘰嘰咕咕。果子太多了,很自然地從枝頭掉落腐爛在地上,空氣里都是甜稠的味道。她不知道小月認識男友多久了,既然開始,就像一根箭會嗖嗖向前進。修道院的濕壁畫宗教色彩很濃,有一幅剝落嚴重,圣徒面容悲戚但平和,她聯(lián)想到了敦煌壁畫里的飛天。

她等著酒保上白葡萄酒。

“Enjoy?!本票]p輕說了聲,謙和儒雅。他好年輕啊,應(yīng)該才二十出頭。

她記得那個男子。在火車站走了很遠,正在謝頂?shù)哪X袋、皺紋深深的前額、開始灰白的胡子,他在跟蹤一個女孩,無意識地跟蹤,只是厭倦了日常生活的不堪,忽然心懷美好地追逐一個目標,然而并不掠奪。

她想叫住他,她嘿一聲從喉嚨里冒出了一個單詞就噤聲了。

她叫住他干什么?他并沒有什么不軌之意——

她喝了兩杯白葡萄酒。這兒距離火車站不遠,初來乍到,也沒什么事,手胡亂插在兜里就走到了。破敗頹廢之意讓她驚詫,曾經(jīng)是大名鼎鼎的巴黎到伊斯坦布爾豪華的東方列車途經(jīng)的一站,如今門可羅雀。鐵軌旁稀疏的草尖搖晃,站臺旁仍有一些生銹的咖啡桌椅,水泥地面裂痕到處可見。速度很慢、車況較差的老式火車會開過,緩緩地離開站臺,駛向布達佩斯,駛向薩格勒布——像一部老式電影,黑白色,冒著霧氣,轟隆隆向前,雖過時,卻讓人懷舊。

那個男子從捷克過來,和他妻子。兩人的婚姻已經(jīng)發(fā)生了要命的問題。

她想她的情況也差不多,是婚姻發(fā)生了問題,還是人在走向中年時碰到了無法繞過的???

最初她發(fā)現(xiàn)丈夫不軌是因銀行發(fā)過來的賬單信息而引發(fā)了懷疑。一個城市商業(yè)銀行,她幾乎不和他們打交道,但他們很執(zhí)拗地發(fā)過來。確切地說,和她丈夫有關(guān),他負責打理上海、杭州的兩家企業(yè)。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和這個銀行的女經(jīng)理來往過密,女經(jīng)理大學畢業(yè)三年,頭發(fā)短得不能再短,身材火辣,酒量很好。

這樣的中性女孩,不曉得是怎樣吊人胃口的。

她看見他翻來覆去地折著一張紙。一張白紙,剛從打印機里抽出來。他原本想打印一份材料,忽然收到一條信息,于是手足無措,忘記了要做的事情。他折紙,拆了折,折了拆。

如今他心平氣和地把紙撫平,說,離婚協(xié)議已經(jīng)簽好。

離得了嗎?女兒是在半年前送到英國讀高中的,為了不影響女兒的學業(yè)和心態(tài),她把一切都瞞得滴水不漏。分床不分居。他脫掉內(nèi)褲,沒心沒肺地晃蕩,她用余光隱忍地打量著,她想,他在那個男孩子氣的銀行經(jīng)理前也晃蕩著軟塌塌的東西。也許,哈——它是另外一個樣子。但不管怎樣,他兩鬢開始發(fā)白,肚子發(fā)福,他好無恥,要把他們辛苦打拼的財富,不,嚴格說來是把她的財富拱手讓給不勞而獲、不要臉的小三嗎?小三太精明,大數(shù)據(jù)時代曉得她家的銀行卡上到底有幾個零。

她咬了下嘴唇。掠奪、侵略——赤裸裸的戰(zhàn)爭。她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貝爾格萊德城堡廣場的裸體將軍雕像,他站在高二十米的羅馬柱上,一手握劍,一手放飛和平鴿,俯視著薩爾河和多瑙河交匯沖擊而成的平原。

她頓時明悟這位將軍的決心,她也可以一無所有,愿意鑄劍為犁。

在疾馳的原野上她打了個盹。金黃的麥浪在夕陽下恢宏大氣,一整片,一整片。啊,是一種燃燒后的蝕骨之情。凡·高就是這樣交付真心而崩了自己。反光鏡里,她看見小月靠在男友肩膀上嘟著嘴睡著了。她也是90后。臉上是陽光潔凈的。

二十多年前,她和他也是這樣山高水闊走中國。

小月男友應(yīng)該是東北人,低調(diào)。她想,二十年前的他,也這樣。他的憨厚,他的笑容,他的牙齒,他的下巴,他的頭發(fā),都凝固在風里了——清清爽爽,如果一直保持,該多好啊——

她不停地按保存鍵,怕一不小心丟失。手機里的照片,電腦里的工作臺賬。她是工作狂,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回家,正是因為她的執(zhí)拗,公司的外貿(mào)單才如雪片般飛來。她嗅著香樟樹濃郁的芬芳,聽見小溪水潺潺流淌,高檔別墅區(qū)的環(huán)境是不一樣,她原以為她苦盡甘來可以慢慢品啜生活的滋味。

火車站的男人折回來。她在夢里見過他,濃黑的大胡子,眼神憂郁,他攤開手,手上空空蕩蕩。她聽不清他的發(fā)音,法語?俄語?德語?還是塞爾維亞語?她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她明白他的焦慮、無助、脆弱。

她去廁所撒了尿,然后掏出手機上網(wǎng)買了一張塞爾維亞的飛機票。免簽國。她不需要通知他什么,想走就走。

女兒出去半年了,情況屬于基本穩(wěn)定。每個人都在學著自己走路,她想,她也要重新走路。至于他,那是他自己,他是自己的主宰者,管他呢!

“喂?!?

兩天以后,她接到他的微信語音電話。她中國的手機卡暫停使用了。

“嗯,是我。”

“你在哪兒?”

“很遠?!?

“有多遠?”

她抿了抿嘴唇,她不想告訴他,但是告訴他和不告訴他一樣,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

“塞爾維亞。”她嘟囔了下。

“哦?!彼@愕了下,但沒有發(fā)出其他字音了。

她匆匆摁掉了通話鍵。貝爾格萊德的氣候比中國冷,她踩著枯葉在樹林里穿梭。高大的椴樹望不到頂,心形樹葉飄轉(zhuǎn)堆積。她聽自己走動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光影交織于密林深處。她想到美國作家羅伯特·弗羅斯特寫的詩歌《林間小路》,忍不住淚水上來了。

深夜,她打開酒店電視。有一個臺居然播放著十分色情的畫面,她沒有立即摁掉,她想她是過來人了,還有什么要屏蔽的?她盯著電視機呆看了五分鐘,胸口一陣惡心,巨浪濁天,她到衛(wèi)生間去干嘔了。

她想,也許那女經(jīng)理也是這樣恬不知恥地和他交媾——她想把那糟糕的電視畫面抹去,可越是費勁越是清晰,啊,他赤裸著下身,掀開窗簾,他已經(jīng)忘記了羞恥。

小月曬了微信九宮格:“傻傻的兩個人走街串巷,今天是個好日子,遇到許多結(jié)婚的新人,超多帥哥美女,超多大長腿,還發(fā)現(xiàn)這里很多都是爸爸在帶小孩。”

嗯,她明白過來,這對小兩口是蜜月旅行,攢足了婚禮賀喜的錢來歐洲了。男孩笑得十分配合。她加了小月的微信,心想在國外萬一需要幫忙什么的。

她想,小月已經(jīng)在給她丈夫灌輸觀念了:爸爸要學會帶小孩,爸爸要會持家。

女兒從小是他帶大的,家里兩輛車的油是他負責加的,廚房里的菜是他烹飪的——這些又怎么樣呢?和他吵翻那天,她怒氣沖天,一腳油門不知道開了多久,后來斷油了,暮色四合,她在高速公路上哭,她不知道汽車的油箱門究竟在哪兒。

酒保的眼神澄澈,他在擦拭高腳酒杯,專注、投入,十分享受。

愛爾蘭咖啡早已經(jīng)喝光,白葡萄酒也兩杯下肚。她在角落里揮了揮手,酒保走過來,她想對他說:“你只比我女兒大兩歲。”

女兒終于十八周歲了,一直嚷嚷著要獨立出來租房子,英國住家太麻煩了管頭管腳。她對女兒生氣,嚷嚷什么呢?難道你不怕貞操太早被人奪去?這世界,什么都在搶奪,貞操被奪走是早晚的事情,信任、財富被奪走也是早晚的事情。

她張了張口,吐了個單詞,“another”。

酒保又遞上來一杯白葡萄酒。她想告訴他,離婚是可以的,但他必須凈身出戶。她是企業(yè)的獨立法人,她企業(yè)的所有資產(chǎn)并不是夫妻共同擁有。她會和律師在這方面動足腦筋。

“即便這樣,很難?!甭蓭熥詈笤陔娫捓锉A袅诉@句模棱兩可的話。

她懊惱地揉搓著紙團。她看見捷克男人站起身,到對面報亭買了盒煙,紅色有軌電車搖搖晃晃停到他面前,他想了想,輕輕一拽之后,就上了車。她幾乎是沒經(jīng)大腦思考,留了二十歐元在桌上沖出門,足夠,貝爾格萊德物價相當便宜。

正午,氣溫驟升,貝爾格萊德的天氣就是這樣,陽光底下是意想不到的熱,晝夜溫差厲害。

她奔走得后背心發(fā)熱。她索性也跳上電車,她聽得見人們臉對臉、背對背互相擠搡所發(fā)出的模糊的聲音。她警覺地雙手向后摁住背包,萬一護照、銀行卡被盜走了可是個麻煩事,她聽人說,有國際犯罪團伙專門盯著中國來的游客。她是典型的亞洲人的臉,個子不高,臉部的蝴蝶斑隱約可見,不年輕,也沒衰老的跡象。

她眼睛有些發(fā)暈,電車上沒有那個捷克男人。

有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瑞士人——反正歐洲人的臉差不多。她沮喪地下車,她被自己弄得很是錯亂。要好好捋一捋。天空倒是藍得輕柔,好像在召喚似乎要潰敗的她:有什么!有什么!天塌不下來的——好好看看,那么藍!那么一望無垠!

她跳下車,站在荒僻的電車軌道上傻等,見識了一些南斯拉夫時期的建筑,不加修飾狂放的線條,怪誕的結(jié)構(gòu),讓她想起了意大利建筑攝影師RobertoConte說過的話:“漫步在這座城市,它的粗獷和超現(xiàn)實感,有著令人窒息的重量?!?

還是回到老城,她在米哈洛伊大公街無目的地游走,走累了,就找露天咖啡廳坐下來,懶洋洋地曬著秋后的太陽,像蜥蜴一樣四仰八叉地攤開來曬著。

陽光瀉在十九世紀奧匈帝國時期的建筑上,和各種色彩交織。她忽然留心起那些小細節(jié):一盞突兀的波希米亞水晶吊燈,一家書店門口貼著物理學家尼古拉·特斯拉的海報,一只鴿子停留在街心漢白玉大理石直飲水裝置處——古老的銅孔里射出弧度之水。她特地湊上去學著歐洲人模樣去喝水,嘿——果然,她孩子氣得意地笑了。

手機在振動,微信語音要求通話。

她撳掉了。

又來一條微信。

“女兒知道這事嗎?”

她也懶得回。女兒已經(jīng)十八周歲,有獨立的意識去判斷。

她叫的牛排上來了,油炸土豆,配上蘑菇湯,她已經(jīng)幾天沒有讓自己好好吃一頓了。蘑菇湯,有些淡,得加點鹽。

“貝爾格萊德空氣好嗎?”

他忽然問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不錯?!彼Y貌性地回了。

見她有了松動,他繼續(xù)發(fā)微信。

“注意安全?!?

“嗯。”

“能收回嗎——”

“收回什么?”

他沉吟思索了足足有十分鐘,然后他的信息發(fā)過來。

“收回離婚協(xié)議。我愿意承擔所有的罪責?!?

牛排七分熟,血絲仍在,她以前不習慣吃,現(xiàn)在拿起刀叉下手精準。她輕輕嚼著,他用了“罪責”兩個字,看來是用心斟酌過了,罪責好像只是關(guān)乎道德,和法律無關(guān),起碼她是這樣認為的,她不想現(xiàn)在就來判斷這些鳥事——扯雞巴蛋的事,她忽然冒了句粗話。

她沿著米哈洛伊大公街繼續(xù)往前走,她又登上了卡萊梅格丹古堡。全世界不少情人喜歡坐在城堡上眺望遠方的薩瓦河和多瑙河。小月和她的先生一定會在。他們看夕陽,攜手登城堡,傻傻地搞個兩人大頭自拍照,年輕人玩起來就是這樣酣暢自在。

不容易啊,這樣一個古城,四十四次被不同的軍隊征服夷平,三十八次被摧毀,但是一次次在廢墟中重生。

城堡仍有古羅馬遺風,白色的石頭層層累疊。她站在最高處,張開了雙臂,風從遠方來。悲傷無處不在,陽光也無處不在。東歐的陽光紫外線輻射依然有些猛烈,她把墨鏡戴好。手機里下載了十幾首歌,倒騰著來回播放。她和女兒時差才一個小時,如此之近,她沒有告知她。

手風琴拉起,一首傷情的老歌驟然回響,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見》,她和以前的他唱得陶醉。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侵略者闖進我家鄉(xiāng)……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岡,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她高聲唱著,像個女英雄,從城堡一直唱到酒店,洗澡時蓮蓬頭花灑下她仍亢奮唱著。而捷克男人正行色匆匆,在鐵路與公路的交叉點轉(zhuǎn)換又轉(zhuǎn)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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