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細雨中的陽光(儲福金女性長篇小說系列)
- 儲福金
- 3610字
- 2021-05-08 14:37:37
我知道我年輕的心是不穩定的,飄游生活的色彩總在吸引著我,讓我對紫樓有一種空幻感。我也希望自己的心緒能夠穩定下來,能夠實實在在地寫一點東西,而成家立戶則是后來才想到的。只有面對應玫的時候,我的心才是穩定的,她每次來與我相對,那些時光緩緩地流去,卻又有著生命跳躍的快感。
大殿里排練的樂聲,顯得順了,不像開始時斷斷續續的。春天的氣息也越來越濃,天井里那棵高樹,把長著綠綠樹葉的枝頭伸到廂樓上的窗前來。常有演出隊的女孩來樓上,推開我的辦公室的門,叫一聲老師,叫聲中帶著笑意。我坐著,她們站著,隨便地說一些話。她們翻著我面前的稿紙,那些稿紙上被我用紅墨水寫了不少的字,字疊著字。那是我興之所至隨意寫的。她們像是要認出上面的字,再辨出上面的意思。胖姑娘邵萍穿著一件藍色毛線套衫,毛線衣把她的豐滿的身材裹得緊緊的,顯出圓滾滾之處。邵萍總是一邊翻稿紙一邊隨便地問著我話,比如:家里有什么人,住城市的哪個地方,有什么親戚。她的說話聲音,似乎也是圓滾滾的。
我問她:“你有男朋友嗎?”
她仿佛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著我,像是辨認著我話的意思。我還是那么看著她。她突然臉紅了一紅,圓滾滾的腮幫動了一下,像是咽了一口口水,只顧用眼望著我,隨后搖了搖頭。
“以前也沒有過嗎?”
她又搖了搖頭,隨后突然笑起來,像是確認了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就是說……也不知道算不算。人家給我介紹過好多個呢。”
“哦。”我點著頭。
“那么你呢?”她的圓臉上似乎又泛過一點紅。
“我也說不清的。”
“我想搞你們這一行的,肯定有很多的。”她的話有點含糊不清,但我明白她的意思。本來我就想到,她會這么說我的,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以后幾天,邵萍常來樓上辦公室。她的女伴都走了,她便一個人留著,對我講她周圍有過的小伙子。她一個個地說著他們的樣子,說著他們的愛好,說著他們的脾氣,似乎哪一位哪一天對她說的哪一句話,都有著那么一點意思。她點著頭對他們做著判語,神情是嚴肅認真的。
聊天多了,我會覺得累,心里面的累。和女孩聊天要集中精神,臉上要帶著笑,要用眼望著她們,略微走神,她們就會感覺到。我盡量不讓她們感覺到我心里的倦意,我要想出話來說。有時明明不想說的話,也要想來說,盡量說得不粗俗。有時我覺得很難辦。在那個年代,女孩是尊貴的,每個人都顯得自尊,我自然小心翼翼地不傷害到她們的自尊。我就想到曹藝術,他與那么多的女孩接觸,究竟會有什么意思,如何能永遠有那樣的興致。我把我的疑惑對他談起過,曹藝術認真地看著我,像看一幅他畫的畫。后來他說:“這就是了,你身邊有那么多的女孩,你就是不懂怎么和女孩在一起,你要懂了,你就自然會生出興趣來。”
“什么樣的興趣?”
“怎么會覺得累?那你實在是男性氣不足。男人就是要和女人在一起,互相有一種自然的吸引力,不管她是怎樣的女孩子,總有吸引力,除非是很丑的。其實你周圍的演出隊的女孩都是漂亮的,難看也選不上來。我看都不錯。你怎么會覺得累?”
“當然不是全部。”
“我說你是被書弄錯了,弄壞了,老是只盯著一個談得來的。其實女孩各有各的味道。味道……懂不懂?你假如要搞畫,看來就只能搞一種畫,那多單調。其實女孩與藝術一樣,藝術是豐富的,女孩也是豐富的。和一種女孩談,有什么意思?”
“也不是一種女孩。”
“我懂你的意思,就是要有感覺。其實感覺是你培養的,就要培養出這種習慣來。只要與女孩子在一起,你就應該習慣有感覺,有豐富多彩的感覺。她們的樣子、她們的氣息、她們的愛好、她們的小動作,都各有各的味道,你要懂得去欣賞各種各樣的味道。懂得欣賞才有收獲。當然也不是一下子就肉體接觸的……你說話也要含著那種味道,讓你的興趣、你的感覺,都時時帶著那種味道,你和女人在一起才有味道了。”
曹藝術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靠下去,兩腳蹺起來架在床邊上,腳摞著腳,手指夾著一支香煙,帶著笑意。那是他特有的很是藝術化的身姿。
他確實是藝術化的人生,對畫對女人,是混成一體的。假如世上只剩下一個大藝術家,便是他。
過了幾天,我出院子轉過思古街,在一家小鋪子買火柴的時候,看到了供銷社的陶陶。他是我在這個小城里的朋友,他的父親在市政府里做事,應該算是一個不小的官。他倒沒有官公子的模樣,一心喜歡寫點東西,常常翻看好多的報紙與雜志。他見著我,便拉著我,問我:“你是不是給刊物寫過一篇湖邊看星星的文章?”
他說的那家刊物是我故城辦的。我想我應該是寫過的。在紫樓里,我寫了不少的東西,也不斷地往外寄去,明知用不上,并不想著一定要發,但寫東西是我的一種樂趣,既然寫了,也就寄出去。我寫的都是一篇篇小文章,寫一點心里的感覺,寫一點自己覺得美的東西。寫湖邊看星星的文章,是那天晚上散步到小城外的湖邊,坐在湖堤上,前面一片空曠的湖面,上面天空的星星一下子都映入眼簾。對著滿天的星星看久了,想星星億萬年都那么恒定地閃爍著,不由得浮起生如所寄短暫飄流的感覺,一時也有星星靠我近了的感覺,那種感覺實在是很美,也就寫了出來。這個時代的報紙和刊物需要的稿子都是貼近社會的,多少要有一些政治意味。而我也知道自己的東西只是抒發自己的感受,寄出去,自己也覺得不可能會發的。現在居然聽有人提到了,我一時沒說話,只在心里想著怎么會有這個說法的,是不是我告訴過陶陶的。
“我是在報紙上看到刊登的目錄。什么報紙忘了。當時看到了,就想找你問問,會不會是同名同姓。確實是你的名字。”
“是嗎?”我有點糊涂了,想這可能性太小,故城的這家刊物是一家大刊物,而我寄給小刊物的文章,也總是石沉大海的。
到圖書館里去查刊物,沒找到那本刊物。再去翻看報紙,翻了好幾家報紙,一張張地翻著。陶陶在我身邊不住地說:“我是看到的,我是看到的。”但我不能確定他的話,這篇文章我已經寫了好長時間,是不是寄給了這家刊物,自己也確定不了。
最后,在一家全國性的報紙上看到了那份目錄,上面清清楚楚地印著我的名字與那篇文章的題目。
這篇看星星的文章,正是我多少年飄泊心緒的反映,而報上印著的鉛字,有著凝定的感覺,仿佛是飄游的歸宿。
我寫的小演唱也要參加演出了。導演沙中金通知我,將在大殿里進行響排。有幾日,天陰冷冷的,下起了雨,很細很綿的雨。殿中的樂聲也似乎帶著雨的潮濕。心卻是清涼的。走下廂樓,紫樓的天井里空空的,整個木結構樓群恍若剪影般地矗立著,有一種古舊的感覺。我循著樂聲走進大殿去,在門口站了一站,走到殿里的一角,在粗大的殿柱邊靜靜地站著,看著殿中的排演。整個殿里暗蒙蒙的,靠門邊的一片光亮中,樂隊隊員在奏著樂曲,導演沙中金在前面舞著手打著拍子。樂曲像流水似的流出來,聽說這首曲子受了捷克的一位作曲家的影響,山泉淙淙似乎夾著一點細微微的雨聲。我仰著一點頭,仿佛在一片山野中,承受著從上飄下雨絲來的感覺。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在演出隊眾多女孩中的應玫,她微微地低著頭,雙手握著琴竹,微微地抖動著,像是柔柔地撫過琴體,琴聲悠悠,和在其他的樂聲之中。輪到其他樂器單獨演奏時,她依然低頭對著揚琴,手撫在琴上,她的頭微微向右偏著,感覺上,仿佛在聽揚琴對她敘述著什么。
應玫這天穿著一件有點寬大的深青上裝,在暗色朦朧的大殿里,她的臉色給襯得有點蒼白。單獨與我靜靜地坐在小屋的時候,她似乎有著另一種神態。她的姿勢與琴聲與整個的演出隊是自然諧調的,但她又像在獨自的世界中,與周圍的一切都是隔著的。
大殿中撫著揚琴的應玫,在我看久了的感覺中,那形象仿佛懸在一個遍是弦索的飛行器上,緩緩浮起在眾人的上空。
輪到排快板書的時候,樂隊空了下來,樂隊中有人放下樂器,靠在椅子上,有人輕輕地耳語著,也有人出殿去方便或透氣。應玫還是那么坐著,只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表演著的演員。我從柱子邊走出來,站到柱子的前面,并用手梳理一下頭發,盡量想讓她的目光能注意到我。
就在我考慮是不是走過去與她招呼時,她的眼光移向了我,好像要隨意地移過去了,又一下子停住,靜靜地看著我,她的臉一時有點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紅臉的神情,大概是根本沒有想到會在大殿里看到我。以往每次她在我面前都是一下子出現的,又是翩翩而去;而我現在在固定場所走到了她的面前,似乎有點突破了她與我無形中達成的默契。
我與她對視著,感覺著她直直的眼光,眼光是柔和的,卻又含著一點果敢的味道。在我的小屋里相對的時候,還從沒有這么對視過,往往眼光一接觸,自然地就移到了對方臉上或者身上了,而她的眼光總會不時地垂落下去。這時,在整個演出隊排演的大殿里,她的眼光毫不在意周圍的一切,只是凝定著我的眼光。這一對視,時間也許只是一瞬,但在我的感覺中很長很長。終于,我的眼睛眨動了一下,同時偏了一偏,從我站的角度,從大殿的邊門透過天井,正看到大門外一隊敲鑼打鼓的隊伍過去,飄著彩旗走著人群,還有著喇叭聲。前兩年,游行隊伍在街上是常事,現在已經基本不見了,眼下大概是哪個工廠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務,去市政府報喜的。
再移過眼光來,導演沙中金站到了樂隊前面,應玫又回復了拿著琴敲、低頭對著揚琴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