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致“新新青年”的三十場講演
- 梁啟超著 彭樹欣選評
- 13085字
- 2021-04-29 17:21:07
代前言
哀鸞孤桐上,清音透百年
一百年前,1920年代,70后的梁啟超(生于1873年),有些要緊的話不得不對90后、00后們說。此時的梁任公不過四十多歲,剛剛從政治旋渦中全身而退,專心投入教育事業。他汲汲惶惶,一面力圖改造學校教育[1],一面到處講演[2],目的只有一個——救救青年:“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于看著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壞路上走。”教育改革是根本,但是很慢很難:“這種‘販賣智識雜貨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講演則直接向青年喊話,是為了救急:
現在這種教育一時又改革不來,我們可愛的青年,除了他更沒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諸君啊!你到底還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險呀!非你自己抖擻精神,想方法自救,沒有人能救你呀!
為什么這樣急呢?得從頭說起。
兩種新文化(梁啟超與章太炎)
梁啟超二十來歲追隨康有為搞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繼續辦報紙開專欄,宣傳新思想,聯絡海外華人團體,聲名掩蓋其師。與之齊名的還有一位太炎先生(1869年生)。在杭州詁經精舍讀書的青年章太炎因受到甲午戰敗的刺激,加入康有為“強學會”學習西學,繼而到上海擔任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記者,成為宣傳維新的健將。變法失敗后兩人逐漸分途,章太炎1906年到日本主編《民報》,與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分庭抗禮。
梁章的分手,表面上看是政見不同,一個追隨康有為,主張君主立憲,一個與孫中山結盟,倡言反滿革命,其實真正的原因是為學的路徑有別。(在政治主張上,梁啟超并非拘泥不化,“保皇”與否實隨時勢而變,除追隨康有為的一段時間外,戊戌前即持革命論,辛亥后又轉而支持共和,次年參加民國政府,后來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梁啟超均積極策劃興軍討伐,實為再造共和的元勛。)
從師承上看,梁的老師康有為是今文經學家,托古改制,又是西學的倡導者,其學問根柢則是陸王心學,而任公一生得益受用亦在于此;章的老師乃是清代樸學家俞樾,注重古文經學和訓詁考據,太炎的主張雖有前后期的不同,其一生學術路徑實奠基于此[3]。兩派的區別并非僅在于方法、見解上,更本質的是做學問的路子不同,簡單地說,前者重實踐,后者重知識。中國文化的主脈(根本精神)是以實踐為主,知識則是為實踐服務的,實踐與知識是“本與末”或“體與用”的關系。實踐有不同層面,如《大學》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又以修身為根基,此即“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中國文化是以儒釋道為核心的,心性之學尤其發達,但是并非空談心性,而是立足于修身實踐,在此基礎上治理家、國,乃至天下。到了清代中葉,注重知識的一派逐漸興盛,此即號稱樸學的乾嘉學派,此雖有其歷史原因及效用,但就文化整體而言,則是支派暫時蓋過了主脈,是中國文化衰落的表征。適逢清末以來西學涌入,現代西方重知識和科學的風氣與之不謀而合,于是乎附庸蔚為大國,知識派成為主流和潮流。
基于對現實的不滿,特別是甲午海戰的慘敗,當時不管是實踐派還是知識派,同樣號召引進西學、學習西方。青年章太炎之所以親近康梁,參加維新運動,也是由于雙方變法圖存的目標一致。所以章梁在二十世紀初引進西學、宣傳新思想方面形成合力,引領時代潮流,而在此風氣之下成長起來的一代,即為80后“新青年”,章梁則同為實至名歸的青年導師。但表面的合作并不能掩蓋二者路徑的差別。這不但表現在章梁論學相異,章太炎因不滿于康有為門下以圣賢自期(在章看來,師徒是以圣賢相互標榜),乃至與康門弟子產生肢體沖突,憤而離開《時務報》(但章梁此后并未斷絕交往),事件本身的是非曲直暫且不論[4],其本質分歧則在于章太炎的知識路線認同“六經皆史”,而把心性實踐為本的經典當做歷史資料,將圣賢僅視作歷史人物,因而無視由修身實踐達致的圣賢境界有超出常人的一面。另有一例,梁啟超1897年在湖南辦時務學堂,發揮今文經學而為民權革命論之外,又以陸王心學的修身工夫勉勵諸生,其效果,除了一班師生后來投身革命多半捐軀[5],還培養出了蔡鍔這樣的民國砥柱,此是后話。
流亡日本期間,梁啟超通過深入反思(大約在1900年至1903年),明確認識到個人修養是一切行動的根本,為政者如若缺少自我修養工夫,則內心無主宰,行動無根柢,固然不可能成功;為學者如無修身工夫,則知識愈多,恰為作惡的工具。并且從自身做起,效法曾國藩,給自己訂立了嚴格的改過遷善的日課。究其實質,這是其修身為本的為學路徑經過了現實的磨礪,得以確認而升華(首先是從觀念上明確修身為本,進而落實到實踐中,在自我身心上切實用工夫)。1903年梁啟超游歷北美,所見所聞使他進一步認識到,這不僅僅是中國的問題,偏重知識科技、輕視內在德性修養是現代化的一個弊病,必須及早修正。此后他將自己為學的宗旨確立為以道德統攝知識,即以傳統的德性修養為本,吸收現代科學和政治成果。對個人而言,首先從自我修養做起,回到傳統修身為本的正路上去,在此基礎上吸收和消化西學;于社會而言,則是一面提倡根本意義上的傳統道德[6],一面增進現代知識。此為梁啟超的“晚年定論”。換言之,章梁早前合作,其共同點是在改造社會和吸收西學,后來的分途是因為梁啟超及早修正了自己的道路,欲以傳統道德駕馭新知識。
以此為分水嶺,1903年之后的梁啟超在青年中的影響迅速回落,這從此后《新民叢報》逐漸式微可以想見。與之形成對照的是,此時章太炎因為激烈鼓吹反滿革命被投進監獄,聲名大噪,而其同時期出版的《訄書》重訂本中,新增有《訂孔》一篇,矛頭直指孔子,乃至稱為“支那之禍本”。1906年章太炎刑滿出獄,到日本主持《民報》與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對壘,很快《新民叢報》就停刊了。此后的章太炎一身獨任革命先驅和青年導師二職,后來《新青年》雜志的主要撰稿人及“五四運動”積極參與者,包括魯迅、周作人、錢玄同、許壽裳、沈士遠、沈兼士、朱希祖等(除后兩位是70末,其余都是80后),都是1906年后章太炎在日本的入室弟子。
為什么有這樣強烈的反差呢?按理說,此時的梁啟超并未放棄對西學的宣傳,只是增加了提倡傳統修身之學,至少是更全面了,但這卻是梁啟超很快被冷落的原因。當時的現實是,知識和西學的新潮正裹挾人心,因為常道的衰落,致使對傳統文化的根本精神缺少體認,現實的壓迫又使得將國力衰弱簡單歸因于文化,甚而直接歸罪于道德。于是片面地學習西方的知識技術,普遍輕視貶低傳統道德。梁啟超此時轉而宣揚學習西方應以傳統道德為根基,在激進派看來,無異于倒退。因此,新成長的一代80后青年為什么會舍梁就章,就不難理解了。
可以說,章梁曾經合力引領了一個時代“新青年”的出現。當梁啟超看到其中的偏差,力圖修正時,卻發現“新青年”們已經羽翼豐滿,走上了反傳統的道路。“五四運動”的主角,即《新青年》雜志群體,是以章太炎為前導的(這一點幾乎是共識,如曹聚仁就說過章太炎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不祧之祖”),其與梁啟超所倡導的返本開新的思路不同,其最顯著的標志即“反孔”反傳統傾向。同時應該看到,“新文化運動”初始之時眾聲喧嘩,具有多種發展可能,只是這一派聲音最響,五四之后逐漸占據主流,再之后成為時代潮流。
換言之,有廣義、狹義兩個“新文化運動”,廣義的“新文化運動”是從清末以來,因時代環境的巨變而興起的文化更新運動,包含西學的引進和中學的更新兩方面內容,當時許多文化名人,都在其中起到推動作用,而梁章的作用較為顯著。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深入,分歧逐漸彰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兩條路徑:一是強調中西或古今的對立,以傳統文化為現代化的障礙,號召從語言文字入手,徹底改造文化和教育,此為《新青年》和北京大學(所謂一校一刊)團體為主的一派(以下簡稱激進派,或北大派),由此發展為激進的反傳統潮流,此為狹義的“新文化運動”,或可稱之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一則以傳統文化中的修身之學為本,吸收西學,促進固有文化的更新,其宗旨可概括為“返本開新”。此一路徑以梁啟超為代表。1912年梁啟超回國參加民國政府,卷入政治旋渦之余仍不忘抽空講演,宣傳自己的主張,1917年退出政壇投身教育、制定講演計劃則幾乎與《新青年》創刊同時,這種聲音其實一直伴隨著“新文化運動”,只是后來被“五四新文化”所掩蓋[7]。
這兩條路徑并非截然相反,而是同中有異。不僅求新求變是二者共同的特征,而且同樣主張大力引進西學,其根本分歧則是對傳統的態度。進一步分析,“返本開新”并非通常所謂“守舊”(這正是激進派喜歡扣的帽子),而是區分傳統中的不同層面,對于其核心層修身之學,認為是民族文化的精魂,不可變易,此即“常道”;對于傳統文化的外圍層,即應用于現實生活的知識、技術、制度、器物等,認為應該因應時代、與時俱進,學習西方恰可促進自身的更新,此為“常識”。兩派的共通之處在于都積極推進常識,認同引進西學對于常識建設的重要性,不同的是,“返本開新”派認為建設新常識并不需要打倒傳統之常道,相反應該重新回到常道。再進一步,產生這種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是否承認在實用的學術之上有一個道德的根本,即常識之上還需要有常道為本,以常道統率常識。這其實是現代化的普遍問題。正如梁啟超1903年游美,1918年旅歐所見,西方現代化以來走入了一個誤區,就是偏重身體的、物質的生活,而輕視心靈的、精神的生活,表現在社會層面則是科技的發展、宗教的隱退。如前所述,清代以來發生的重視知識、忽略心性的“樸學”潮流恰好與此應合,于是承襲了這種潮流的中國學人,因為本已對傳統文化的心性、道德層面產生了隔閡,很自然地全面擁抱現代西學,對于西方人本已不甚重視(但始終還在)的心靈、宗教層面則置之不顧,由此心理,對于傳統文化的核心層面心性之學、修身成德之教也就棄之如敝屣(以上參見拙文《常道與常識:重估梁啟超之路》,載《原學》第一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而下一代的“新青年”們則是在國內新式學堂受教,且多有留洋背景,對西方宗教固未曾留意,對于傳統的隔閡更深,喊出“打倒孔家店”就是自然的了。
向“新新青年”喊話
1917年前后,梁啟超看到這種傾向愈演愈烈,憂心如焚,“今日中國實已陷于最危險之時期”,“中國社會之壞,實由十年前之青年墮落所致”,因為“有知識之人而為惡,其流毒甚于無知識者百倍”,矛頭直接指向80后一代“知識青年”特別是留學生精英們。此時已是“新青年”的天下,接踵而至的“五四運動”更使得“新青年”們牢牢控制了時代話語權。梁啟超轉而寄希望于更年輕的一代,越過80后直接向90后、00后喊話,希望為“五四”糾偏,為將來的中國文化校正方向。
然而此時激進反傳統的大勢已成,在激進者眼里,不僅梁啟超成了“反動派”(唐君毅回憶當時的北大青年聽到梁啟超的講演,“替他加上一個罪名叫做‘軍閥的變相的走狗’,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是罵他的……青年都說他講的是過時的,說他所講的東西都是帶點欺騙性”),連章太炎、胡適都落伍了。章胡也先后意識到早先的主張不免偏激,認識到傳統不能一概打倒。早在“五四運動”之前,章太炎的學術方向已然發生變化,從1914年再次修改《訄書》開始,章太炎調整了自己的主張,雖仍保留了《訂孔》等篇,但調子已大為緩和,且將書名改成較為平實的《檢論》,而逐漸回歸“國學”研究。胡適也于1923年前后提倡“整理國故”。但需要區分的是,章太炎、胡適的整理國故,依然是落在知識的層面,與梁啟超的返本開新途徑不可等量齊觀。這從魯迅對于二者態度的區別也可稍窺端倪。魯迅暗諷胡適“踱進研究室”;在悼念文《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評價老師,一面高度贊揚他作為革命前驅的作用,一面說他“后來卻退居于寧靜的學者”,“和時代隔絕了”:其中固有師友的“舊誼”,其批評的重點乃在于他們倡導的書齋中的學術研究,是從現實行動中退出來,與民眾隔離。對梁啟超,則近乎斥罵,“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發表于1925年的雜文,題做《導師》),陣營不同的背后,透露出的是因路徑相異導致的深層隔閡。
雖然梁啟超回天無力,但是從另一層面看,正所謂功不唐捐,少數沉潛淵深者別有會心,如后來異軍突起的新儒家群體即是“返本開新”路徑的承繼者:梁漱溟(1893年生)自述早年深受梁啟超的啟發;錢穆(1895)勉勵學生學習梁任公“做第一流的學問”;在香港創辦的新亞書院以“為學與做人融通為一”為宗旨,與清華研究院辦學理念一脈相承;賀麟(1902)親聆且筆錄了梁啟超在清華的講演,在二十年之后出版的《當代中國哲學》中盛贊梁啟超“終身精神發皇,元氣淋漓”“不憂不懼”,可見濡染之深;唐君毅(1909)后來走上這條道路也可說是間接受其影響(他雖然聽過梁啟超講演,但受當時北大風氣的熏染不免心存輕慢,后來回憶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梁漱溟和歐陽竟無,而此二人正是與梁啟超關系緊密者,梁啟超1922年在南京講學時曾連續一個多月在歐陽的內學院聽講佛學)。梁啟超所引領的返本開新思路,在“五四”時期就是一種平衡的力量,后來在新儒家那里發揚出來,成為滄海橫流之中流砥柱。其后部分新儒家學人輾轉海外,為中華文化保留了一線血脈。而本書中出現的其他當年聽講者的名字,如周恩來(1898)、梁實秋(1903)輩,也在激進狂潮中起到過重要制衡作用,在另一種意義上影響了歷史進程。
諸君猛醒啊!
梁啟超講演的主旨,首在激發青年的危機感,喚醒青年的自覺心。對于時代環境的惡化,梁任公感受之強烈可謂淪肌浹髓。清末積弊已久,表現為政治腐朽、禮教僵化,民氣不振,經過廣義的“新文化運動”,風氣為之一變,青年成為時代的風向標和引領者,而路徑偏差的后果也愈益顯發出來。梁啟超參加民國政府的數年間,目睹種種人心險詐、丑類惡行,社會普遍的道德墮落,深為青年擔憂。1917年1月,與蔡鍔組織護國軍倒袁成功,剛剛經歷民國的失而復得,乃至自己生死考驗的梁啟超回到北京,驚魂未定,面對熱烈歡迎的京中三千多名青年學生,不禁感慨萬千:“今諸君以血氣未定年齡,日在此萬惡之社會中,與群魔為緣,其危險真不可思議!偶一不慎,墮落將不知胡底,遑論匡救時弊哉!”
這種狀況“五四”后到達一個頂峰:“蓋自‘五四運動’以后,青年的精神,一方面大為振作,一方面也就發生弊端。”振作是因為自我意識的凸顯。伴隨著科學民主的,是獨立自主的價值觀,和沖決羅網的時代風氣,一掃乾嘉以來老大帝國和文化衰蔽的沉沉暮氣。弊端呢?“社會上對于青年可算是寵極了,然根柢淺薄的人,其所受寵的害,恐怕比受辱的害更大吧”,所謂“根柢淺薄”正是缺少修身之學的培養,人格不能挺立,這樣的“個性自由”被鼓蕩起來,很容易變成肆無忌憚乃至人欲橫流。其根源在于現代化片面強調人類生活的社會性和物質層面,蔑視甚至踐踏靈性和信仰,人格挺立、文明建立的道德根基遭到破壞,潑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了;文化遭摧殘、斷裂的后果要遲一些時候才能彰顯,其直接的結果則是青年的人格墮落:“我看二十年來的青年,一批一批的墮落下去,真正痛心得狠!”“近年來的青年,好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往下底降。”
基于對“五四新文化”流弊的清醒認識,梁啟超重新定義新文化,提出兩個先決的要點,一、在知識上要有科學的理解;二、在品格上要有自律的情操(《什么是新文化》)。概括言之,“五四運動”與梁啟超心目中的新文化相同之處在于提倡常識,其代表是科學和民主(賽先生、德先生);其不同之處在于后者對于常道的堅守,所以梁啟超希望在此之外還要加上道德自律(有人稱之為“穆小姐”,認作“新文化運動”的另一種呼聲)。
對此青年需要有“痛切的自覺”,有了自覺才可能有自救的行動。這種道德自覺心,本是一切人類文明的根基,但是到了現代卻成了稀缺品,其障礙在哪里呢?
近來國中青年界很習聞的一句話,就是“智識饑荒”,卻不曉得還有一個頂要緊的“精神饑荒”在那邊。中國這種饑荒,都鬧到極點,但是只要我們知道饑荒所在,自可想方法來補救;現在精神饑荒,鬧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豈非危險?一般教導者,也不注意在這方面提倡,只天天設法怎樣將知識去裝青年的腦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識才是有用。茍無精神生活的人,為社會計,為個人計,都是知識少裝一點為好。因為無精神生活的人,知識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領也增多。……故謂精神生活不全,為社會,為個人,都是知識少點的為好。因此我可以說為學的首要,是救精神饑荒。
教育的重心完全偏于知識,社會的潮流都是拼命追求知識(以為它能帶來財富和幸福),青年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未曾接觸過豐富淵深的精神資源,從來不曾體驗過真正精神生活的滋味,精神已然貧乏到饑荒,生命之流已然干涸,猶渾然不覺。其根源仍然是前述現代化的根本偏差:物質生活掩蓋了精神生活,導致知識的追求掩蓋了道德的自覺。
梁啟超的呼吁,包含對國家前途深切的憂慮,因此對青年抱有渺茫的希望,“國家一線之希望,實系諸二十世紀之新青年”,若青年不能負起這個責任,“前途不堪設想矣”。但是面對青年,梁啟超說的是“直接打救自己,間接打救國家”。國家社會的敗壞,是因為個人的墮落;只有每個人的自覺和人格挺立,國家才有振興的希望。“使諸君能開拓一己之命運,則中國之命運,亦必隨諸君之命運而開拓”。與個人相比,國家是第二義的,人本身是第一義的,這個邏輯關系不能顛倒(在這一點上,康德意義上的“每個人都只能作為目的,而不能作為工具”的個人主義,與傳統學問修、齊、治、平的邏輯次序,其精神是相通的)。
創造新學風
梁啟超痛切感到現今教育的弊病,他每到學校講演,則號召改變學校“販賣知識雜貨店”的現狀,創造新學風,即學習知識培養智慧之外,還需要修養人格、鍛煉身體,此對應于儒家講的智仁勇,用現在的話說則是德智體全面發展。但是梁啟超說的人格修養,并非觀念和意識形態的灌輸,而是植根于傳統文化的核心“道”和“德”,“用內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體驗實踐。因為這是現行教育最為缺乏的,而恰恰是傳統文化特別看重特別精彩的,因此講演的重點都落在此處。
總結他的思路,雖是針對中國教育和青年的現狀,但放眼于世界范圍和人類文化進程,指出中國文化的特長在于心性修養,恰恰可以救治現代性的弊端,根除教育的弊病,“即此一分家業,我可以說是全世界唯一無二的至寶”,我們應當好好繼承,不但“可以終身受用不盡,并可以救他們西人物質生活之疲敝”。使得青年開闊心胸,樹立自信,進一步向傳統經典的自家寶藏中尋求修身的途徑和方法。
梁啟超極力贊美儒家和大乘佛教,取其會通,認為儒佛“共同目的,都是愿世人精神方面完全自由”,教人將精神的自我束縛解放凈盡,“頂天立地,成一個真正自由的人”,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關于這一點,“佛家弘發得更為深透,真可以說佛教是全世界文化的最高產品”,而基于貼近時代生活便于著手的考慮,他在演講中主要介紹儒家的方法。面對不同層次的聽眾,其詳略側重各有不同,綜合而言,他將儒家的修身工夫分為兩大類,一是孟子的主張,所謂“因性之所近的來擴充”(其后有陸象山、王陽明的發揚光大);二是荀子的主張,所謂“就自己所短的來矯正”。兩種工夫都需要,但取其切近根本和簡便易行,他更推重孟子這一路;因著自己的得力處,而特別推薦王陽明的方法,他說“依我個人用功實驗的結果,覺得對于現在一般青年的修養,最穩當、最簡捷、最易收效果的,當以陸王一派的學問為最適當”,乃至稱陽明之教為青年的“唯一的救濟法門”,學界“獨一無二之良藥”。除了有專題講座《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陸王學派與青年修養》(并且在家里為孩子們連續講孟子,留下了長篇講稿,見《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梁啟超談家庭教育》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他經常在講演中推薦“致良知”的方法,并把它簡明生動地表達為“服從良心第一個命令”,就是說我們在每一個行動的當下,只要聽取良心發出的第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必然是來自本心(真心),但是如果不馬上決斷去做,還會聽到第二、第三個聲音,隨后的這些聲音就來自計較心,從自身的私利出發,或來自貪逸惡勞的惰性,不再是出于良知了。事事、時時服從良心的第一命令,就是修養的下手工夫,從此積累提升,漸次到達君子圣賢的境界,即為“下學而上達”,簡易直截。[8]
梁啟超講演、為文的一大特色,就是將一些經典的意涵,根據自身的實踐經驗,用新鮮的說法表達出來。例如宋儒有個“公案”叫做“尋孔顏樂處”,梁啟超則把它轉化為“趣味主義”,“我承認我是一個趣味主義者。我以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接著闡發孔子的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以證明處處是樂,處處有趣味的生活才是圣賢的境界。又如,將《易經》“君子自強不息”的精神轉達為“得做且做主義”,將孔子、老子的人生觀概括成“知不可而為主義”和“為而不有主義”等等。再輔之以生活中的事例加以說明,聽者了然,饒有趣味,易懂易行。此外,針對不同的聽眾,又將講演分為政治家的修養、學者的修養、教育者的修養、專門人才的修養等專題。除了根據各類職業的需求舉出各自的修養要點,再結合其職業的例子加以說明,如同樣是從趣味生活的角度發揮,在教育聯合研究會的講演的題目是《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在司法儲才館的講演則為“學問的趣味與趣味的學問”。梁啟超的這個特點,當然有其宣傳效果的需要,也是他成為二十世紀初最能激動人心的宣傳家的原因之一,但卻是與傳統修身之學相適應的。傳統學問是實踐的,與生活、生命融為一體的,因而是鳶飛魚躍般活潑潑的;對此學問切身體驗,才能將“古舊”的學問融入新的生活,用新鮮的話語表達出來。這恐怕才是梁任公文章和演講廣受歡迎的秘訣。
從王陽明到蔡松坡
修身之學,首先需要樹立一個遠大的目標,同時亦是給自己樹立一個仿效的榜樣。佛家講發心,大乘佛教的四弘誓愿,是以佛為榜樣;儒家講立志,孟子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即以圣人為榜樣,王陽明少年時便說“讀書做圣人”才是人生第一等事。青少年時期,志向不立則容易偷惰消沉;即使確立了志向,也需要在修學過程中,常常以榜樣激勵自己,以免松懈退轉。因此,梁啟超在講演中常以先賢作為楷模激勵青年。
有三個人他經常說起。一個就是王陽明。王陽明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同時代就有人稱他為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于一身的完人,在講《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時,他將王陽明的一生事跡與其致良知的修身工夫結合起來,用他的事跡解說、印證其方法、工夫和境界。
再一個是曾國藩。曾文正是清朝唯一可與王陽明比肩的人,經歷上也相似,都以文官資格帶兵打仗,建立了挽救王朝危亡的功勛。梁啟超特別看重曾文正的有兩點。一是用“笨功夫”改造自己。曾公剛考上進士在京城做官時是個蠻平常的人,看起來資質一般,也沒有什么遠大志向,還有一些常人的缺點,比如傲慢、睡懶覺。但是在結交了幾個真正的儒者朋友,認清了人生方向之后,馬上實行修身工夫,訂立日課,從反省改過入手,真正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平定太平軍過程中,首先是團結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羅澤南、胡林翼、江忠源、左宗棠等),以修身相互砥礪,再以此嚴明紀律激勵將士,并將這種克己工夫推廣到戰術運用中,“扎硬寨打硬仗”,不貪一時之功。第二點,是曾國藩以修身為本的政治策略。對此梁啟超有精辟的總結,他說晚清以降有三種政治路線:曾國藩走的是“道德改造”路線,從改造自己做起,然后砥礪朋友,找到一個是一個,終于開創了一片新天地。此為上策。繼之而起的李鴻章轉而走“功利改造”路線,以功利為本位,專獎勵一班有才能而不講道德的人,政局無可避免地衰蔽下去。袁世凱則更以富貴為本位,變本加厲,明目張膽地專門提拔一種無人格的政客做爪牙,天下事遂不可收拾。曾國藩的策略看起來很慢很笨,但卻是從根本入手,完全是儒家修齊治平的路子,這樣的政治改造才可能成功,這樣開創的政治局面才可能持久。而民國當時的政治,好一些的也不過走的是“功利改造”的中策,更多的人則是袁世凱一流的人物,因此是沒有希望的。這也是梁啟超急流勇退,轉而投身教育的根本原因,因為只有從教育從修身入手,出現更多像曾國藩和他的朋友這樣的人,政治才是向上走的。
第三個,是梁啟超早年的得意弟子,國民英雄蔡鍔。本書中有兩篇專門紀念蔡鍔的講演,一為1916年底蔡鍔追悼會上的演說,一為十年之后,在清華大禮堂講的《蔡松坡與袁世凱》。此外隨處提及的還很多。蔡鍔在時務學堂時是班上年齡最小的,且出身貧寒,大冬天一路從老家邵陽步行到長沙,但他對梁啟超信受奉行,尤其對陸王心學的修身工夫深有契合,蔡鍔切身實踐“服從良心第一命令”之說(應得自梁啟超的傳授),拳拳服膺,終其一生以此工夫立身,成就人格,乃至優入賢者境界。與王陽明、曾國藩一樣,蔡鍔也是以修身工夫磨煉自己和建立軍隊,但蔡鍔的條件更艱苦,護國軍只有三千余人,且并無同道朋友支持,全憑其個人人格力量激勵軍士,面對數十倍于己的敵軍,拼死作戰,終于堅持到全國響應,袁世凱暴亡。有一個細節頗具意味,據說在與袁軍對抗的兩個半月中,蔡鍔每天只睡一個半小時,但精神屹立,給了軍士極大的信心。無獨有偶,相傳王陽明在平定宸濠之亂時曾四十天不睡,指揮若定,用兵如神。自然會有人懷疑這類事件的真實性(王陽明的事跡來自親隨弟子,蔡鍔的事跡亦聞自軍中,梁啟超加以轉述,其可信度還是很高的),而若從修養工夫的角度看,此事不僅可能,而且恰是工夫得力,到達一定境界的體現(《大學》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此為儒門工夫應有之義)。
后一篇講演對比蔡鍔和袁世凱,可與前述三種政治路線合參。蔡鍔生動地再現了王陽明、曾國藩的“道德改造”路線,梁啟超加以詳盡的闡釋,修身必須落實到個人,從自我做起,才能影響到他人,逐漸推行到團體;并輔之以現代政治理念,“國民意志力”(大眾的意愿)決定政治的大勢,但需要有英雄人物的“人格指導力”來體現、帶動、升華之,而這種人格力量“并不是臨時做到的,要靠平時的修養”。回顧蔡鍔的一生,從學習到生活到從政,無一不有梁啟超的影響[9]。兩人是師生而情同父子,在政治上又如左右手。蔡松坡之于梁任公,類似顏回之于孔子,徐愛之于王陽明。既為師徒,又為畏友,學生信從老師,反過來又助益其師,以至于某種意義上成為老師理想之具體呈現。顏回死,孔子哭之慟。梁啟超說,假如蔡鍔不死,民國恐怕是另一個局面,又說假如蔡鍔有王陽明、曾文正同等的壽命,成就或許比他們還要大一點呢。
同這三個人一樣,梁啟超的一生也是這樣做的。1927年11月,此時的梁啟超已病勢沉重,不能再到清華上課,因學校改制,擬聘梁為董事,今后校長將從董事中選舉。雖然梁啟超答應做董事的前提條件是不當校長,但現任校長曹某仍心存忌憚,暗中使人作梗,欲教梁啟超辭職,遂引發“清華風潮”——全體學生跑到天津懇請梁啟超不要辭職,并向外交部請求撤換校長。梁啟超與清華有緣,曾多次往清華講演,他開創的清華研究院更是其生命最后階段精神之所寄,正如本書《最后的談話》所記,梁啟超一面感慨在清華也沒能完全實現理想,但可堪慰藉的是,自己跟學生們在一起多一天,學生的人格精神就能多得一天熏陶。古人講“有感必有應”,此時學生的心聲,不正是這種人格熏陶的響應嗎?
尾聲
“五四”之后的激越之路,其后果早已展現無遺;中國文化一陽來復之際,返本開新之路才重新回到我們的視野。中國的現代化路途,兜兜轉轉一百年,仍然沒有跳脫當年梁啟超所面對的,或者預見到、想要避免的問題。學校成為“販賣知識的雜貨店”,做教育、做事業的缺少道德自覺,整個社會價值根基亟待建立。青年的苦悶和彷徨,不正是這些問題活生生的寫照嗎?
梁啟超的年代,知識化和向外追尋已是深入人心,眾人正欣喜若狂地奔向現代化,沒有心思停下來想一想。對此梁啟超有清醒的認識,他說將來一定會發生很不好的事,并對孩子說你們將來會受極深重的苦。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人類來到了一個轉折點,觸目驚心,前路茫茫,或許我們可以重新打量,再做選擇。
現在按下重聽鍵,再聽聽一百年前梁啟超痛切而溫暖的聲音。這一次,我們也許聽得懂了。
2021年3月5日,于海上毋畫齋
[1] 1917年之后的梁啟超,欲在教育改革方面做出一個榜樣,以推動全國學校的轉變。他先是想改造上海的中國公學,繼而欲籌建文化學院,開創一個全新的高等教育模式,后因經費等原因中輟,退而求其次,謀求在現有的大學之內開辟一塊試驗田,斟酌選擇之后落實在清華大學。1925年清華學校改為大學,分設大學部和國學研究院,而研究院就是以梁啟超為主導發起和設計的,其他幾位導師也是梁啟超推薦的,每年招生三四十個有大學學歷者入院深造,目的是在現代大學制度中加入古時書院的德育精神及修身方法,走出現代教育的新路。梁啟超一生主辦的兩所學校,一頭一尾分別是湖南的時務學堂和清華國學研究院,前者是清末最早的新式學堂,造就了一批革命志士和民國棟梁,后者逆流而上,開創了一股清新的學風,一直影響到現在。
[2] 1917年從政壇隱退時,梁啟超曾制定了一個講演計劃,周游各地,每天一場講演,每地停留一月,打算用三年時間覆蓋全國。后來雖然沒有完全照計劃進行,但他見縫插針的講演從未止歇,一直到去世。
[3] 雖然章太炎因為倡導反滿革命,曾發表《謝本師》與其師公開決裂,乃是表示政治立場的相異,并非學術的反叛。
[4] 章太炎說自與梁啟超等人相遇,“論及學派,輒如冰炭”,又說康有為自號“長素”,弟子以教主目之,門弟子且有自號“超回”“軼賜”者,“狂悖滋甚”。從修身之學而論,康有為本人或有自認太過,求名務外之失,康門弟子也不免工夫不落實,流于標榜門戶,乃至有猖狂恣肆者,這也是后來梁啟超自我反省的內容之一。但此屬修身工夫層面的不足,康梁之學與章太炎的知識路線相比,畢竟有內外之別。
[5] 據梁啟超說,時務學堂先后招生兩班,每班四十人,唐才常等為助教。“當時同學于書本子學問之外,大家對于做人方法,非常注意,所以后來人材很多。”1900年唐才常獲得梁啟超、孫中山支持于漢口領導起義,與班上同學二十多人一同殉難。到1911年時,頭班四十人中“強半死于國事,今存五六人而已”。
[6] 現代語境下一般人理解的“道德”與古典的道德,并非一回事。簡單地說,傳統文化中的“道”是宇宙萬物的本體,“德”是道在具體事物中的呈現。因此德一方面與道相連通,一方面又是某一事物之為此事物的根據,類似于現在說的某一事物的本質。如果沒有德,某一事物就不成為它自己了,因此一個人如果沒有德,就不成其為一個人。德需要人的自我修養才能開顯出來,進而上通于道,這個修養過程稱為修身,所以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因此道德修養是人的第一需要。現代語境中的道德,一般是指為了維系社會秩序而對個人的倫理要求,進而固化為社會行為規范。這里的德不再與道相連,通過個人的道德修養而上通天道,與道合一的途徑也湮滅不彰;與古典的道德相比,成了無源之水。現代德育一定要重新接通這個源頭,才是有生命力的,才可以在人心中落地生根。
[7] 因梁啟超與清華的密切關系,而其創立清華國學研究院正是為了貫徹這一路徑,與北大派相對照,梁的這一派或可稱為清華派(這里只是取其大端,實際上清華研究院的其他幾位導師與梁啟超的路徑仍有差別,梁啟超更注重心性修養,其他幾位則側重文史,但作為與更偏重知識和反傳統的北大派相制衡的力量,則是梁啟超的友軍。詳見拙文《常道與常識:重估梁啟超之路》上篇之三《同道與異調》)。相對于“五四運動”激越的北大聲音,梁啟超為靈魂的清華之聲則如清婉低回的鳳鳴,透過百年歷史,久而彌新。
[8] 讀者諸君(特別是哲學專業的)莫以梁啟超的講演通俗而有輕視之心,正如梁公指出的,當今學術最大的問題即在于以知識為學問,尤其是在人生的學問領域。如今的哲學專業者往往以概念、特別是西方式的概念代替反身體驗而得來的真知(當年王陽明提“知行合一”的用意,正是為了對治此類偏頗),學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詞就以為獲得了真知,有了專業的身份就可以傲視真正的實踐體驗。如果以為自己是專業的,就輕視梁公的通俗,恰恰失去了一次矯正弊病的良機,失去了產生真問題、走向真自由的良機。我以為,梁任公之關于王陽明的講演和《孟子》講稿,置之于當代,不僅在學術上毫無愧色,而恰恰是對治現代學院派哲學弊端的一劑良藥。愿諸君深思之。
[9] 戊戌政變之后,蔡鍔和十個同學一起離家到處尋找梁啟超,短暫就讀上海南洋公學后,由梁幫助一起東渡日本;梁啟超租了三間房,與學生們一起吃住共學有九個月時間。唐才常率領原時務學堂學生二十余人回國發動庚子起義,蔡鍔亦預其列,幸而脫難,再返日本入東京陸軍士官學校,直至1904年畢業回國,均與梁啟超保持密切關系。袁世凱稱帝,蔡鍔逃出北京,經日本輾轉回滇組織護國軍,則是與梁啟超共同謀劃。其后梁作為“護法運動”總策劃,積極運動各省響應,又為配合蔡鍔發動友軍,親身歷險,繞道越南進入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