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麥田里的守望者(8)
- “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作品集(共5冊)
- (美)J.D.塞林格
- 3335字
- 2021-05-07 17:07:11
那時已經太晚,打不到的士什么的,我就一路走到了火車站。路不算太遠,不過他媽的冷得要命,積雪讓我難以行走,兩只手提箱也他媽不斷碰撞我的腿??晌矣悬c兒喜歡這空氣,問題只是冷空氣讓我的鼻子疼,疼的還有我的上嘴唇的里面,斯特拉雷德這廝在那兒來了一下,正好嘴唇墊到牙齒,疼得很。我耳朵倒是暖暖和和的,我買的帽子有護耳,就把它拉了下來——我他媽才不在乎我什么模樣呢。反正附近看不到什么人,人們都在被窩里呢。
在火車站我的運氣還算好,等十分鐘左右火車就來了。等車時,我用手抓些雪洗了洗臉,我臉上還有不少血。
一般說來,我喜歡坐火車,特別是夜里。車燈全亮著,窗外很暗,有人在過道上走來走去賣咖啡、三明治,還有雜志。我一般是買個火腿三明治和四本左右雜志。如果坐的是夜班火車,一般說來,我甚至能忍住不吐,讀上一篇雜志里那種弱智的短篇小說。你也知道,就是那種短篇,里頭有很多性格虛偽、下巴瘦削的名叫大衛的家伙,還有同樣虛偽、名叫琳達或是馬西婭的女孩,她們老是給那些混蛋大衛們點煙斗。通常,我坐夜班火車時甚至能讀一篇這種惡心人的短篇小說,但這次不一樣,我不想看,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只是把獵帽取下放進口袋。
突然,這位女士在特倫頓上車并坐到我旁邊。因為已經很晚,整節車廂幾乎是空的,可她就是過來坐到我旁邊,而不去坐空位子,原因是她帶了個大包,而我正好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她把包放在過道正中,那樣放,無論是售票員還是別人,都會被絆個跟頭。她戴了幾朵蘭花,好像她剛參加完一個大型派對。我想她大概四十到四十五歲,模樣倒挺好。女人真讓我著迷,真的。我不是說我特別好色還是怎么樣——雖然我的確很好色,但我是說我僅僅喜歡她們而已。她們老是把自己的破包放到過道中間。
不管怎么樣,我們就在那兒坐著。突然她對我說:“對不起,請問那不是潘西中學的條簽嗎?”她抬頭看我放在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問我。
“對,是的。”我說。她說對了,我的一只格拉斯頓牌手提箱上的確貼著潘西的條簽,我承認那很俗氣。
“噢,你在潘西上學嗎?”她問我。她說話聲音很好聽,幾乎是你在電話里會聽到的那種好聽的聲音,她該隨身帶他媽一部電話。
“是的,我在那兒上學?!蔽艺f。
“噢,太好了!那么也許你認識我的兒子歐內斯特·莫羅?他也在潘西上學。”
“對,我認識,他跟我一個班?!?
她的兒子無疑是潘西有史以來最混蛋的學生,他老是在洗澡后,拎一條吸了水的毛巾沿走廊一路走一路抽別人的屁股,一點沒錯,就是那種貨色。
“噢,太好了!”這位女士說,但并不顯得俗氣,只是很和氣的樣子?!拔覀冞@次見面我一定要告訴歐內斯特。”她說,“親愛的,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嗎?”
“魯道夫·施密特?!蔽腋嬖V她。我可不想把自己這輩子的事全向她抖出來,魯道夫·施密特是宿舍的看門人。
“你喜歡潘西嗎?”她問我。
“潘西?還不算太糟糕吧。這兒稱不上天堂什么的,可是也跟別的大多數學校一樣好,有些教職工挺敬業?!?
“歐內斯特很喜歡?!?
“我知道他是這樣,”我說著開始有點兒胡謅起來,“他的適應能力很強,真的,我是說他真的知道怎樣調整自己?!?
“你是這么認為的?”她問我,聽上去她極感興趣。
“歐內斯特?當然?!蔽艺f,然后看著她脫掉手套。乖乖,她戴了一手珠寶。
“我剛才下的士時弄斷了一片指甲。”她說著抬頭看我,面帶一絲微笑。她的笑容親切得要命,真的。多數人幾乎不怎么微笑,要么笑得很難看。“歐內斯特他爸和我有時候擔心他,”她說,“我們有時候覺得他不是很擅長交往。”
“您是說——?”
“唉,他是個很敏感的孩子,真的,他從來不是很擅長跟別的孩子交往,可能是他處理事情有點太認真吧,跟他的年齡不相稱?!?
敏感,這個詞把我樂死了。說莫羅這家伙敏感,就跟說他媽馬桶座敏感差不多。
我好好看了她一眼,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傻,好像他媽的一清二楚她兒子是個什么樣的混蛋,但這種事情向來說不準——我是說不管拿誰的媽來說,都有點輕度神經不正常。但我還是喜歡莫羅的媽,她不錯。“抽根煙好嗎?”我問她。
她往四周看了看?!拔铱催@兒不是可以抽煙的車廂,魯道夫?!彼f。魯道夫,把我樂死了。
“沒關系,我們可以抽到他們來吵為止?!蔽艺f。她從我這兒拿了根煙,我給她點著。
她抽煙的模樣優雅,嘴里抽進煙,但并不猛咽,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多數會那樣。她魅力非凡,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她也很性感。
她有點兒怪怪地看著我。“可能是我弄錯了,不過我看你的鼻子在流血,親愛的。”她突然說。
我點點頭,拿出了手帕?!鞍ち搜┣?,”我說,“里頭裹了很多冰的那種。”我也許該原原本本告訴她是怎么回事,但是太費時間。我還是喜歡她的,開始有點兒后悔告訴她我的名字是魯道夫·施密特?!岸蚰徇@家伙,”我說,“他在潘西可是屬于最受歡迎的,您知道嗎?”
“不知道。”
我點點頭說:“確實,大家要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才能了解他。他有意思,很多方面都怪怪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就說我頭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吧。頭一次見他時,我覺得他是那種很勢利的人,我原來就是那樣想的??伤皇牵皇莻€性很突出而已,人們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了解他?!?
莫羅太太一句話也沒說。乖乖,你真該看看她那副樣子,我把她固定到座位上了。當媽的想聽別人說的,全是她們的兒子如何如何卓爾不群那種話。
后來我就真的扯得天花亂墜起來。“您有沒有聽說過競選的事?”我說,“班上的競選?”
她搖搖頭。我已經把她哄得迷迷糊糊的了,真的。
“是這樣的,班上我們有幾個人想選厄尼這家伙當班長,我是說沒別人了,這份工作只有他才能干好?!蔽艺f——乖乖,我心里樂得不行,“可當選的是另一個,哈里·芬瑟,他之所以當選,原因既簡單又明顯,是因為厄尼不讓我們提他的名。他不僅太靦腆,而且謙虛得要命,他拒絕了……乖乖,他可真夠靦腆的,您該讓他努力克服這一點?!蔽铱粗?,“他沒跟你們說過嗎?”
“沒有,他沒有。”
我點點頭。“這就是厄尼,他不會說。這就是他的缺點之一——太靦腆、太謙虛了。您真的該教教他,有時候不要那么拘謹?!?
就在那時,售票員來查莫羅太太的車票,借此機會我的胡謅告一段落,但我也為胡謅了半天而感到開心。像莫羅這種老是拿毛巾抽別人屁股的家伙——他是真的想抽疼別人——他們不止小時候混蛋,而且一輩子都這樣。但是我可以跟你打賭,在我那番胡謅之后,莫羅太太會一直認為他是個很靦腆、很謙虛的人,不讓我們提名他當班長。她可能會,這說不準,在這種事情上,當媽的都沒那么精明。
“您想不想喝杯雞尾酒?”我問她,我覺得自己想來一杯,“我們可以去餐車,好不好?”
“親愛的,你能要酒喝了嗎?”她問我,口氣倒不算難聽。她太迷人了,所以這樣說也不顯得難聽。
“唉,不,嚴格說來還不能,可是憑我的個子,一般都能買到。”我說,“而且我的白頭發也不少?!蔽覀冗^身子給她看我的白頭發,讓她樂得要命?!皝戆?,一塊兒去,干嗎不呢?”我說,我喜歡跟她在一起。
“我真的還是覺得我不喝為妙。太謝謝你了,親愛的?!彼f,“不過,餐車很可能關門了。現在已經很晚了,你也知道。”她說得沒錯,我完全忘了當時已經幾點鐘了。
然后她看著我,問起我害怕她會問的問題。“歐內斯特寫信說他星期三到家,圣誕節假期從星期三開始,”她說,“我希望你不是因為家里人有病,被突然叫回去的?!彼礃幼诱娴挠悬c兒擔憂,看得出,她并非僅僅出于愛管閑事。
“沒有,家里人都挺好,”我說,“是我有事,我要動個手術?!?
“噢,我太難過了。”她說,她真的是。我馬上就后悔那樣說,可是太晚了。
“不算太嚴重。我腦子上有個小腫瘤?!?
“噢,不是吧?”她用手捂住了嘴巴。
“噢,根本沒事!剛好長在靠外邊的地方,而且很小,他們兩分鐘左右就能把它取出來?!?
然后我就開始讀從口袋里掏出來的時刻表,只是為了不再胡謅下去。一旦開了頭,我只要喜歡,能胡謅上幾小時。不騙你,幾小時。
在那之后,我們就沒談多少話,她開始讀她帶的一本《風華》雜志,我往車窗外看了一會兒。她在紐瓦克下車,關于我要做的手術,她說了很多祝我好運的話,一直叫我魯道夫,還邀請我夏天去馬薩諸塞州格洛斯特找厄尼玩,說她家房子就在海灘邊,還有個網球場,但我只是向她表示了謝意,說我到時要和奶奶一起去南美洲,純粹是騙她而已,因為我奶奶幾乎從來足不出戶,除非可能去看破日場電影什么的。就算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會找那個混蛋莫羅,就算走投無路我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