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麥田里的守望者(7)
- “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作品集(共5冊)
- (美)J.D.塞林格
- 3702字
- 2021-05-07 17:07:11
這兒只有一點點光亮,全是從我們房間透過浴室簾子照過來的。我能看到阿克利正躺在床上,我他媽太清楚了,他肯定是萬分清醒。“阿克利?”我叫他,“你醒著吧?”
“對。”
里面很黑,我踩到地板上不知道是誰的鞋上,差點兒他媽的摔了個跟頭。阿克利在床上坐起來,撐著胳膊。他臉上抹了很多白乎乎的東西,治粉刺的,黑暗里有幾分可怕。“你他媽在干嗎?”我問他。
“什么他媽的我在干嗎?我正想睡覺呢,你們這兩個家伙搞出那么大動靜。他媽的到底為什么打架?”
“燈呢?”我找不到開關,手在墻上摸來摸去。
“干嗎開燈?……就在你手邊。”
我終于找到開關把燈打開,阿克利這廝抬手遮光,免得刺眼。
“天哪!”他叫了一聲,“你他媽到底怎么了?”他是說我流了那么多血。
“跟他媽斯特拉雷德比劃了兩下。”我說著坐到了地板上。他們的房間里從來沒有椅子,也不知道把他媽的椅子都弄哪兒去了。“喂,”我說,“我們玩會兒撲克怎么樣?”他可是個撲克迷。
“你還在流血呢,豈有此理。你最好上點兒東西。”
“會止住的。喂,你到底想不想玩會兒撲克?”
“撲克,豈有此理,你腦子里有沒有一點兒譜,這會兒幾點了?”
“不晚,才十一點左右,十一點半吧。”
“才!”阿克利說,“喂,我明天上午還要去做彌撒,豈有此理。已經他媽的半夜了,你們又吵又打——到底他媽的為什么?”
“說來話長,阿克利,我也不想煩你,是為你好。”我告訴他。我從來不跟他說我自己的事,第一個原因就是他比斯特拉雷德還蠢,跟阿克利比起來,斯特拉雷德可以說是他媽的天才了。“嗨,”我說,“我今天晚上睡埃利的床行不行?他明天晚上才回來,對不對?”我他媽知道得一清二楚,埃利幾乎他媽的每個周末都回家。
“我不知道他他媽到底什么時候回來。”阿克利說。
乖乖,那可真讓我來氣。“你他媽什么意思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他從來不到星期日晚上不回來,不是嗎?”
“對,可是豈有此理,我也不能就這么跟別人說,想睡就可以睡到他的破床上。”
他這樣把我氣死了。我坐在地板上伸手拍拍他的破肩膀。“你是個大好人,阿克利小孩兒,”我說,“你知道嗎?”
“不,我是說實話——我不能跟別人說他可以睡到——”
“你是個真正的大好人,是個紳士,還是個文化人呢,小孩兒。”我說,他真的是。“你有沒有煙?你要說沒有,我可要立馬斷氣了。”
“我沒有,這是實話。喂,到底他媽的為什么打架?”
我沒理他,只是起身走過去往窗外看。突然,我感到很孤獨,幾乎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到底他媽的為什么打架?”阿克利問,他已經問了有五十遍,糾纏這個真讓人膩煩。
“跟你有關。”我說。
“豈有此理,跟我有關?”
“對,我是為了保護你的破名譽。斯拉特雷德說你為人很差,說這話我可跟他沒完。”
這句話讓他精神了。“他真的說過?不是開玩笑吧?他真的說過?”
我告訴他我只是開玩笑,然后走過去躺倒在埃利的床上。乖乖,我感覺真是糟透了,感到他媽的孤獨至極。
“這個房間里有臭味,”我說,“我從這兒就能聞到你的臭襪子,你從來不洗嗎?”
“你不樂意的話,知道自己可以怎么著。”阿克利說,他可真會說話啊,“把他媽燈關掉好不好?”
可我沒有馬上把燈關掉,只是躺在埃利的床上,腦子里想著簡,還有別的事。想起她和斯特拉雷德在肥屁股埃德·班基的車里待著,能把我逼得徹底瘋掉。每次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想從窗口跳下去。首先,你不了解斯特拉雷德,我可是了解他。在潘西,多數人只是一天到晚嘴里念叨跟女孩兒性交——就像阿克利那樣——可斯特拉雷德是動真格的,我自己就跟至少兩個和他干過的女孩兒熟,這是事實。
“給我說說你精彩紛呈的這輩子里有什么故事吧,阿克利小孩兒。”我說。
“把他媽燈關了好不好?明天上午我還得去做彌撒呢。”
我起身把燈關了,只要能讓他開心,然后又躺到埃利的床上。
“你準備怎么著——睡埃利的床?”阿克利問我。乖乖,他可真會招待人。
“可能,也可能不,別擔心。”
“我不是擔心,只是很他媽的不想看到埃利突然回來,讓他看到別人——”
“放心吧,我不睡這兒,我不會辜負你他媽的盛情款待。”
幾分鐘后,他就呼嚕打得震天響了。總之,我繼續(xù)躺在那兒,就在黑暗中,努力不去想簡這妞兒和斯特拉雷德待在混蛋埃德·班基的汽車里,但幾乎不可能。問題是,我知道斯特拉雷德的招數,這可真是添亂。我們一塊跟女孩兒約會過,就在埃德·班基的汽車里,他和女朋友坐后排,我們坐前排。這家伙真有兩招。他一開始是很低聲地、用一本正經的腔調跟他女朋友說話——就好像他不僅是個靚仔,還是個討人喜歡、一本正經的家伙。我聽他說話差點兒沒他媽吐出來。他的女朋友一直在說:“別——請你別這樣。請別。請你別這樣。”可是斯特拉雷德這廝還是用林肯總統般一本正經的腔調跟她說話。到后來,車后座那兒靜得出奇,真是太讓人難堪了。我想他那天晚上沒能跟那個女孩兒干成事兒,不過也他媽差不離,他媽的差不離。
我正躺在那兒努力什么也不想時,聽到斯特拉雷德這廝從廁所回到我們的房間里。我能聽到他放下他的破盥洗用具什么的,還打開了窗戶,他是個新鮮空氣狂。后來很快他就關燈了,根本沒找一下我去了哪兒。
就連外面的街道也讓人沮喪,根本再也聽不到什么汽車聲。我感覺很孤獨,很糟糕,甚至想把阿克利叫醒。
“嗨,阿克利。”我叫他,有點兒壓著嗓子,免得讓斯特拉雷德隔著浴室簾子聽見。
可是阿克利沒聽到。
“嗨,阿克利!”
他還是沒聽到,睡得像塊石頭。
“嗨,阿克利!”
好,這下他聽見了。
“你他媽的怎么回事?”他說,“我睡著了,豈有此理。”
“喂,進修道院得辦什么手續(xù)?”我問他,我多少在琢磨這個念頭,“是不是非得是天主教徒什么的才可以?”
“當然非得是天主教徒。你這個雜種,把我弄醒就為問這個蠢問題——”
“啊,你繼續(xù)睡覺吧,反正我也不打算進。我這人倒霉就倒霉在很可能會進了一間修道院,里面的教士卻跟我不是同一類人,全是些蠢雜種,要么只是雜種。”
我說完后,阿克利這廝他媽的直挺挺地坐了起來。“聽著,”他說,“你說我什么我都無所謂,可是你他媽敢拿我的信仰開玩笑,豈有此理——”
“放心,”我說,“沒人拿你他媽的信仰開玩笑。”我從埃利的床上下來往門口走去,我不想在這個破環(huán)境里再待下去了。我停了一下抓起阿克利的手,跟他假惺惺地大握特握。他把我的手甩開。“什么意思?”他問。
“沒什么意思,看到你他媽真是個大好人,只是想謝謝你,如此而已。”我說,用的是一本正經的口氣。“你出類拔萃,阿克利小孩兒,”我說,“知道嗎?”
“小聰明,總有一天有人會把你揍——”
我根本懶得聽他說完,關上破門就到了走廊上。
人們全睡了或者出去了,要么回家度周末,走廊上很靜很靜,令人沮喪。萊希和霍夫曼的房門外,有個考利諾斯牌子的牙膏盒,向樓梯走去時,我用腳上的羊皮邊的拖鞋一路踢著它。我在想該干嗎,想到也許可以下去看看馬爾·布羅薩德那廝在干嗎。我突然改了主意,一下子,我又想好了真的該干嗎,我他媽要離開潘西——就在當天夜里,我是說我不等到星期三還是怎么樣,我只是不想再逗留了,這兒讓我感覺難過萬分,寂寞萬分。我決定去紐約的旅館租個房間——很廉價的那種——然后優(yōu)哉游哉地過到星期三。到了星期三,我便會休息充分、容光煥發(fā)地回家。我估計我爸媽在星期二或星期三之前,很可能不會收到老瑟默的信,那封信會告訴他們我被開除了。我不想在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并將其充分消化前到家,我不想在他們一得知這一消息時,就在他們跟前出現。我媽會變得歇斯底里,但是當她充分消化了一件事后,就不會太糟糕。更何況,我也多少需要小小地休個假,我的精神太緊張了,真的。
總之,那就是我決定要做的事。我回到房間打開燈,開始收拾行李,我已經打點好不少東西。斯特拉雷德這廝根本沒醒。我點了一支煙,穿好衣服,然后把兩只格拉斯頓牌手提箱收拾好,總共只花了兩分鐘左右。在收拾東西方面,我算是個快手。
但在收拾東西時,有件事讓我有點沮喪:我得把我媽事實上就在沒幾天前寄給我的新滑冰鞋裝進去,那讓我感到沮喪。我想象得出我媽走進斯伯丁商店,向售貨員問了無數個傻乎乎的問題——可現在我又被學校開除了,這讓我挺難受的。她給我買的型號不對——我想要速滑比賽用的,她卻給我買了玩冰球的那種——但同樣讓我難受。幾乎每次別人送我禮物,到頭來都讓我覺得難受。
收拾完以后,我隨便點了一下我有多少鈔票,不記得確切是多少,可也不算少。大約一星期前,我奶奶剛給過我一沓錢。我這個奶奶在鈔票上很大方。她的記性全沒了——她老得要命——每年總要給我寄四次左右的錢,算是生日禮物。雖然我的鈔票不少,但我覺得多點兒錢總會用得著,誰也說不準。我就走下樓,叫醒了弗雷德里克·伍德拉夫,我的打字機就是借給了這個家伙。我問他愿意出多少錢買我的打字機。他是個有錢佬,可他說不知道,不太想買。最后他還是買了。這臺打字機我買時花了約九十塊錢,賣給他只賣了二十塊。因為被我叫醒,他還不高興呢。
收拾完東西準備走時,我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最后看了一眼這條破走廊。我有點兒在哭,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戴上我的紅色獵帽,就像我喜歡的那樣,把帽檐拉到后面,然后用他媽最大的嗓門喊了一聲:“好好睡吧,你們這幫蠢蛋!”我敢說,這層樓上的混蛋全讓我吵醒了,然后我他媽就走了。不知道哪個笨蛋往樓梯上扔了些花生殼,差點兒沒他媽讓我摔斷我的破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