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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名要趁早

書香讀心

人生不過如此,恍若初醒的夢。

張愛玲的少女時代就在這樣凄惶的逃跑中結束了,這個流著“貴族血液”的女子帶著簡單的行李,只身穿過熟悉而又繁華的大上海,即將開始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遠行。翻騰的海浪鼓噪著,不時地把冰涼徹骨的水花拼命地推上船舷,任雪白的泡沫飛濺開來,在天崩地裂的撞擊中發出“嘩嘩”的吼聲。

1939年的秋天,英國倫敦大學遠東區(包括日本、中國香港、菲律賓、馬來西亞等)首次在上海進行招生考試,學霸張愛玲毫無懸念地以總分第一的成績順利通過考試。只是她還沒有來得及享受這種喜悅,第二次世界大戰便爆發了。

傾心卻又無緣,便似乎成了張愛玲日后的人生寫照。戰爭帶來的不僅僅是無關個人的時局動蕩,濃煙和紛亂很快湮沒了張愛玲繼續深造的夢想。英國自然是無法去了,而這所曾讓她心向往之的英國公立聯邦制大學,也便成為無比遙遠的夢想。

十八歲的張愛玲再次體會到了人生的艱辛。正處于無比糾結和困惑之際,她又意外接到了可以持單改入香港大學就讀的消息,想著戰亂一時半會還無法結束,為不耽誤學業,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來到了香港大學文學院學習中文及英文。

沿著蜿蜒的石階向上,逐漸就看清了茂盛蒼翠下包藏著的樓房,愛德華式的風格建筑清新淡雅,層層疊疊地構成了位于半山上的香港大學。挑高的門廳雍容華貴,圓形的拱角精致平實,富于人情的簡約結構、和諧自然的視覺效果,無形中隔絕了濃烈的陽光和炙人的熱氣。

香港大學成立于1911年,作為香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所大學,與圣瑪利亞女校相比,這所大學施行英聯邦教育體系,在教學上采用了全英文的授課方式,尤其是它的開放與包容,更是吸引著無數的莘莘學子。

如果說所有的陌生,都是從未謀面的故鄉,那么在內心最深處,孑然一身的張愛玲感到了自憐自卑。縱然煙花在美麗地綻放,只喜歡簡單線條和黑白純色的她已完全不去在乎去哪里,也不在乎做什么了。唯有的興趣便是沉浸于濃厚的英語氛圍之中,不斷提高著她學習英語的興趣和效率,進一步了解著世界各國的文化與歷史。獨特而又豐富的中西文化交融環境,悄無聲息地奠定了她文學創作的基礎。

淳厚的文化氣息引發著無盡思緒,精密的布局讓人感到傾心,在這洋溢著新鮮韻味的環境中,張愛玲并沒有迷戀、動心于一步一景的校園景致,卻始終抑郁著內心的情緒。她更希望自己還是個孩子,不必去面對太多的人生坎坷。破碎的心、痛苦的淚,無法抵擋的寂寞和孤單,都代表著她當時最為真實的心境。

那時的香港已逐漸呈現出了繁榮旺盛的景象。燈火璀璨的摩天大樓,奢華瘋狂的娛樂消遣,不時吸引著成千上萬的人去淘金。可這些在張愛玲看來,一如港大單調平凡的生活,根本就無法與大上海相提并論。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用功學習,孤高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那情形就像是一臺可怕的學習機器,從不參加任何活動。當同學們展現美麗的衣服時,她在教室里用功;當同學們談笑著外界的風華時,她仍然在刻苦讀書。正像砂川誠所說的一樣:所謂用功學習,其實就是獲得了讓人生不走歪路的知識。只是不知道張愛玲是如何想的,但功夫終不負有心人,她的每門功課都名列前茅。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她并不滿足這些所謂的成績,大二時又獲得了兩個文科的獎學金。當種種生活磨礪為波瀾不驚的無形時,那種淡入心境的平靜,便詮釋出一種難得的平和。雖然也有人好奇,這個在中學時代就已在文學之路上嶄露頭角的張愛玲,為何此時在港大中卻不屑動筆創作了?

當然,對每個關心張愛玲的人來說,又是無法還原的難解之謎了。

張愛玲每天都遵循著圖書館、教室、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當她已經漸然習慣的時候,日本突然偷襲美國珍珠港基地,太平洋戰爭爆發了。1941年12月8日凌晨3時,由日軍酒井隆中將率領的第二十三軍登陸馬來半島,隨后在猛烈的炮火掩護下,突破了國境線上的鐵橋,朝著“醉酒灣防線”奔襲。與此同時,海、空軍分別出動艦艇和轟炸機,密集轟炸啟德機場、油庫等重點目標,整個香港彌漫在滾滾黑煙和沖天大火之中。

從那夜開始,紙醉金迷的繁華不復存在了,替而代之的是劃著火光的炮彈。在關系生與死的戰爭面前,到處都是驚惶失措的叫喊、奔跑,許多人從睡夢中醒來,又在奔跑中倒在了街巷,很快就有人踩了過去,地上滿是橫七豎八重疊著的尸體。火光時不時地從碼頭、房屋中躥出來,猙獰的火舌很快就蔓延開來,甚至連遠處的水面上也燃起了火,似乎要把之前的寂靜吵醒一樣。飛機夜以繼日地狂轟濫炸著,機槍突然也在火光遮天中瘋狂地掃射開來,殘忍地朝著進攻的人群射去,所有的一切都要被粉碎開來,甚至連房屋也開始坍塌,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最初的一剎那間是可怕的,渺小如螻蟻的張愛玲也追隨著人群亂竄,就像沒頭沒腦的魚始終活得不是很清楚。有時候也想,如果沒有這讓人心驚膽戰的槍聲,她的生活會不會又是另一種形式的綻放呢?想當初,為了能讀書而不惜斷絕父女關系逃出重重宅門,現在卻又要因為這場戰爭破滅了繼續深造的夢想。這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與求學相關,雖然內心有千萬個不爽,卻沒有了任何抱怨的氣力。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亂世之中,張愛玲又怎能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呢?沒過多久,港大被征用成為臨時醫院,沒有書讀的張愛玲無奈之下,只能重新謀劃人生的出路。

所有人都處于災難的無法預測中惶惶不可終日,但又不得不去學會面對。種種所經歷的不堪,也讓張愛玲看清了世態炎涼,她在《燼余錄》中這樣寫道:“我們對于戰爭所抱的態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完沒了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面對沉浮不定的命運,學校開始停課,學生們只能四處躲藏,只有熱衷于社交的女大學生們最為開心,她們完全把停課當作了成長中難得的樂趣,就像在慶祝久違的節日,每天里都頻繁地更換著不同的華麗服飾,出入各種聲色犬馬的場合。而張愛玲就沒有如此愜意了,不僅僅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學校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根本不屑用浮華的外在表現自己。在無法回家的情況下,她只能報名去參加守城以解決臨時的吃住,一身格外臃腫的棉袍,在荒亂中隨著人流不停地奔走著,讓人實在無法想象她此時的模樣。這種時刻躲避的“身世之惑”,也讓所有不相干的事全部雜陳在一起,雖說不是大起大落,但也沒有大悲大喜,從戰火紛飛的場景中看清了人生的真實。只是這一時半會兒張愛玲無法懂得,什么是混亂中的歡樂,什么又是瑣屑下的悲觀。

面對無休止的硝煙戰火,這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著生死離別,而所有與個人相關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凄凄去親愛,冷冷入煙霧。世事莫測讓清心寡欲的張愛玲心中倍生出諸多冷漠,讓她那顆不安的心始終無法平靜下來。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想,如果沒有這場意外的戰爭,她也不會從慌亂的逃竄中發現各色不同的面目。比如說,炸彈呼嘯著掉進了學生宿舍,正當舍監慌亂地催促大家進防空洞躲避時,卻有不少同學將塞滿服飾的大皮箱要一并拖走。生死一瞬間,任憑眾人好言相勸仍是一意孤行。還有的同學更是天真得不可思議,上解剖課時竟然會幼稚地問老師,這些尸體要不要給穿上衣服?所有這些與衣服相關的話題,都在深深刺激著十分敏感的張愛玲,讓她無端地生出許多恨來。這恨,只能徒生對于人生的倦意,讓原本熱情的生命變得更加虛無。

戰爭讓張愛玲變得越發與眾不同起來,那情形一如她在大學生活中的獨特個性,并非她愿意以鶴立雞群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實則是每個人對于人生的感悟大為不同。她真不愿意自己像動物那樣無聊地茍活,成天里想著的只是如何消耗歲月。無情的戰爭也讓張愛玲時刻擔心著自己會死去,可她顧慮最多的竟然是死在陌生人當中會不會難受。相對于那群無比狂喜的人來說,她的擔心是那么實際,誰又能笑出聲來呢?

在港大旁邊,英軍修建了堅固的駐防要塞,只要日軍的飛機來這里轟炸,高射機槍就會從掩體里噴出火焰狂射,子彈橫飛著,彈片四散著,各種光芒融合在一起,只感覺周圍的建筑在搖晃、下沉,似乎很快就會消失。槍炮讓熟悉的風也變得陰森起來,殘破的建筑仿佛被燒焦了,四面八方都在冒著滾滾煙塵,散發出無比惡臭的氣味。長長的街道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輛電車,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具具橫七豎八的尸體、胡亂丟棄的戰車輜重。一面戰旗斜斜地插著,從千瘡百孔的破碎中已經能夠感受到這場戰爭的慘不忍睹。血不斷地在流著,絲毫不理會這亂哄哄的聲音,偶爾有炮彈帶著光芒從頭頂飛過,接著就有許許多多的彈片紛紛落下來,伴隨著倒塌聲、哀叫聲……

密集的槍炮聲包圍著這群學生,讓他們胡亂地擠在黑暗潮濕的防空洞中,緊張得話也不說,只有全身在不停地顫抖、顫抖,連往日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同學,這時也知趣地不再秀漂亮著裝,膽怯地低著頭。流水般的炸彈從天空中被拋下,就聽見波浪洶涌中發出接連不斷的高分貝的聲音,不時地充斥著狹窄的空間,似乎要把這里的封閉刺破。瘋狂的叫聲過后,伴隨而來的又是無比可怕的沉寂。這時候沒有一個敢有絲毫的晃動,哪怕是身體再酸再累,也要高度緊張地保持著原有的姿勢。最終還是有同學無法承受這恐怖帶來的巨大壓力,突然在沉悶的環境中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就像瘟疫一般散布開來,緊緊地揪著這些亂世中的人。

完全有理由理解這群學生的恐懼。其實,對于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驚悚都是必須面對的。原以為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就會徹底改變許多人的生活態度,沒想到的是可怕的大轟炸剛停止,這邊就有人開始大談吃喝,甚至謀劃著如何揮霍人生,還有家長為正在上學的孩子登記了結婚,生怕耽誤了享受人生快樂的時光。

一直在同學面前自詡“不稱職”的張愛玲,那時擔任著防空員,每每要等安頓好大家之后,才將從圖書館里順手拿來的《醒世姻緣傳》迫不及待地打開,自顧自地陶醉在書中,她既不會在乎別人怎么看,也不管外面的炸彈如何轟炸。正當大家都恐慌地為著生存四處躲藏之際,看書總是很容易投入的張愛玲卻是“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只要拿起書來,她立即就會忽略掉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戰爭與死亡。

難道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連死也不怕了嗎?自然不是。眼下這等閑書,儼然就是落難中的桃花源,讓張愛玲心無旁騖地觀瞻著這個奇怪的社會,她又怎么能輕易地放過呢?

隨著戰事不斷升級,馮平山圖書館樓頂上也架起了高射機槍,每日里突突突地噴著火焰。毫不在乎成群結隊的日軍轟炸機撲過來,然后把一枚枚炸彈無情地扔下來。有次炸彈落在防空洞邊上,巨大的爆炸聲似乎要把整個世界翻轉過來,嚇得張愛玲把手中的書都扔掉了。她只覺著單薄的身體要被炸裂開來,也顧不得許多了,順手就將旁邊的頭盔胡亂抓過來遮在臉上。等她從黑暗中漸然睜開眼睛時,竟不敢相信自己還好端端地活著,無比欣喜之余,又拂去身上的泥土撿起書繼續如癡如醉地讀起來。就有同學好奇地問她為什么要遮臉,她分外認真地說,死了也不能沒有顏面啊。如此回答透著單純和難得的嬉笑,似乎與紛飛的戰火沒有絲毫的關系。有同學要拉她到洞外呼吸新鮮空氣,她也是天真而又故作嚴肅地懇求,能不能先讀完了這些書再說,搞得那位同學哭笑不得。

反正無事,讀書定然是不錯的選擇,總歸不能夠辜負了生命。

《醒世姻緣傳》讀完后,張愛玲似乎清醒了一些,尤其是那閃現著早熟和獨到的眼光,讓她更加清楚了人性的劣根性。生存的城市正遭受著戰爭的創傷,眼前的一個個人卻都在想辦法躲藏,至于現實的千瘡百孔始終無人去想。不去想,自然便沒有人去理會。“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著來日的生活典型。”

無情的轟炸,除了炸毀眼前的一切,也讓人們感覺到自我的渺小和無助,誰也不知道這朝不保夕的背后,又該會是怎樣的絕望透頂。張愛玲自知無力改變,只能抓緊時間來讀書,躲在人群擁擠的小角落中,她又埋頭讀起了《官場現形記》。無法想象的是,患有高度近視的張愛玲,在光線嚴重不足的條件下該是多么認真。好多同學都費解她的舉動,戰亂尚且如此,明日生死都不得知,難道多讀書就能抵過炸彈嗎?倘若真要被炸死了,這些書不就白讀了?但習慣了讀書的張愛玲依然我行我素,用冷眼旁觀著現世的一切。

冰雪總歸要融成水,烏云終將要化為雨。被持續圍攻了十八天之后,香港城里的槍炮聲總算是平息了下來。伴隨著大轟炸的結束,所有的驚恐都在霎時煙消云散。恍若一個世紀的漫長的期待,等來的卻是這座城市的淪陷。

1941年12月25日圣誕節這天,尖沙咀半島酒店一改戰時的蕭條和沉寂,迎來了許多前來圍觀的人,港督楊慕琦無奈地簽下投降書,這也預示著英屬香港守軍向日軍宣布投降。從此,香港進入了歷史上最為黑暗的時刻。戰爭自然是殘酷的,在這個陰森可怕的城市里,許多人都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日本兵不但能任意槍殺奸淫,而且還可以瘋狂掠奪物資。最為可怕的是,日本人還強迫市民們將手中的外幣、黃金、珠寶等有價證券全部兌換成軍票,然后又通過廢除軍票來壓榨港人。沒有了貨幣,沒有了糧食,很快就導致了嚴重的饑荒發生,經常可以見到有人餓死在街頭。更失尊嚴的是,港人經過日軍的崗哨時,必須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禮,否則當即就會遭到慘無人性的毒打。無人去質疑這些,也無人去反省,大家都順從地適應著,雖然也有人會在私下發泄,更多的卻是在近乎神經質的狂歡中,將活下來當作自己獲得新生的慶賀。

商場里又重新人山人海,娛樂場所也開始充斥紙醉金迷,閃爍的霓虹燈下,興奮與狂歡變本加厲,也讓張愛玲越發不習慣起來。她發現,經過死亡的脅迫后,人們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去思考人生,相反比以往還要沉迷于享樂,似乎過了今夜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再回頭去看那十八天的殘酷,“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

戰爭過后再放眼四處,所有的虛無和空白只是讓人明白了生命的短暫與脆弱,但生命的真正意義卻根本無人去思慮,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瘋狂地填補著這些空白,比如張愛玲身邊掀起的結婚熱潮。

所有的悲歡離合,又被歲月這雙大手逐漸撫平,慢慢恢復到之前的從容不迫。既然看不清時局的發展,也就不會無端去“浪費”生命。面對這視若兒戲的婚姻,好多人還是迫于現世屈服了,在生活和人生樂趣中兩情相悅著。這些兒女私情,張愛玲不是不懂,只是她內心有著太多種浪漫的方式,該怎么去愛?愛誰?

香港淪陷后,張愛玲徹底無法心安理得地讀書了,她和同學又被安排到大學堂臨時醫院做看護。說是看護,其實也就是平日里跑腿遞東西,沒事時幫忙照顧傷病員罷了。對張愛玲來說,這份工作沒有絲毫的熱情,若不是無處可去,才不會一次次地目睹著傷病員在半夜里痛苦死去。說是看護,每天至少要堅持值十個多小時的夜班,好在事情并不是很多,張愛玲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節奏。

醫院環境十分壓抑,患者的心情也是煩躁不安。從這些患者的身份來看,大多是身處社會底層的苦力,或是想發國難財的打劫者。每天都會有各種凄厲的喊叫,每天都能見到各種無助的張望,這讓張愛玲驀然發現身處的現實竟是如此傷痛欲絕,孤獨的她無法選擇逃避,只能硬著頭皮來應對,但壞心情卻在無盡的失望里不斷蔓延。她無法擺脫這絕望的影子,因為孤立無援時連眼淚都變得絲毫無用,除了與自己對話外,她只能在臟亂的氛圍中拼命修筑著屬于自己的世界。

人生不止,寂寞不已。孤獨讓張愛玲始終覺著自己在浪費生命,不過這個所謂的小空間也確實神奇,竟然聽不到病人的呻吟,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安心讀書了。常說浮生若夢,若真是如此,張愛玲也只有這時才不會無休止地煩亂下去。

有次輪到張愛玲夜間值班,有位患者突然在夜半時分醒過來,抱著身體在病床上打滾叫喊,張愛玲一時也找不到醫生,反復安慰后又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點點地被痛苦撕裂開來。無助和絕望,讓他只能把手不斷地伸向站在床前的張愛玲。可偏偏張愛玲又從內心感到了莫名厭惡,干脆轉過身走到一邊讀起書來,直到周圍的病人都聽不下去時,她才從指責中不舍地放下書走過來。

“護士,我想要喝水。”脊骨已全部腐爛的患者可憐地趴在病床上,舌頭不停地舔著干裂的嘴唇,有血絲從旁邊滲了出來。他幾乎是用祈求的眼光在看著她,張愛玲卻輕聲地回應道:“沒有了。”便又要重新去坐下讀書,寂靜中只聽到患者無助的嘆息。或許是疼痛又加劇了,那位患者消停了一會兒又大聲喊起來,只是聲音明顯比之前減弱多了。張愛玲這次也鐵了心,不論其他人怎么說,她都不想再聽到了,只是低頭讀著書,仿佛心中根本沒有過任何良知與愛心。書恍若一堵厚實的墻壁,立即讓她與身外的一切分割開來,一面是書中歲月,另一面是人性沉淪。由心而起的冰冷,完全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情在變冷變淡。

張愛玲把她從這個世界學來的冷漠,現在又重新還給了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她這模樣,醫院里的護員們幾乎也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態度。可等到大家私下里議論起工作中的習以為常時,卻經常有人以此來炫耀,這些似乎不能說明什么,因為整個香港島都處在沉寂與亢奮的臨界點上,在人性的壓抑和摧殘下,誰又會去關心國家、民族的淪難,誰又會在乎個體生命的死活呢?

這種可怕的冷漠,也在無形中蔓延到張愛玲的全部人生中,就連曾經深愛她的丈夫對此也是深有感觸:“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是沒有夸張,亦沒有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張愛玲給人的感覺似乎是缺乏同情心,實際上她只是厭惡著世間所有的丑惡,也包括這多難多災的社會。“生命應當是華美的,是盡情的享受,不該有這樣的慘厲。”但偏偏這樣無比變態的壓抑生活,讓張愛玲將自己與周圍不斷地進行著切割,朝著內心所謂的完美努力。這種全然不愿與人接觸的完美,其實是冷漠下的無比自私,少卻了正常人應有的同情之心。

那位要水喝的患者最終死了,直到死之前他都沒有喝到一滴水,他臉上始終流露著人生不滿足的缺憾。“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后事交給了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面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幾千里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戰時香港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于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當時我是無從說起的。”浮華之下,是對生命的憐惜與關愛;時代荒亂,是對人生的磨難與哀傷。在張愛玲看來,不管如何,只要有書讀便是好的,至于其他則與己無關了。

許多年后,有位叫清水秋香的網友曾寫過《秦時明月》的詩,似乎與那個混亂不安定的時代有關。

白衣拂卻身后塵埃千里,

江山倥傯幾曾稱人意?

觸目驚心涂炭生靈。

明日聆聽誰的哭泣?

蕭蕭易水般決絕的別離。

珍重道別后再會無期。

多少英豪埋骨于地,

為有朝一日夜盡天明。

……

一場戰爭,就這樣不經意地改變了人的命運,也讓人們喪失了對于生活的熱情。等日軍完全攻占了香港后,他們又開始著手改變香港這座城市,要把其打造成為“大東亞的中心”。隨著《人口流散計劃》等系列法令的頒布,沒想到香港大學也停止了招生,在這樣的環境下,張愛玲只能隨著被遣返的人流踏上擁擠不堪的輪渡,無可奈何回到別了近三年的上海。回首香港的種種經歷,感覺就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夢,那情形就如同白紙上潑灑的墨汁,在懵懂而又無序中逐漸定格了。

海水的翻滾中船徐徐開動,望著漸然遠去的香港,之前的不屑又浮現在張愛玲的腦海之中。此時此刻,真的有種說不清楚的情愫在牽系著她,不知道命運是否喜歡同張愛玲作對,讓她屢屢設計好的人生規劃,總是在最關鍵時幻化為泡影,或許這就是人生的宿命吧?回憶中,張愛玲想起這段生命歷程時也意味深長:“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后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理,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后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定要被打翻的吧?”

世事無常的惆悵中,張愛玲的傷口尚未愈合,又感受到了無盡的失落。

路在何方

兩年多的時光一路走來,張愛玲始終找尋不到任何開心的理由,當汽笛緩緩消失在碼頭,她知道她真的已經和這個曾經無法喜歡的香港分開了。蕭瑟流光,往事如煙,張愛玲內心的蒼涼又怎是沮喪可以形容?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當十里洋場的繁華和風流又再次出現在眼前時,黑白光影的時尚更像是一幅流淌著香艷的畫面。歌舞魅影中的千嬌百媚,婀娜多姿中的鏤金錯彩,風姿綽約中的雍容雅致,所有的華美奢侈,能讓張愛玲回憶起的是上海的熟悉與親切,但無法忘記的卻是戰亂時期的顛沛流離。或許是經歷了那十八天的凄涼孤獨,那骨子里天生的絕代風華與萬千才情,使她在高貴和幽雅中始終閃爍著一抹無法言說的色彩。

1941年,張愛玲中斷了港大的學業后,被迫回到了熟悉的上海,由于和父親眾所周知的矛盾,她只能借住在姑姑家里。張茂淵早年出國修學,回國后居住在靜安寺附近的愛丁頓公寓。她貞靜平和,嫻雅大方,給人感覺屬于那種內外兼修的女子,由于學貫中西、才情過人,從她眉宇間常常會顯現出冰山美女人的孤傲率性來。

本來還擔心著香港混亂的局勢,沒想到張愛玲突然就出現在眼前,這讓處在憂慮中的張茂淵又驚又喜,甚至顧不上噓寒問暖,只是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再次離去。張茂淵自小疼愛張愛玲,尤其是哥嫂離婚后,她更是操心著張愛玲的生活、學習,在某種程度上更勝過她的母親。張愛玲就讀香港大學后,她又想盡辦法找到好友,委托在香港安利洋行工作的李開第作為其監護人。頭發時刻梳得整齊的李開第盡心盡力照顧著張愛玲,好多時候只要見到了李開第,她就會想起可口的蘿卜餅、甜面包、三角餅來,也會想起冰冷高清的姑姑來。“她對我們張家的人沒有多少好感——對我比較好些,但也是我自動黏附上來,拿我無可奈何的緣故。”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張愛玲始終沒有搞清楚,但她漸漸明白沒有一個人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待姑姑收拾好房間后,張愛玲一個人躺在松軟的床鋪上,望著窗外閃爍著的陽光時,情緒才慢慢地發生了變化。“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地方”,她很快就喜歡上這套裝飾精美的公寓,并對這里散溢出的溫暖氣氛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滿足,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之情。淡然的墻壁上映著清香的花束,雕花的家具透著高貴端莊;華美而不落俗的燈具,靜靜地在墻角散發出奶黃色的光;舒適而又透著情調的沙發,與近處客廳的壁爐相映成趣。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懶散地躺在沙發上,聽著留聲機里灌制的西洋風情,用心感受著這緊湊而又不失情調的浪漫。陽光好時,還可以一身睡衣站在陽臺上,一覽整座城市的格調。“晚煙里,上海的邊緣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戀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滄海橫流,而家永遠都是深藏在內心中的港灣,數說不盡的溫馨中,讓她也想到了時時在追尋著的幸福。感動有時候來得真是莫名其妙,尤其是經歷過香港圍城的緊張遭遇后,此時的張愛玲只想讓自己躲起來,蝸牛一樣遁世在小小的寓所之中。

生活原本就充滿著太多變數,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無論是開懷還是憂郁,最終都會飄散在記憶的長河之中。總之,這一切讓張愛玲開始變得十分消極,書不愿讀,事情不去想,至多開心時趴在窗前靜觀外界的變化。原本回到上海就是迫不得已,現在想起來也是滿腹悲傷,如果說命運早有安排,可這亂世中悲傷的人又何止她一個?對無情的張愛玲來說,其實她又是最有情的人,雖然不在乎一次次的傷害。

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張家發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變故,先是母親和新結識的美國男友去了新加坡,他們傾其所有收購了一批鱷魚皮,從當時的設計方案來看,是想著加工成皮鞋、皮包、手帶等裝飾品出售,卻沒料想戰爭會來得如此之快,槍炮聲中的動蕩開始讓一切都變得飄忽不定起來。黃逸梵一直都想憑借著自己的能力生活,她也曾透露過想學習裁剪皮革的念頭,戰亂不僅破滅了她的夢想,而且和張茂淵也無法取得聯系,心懷幽怨之下便打算前往英國居住。

戰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新加坡。混亂的時局越發讓人看不清楚,唯一可以依賴的男朋友又慘死在炮火中。雖然說“與外國人戀愛后,再也不想跟中國人戀愛”,但一想到這些,她的淚水還是不盡地往下流著。悲痛需要自己來承受,為好好地活下去,她只有無奈前往印度以求得希望和生機。或許人生就是這樣,樹挪活,人挪死,出色的工作能力,讓她最終成為尼赫魯姐姐的英文秘書。這確實是她沒有想到的榮幸,沒多久之后,她那顆不安分的心又開始躁動起來,進而轉戰到馬來西亞的一所僑校教書。命運并不是多么垂青她,“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沒有得到好的結果,主要收入還是靠買賣從中國帶來的幾箱古董”。

戰爭如同一場意外的劫難,也讓生活闊綽的張茂淵因為投資失敗,失去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為此,她先后做過電臺新聞記者、戲院的翻譯,這樣的生活不由得讓人心生感慨,“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到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種種因戰亂而起的變化,也波及身體一直虛弱、素來與世無爭的張子靜。他高中沒有畢業,托人進入了復旦大學,只是剛開學還不到兩個月,學校就開始停課關門。書無法再讀下去,只能待在家里百無聊賴。父親還算可以,在日本住友銀行上海分行擔任英文秘書,工作體面,收入不菲,可自從“八一三事變”發生后,為躲避漢奸嫌疑,便辭職與幾個朋友合伙開了一家錢莊。錢莊的效益還真不錯,可習慣于揮霍的張志沂,時常會變著法子從錢莊里透支,一次又一次謊言之后,最終搞得大家不歡而散,各奔東西。

其實,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大家庭淪落得這么快。花園、假山、秋千、童話書全沒了,就連大宅子也被廉價地抵押了出去,全家只能搬到小得可憐的樓房里。種種變故,讓一貫冷峻孤傲的張愛玲變得更為冷漠。溫暖長情的姑姑也有著自己的難處,平日里看似生活安逸,手頭拮據時也只能做到管吃管住。張愛玲小住了一段日子后,突然提出了報考圣約翰大學的要求,以期完成港大未竟的學業。時局不穩,這樣的要求讓姑姑有些一籌莫展。無法聯系到母親,兩人商量后才決定去找父親。

張愛玲從家里逃出后,一直拒絕與父親有任何聯系,彼此也無書信往來。從這層關系上講,兩人之間已無任何情分存在,如同脫離了父女關系一樣。

正在無比糾結之際,閑在家里的子靜聽說姐姐回來了,立即來到姑姑家看望。三兩年不見,姐姐出落得不同凡響。高挑性感,秀發披肩,閃現出的是清秀而又成熟的美,那美幾乎讓他不敢再看下去,似乎多看了就會心猿意馬。他不由得想到了母親海上歸來時的裝束,也是典雅大氣,風采翩然,必須用仰視的眼光才能感受。

兩人開心地說東說西,那種久未謀面的親近,連姑姑都生出了羨慕。談論到以后的打算時,張愛玲說她準備報考圣約翰大學,巧的是子靜此時也想報考這所大學。姐弟倆不謀而合的機緣巧合,頓時讓張愛玲的心情好轉起來。其間,姑姑也談到了或缺學費的實際困難,結果子靜想都沒想就答應找父親商量解決。聽到弟弟愿助一臂之力,暖暖的情感流遍了全身,張愛玲又何嘗不知道呢?弟弟這些年混得并不景氣,但為了厘清父親與姐姐之間的矛盾、糾葛,他愿意出頭做這樣的連線人。

張愛玲的性格是死也不愿意去求父親,她怕自己說不出口,又怕父親駁回了沒有顏面。子靜太熟悉姐姐倔強的個性,又說了些無關痛癢的事,就匆匆辭別離去,他要把姐姐回國的消息告訴父親,希望能帶給他難得的快樂。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姐姐強勢地命令弟弟,所以子靜對學費的事極為上心。他趁后母外出不在家的機會,私下里找到了明顯已經蒼老的父親,說了姐姐回國遇到的困難和今后的打算,也表明了自己想支持姐姐上學的堅決態度。縱然是無情無義,畢竟也是親生骨肉,聽完這一席話,張志沂眼前又閃現出幕幕往事。

只記得那時黃逸梵不管不顧地去了國外,只留下姐弟倆同他相依為命。雖說有時會帶他們去看戲、買點心,有時也會談小說、聊電影,但那些僅存的溫暖卻似一瞬間的花開花落,隨著舊時光的逝去,轉眼間已積攢了許多不愿回首的往事。不悔夢歸處,只恨太匆匆。父親也知道時局動蕩,一個女孩子能執著于求學實屬不易。雖說她至今也不愿意開口,畢竟是幼小的心靈曾經有過傷、有過痛,如果往事飄零隨風落,又何必去計較和為難她呢?于是,張志沂心軟地對子靜說:“你叫她過來吧!”

傷痛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可時間又會于千萬人之間把你找尋出來。張志沂的言語和表情給人感覺堅決、嚴厲,可在心底卻已冰釋了所有不快。此時,能知道她尚安好,應該是件快意的事。

為了上學,張愛玲在子靜的安排下回到位于福理履的新家。祖上留下的大別墅沒有了,眼前這高低錯落的小樓房雖說精巧別致,卻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熟悉。什么都不復存在,有的只是父親身上衰敗的氣象。在走向這個陌生的家時,敏感訥言的張愛玲突然心疼起這位曾深愛她的父親來,兒時陪讀的場景就像發生在昨天。那時候的天好藍,云好白,兩個人躺在樹蔭下的涼椅上,為書中各種奇妙的情節和人物激烈地爭論著。只是時間過得太快,快得讓人根本來不及應對所有變化,連往日的情懷也找不回來。可執拗的張愛玲卻又不愿意表現出對父親的關愛,哪怕是一句能夠打動他的話,可是沒有,她甚至還要故意做出無比冷漠敵視的態度,苛刻得連丁點兒笑意也不露出來。

見到女兒的那一刻,心懷欣喜的張志沂就開始無比后悔,當年若沒有粗暴的拳打腳踢,今天也不會有這樣尷尬的逢面。他其實很想借著眼前這機會冰釋前嫌,可面對著那一臉堆砌著冷漠的面容時,卻不知道如何去拉近這恍若隔了千萬里的遙遠。最后,張志沂還是相當寬容地答應了女兒的全部請求,并囑咐張愛玲先行辦理轉學事宜,學費即刻讓子靜送去。

這樣的見面或許讓人感覺有些突然,要不然就是彼此的心情都沒有調整好,彼此相處還不到十分鐘就各自離去。之前的離家出走之事,誰也沒有去提及,大概是機會還不算成熟吧?總之,張愛玲高挑苗條的身影從他眼前兀地消失了,身后只有張志沂凝滯的目光。

生命中有很多東西,能忘掉的叫過去,忘不掉的叫記憶。那么,在子靜的記憶里,這是姐姐張愛玲的最后一次走出家門。可以想象做父親的內心該是多么難受。

這一別,真的是永生沒有相見。

大概是數十年后,窮困潦倒的張志沂再也沒有任何資本供其揮霍了,瘦弱的身形完全沒有了人樣,獨自病逝于在陽臺搭建的小窩棚中,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全部家產。從官宦世家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讓人看后真有種無法言說的悲哀,最可憐的是這對天各一方的父女始終沒有化解開矛盾,真不知道是誰負了誰,誰又傷了誰。

等到秋季開學時,張愛玲和張子靜都如愿以償邁進了上海圣約翰大學。

大學生活輕松而又愜意,最開心的莫過于姐弟間又平添了許多接觸的機會。有時,哪怕只是一道匆匆而過的眼神,彼此也能感知到對方的喜悅。對子靜來說這種幸福無疑是難得的,這些年他最缺少的就是親情。個性獨特的張愛玲卻不這樣想,她很快就改變了圣瑪麗亞女校時的拘禁穿戴,以另類的奇裝異服成為一道供人觀瞻的風景。特色的衣服之下,不能包裹的是那孤獨而又唯美的文字,完全就像不入世俗的精靈,除了斯里蘭卡同學炎櫻等幾個特親近的人之外,沒有誰能夠接近她。

炎櫻,又名獏夢,是個喜歡文字、性格開朗的女孩,她和張愛玲偶然結識在一艘從上海開往香港的船上。這種擦肩而過的緣分,卻讓她們陰差陽錯地逢面大學校園,成為知己后,干脆多次出現在張愛玲如花的妙筆下。

快樂還沒持續多久,生活費又成了擺在眼前的最為棘手的事。生計面前,張愛玲倔強地不愿求助任何人,誰也沒有想到她選擇了輟學。這個敢想敢做的人,甚至沒太多考慮就端直走出了校門。從此,校園里再也見不到這位獨來獨往的精靈,似乎之前的歡聲笑語就像一場很快就清醒了的夢,在眼前就那么一晃,便幻化為眾說紛紜的話題。

直到從炎櫻那里聽到姐姐輟學的消息之后,子靜都沒有輕易相信,他徑直找到姑姑家要問個究竟。姐姐正趴在桌子上寫稿,對他的到來連頭也沒抬一下。也是,張愛玲當年從家里逃出時,就已經在黑屋子里冷漠得什么也不在乎。一個人既然連什么都不在乎,還有什么能夠傷害呢?對于子靜一連串近乎發瘋的發問,她只是淡淡地說道:“這所大學里就沒有好教授,讓人根本無法用心讀書,更不要說學到有用的知識了。”

人生在世,注定要承受太多委屈。張愛玲的真實最終讓子靜明白了姐姐最致命的困窘所在。“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想到這些心里便酸澀起來,但嘴上依然勸說姐姐重新謀份工作,哪怕是做國文、英文的老師也行。姐弟之情真誠可鑒,卻被張愛玲直截了當地予以回絕了,她根本就不在乎旁人的感受:“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姐姐的才華永遠都是子靜驕傲的資本,雖然遭到了拒絕,可天真的他忽而還是覺著姐姐更適合當編輯。他這樣說也并非是信口開河,而是緣于姐姐九歲時的第一封投稿信:“記者先生,我今年九歲,因為英文不夠,所以還沒有進學堂。現在先在家里補英文,明年大約可以考四年級了。前天我看見編輯室的啟事,我想起我在杭州的日記來,所以寄給你看看,不知你可嫌它太長了不?我常常喜歡畫畫子,可是不像你們報上那天登的孫中山的兒子那一流的畫子,是娃娃古裝的人。喜歡填顏色,你如果要,我就寄給你看看。祝你快樂。”信寫得很有意思,充滿童心童趣,但這樣的信投出后,多是石牛沉海,沒想到在家里引起不小的反響。此時子靜說到編輯職業,無疑有著以情動人的意思在其中。張愛玲聽后并不感興趣,只是此時她覺出了弟弟濃重的關愛之心,為不愿意讓他傷心就敷衍道:“我替報館寫稿好了。這陣子我寫稿也賺了些稿費。”

生命往往因美才有存在的價值。說起當編輯,想必張愛玲更喜歡投稿的感覺,當厚厚的稿件裝入信封之中時,那種無法言說的滿足感就會油然而生,她哪里有心思去報社做名編輯呢?這些年里,她一直堅持著創作,大學期間對文學有些疏遠,但還是悄悄地用英文給《泰晤士報》撰寫一系列的影評文章,只是這些并不為子靜知道罷了。

事實上,父親時常也會通過各種報刊來關注女兒的創作,讓落魄的內心不時地充滿欣慰,可以說,女兒讓他活在希望中。在某種程度上,他最早發現女兒的創作天賦并不斷地加以培養,他愛張愛玲可能還要勝過愛子靜。雖然后來讀到的多是丑化他的系列文字,如躺在床上抽鴉片的丑陋、粗暴武力痛斥孩子的不堪,還有清王朝傾覆后名門世家的種種心酸經歷,但他都寬慰地理解了。遺憾的是張愛玲并不知曉這些,她只是在自己的孤傲中勤奮地書寫著人間的滄桑,用冷眼觀瞻著沒落世家的凄涼衰落。

光陰逆旅,浮生若夢,張愛玲始終與外界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她祈愿的不過是才華的顯現,就如同她總喜歡以奇裝異服來示人一樣。好多時候,她這道風景總會帶給人無比的新鮮氣息,不夠驚艷奪目,卻始終芳香四溢,美得足以讓人心醉了。

只有時光,在人們不及思索、不曾悟透時,已經在催促著真正芳華的來臨。

風華初綻

更多時候,一說到淪陷,整個上海都似乎處于無比的悲痛之中,尤其是文壇,更是有著為環境逼迫的恐怖和寂寞。

縱然這樣,恐怖之下的張愛玲卻以不善言辭和超凡敏感,不失時機地接替了巴金、老舍等名家逐漸隱退時的空隙,如一匹狂風暴雨中殺出的黑馬,以突飛猛進之勢開始了通過文學成名之路。本是為了賺些生活費用,結果這些卻為大家所關注。于是,她只能趁著這股創作熱情,將更多精力投入海量的閱讀與研究中,然后又不停地轉成文字向外投稿。這可能是她最開心的事情了,除了《泰晤士報》外,她還給當時上海極有影響的《二十世紀》英文月刊投稿。

《二十世紀》的主編克勞斯·梅奈特從業閱歷特別豐富,先后做過記者、大學教授,之所以要創辦這樣的期刊,無非是向世界推介中國的同時,還保持著對文字的深愛。所以當他收到張愛玲洋洋灑灑近萬字的《中國人的生活與時裝》一文時,很快就被獨到、有趣的個人觀點觸動,出于惺惺相惜的關愛,他竟然不吝版面,給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特地安排了八個版面,不但是全文照登,還熱心撰文贊譽其是“極有前途的青年天才”。

后來,這篇長文改名為《更衣記》,文中詳盡記述中國千百年來服飾的變革延續歷程。在她自如生花的筆觸下,不但寫出了各式服飾所蘊含的風俗人情,而且從精神層面也引導著外國人進一步對中國服飾文化進行了解,即便單純地從學術角度而言,這篇文字也不失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主編的意外垂青,倍增了張愛玲創作的信心,從評《梅娘曲》《桃李劫》《萬世流芳》到《秋之歌》《浮云遮月》《兩代女性》《母親》等,她幾乎一發不可收,因為這些用心寫就的文字,只要刊載就會受到讀者的強烈關注。柯靈先生事后說:“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只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么,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臺……”

創作為張愛玲賺取了豐厚稿酬,也為雜志帶來更多的讀者。漫長而又煎熬的爬格子生活,更像一場夢,將她多年來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全部毫無保留地抖落了出來。實際上,她在很早之前自詡:“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就被稱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這樣以夢為馬的目標似乎有些自大,讓她除了不停地寫作之外還是寫作。

張愛玲將所有的寂寞與快樂都融于筆端,對這位經常喜歡自稱“我出來就是寫小說的人”來說,她的執著、不懈、悟性、堅持,以及對這個變態社會的種種了解,早已注定了她以文字為信仰的使命。

隨著投稿次數的增多,張愛玲與梅奈特主編很快就熟悉起來,他除了讓這個筆下有乾坤的時尚女子寫影評,還不斷地約稿大篇幅、有深度的文章。既然答應了,張愛玲就不得不廢寢忘食地加班加點完成任務。如刊于1943年6月號的《洋人看京戲及其他》、12月號的《中國人的宗教》等文章,都是從不同角度進行了詳細論述,以其老到的文字表現出對于灑脫的認知。這些長文投送出去之后,那種“擁有如沙,心不知處”的禪悟讓人眼前一亮。“她不同于她的中國同胞,她從不對中國的事情安之若素;她對她的同胞懷有的深邃好奇心,使她有能力向外國人闡釋中國人。”張愛玲全身心地神游于文字的世界當中,不斷地向外推介著中國文化和常人的生活狀態,也怪不得梅奈特主編要極力稱贊。盡管此時才不過二十出頭,可她筆下卻始終有著無比的靈動,那種對人生的深刻感受,就連寫出的悲歡離合都帶著不盡的嘲諷。這樣的文字常常讓人誤以為作者有過太多的人生經歷,至少是走遍了萬水千山。更為稱奇的是,張愛玲可以將生活中本不起眼的瑣碎,機巧而又不動聲色地運用成文章的素材。細細品味她的文字,才會發現這樣的文字還有著太多對于外部世界的體驗與感覺。而這些最終都歸根于童年生活的不幸、父女關系的僵持,以及家庭中興后的逐漸沒落。

無法回避現實,只能是在復雜而又帶著諸多疑問的矛盾中不斷地積累著,心理上的失落讓她看上去像變了一個人,仿佛其在以寡言少語完成著刻骨銘心的回憶。生活中真正可以說清楚的事,其實又多是那些毫不相干的瑣碎,于是,本來很期待的事情在瞬間便成了無比的心酸。

對于梅奈特主編來說,他關心的只是一篇篇內容新穎的稿件。張愛玲又何嘗不明白出名要趁早的道理呢?作為生存的最好方式,她根本不愿去質疑一切,只是想著如何用文字拂去心理上的失落。

這便讓人驚詫起她的細微之處了。

那年春天似乎來得很早,雖然風中還帶著料峭涼意,但張愛玲并沒有過多關注這些變化,只是潛心伏案書寫著人生,執著而又自信地將十里洋場上的風花雪月、情場舊事和那些沉浸在歷史角落中的故事全部搬進書中。這些精美文字下的細膩情感,使她準確地把握住讀者的需求與定位,也讓這些故事悄無聲息地融入讀者心中。回首過去的一年,張愛玲真是感覺失去許多,但同時收獲的卻是豐厚的稿費、滿滿的自信,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贊譽。她極像一位故事的編排者,靈活自若地將流逝的歲月串成人生的風景,以“自己良心上的非常痛快”來反思諸種人物的細處。

其實從少年時開始,張愛玲便在父親的教育下接觸中外電影和戲劇。舊式文人的張志沂雖然頹廢,可傳統文化功底扎實,這樣的教育也無形中為她未知的世界打開了一扇窗戶。本是盡善盡美的事情,只是由于種種意想不到的變故,這美好的過程全然為仇恨所湮沒,以致讓人根本見不到一絲一毫的好了。或許正是這樣的受挫心理,才讓張愛玲在后來以筆為槍的絕世孤高中,更是不屑一顧地將父母生活中的種種囧狀揭露,無比真實地展現給了讀者。這樣的自私和殘忍似乎無法想象,但張愛玲要的只是筆下源源不斷的文字感覺。

如果將張愛玲比作一朵冷艷無比的花,那么她也只是盛放在不為人知的背風處,在文字的滾滾紅塵中,她讓人品嘗到的是俗世間的真實煙火,卻始終無法窺清內心的全部世界。

縱是這樣,但如果沒有熱心人的精心呵護,張愛玲至少不會那么快出名,其中除了父親、師者,還有最疼愛她的姑姑了。為解決張愛玲投稿無門的困窘,黃茂淵把她介紹給了遠房親戚黃岳淵。

奉化奇人黃岳淵在上海是有名的園林藝術家,他一生都沉浸在侍弄奇花異草的幸福中。“不識黃園菊,枉為上海人。”如果要說黃家園子是上海灘最精致的,那是一點都不帶夸張,否則就不會有好多社會名流以能到黃家園子賞花為幸事了。即使是在今天的奉化,這“中國藝術之鄉”“中國水蜜桃之鄉”的美譽,其功勞也全在于黃岳淵。黃老不重名望,僅他一生只務花養草的精神便足以感動許多人。戰爭時節,能有一片這樣的世外桃源不受打擾,在花開花謝中陶冶心靈,在人來人往中靜享人生,這也算是桃花源中人了。

張愛玲偶爾會去黃家園子閑逛,進去后喜歡東瞅瞅西看看,多半是借賞花來看望老人,而黃老也常常對張愛玲從容自如的文筆大加贊賞。

能在亂世中做到寵辱不驚,就可知這黃岳淵絕非等閑之輩。黃老的座上客中有個叫周瘦鵑的人,是個以寫纏綿愛情作品出名的愛國作家,他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時就已經享譽中國文壇。有一天也是無意路過黃家園子,便徑直進去找黃岳淵吃茶賞花,談興正濃時說起了最近在忙《紫羅蘭》雜志復刊的事。黃岳淵并不關心這些事,只是精心修剪著花草上的雜葉。見對方沒任何反應,周瘦鵑只好將就著說起與園藝有關的話題來。

這個鴛鴦派的當紅作家自幼喪父,是母親含辛茹苦地將他拉扯長大。周瘦鵑從中學時代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筆下雖多傷感纏綿,但胸中卻不乏磅礴大志。當日軍鐵蹄肆意踐踏中國大地時,他內心中時刻都充滿著仇恨,只想著如何用筆去表現內心,來宣泄對于外寇入侵的不滿。分別之際,周瘦鵑又心事重重地說到雜志復刊的事,其意不言自明,就是每天來這園子里的人多,想讓他幫忙給留個神。黃岳淵這才明白緣由,聽后粲然一笑,順口便將張愛玲這株新花介紹給他。

說到這本1925年正式創刊的《紫羅蘭》雜志,本來就有著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據說是周瘦鵑有次去女子中學看演出,無意中與結識的女學生周吟萍一見鐘情,倆人書信來往后私訂終身,遺憾的是門不當戶不對,周瘦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要嫁為人婦。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姻緣,只能是人隨天意。反正是好不容易等到周吟萍出嫁的那天,周瘦鵑也意外地接到了邀請。喜宴上,望著淚痕未干的心儀女人,她那滿眼的幽怨、憔悴和嘶啞的嗓音,更是深深地刺激著這個男人,同樣有種“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

成婚后,周吟萍很快就為自己在南京謀得了工作,為的就是躲避與丈夫同房,她心里始終惦記著那個憨厚樸實,但是家境卻一般的周瘦鵑。雖說是覆水難收,但兩人卻一直堅持著通信,在肝腸寸斷中互訴相思之情。周吟萍的英文名叫Violet,翻譯過來就是“紫羅蘭”的意思,周瘦鵑于是用紫羅蘭色的墨水來覆蓋撕心裂肺的痛,用案頭養的紫羅蘭來回憶那段暖春盛夏的快樂,用一本本的《紫羅蘭集》《紫羅蘭文外集》《紫羅蘭庵小品》來表達內心的矢志不移。性情中人的周瘦鵑并沒有刻意去掩藏和偽裝,他干脆連自己主編的雜志也叫作《紫羅蘭》。雜志以“游戲”“娛樂”“消費”等都市時尚通俗文學來定位,周瘦鵑將內心傷感的情緒都融入濃烈的文字當中,這樣拼命的寫作,最終目的還是要向周吟萍父親證明他當初嫁女瞎了眼。尤其是1964年周瘦鵑在寫給自己女兒的信中更是坦言:“你總該知道,我從十八歲起,就愛上了紫羅蘭,經過漫長的五十二年,直到今年七十歲,仍然死心塌地愛著它。正如詩人秦伯未先生贈我的詩中所謂‘一生低首紫羅蘭’……我為什么這樣念念不忘紫羅蘭呢?你當然知道這象征著我所刻骨傾心的一個人的。花與人,人與花,早已混為一體,而跟我結成畢生以之的不解緣了。”

周瘦鵑用情之深可見一斑,正如他那本在讀者中一直很受歡迎的雜志。只是不知何種原因,雜志卻于1930年6月突然在大家的意外中莫名停刊。

離別是一種美麗,就像是吹進眼里的沙,雖然模糊了情感的雙眼,但人依舊,愛依然。不經意時光匆匆逝去了十年,周瘦鵑這只孤獨漂泊的船,又在惆悵中想起了那段蘊含著幸福的真愛。如果愛不曾來過,如果夢不曾碎過,如果心不曾疼過,他決然不會又要重操舊業,來著手張羅《紫羅蘭》雜志的重新復刊了。

由于彼此都不熟悉,周瘦鵑也沒能記住張愛玲的名字。當他四處為尋找作者費心時,張愛玲不失時機地出現了。一眼看過去,她相貌確實平平,再細看時卻感覺眼神中滿含憂郁,似乎又是個有想法的人。張愛玲此時雖憑借著《中國人的生活與時裝》等文字,步入了所謂的上海文壇圈子,但明顯可以看出的是,《二十世紀》這個平臺只是滿足她眼前的小虛榮,真正要能夠立足,就必須要創作出叫得響的小說。

當時的上海文壇,正處于新舊兩派文學交替時期,可以說,新文學派從不認可鴛鴦蝴蝶派作家,而鴛鴦蝴蝶派作家也瞧不上新文學派。張愛玲起初也曾模仿過新文學派的筆調風格,之后又選擇了傳統文學創作。她認為,上海這座城之所以特殊,是因為有上海人的內在、和諧與世故。如果不理解這種個性,那絕對懂不了這座城市的精神。正如以她的眼光來看當下的文壇發展,傳統文學才是得以傳世的精髓所在。張愛玲自小生活在這座城市中,早已習慣了上海人的種種聰明與老練,所以她的文字中也愿意表現小市民的普通與不凡,在淋漓盡致中反映出關于社會的種種細節。

有了黃岳淵先生的推薦,張愛玲自信地帶著她的新作《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前去拜訪周瘦鵑先生,時值1943年初春。

二十三歲的張愛玲見到周老那一刻,張愛玲所有的緊張都突然間消失了。在裊裊盤旋的煙霧中,兩人天南海北相談甚歡,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周瘦鵑在與晚輩的交流中并非板著臉的嚴厲,一種熟悉感頓時從張愛玲心底遽然升起。當他得知張愛玲輾轉的經歷后,更是對眼前這位女子有了興趣。要說與眼前這位早已仰慕的文壇大佬結識,最早應該是在父親的書房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記得如此清晰,那個時候的她每日里享受著和煦的陽光,心中忐忑不安地讀著一本本《恨不相逢未嫁時》《此恨綿綿無絕期》等愛情小說,內心不僅僅是時有感觸,而且帶著少女春心的萌動,想好好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也不知張愛玲算不算是早熟,但那種無法說出口的感覺,卻一次又一次在心底漾起溫度來。無比孤寂的時光中,這些書陪伴著她度過了并不完美的童年,就連淚水和哀嘆也是那么心甘情愿。所有與文字有染的歲月,注定著都是一場憂傷。至少在那段時間,周瘦鵑超凡的才華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作為都市通俗讀物,自然就與實際生活息息相關,后來她不經意中發現,媽媽和姑姑竟也是他的熱心讀者,對這些書癡迷程度令人費解。有一次,她無意中見到母親手捧《此恨綿綿無絕期》在悄然落淚,這個聰明女人的舉動,滿溢出不露痕跡的感受,從此,那些書就讓張愛玲的夢得以繼續延續著。說到這里時,張愛玲話鋒一轉,又說曾經為小說中人物命運的不公抱怨過,最后還書寫長信一封,希望作者能改掉其無比哀婉的結局,結果沒想到有一天彼此還會在這里長談。周瘦鵑最早是在《小說月報》上發表小說《愛之花》而走紅文壇,他為張愛玲的風趣說笑感動,雖然他始終沒有想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來,但他無形中接納了這個會說話的孩子。

有著“文壇哀情巨子”之稱的周瘦鵑接過了青年作家張愛玲的作品來看。借著周老翻閱作品的當口,張愛玲環顧四處,只見古色古香的大書架如一面墻壁,散發著幽幽的光澤。各類書籍整齊有序地陳列其上,在古樸、典雅中彰顯著主人的學識和教養。不遠處還有一張狹長的檀香木供桌上置于空曠處,上面擺放一個中規中矩的宣德爐,在光照下泛著青銅的色澤,一炷紫羅蘭香燃燒得有滋有味,長長的香灰漸漸地彎曲下來,形成一種非常好看的曲線。她偷偷長吸了一口醇厚的香氣,只覺著這味道清淡如素,淡雅之極,不由得對這里的環境有了興趣。她再透過輕盈縹緲的裊裊香霧,發現周老正戴著花鏡十分投入地閱讀著,文人不凡的氣度中,依稀還閃爍出屬于他特有的儒雅。

應該是經過長久的沉寂之后,周老才緩然起身走了兩步,又轉身過來把眼鏡摘下放在桌上,慢悠悠地揉了揉太陽穴后才開始說話,他希望張愛玲能夠將書稿留下,待讀完后再行交換稿件的修改意見。其實,之前略讀過的那些文字已經有些感染了情緒,讓他覺著眼前這位女子落筆不俗,字里行間的遣詞造句、不急不緩的文筆風采、故事架構的精彩動人,都讓他佩服,于是更為佩服起黃岳淵的獨到眼光來。最不可思議的是,眼前這位給外國雜志寫文章,卻又甘愿堅守傳統文學的女人,內心世界竟是如此的豐富和多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張愛玲那種不喜不悲的神情在人眼前悄然開出一片花來。

一周之后,張愛玲又是急迫地來到了周瘦鵑家。周老這次表現出十分地熱情,不但親自下樓迎接,而且還留她吃茶聊天,偌大的書房里也就沒有更多客套,很快就談起了堆在案頭的書稿來。茶,最多是應酬的工具,文稿上才真刀真槍地見證水平。千萬別小看了眼前這位舊時代的文人,他在當時的文學圈中屬于為數不多研究中西方文學的學者。毫不夸張地說,他能夠從《沉香屑》的寫作筆法中讀出毛姆的影子,也能感受到《紅樓夢》影響的痕跡。時間過得很快,彼此甚深的談興卻已經像流動的空氣,不但給了對方自然的笑容,也為自己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直至天色黯然時,周老才心懷惜才之心把張愛玲送下樓來,兩人又沿著花園的小徑說笑著,在淡淡的花香彌漫中分手告別。

臨走前,周瘦鵑很客氣地問張愛玲:“是否愿意將作品全部發在《紫羅蘭》雜志上?”

生性木訥的張愛玲心懷喜悅滿口答應,并大膽而又熱情地邀約周老方便時來家里喝茶。想必這本不多得的待遇,也是表示她自己內心欣喜的一種方法吧!

成名傳奇

地處今天上海常德路、南京西路、愚園東路交會處的愛丁頓公寓,屬于一座意大利風格的建筑。可別小看了這幢不起眼的樓,從外面雖說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可里面卻包藏著外人所不熟知的驚艷。隨著張愛玲的一系列小說在這里陸續完成,愛丁頓公寓也算真正意義上開啟了她的寫作夢想。建筑無語,人有情懷,僅從張愛玲從這里數次搬進搬出的糾結來看,更多都因為難舍和留戀。

也就是在這座周圍布滿綠色植物的公寓里,張愛玲精心接待了紫羅蘭庵主人周瘦鵑。“我如約帶了樣本獨自去那公寓。乘了電梯直上六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廳,見到了她的姑母。這一個茶會中,并無別客,只有她們姑侄倆和我一個,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咸具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和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

周瘦鵑的一身裝束飄逸如仙,他的出現給人感覺就恍若穿越了時空。等彼此都落座后,他才遞上了新近復刊的《紫羅蘭》雜志,油墨的馨香中,何止是心曠神怡的誘惑,更多的是讓人忍不住想要讀下去的強烈欲望。張愛玲欣喜地捧著雜志就翻開來,時而凝神,時而淺笑,在一目十行中享受著獨特而又微妙的感覺。

為準備這次會面,張愛玲最終選擇了用西式的茶點款待周老,落落大方的她,特意換上了合體的淡雅旗袍,在裊娜成紅顏沉香的曼妙風景中,連舉手投足都顯得那么恰到好處。淡黃色邊框的眼鏡下,透著淡淡思緒的神情,有典雅的溫柔、有夢幻的美麗、有賢淑的雅致、有迷蒙的風韻。美人骨頭輕不過三兩,美貌的面容終會在時光中凋零,但這樣的情景,誰又會去想那么遙遠的事情呢?

茶會氣氛出奇地好,三個人從文學談到生活,從生活又談到社會,一下午的時間過得非常快,快得讓人覺不出絲毫的無聊。以致都過去了好多年,周瘦鵑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次有趣的茶會,張愛玲始終保持著特有的禮節,她蒼色不乏自然的笑容是如此純凈、通透,不時地還會泛出淡淡的甜意。這次接觸,讓他更加細致入微地了解了張愛玲,還為她世俗卻又出塵的想象感到驚詫。這些特別的記憶,后來都變成了周瘦鵑筆下流光溢彩的文字,但這樣的文字只是寫出了虛偽的假象,卻無法看清掩映在云山霧水中的煩憂。尤其是隨著張愛玲一篇篇作品的陸續發表,那種深沉與尖刻在激烈地震撼著她,那心中沉睡的激情也似乎被喚醒了,被點燃了,在自己獨特的感受和奔涌中,不斷充實著夢想與希望,暫時讓人無法看清沉湎于心的凄涼與悲哀。張愛玲很快就在上海灘聲名鵲起,她更是不吝筆墨,在筆下縮影著大上海的繁華世故。

在張愛玲的意象世界中,風花雪月的文字無疑是對那個時代的摹寫與翻拍,在羅曼蒂克中展現著處處傳奇,在回味無窮中透露著遍地秘密,在紅男綠女紙醉金迷的世相大舞臺上,貴夫人的偷情、絲帕少婦的媚態、汽車上的臨時約會、自甘墮落的舞女、鉤心斗角的情侶,都全然以愛情故事的方式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時間,張愛玲如清流一縷,頓時就讓處于混亂、空虛中的上海文學界開始變得躁動起來。確實,縱觀當時精致與破落、繁華與陽暗交織的上海,大致就有那么幾類文學面孔,一是太正氣的抗日文學,從頭到尾都是缺少情懷的豪言壯語;一是漠不關心政局的閑適小品,在浮華縹緲中看不出任何意義。雖說“海派文學”“左翼文學”都表現出了不同群體對于上海都市生活的認知和見識,但張愛玲眼光獨到的《沉香屑》系列作品一經上市,立即受到讀者的大加歡迎,并且在上海灘瘋狂地火了大半年時間。周瘦鵑也高度評價了張愛玲的小說:“請讀者來共同欣賞張女士一種特殊情調的作品,而對于當年香港所謂高等華人那驕奢淫逸的生活,也得到了一個深刻的印象。”

正如人們常說的高僧只說家常話一樣,張愛玲在前人已經把上海灘寫得盡善盡美之際,卻從心靈的深處寫出了不同于眾的感受、相思、憂傷與寂寞。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是那么痛快。《萬象》雜志的主編柯靈先生讀了這些作品后,也不由得想要結識文壇新秀張愛玲。他之所以會眼前一亮,完全是因為張愛玲的文字中有愛、有期待,也有著脆弱、清醒。可以說,她的作品不僅僅是用所謂的蒼白來表現悲歡,更多時候是在歲月毫無波瀾的境況下,把自己的經歷都巧妙地變成了別人的故事。

柯靈費盡了周折,才知道要聯系張愛玲的唯一辦法,只能找周瘦鵑。

彼此都是圈子里混的同行,周瘦鵑生性又不傻,怎會心甘情愿讓人來挖自己的墻腳呢?所以,這個念頭剛從柯靈的腦際閃過,連他自己都好笑這個奇怪的想法,只好帶著思賢若渴的遺憾自我安慰一番。

或許人生就是這么奇怪,當柯靈剛剛放棄了所有想法時,張愛玲便意外地出現在了他面前。如果說生命這團欲望是無法滿足時的痛苦,那真正滿足時卻又有些無措了。總之,張愛玲的突然登門拜訪,反讓喜出望外的柯靈一時間慌亂了分寸。

又是一身恬淡的旗袍出現在編輯部,張愛玲宛若翩翩起舞的仙子從時光深處走來,在含蓄而憂郁中展露出優雅。她身材高挑,但那種流暢線條下包裹的心馳神往,尤其是從小布包中往外掏手稿時的動作,更是細微得讓人浮想聯翩。她是喜歡旗袍的,內斂中有著太多的婉約,就像湖邊搖曳的弱柳,在顧盼自憐中復原著內心的夢幻。張愛玲輕輕打開一層層包裹的紙,輕柔得生怕不小心就會有所損壞。這哪里是在取東西,分明是在表現著女人最可愛的一面。人既然都如此細膩,想必文字的遐想中也會有著千萬種意義所在。柯靈接過《心經》手稿,也只是讀了開篇,就滿心歡喜起書中最生死相依的句子。

他真誠而又迫不及待地向張愛玲發出了約稿的請求。

張愛玲爽快地應允下來。此后,《心經》《琉璃瓦》《連環套》等作品開始在柯靈的精心策劃下陸續推出,又一次次以內心的無比唯美“燃放”了上海灘。創作一發不可收的張愛玲,在文藝圈里的影響逐漸變得廣為人知起來。在無比高漲的創作熱情下,她出人意料地保持著自己的創作速度與節奏,讓整個上海文學圈也是有著太多無法想象。

接踵而至的光環與熱捧,無疑讓強烈的世俗進取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上海的雜志開始以刊發張愛玲的作品為時尚,大有洛陽紙貴的感覺,就連著名的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教授也格外高調地談論《金鎖記》等作品。文學評論家夏志清生于上海浦東,著有《中國現代小說史》。這部作為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批評的拓荒巨著,不僅糾正了長期以來存在的各種偏見,而且全面系統地闡釋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傳統。所以此書從出版之日起,便成為研究中國傳統現代文學的熱門書、教科書。最為重要的是夏教授還獨具眼光地發掘出了錢鐘書、沈從文、張愛玲等人在創作方面的不俗成就。尤其是對于張愛玲,更是給予了非常高的贊譽,直言不諱稱其為中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張愛玲應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堪與英美現代文豪蔓殊菲爾、安泡特、韋爾蒂、麥克勒斯之流相比,某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夏教授還稱《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的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張愛玲以清貞、決絕所創造出的神話已完全無法用文學的范疇來解釋了,在各種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一度被大眾公認為有“漢奸”背景的刊物《雜志》,也不失時機地推出小說《茉莉香片》。后來也有研究者說是張愛玲毛遂自薦,也有說是雜志社慕名主動聯系,至于以什么樣的方式刊發這些文章,時至今日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不可否認的是,有著強大社會背景的《雜志》在此時助推了張愛玲的創作。柯靈在回憶起異常火爆的搶購場面時也說:“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位總編的話質樸實在,雖然《萬象》雜志一度在上海的發行量占據市場份額最大,但沒料想到張愛玲發力竟會如此之猛,聲勢之大,以致讓所有人都不得不關注她。

“你的榮光里充滿著夸張的崇拜,你的隕落里只有自己的悲哀。”這大概就是一夜成名的感覺吧?

其實,哪里又有那么多的一夜成名,更多都是百煉成鋼的結果。張愛玲迅速走紅之后,并不在意《雜志》的復雜背景。對于一個從不接觸政治的人來說,有無背景似乎與她無任何關系。現在,她只需要在自我的世界里不斷地架構文章,繼續懷揣著出名的夢想。說起來也奇怪,《雜志》對于張愛玲特別照顧,從開始刊登她的作品起,每次都會不遺余力地加以推廣,似乎推不出名氣來就會失職。這種情形之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花凋》《紅玫瑰與白玫瑰》《留情》等一篇篇高水平作品相繼問世,且都在當時創造了發行奇跡。這種奇特的文學現象就像投入上海灘的石子,很快就激起了圈圈漣漪。1944年5月,蟄居上海的著名評論家傅雷針對張愛玲異軍突起的現象,發表了《論張愛玲的小說》,其中指出:“在一個低氣壓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在什么幻象,期待文藝園地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故事,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張愛玲女士的作品給予讀者的第一個印象,便有這種情形,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跡了……”

這種突兀,無疑是對于作者寫作技巧的最大肯定。“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后,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于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不成問題……而張愛玲正是填補了小說創作的空白。”誰也解釋不清張愛玲創造出的文字奇跡,雖然有各種甚囂塵上的評論,但只知道她很快就與《紫羅蘭》《萬象》雜志的合作結束了。這時,傅雷又突然筆鋒一轉,提出了人物的典型性、深刻性來,而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疲乏、厚倦、茍且、渾身小智小慧的人擔當不了悲劇的角色”。這樣的說法似乎也對,但張愛玲甚為不悅,現代派的寫作手法原本就不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畫,所以她對這樣的評論依然是我行我素。也是,自古以來都是這種道理:誰掌握著話語權,誰就可以“揀盡寒枝不肯棲”了。

種種合作關系的倉促結束,似乎總帶有著利用后的不近人情。對于《紫羅蘭》雜志,張愛玲看重的是其不俗的發行量;而《萬象》雜志則是稿費等原因。張愛玲還是不由分說地轉過身去,又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創作中。《雜志》沒有虧待這位文學新秀,盡其所能地給她帶來著無限風光、名聲和人際交往:邀請眾多名家到場,為其舉辦高規格的作品研討會;在歡迎朝鮮女舞蹈家崔承喜的儀式上,隆重地推出她和她的作品;邀約參加“滿洲國”電影明星李香蘭的納涼晚會,還被奉為主賓。很多不明就里的活動,讓張愛玲如同明星般應接不暇。

夜深人靜,張愛玲也考慮過自己以后的發展,當然更多的是對于文學的無比深愛:“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吧?——太貴了,這么貴,真還有人買嗎?’”創作中的快樂來得那么快,讓張愛玲始終篤信著出名要趁早!她只怕來得太晚,快樂也就會不那么痛快,就如當初,她能在校刊上刊登文章,是真心要發了瘋地高興,常常會在無人處一遍又一遍地默讀,而且每次的感覺都像是頭一回見到。現在出名了,發稿也簡單了,卻突然變得不容易興奮起來。

一片淡然純凈的藍綠色中,寫滿著太多的傳奇與體驗,也是張愛玲從小就憧憬、最喜歡的顏色。1944年8月,當張愛玲的第一本小說集《傳奇》由上海雜志社出版發行時,便毫不猶豫地將其選作了封面主色。這本書中收錄了她近兩年創作水平最高的十部中短篇小說,娓娓動人的筆觸無情揭示了畸形社會中上階層和抗戰時期香港人的生活狀態,就仿佛在講述那遙遠而又動人的傳奇故事,以致書才出版五天就告售罄,讀者對《傳奇》的瘋狂購買表現出了太多的不可思議,這情形也讓這個千瘡百孔的病態社會,顯現出一片灰蒙蒙的霧色來。柯靈對張愛玲的發展有著自己的正確判斷,他曾私下好心勸說張愛玲要學會面對力捧,在時局混亂不清的當下,盡量減少與《雜志》的相互來往。“因為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里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為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干凈的報社雜志。”骨子里始終孤傲的張愛玲此時只看重了出名,對于好言相勸也多是疏于辨析,她從來都不懂政治,也不與政治有著任何瓜葛,但偏偏《雜志》可以讓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成名,而成名可以擁有年輕的完美與快樂了。所以,面對想象中的完美世界,她根本就沒時間去考慮別的。

為趁早出名,張愛玲每日里都要辛苦地伏案爬格子。在上海灘,上到權貴下至平民,仿佛誰都熟識當紅作家張愛玲。她的小說好多時候被當作了飯后談資,書中醒目的語句段落常常被掛在嘴邊,尤其那些中產階級出身的大學生,更是對張愛玲迷戀到了極致,不但收集她的作品、照片,還琢磨她的寫作風格、日常生活,成天里惟妙惟肖地瘋狂模仿著,那情形和今天的粉絲團有過之而無不及,癡熱的程度簡直無法用語言描述,透過這些,表現出更多的卻是那個時代的失落與迷茫。

所有人都為張愛玲的文字肆意瘋狂著。

因為這些文字,結果還鬧出了各種笑話。有天晚上張愛玲回家,行到途中突然發現有位外國人在尾隨自己,想辦法又不能擺脫,心中便分外害怕起來,只好加快步伐朝著家中趕去,后邊那人也跟著加速前進。正當她無力擺脫之際,恰好遇見了一隊巡邏警察遠遠地走了過來,于是趕緊上前說明情況,待真相大白后才知道是虛驚一場,原來尾隨者是個討要簽名的“粉絲”。也不知道素來喜歡安靜的張愛玲會不會煩,反正與她形影相隨已久的閨密炎櫻則是感觸良多。“從前有許多瘋狂的事現在都不便做了,譬如我們喜歡某一個店的栗子粉蛋糕,一個店的奶油松餅,另一家的咖啡,就不能買了糕和餅帶到咖啡店去吃,因為要被認出,我們也不愿人家想著我們是太古怪或是這么小氣地逃避捐稅,所以最多只能吃著蛋糕,幻想著餅和咖啡;然后吃著餅,回憶到蛋糕,做著咖啡的夢;最后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冥想著蛋糕與餅。”如此來看,名人自是不好做的,張愛玲成名后也多有著數之不盡的煩惱。

煩惱面前,已習慣寂寞的張愛玲渴望更多的是鮮花和光環的籠罩,這也與她晚年的生活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現在想想,生活竟然是這般的千奇百怪,張愛玲晚年獨居海外的一幕幕情景,難道是對于年少輕狂姿態的回味與自省嗎?且不論如何去理解這不同的人生,至少在此刻的絢麗中,“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這夢想來得太容易,讓張愛玲不顧一切變化著,而最有代表的還要數她別具一格的奇裝異服了。這應該是她成名后隨心所欲的彰顯,用服飾的不同來肆意放縱著情緒。真不知道她腦子里在想些什么,要么穿出大清朝遺留下的“古董”來,要么是中西結合下的另類,反正在穿衣上是怎么隨心怎么來。曾有報刊登載過一幅《鉛筆與口紅》的漫畫,張愛玲一身不倫不類的古裝短襖,旁邊還有手書一行:奇裝炫人的張愛玲。細看過去,那情形像村姑或像上了年紀的老嫗,始終給人一種漫不經心的感覺。即便這樣遭人指指點點,她的服裝也好像永遠都是某種潮流的代言與風向標。這種隨心所欲的狀態,曾多次引起姑姑對她的不滿,但成名而至的種種自信,竟然讓她在衣著打扮方面比其文筆還要自如自在。

無疑,這是一個屬于她的風華時代。張愛玲從小就鐘情于用服飾來表現自我,而且更多時候完全是以衣物的炫麗來填充著生活的夢想。中學時代,她的夢想就是“要穿著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可那個年齡的痛苦記憶,時時都長滿著銳利無比的刺骨,“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長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種種無法實現的夢想,最終都得以通過文學上的功成名就復原了,而此時的舊服飾,自然就成了她用來洗刷內心卑微的符號,并讓她努力在陶醉中忘記著那個時代。

也只有理解了張愛玲的這段往事,才會明白她為什么一夜紅遍后的敢做敢穿。雖然不斷有人笑語和評價,甚至有時身后還會追滿了看熱鬧的孩子,可是沒事,她現在已學會了在膽量與名氣中秉性而為。不就是供人消遣的服飾嗎?文字都可以震驚一座城市,那衣著的風頭之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此前的上海文學圈中,還真沒有因為作家的衣著奇特而成為一道風景的,而張愛玲以聳人聽聞的特立獨行,時時在創造著新景象。在和朋友談論著裝時,她永遠都是那副漫不經心的隨意,根本就無法讓旁人看透她的內心世界,可是仍然有朋友記下了這段對話。

“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

“干嗎?”

“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

“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壽衣一樣嗎?”

“那有什么關系,別致。”就是這么一個奇炫至極的人,用文字的孤高和別致的著裝,一下子就鎮住了周圍的人。

這樣的奇聞逸事還有很多。如果說文筆的細膩能表現出她的內心世界,那衣著的華麗則是用另一種方式來凸顯著她的外在。若說要有不同,只是這兩種表現的形式的區別罷了。總之,在1943年到1944年這段時間里,張愛玲全然在享受著“張愛玲年”里的所有不期而至的榮譽。

確實如是,現在整個上海灘都在有滋有味地品讀著張愛玲,在樂此不疲中傳遞著張愛玲,在懷揣好奇地想象著張愛玲。

張愛玲就像是一部騰空出世的神話,在傳奇中書寫著人生里最為出彩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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