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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遠去的記憶

世族顯赫

這是一座風情萬種的城市。

十里洋場一朝夢,夢回千里憶上海。或許每一段歷史都會有著五味雜陳的忘記,當留聲機中傳出純樸而甜美的“夜上海,夜上海……”時,美得極致的風情與浮華滄桑往事碰撞與融合,讓這座聞名遐邇的“不夜之城”幻化為自由、開放的經典。當時光的指針緩緩停駐在1920年這個秋天時,注定著這個充滿故事的地方,即將開始一段時代的傳奇。

煩悶的熱風從十里洋場慵懶地吹過,奢靡而又神秘地掠過無限風光下的繁華。那些卓然秀立于黃浦江畔的哥特式、羅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式建筑,在密密匝匝交織的聲音中泛白著歷史韻味,在光影流動中展現著造型的美不勝收。在這座國際金融大都市里,每天都在上演著不同的故事。好多時候,生活就像這些熱得敞著衣服的苦力,苦苦等不到一場涼爽的秋雨,只能是百無聊賴地說著家長里短,焦灼無比地盼望著生計,或許還可以在驕陽的照曬下,匆匆忙忙地編織著一個與城市相關的夢。往年這個時節,多情的雨水早已是綿綿無絕期了,但今年的天偏偏出奇地悶熱。遠遠看去,地面上不斷地升騰起翻滾的熱浪,一浪又一浪地洶涌襲來,仿佛這座城市本就建在火山口上,現在只是要著了火。門前的老狗懶懶地趴在地上不動,伸長著舌頭像昏睡過去,就連往日靈動的樹葉也都無精打采,萎縮地卷了起來,恨不得把所有的汁都壓榨出來。人們對雨的期盼,讓人感覺到日子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五彩斑斕,在某種程度上竟然成了奢望。

臨近蘇州河畔的舊式里弄,有一處江南水鄉風格建筑的張家公館。“房間多而進深,后院還有一圈房子供用人居住;全部約有二十個房間。住房的下面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通氣孔都是圓形的,一個個與后院的用人房相對著。”從外部遠望過去,這獨處一隅的房屋已被歲月侵蝕得十分陳舊,作為滄桑歲月的見證,只有屋頂上的植物在倔強地生長著。這并不影響每個人追憶往昔,反而凸顯出了建筑內在的厚重、大氣、驚世、絢麗。對生活在鬧市里的人來說,這造型獨特的老房子,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落寞,是深邃遼遠中的煙火愛情,是極具誘惑下的執手相望。

陽光如故人,千山萬水過盡。誰又能夠想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這座被人譽為世外桃源的處所轉眼淪為歲月無奈、物是人非的流轉。撫墻沉思,彼時的存在,也曾見證過大清帝國的窮途末路,見證過晚清貴族炫耀資本的消亡;此時的存在,卻只剩下言談中的輝煌記憶了。

光線穿過草木蔥蘢的細密,把斑斑點點的光暈散落下來。一群人在院落里走動著,還時不時地駐足張望,臉上似乎寫滿著焦灼,又仿佛充滿著期待。突然一聲響亮的啼哭聲用力穿過沉悶,就像利劍在時空中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頓時打破了所有的沉寂,以至驚飛了附在樹上的蟬,倉皇中發出尖銳的鳴叫飛遠了。新生命的啼哭,此時更像不請而至的徐徐涼風、呼嘯而來的酣暢秋雨,變成了院子里的歡聲笑語,就連這些死氣沉沉的老建筑也都煥發出了生機。

“恭喜老爺,家里添了位千金。”年邁的老婦人抱著新生兒上前說道,蒼老的面容中更多閃爍著慈祥與親近。

手持折扇的老爺名叫張志沂,又名張廷重。他隨著話音停下慢悠悠的步子,臉上帶著些許不屑轉過身,用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挑掉遮布。襁褓中的嬰兒生得聰明乖巧,眉目間透著玉的光彩,讓人看后頓生愛意。張志沂漠然中帶著開心,無為中透著興奮,他出人意料地摸了一下孩子的臉,意味深長地說:“金沙逐波而吐瑛,就叫張瑛吧!”

老婦人謝過后,匆匆抱著孩子朝著另一間房走去。

所有人都為孩子的到來忙碌著。誰也不會想到,張瑛在數年后會走出這破落的豪門,憑借她一篇篇飽含深情卻又充滿著禪意的文字,成為上海乃至全國文化圈里最當紅的人。可以說,她以其內心的冷漠孤高掀起了洛陽紙貴的風潮,即便到今天也為人們久說不衰。那消極而又透徹的文字帶著淡淡的煽情,時時撥動著讀者靈魂深處的琴弦,使人明曉人性的幽微和男歡女愛的情感糾葛,以及那個時代的迷茫無措與心神不定。

這天是1920年9月30日,剛剛過完中秋節的第四天。

其實,小張瑛來到人世間,最開心的莫過于母親黃素瓊。黃素瓊小名瑩,出生于顯赫世家,父親黃宗炎是廣西鹽道,祖父黃翼升是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當年,黃翼升在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中立下了赫赫戰功。為求明主,他帶領五千水師直接投奔到李鴻章麾下,后因戰場上機智果敢,很快被委任為副手。1865年,李鴻章奉命鎮壓捻軍,黃翼升親率水師駐扎運河沿線,兩人左右夾擊,有力地阻擊了東捻軍的向西突圍,從此受到李鴻章的格外器重。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黃素瓊雖然從小纏足,飽受傳統教育理念,可她骨子里卻始終涌動著新女性的個性。后來受五四新潮的影響,在選擇出國留學時改名為黃逸梵,以彰顯時代的開化。所以一提到她,當地人都樂意稱其為“黃軍門的小姐”。

今天,如果你到南京城去旅游觀光,行至莫愁路朱狀元巷十四號時,依然能見到已成為歷史古跡的軍門提督府。雕梁畫棟、閣樓窗臺、瓦檐里弄,處處都透著無法言說的故事,自然也在天南海北游客的眼中成為一道風景。或許建筑是一個人命運的另一種寫照,就這樣與春風秋月結緣,靜觀生命中的各種驚奇,得大自在地詮釋著人生的不同際遇。

黃翼升膝下獨子黃宗炎,早年中舉后承襲父親爵位,本當是衣食無憂,結果婚后卻一直不能生育。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讓全家為此煩憂不已。當他被舉薦到廣西任官職時,家里只好給黃宗炎納小妾以指望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姨太太確實很爭氣,肚子很快像充了氣一般大了起來。為讓孩子順利降臨人世,他又差人將姨太太送回南京老家休養。天有不測風云,正當黃宗炎陶醉在即為人父的喜悅中時,不料身染殺人于無形的瘴氣,客死于荒涼瘴癘的不毛之地,時年才三十歲。雖然人已故去,卻留下了一對龍鳳胎。女孩即黃素瓊,男孩為黃定柱。黃素瓊出生后幾乎沒有正式上過學,但生在顯赫世族,注定她將不同于一般家庭的女子。

1916年,二十歲的軍門千金黃素瓊嫁給了御史少爺張志沂。一對金童玉女的婚姻締結,一時間成為人們飯后的談資。身形優雅的黃素瓊由于受家庭環境影響,思想十分開放,與身上有太多沉暮之氣的張志沂形成鮮明對比。東西方教育的差別,這段讓人看好的婚姻似乎一開始就隱隱步向悲劇。好在黃素瓊與小姑子張茂淵還算情趣相投,兩人總會想盡辦法來改變臉上時常充滿衰敗氣象的張志沂,雖然有時也會一起去逛商場,談文藝,要不就是三五好友學琴、讀書,但張志沂總歸給人感覺老氣橫秋的遺少氣派。后來,張瑛在《對照記》中寫道:“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嘆地做結。沉默著走了沒一兩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折,但是似乎沒有重復的。我聽著覺得辛酸,因為毫無用處。他吃完飯馬上站起來踱步,老女傭稱‘走趟子’,家傳的助消化的好習慣,李鴻章在軍中也都照做不誤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誦,回房也仍舊繼續‘走趟子’,像籠中獸,永遠沿著鐵檻兒圈子巡行,背書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晝夜——抽大煙的人睡得很晚。”這樣的守舊,頗像老學究氣息濃極的孔乙己,除全部繼承了貴族迂腐的不良習氣外,還喜歡把自己封閉在大宅院里,或于花前月下吟詩作賦,或約三五摯友飲甘饜肥、聽戲狎妓,根本就不在乎外面正在發生著什么。張志沂趨向保守,黃素瓊卻向往自由。她從不愿意待在深宅大院中做金絲鳥,對于傳統的相夫教子生活更是抵觸。消極對抗下的置身事外,讓彼此極少有時間過問家事,而孩子的撫養便只能交給女傭。

張志沂的祖父張印塘,字雨樵,曾任職安徽按察使。他為人清廉、耿直,是“豐潤張氏”家族里第一個做官的人。咸豐年間,李鴻章回到家鄉辦團練,得到了張印塘的大力支持。后又彼此因意氣相投,聯手鎮壓太平軍時結為至交。張印塘的夫人去世后,威名赫赫的李鴻章聞訊后,專程派人幫忙料理后事,盡其能力所及,可見關系已好到何種程度。后來,張印塘因作戰失利被摘下頂戴花翎發配,官場失意的他在目睹了各種人情世故后,最終因心中郁結得病致死。那年,張佩倫才是個不諳世事的七歲孩童。

家庭變故,讓失去優越感的張佩倫感到了命運多舛。輾轉流離的壓抑中,他只能埋頭苦讀,期待以十年寒窗來換取一朝顯達重振家業。對他而言,這是為生計所迫,也是為生命的搏擊。功夫不負有心人,張佩倫二十三歲時中了舉人,第二年又中了進士,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之職。正當一些潦倒的文士走投無路之際,北洋大臣李鴻章找到了他,力邀其入幕為官。或許,他的命運從此就要發生轉機了。

瓜洲有幸、風雪多情。然而,時刻期望有所作為的張佩倫卻瀟灑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人世世事何須問”,既然眼前這位年輕人不同意,中堂大人也不再勉強。

耐人尋味的是,偏偏天下的事情就如此湊巧,有次張佩倫因處理家事路過天津,陰差陽錯地與李鴻章撞個正著。一番熱情的寒暄后,李鴻章又舊事重提,希望他能夠效力朝廷。“先世交情之耐久如是”,確實讓張佩綸的感激之心從那時油然而起。他不僅為父輩締結的袍澤之情感動,更為身居高官的李鴻章能有這片苦心而欣喜。

李鴻章久處官場的眼光是獨到的,而恃才傲物的張佩綸也非等閑之輩。入幕為官后,先后與張之洞、陳寶琛等主將共事,位至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了中央監察部門的副職長官。或因李中堂的這層特殊背景,正直的張佩綸在朝中敢說敢為,硬是憑借著手中的如椽大筆,參倒了不少貪官。李鴻章對其做法贊賞有加,但周圍的同僚卻是唯恐躲之不及。1883年12月,法國軍隊依靠精良裝備占領了山西,中法戰爭爆發。當時的清政府軍紀廢弛,兵無斗志,以致前線接連潰敗。國家生死存亡之際,作為晚清“清流派”的代表人物,張佩倫始終力主備戰,反對妥協,更是提出主動出擊,以戰促和的建議。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還積極請命以一介書生的身份統領兵馬,以士大夫的愛國情懷投身馬江戰役,與洋槍洋炮的法國侵略者對陣而不懼死,以實踐實現了忠君報國的人生理想。只是后來依然落得和父親一樣的結局,即兵敗革職被發配邊疆。好的是他的耿直不但名留青史,而且還被寫進了民間的通俗小說中。清末著名的“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孽海花》中的莊侖樵,其實就有張佩綸的影子。今天讀來,仍令人不勝唏噓其自負的清高。

在這個以成敗論英雄的國度里,誰也沒想到張佩綸會從慈禧身邊的紅人,一夜之間淪為遭人唾棄的逐臣。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各種不期而至的遭遇,讓他進一步看清楚了人世間的悲哀。又加之兩任夫人病故,仕途不順的他變得萬念俱灰、萎靡不振。

偏偏這時,李鴻章又一次觸及張佩綸的靈魂深處,不但有意將其收入幕中,更是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要將二女兒李菊耦許配于他。朝野上下震動,坊間傳聞四起,做女兒的自是無任何言語,李鴻章的太太卻始終反對這門她根本就不看好的婚姻,成天一口一個“老糊涂”地發泄著不快。

而除了感激,張佩綸真的說不清是喜是憂。不過他這次沒有拒絕,而是以罪臣之身成為李鴻章的乘龍快婿。

歷史總喜歡和人開各種玩笑,潛心入定的張佩綸還未享受夠天倫之樂,中日甲午戰爭便爆發了。隨著近代最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簽訂,身染重疾的全權大臣李鴻章在屈辱中倍受巨大壓力,很快在命運的無奈和歷史的無情中辭世。一年后,心懷深層次情緒積累的張佩綸也在郁郁寡歡中告別人世,剩下的只有一場與國家有關的天崩地坼了。中國的事情總是太復雜了,昨日還是四方賓客云集,現今“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接踵而來的傷感,除了給這個家庭帶來衰落,還夾雜著諸多的遺憾與不解。

也是,沒有不亡之國,沒有不敗之家。極盡繁華過后,一個家族的輝煌戛然而止。如果說,血統是種無法言說的神秘,那么實實在在流淌的則是一代代人生命里的周轉不息。雖然少了名門望庭的光環映照,但不能就此說張志沂的血統不高貴。等張志沂和黃素瓊結為百年之好后,他們依然還能享受到祖上的庇蔭,只是無法從錦衣玉食的生活中,培育出父輩家國天下的大志向了。相反,富家少爺的所有不良習慣,都逐漸演繹著這個時代的悲劇。

歡樂時光

無論痛苦還是甜蜜,其實人生中最美好、最難忘的還是童年記憶。

對于張瑛來說,她的童年記憶就應該是從上海遷往天津的那個家開始的。1922年,“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遷走時,家里剛剛又如愿添了位弟弟,一家人生活其樂融融,安靜而恬淡。天津這座三層連體私邸,位于地段不錯的法租界32號路,旁邊就是法國花園,與54號的張學良的府邸相距頗近。好多年以后,當張愛玲接到撰寫英文作品《少帥傳奇》的合約時,專程從美國赴中國臺灣去采訪和收集張學良的資料,雖然未果,卻無意中知道彼此曾在天津做過幾年的鄰居,那種親近與熟悉感油然而生,多多少少都有著圓夢的感覺。

張志沂之所以舉家北上,是因為時任民國交通總長的堂兄張志潭為他謀取了津浦鐵路局英文秘書的新工作。這樣順理成章地離開,既可以處理與二哥之間的不融洽,又脫離了兄嫂的嚴加管束。大人的事情,小張瑛自是無法理解,但她對新環境更多的是充滿歡喜。雖然院子不大,但好在內有秋千,可以任夢想時時從高低的搖擺中放飛。不蕩秋千時,可以在樹下捉小蟲子玩,看書,或者聽大人講《三國演義》。總之,這眼前所有的一切,在外人眼里都是那么精致而富貴。

張瑛很羨慕父親的書房,就像阿里巴巴的神秘寶藏,里面似乎什么都有。也不時地會乘人不備溜進去,一本一本書地亂翻。讀到喜歡的書時,還會向他賣弄其中的故事情節。知曉原委的張志沂知也不吱聲,每次都會細心聆聽,并不時幫她分析書中的事理。不論陽光燦燦,還是陰雨綿綿,父女間的這種天倫之樂,都無形中帶給了張瑛與眾不同的溫暖記憶。只要提到讀書,父親的心情就會極好,即便有時看到書房里的散亂情景,也不會加以斥責,反而是別具情趣地收拾好。在寬松而又愜意的環境中,張瑛開始抱著一部部經典“大部頭”如饑似渴地讀起來,經常是陶醉其中不能自拔。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看到這些,父親總會在悄然觀望后滿足地離去。如果說,張瑛心中有著無所適從的寂寞,那她在父親書房里的時光定然是快樂的。

生活,是這樣多姿多彩,可張瑛也有痛苦的時候,那就是每天都要背書。黃逸梵對子女教育要求很嚴,只要有時間就會檢查她讀書識字的情況。“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母親的床上去,是銅床,我趴在方格子青棉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母親還好說,可私塾先生的戒尺揮舞起來就完全不同了。于是,院子里每天都能聽見張瑛的誦讀聲,充滿著未諳世事的稚氣。對孩子們來說,背書無疑是件極為苦惱的事,以至除夕夜里都要用功。有一次就因為背書太晚,保姆為讓她多睡一會兒,就沒有按時叫起她迎接新年,結果等醒來時家里放炮、請神像等好玩的事情都已結束,當時就覺得自己如同遺棄的孩子一樣。“我覺得一切的繁華卻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后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傷心總是難免的,但很快就會被其他的樂趣所代替,比如認字時可以得到獎勵,可以跟著家人去串門。張瑛最喜歡的莫過于坐著人力車去堂伯父張人駿家,每次見到他都是閑躺在藤椅上,似乎等著人上前去問候。張人駿曾經位至清末兩江總督,被人稱為“二大爺”,敗落后不再關心時局,常年生活在苦澀和酸楚中。只有每次見到張瑛時才會開心起來,不是問她又識了多少字,就是要拽她背詩詞。在張瑛的記憶中,她年幼的世界里永遠都是那些沒完沒了的背誦。背書她是愿意的,只是每每背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句時,二大爺總會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昏花的淚水讓張瑛深深地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所在。直至成年,她才明白這位前清遺老對于往事和家族榮耀的無比眷念。也正是這些不經意的細節,讓張瑛開始變得敏感、孤高、早熟,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家庭的原因,讓張瑛身邊接觸最多的是女傭人,彼此的親密程度甚至要超過父母,以至她在書中也寫道:“生活像從前的老女傭,叫她找一樣東西,她總要慢條斯理從大抽屜里取出一個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別針,打開來輕輕掀著看了一遍,照舊包好,放還原處,她對這些東西是這樣地親切——她找不到,就誰都不要想找得到。”一定程度上來說,母親可有可無,而父親干脆可以沒有。每每當她一個人發呆或者哭鬧的時候,老用人張干就會故意逗她:“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有次吃飯時,張干有意無意間說到張瑛筷子抓得近,以后嫁人嫁得遠。機敏的張瑛聽后立即將手移到筷子上端,本以為張干無話再說,不料她又得意地說,抓遠了自然要嫁得更遠。木訥的張瑛常被氣得說不出話,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紫,不過,這樣的生氣通常起不到任何作用。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大家都知道子靜長大后才是宅子的主人,而女兒終究是要潑出去的水。雖然母親隨時提醒家人不要流露出重男輕女的思想,但下人們早已習慣了如何察言觀色,既然能揣摩主人的心事,誰又會在乎小張瑛的內心感受呢?

于是,弟弟在家里是出盡風頭,連跟隨他的用人也開始變得氣勢凌人。張瑛怎么受得了這種無端的刺激,她不愿意表現出孱弱委頓,而是生出來“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的念頭,執意要摧毀那個所謂八面威風的子靜。子靜自小體弱多病,書沒有姐姐讀得多,畫畫水平也是相差甚遠。他唯一的報復就是乘張瑛不注意時,用粗墨筆惡作劇地在她畫作上胡亂涂幾筆。兩人為此自然會有一番爭吵,有時也會憋著三五天不說話。

所有與弟弟之間發生的瑣事,張瑛其實并不是十分明白,但很快就會煙消云散。無論如何,那段留在記憶里的美好時光更多充溢著無憂無慮。在《私語》中,張瑛用一行行的文字記錄下了許多關于天真童年的趣事,以及只屬于那個時代的特殊記憶,也讓人從中看出了童年毫不做作的隨心所欲,就如藍天下飛升的風箏或溫馨多彩的夢境。

其實,開心的還有張志沂。自從搬到天津生活后,一時間少了兄嫂的嚴加管束,他內心漸然變得不再那么壓抑,以往枯燥透頂的生活也饒有趣味起來。說起張志沂這個人,他七歲時喪父,母親李菊耦平時又管教甚嚴,始終恪守著詩書傳家的傳統,未進學堂前就開始口授經書,入學后又沒日沒夜督促其學業。只要張志沂不按要求完成功課,就會遭到打罵體罰。可以說,張志沂身上始終投射著母親的影子。只可惜十年寒窗還未換得一朝金榜題名,大清王朝就在傲慢、貪腐、停滯中坍塌了。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科舉制度很快廢除后,一肚子的四書五經頓時派不上任何用場。張志沂想得明白,既然上不了朝堂報效家國,又無法換來鼎食豢養家庭,干脆就作為茶余飯后的無聊談資吧!

這些年里,盡得清貴遺風的張志沂秉承著父輩的溫情與才氣,并把名士的風流發揮到淋漓盡致。在張瑛模糊的記憶中,父母是異常強烈地向往著外界的一切。只要他們出現在街道,就會吸引路人目光,就算沒事閑情在家,也是談天說地,其樂融融。父親雖然守舊,卻從不拒絕新鮮事物,喜歡吃進口的罐頭,熱衷于購買各式汽車,當然也會在百無聊賴時選擇看翻譯的小說,甚至還取了個“提摩太·C.張”的時髦名字。母親心性善良,時髦優雅,講究生活品位,身上時時閃現著華貴的羅曼蒂克氣質。內在的魅力閃爍著像酒又像詩的高貴,在如水的溫潤和優雅中既能被人看到,也能為人所記住。尤其是她站在鏡子前梳頭時的精心細致,總會讓張瑛年少的內心中漾出無法言說的美來。以至她對媽媽說:“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以消化的東西。”這所有的向往,早已和母親的耳濡目染無法切割,在潛移默化中進入張瑛以后的生活觀念中,無論是舉手投足,還是一顰一笑,都完美地顯現著她更為看重吃穿這些所謂人生的享受。

炫耀什么,缺少什么;掩飾什么,自卑什么。人世間總是充滿著太多的意外,每一個開始都是憧憬,每一個分離都有失落。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張瑛眼里原本的美好與和諧突然間都變得不復存在。

突然有一天,大廳里的悠揚琴聲消失了,家人們都開始為姑姑張茂淵留學的事情忙碌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母親也不失時機地提出了陪讀的請求。張瑛知道,生性貪玩的父親自從結交了那些酒肉朋友后,再也沒時間陪母親出門了,成天癡迷于捧戲子、逛賭城、玩汽車,更可怕的是他瘋狂貪戀起大煙,在吞云吐霧中窒息和絕望著家人的勸說。母親無數次的干預始終不見任何效果,她不知如何釋放這煩躁不安的情緒,便開始同父親爭吵。在無比壓抑的生活環境下,他們甚至連吵架的興趣也在逐漸減弱,在那種孤傲與浪蕩、高遠與頹廢的強烈對比下,母親只能是消極地抵抗著。只有姑姑似乎每天都心情舒暢,從不在意身邊發生著什么,時刻都在陶醉地練著琴。母親心情好時也會附和著唱幾首歌,兩個女人一唱一和,為冷清的客廳增添了一絲生活的趣味,但明顯感覺到她的憔悴與疲憊。

院子里的花兒盛開著,外面卻是兵荒馬亂,這里恍若世外桃源的安逸生活,與時代的發展嚴重地脫節。

真正讓母親心無掛礙決心要走的事,其實是父親瞞著家人在外面包養了姨太太。母親不顧一切地提出遠赴英國陪讀的要求后,高興的其實只有父親,因為他終于可以放縱消遣人生了。這也給張瑛的心底留下了非常深的記憶:“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用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張瑛名義上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父母為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

1924年的秋天,黃逸梵最終以張茂淵監護人的名義,從了無生機的樊籠里為自己撕開一道口子。如果說痛哭是對于這個家的留戀,倒不如說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慶賀夢想成真。也就是從那天起,母親在哭聲中真正意義上改名為黃逸梵。逸是行走,注定她一生無法停歇的漂泊;梵是清凈、修行,但命運偏偏沒有按照她的想法來設計人生,在屬于她的藍綠人生中。

母親的離去,張瑛沒有落一滴淚。但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內心無比的愛慕和崇拜卻變成了遙遠的云煙。

這難道就是人生嗎?

悲傷記憶

為什么所有的美好時光,都是那么地短暫?

對于新式生活的向往,讓母親最終離開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就像努力掙脫了禁錮人心靈的牢籠一般。母親走時,帶走了她的失望,也帶走了她的抗爭,留下的卻是與父親無法化解的悲劇,留下的是終年無法散去的鴉片煙霧。

沒有了母親的家,張瑛和父親的關系像是相依為命,更多時候,她都會在無聊中不經意地想起母親。母親平日里喜歡拍照,每次沖洗出來后總會一張張地點評。張瑛在照片里似乎永遠都不會笑,呆頭呆腦地好像想問題,又似乎用懷疑的眼光在看著眼前這一切。若是偶然被發現有一張微微笑容的,母親就會手捧著照片激動很久,然后很快在上面涂各種漂亮的顏色。這時候,張瑛就乖乖依偎在母親懷里,靜靜看著這些奇妙的變化。

桌上擺滿了各種凌亂的顏料和其他工具,只有毛筆靈巧地穿梭于色彩和照片之間,一番隨心所欲點染描畫,紅色的小嘴唇、藍綠色的薄綢衣裳便躍然而出。倚羅香澤,淡然遠岫,竟然是如此可愛迷人。這樣的幸福感中包含著母親對女兒深廣的真情,不僅讓張瑛感受到了母親的愛,也滿足了平常中相濡以沫的溫馨。

母親特別喜歡代表著生命狀態的綠,連照片中的她也多映襯在叢綠之間,像極了美艷動人的花蕊。想母親時,張瑛就偷偷翻出照片來看,一張一張地仔細端詳,靜靜地體會彌留在指紋間的溫柔,生怕漏掉了任何的細節。于是,那綠就幻化成了母親遠赴海外時的綠衣裙。漸行漸遠的記憶中,這蘊含純粹的綠似乎要彰顯出意象下的無比蒼涼,刺眼得讓人只想落淚。以至多年以后,張愛玲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封面上,也是毫不猶豫選擇了這樣的綠。

綠色,就這樣與張瑛孤獨相隨。家里的生活突然平靜下來,一如在等更好的重逢。更多時候,父親除了沒完沒了地應酬,就待在書房里看書,根本沒時間過問姐弟倆。張瑛和子靜倒也是無拘無束,用童貞和無邪撐起了一片極富情趣的天地。

有天,張瑛帶著弟弟在玩過家家的游戲。瘦弱的子靜突然問道:“姐,你說媽媽好看嗎?”

張瑛沒有吱聲,她生來就不喜歡有人打擾她。

“媽媽好看嗎?”

“咱們的媽媽肯定是最好看了。”

“真的嗎?”

“煩不煩啊,你又不是沒有見過。”姐姐突然被這無休止的提問給惹怒了,起身擺出了想發火的架勢。

見到姐姐這種模樣,膽小的子靜只得趕緊閉上了嘴,從他無辜眼神中流露出的表情,還是希望能夠一次次地聽到“媽媽”這個字眼。其實,張瑛又何嘗記得母親的容貌呢?在她心里,母親只是一段綺麗的風華往事,一抹淡淡的影子。

“媽媽不要我們了嗎?”弟弟停頓片刻后又問道。

“不會,我們永遠都是媽媽的乖孩子。”說到這里時,已經逐漸懂事的張瑛已淚流滿面。

誰說沒淚的人最無情,誰說堅強的人不會哭。那天和母親離別的場景就像無法愈合的傷痛,只要想起就會隱隱酸楚。天空中紛紛揚揚下著雨,姐弟倆遠望著母親和小姑離去。母親撐著油傘,提著行李。那不斷模糊的綠色背影,和著來回翻滾的海水,漸漸讓人無法分辨開來。依稀中,只見母親站在人頭攢動的船舷邊不停地揮手告別。

流年過度恨時短,夢里煙雨歌惆悵。以后的日子,只要一想到這刺目的綠色,張瑛就覺著母親走得并不堅定。母親走后,父親曾有過一段時間獨坐在陽臺前發呆。陽光斜斜地射過來,映照在他那張分外憔悴的臉上。是在想遠去海外的妻子呢?還是感慨人事的滄桑?總之,張志沂早已習慣保持這樣的姿勢,尤其在經歷了一系列的變故后,他的風雅愜意全然被埋葬在心靈的廢墟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內心的急切期盼是什么。

院子里的快樂已蕩然無存,那個要承載著家庭興盛的夢想也似乎沒落了。在孩子面前,張志沂似乎永遠都是那么矮小,就像盤根錯節的樹根,在深秋的黯淡中刻骨銘心著懺悔和失落。

“爸爸,爸爸。”

張志沂沒有答應,兩眼只是死死地盯著遠處看,同母親的婉約美麗相比,那死魚眼睛的無助,更像是充滿著沉沉暮氣殘陽,讓人更多地想到死亡。

“爸爸,媽媽什么時間回來?”

張志沂的身體才微微動了動,又過了好長時間才轉過身來。

“有事嗎?”

這樣一問,姐弟倆反倒忘記了要問什么,便順口問爸爸在看什么?

關鍵是張志沂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者說他壓根什么也沒看。

“是不是想媽媽了?”說罷,他突發憐愛地用手撫摸著孩子們的頭。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一段時間之后,父親總算從沉寂中恢復過來,做事情也不再是以前的偷偷摸摸,而是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常常夜不歸宿不說,還將養在外面的姨太太也接進了大院。姨太太叫“老八”,住在一條不知名的小胡同中。張瑛之前見過她幾面,每次見到,老八都是矯情地倚在家門前,手里拈著手絹在等待著父親到來。說不清楚為什么,她對這個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打心眼兒里反感,這時內心中總涌起一陣莫名的幻滅感。有好幾次走到了門口,都是死死抓住門框拒絕進去,任憑父親如何使勁地拽,她只是發了瘋似的亂蹬亂踢,后來干脆躺在地上大哭大鬧。現在這位姨太太滿臉笑容走來了,讓張瑛重新又感到了困惑,就像有一根繩索套在了脖子上。大院里就這樣又熱鬧起來,每天都人來人往,處處鶯歌燕舞。陽光也跟著喧囂而來,只是裹脅著另一種酸腐的味道,更意外的是,新來的姨太太居然會喜歡上張瑛,還不時地帶她去外面的舞廳。燈紅酒綠的光影中,各色人來回晃動著,張瑛看著看著就會頭暈起來,最終迷迷糊糊地讓用人背回了家。

姨太太旋風般撲面而來,結束的是一段時期的凄清冷漠。對于孩子們來說,單調的童年中又添了許多真實的記憶。

萬愛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無論如何,作為母親的黃逸梵始終是牽掛著孩子們的,為了慰藉親情上的缺失,她會不時地從海外郵些好看的衣服和玩具回來。與母親相比,身為風塵女子的老八完全是一副市儈氣息,她做事情完全視其心情而定。說不清楚是從哪天開始,老八突然變得暴戾起來,對下人不是打就是罵,嚇得大家常常躲著她走。在張瑛眼時,她與父親的咄咄逼人的爭吵也開始了,激烈時還會從屋內折騰到院子里,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所有這些瑣碎和嘈雜,一次次地改變著張瑛對家的看法。

吵架時,這位平日里嬌艷的姨太太完全是另一種氣急敗壞的模樣,不但會破口大罵難聽的話語,而且還亂扔亂砸屋里的陳設,似乎要從大施淫威中獲得快感。她這樣胡作非為,父親也不去指責,縱然你是手握鋼刀咬碎銀牙,我依然抽著大煙吞云吐霧。張瑛卻不樂意,這屋里的所有擺設都是母親精心布置的,怎么能說摔就摔了呢?只是父親不吱聲,她也只好把不滿埋在心里。父親的沉默并有沒有換來老八的收斂,有次吵架,她直接拎起手邊的痰盂,劈頭蓋臉地朝著人扔了過去,結果卻準確無誤地砸在張志沂頭上。父親的高大形象頓時被砸得體無完膚,那情形就像落水的老狗一樣羞愧難當。

兩個人的戰爭就這樣爆發了。

本來平靜的大院,頓時給人感覺就像是一座傾頹的舞臺。兩個人無休止地表演著,時不時地換來旁觀者的叫好。這樣的生活,斷然不是張志沂追求的。雖然是敗落的官宦子弟,但他內心始終向往“詩酒隨和”的幸福,在乎的是獨立門戶的風光瀟灑,但恰恰這一切都沒有按照他的想法施行。現在除了無聊的爭吵,就是和朋友一樣花天酒地。而所有的新鮮云霧般散去之后,那些舞場、賭場以及鴉片煙帶來的縹緲只是徒增著人生的煩惱。有好多次,已是相當疲憊慵倦的浪蕩子張志沂也會靜下心來反思,當初為何不去阻擋黃逸梵的執意出國。

或許是實在無法看過眼,這樣的“好戲”最終還是在大家的口口相傳中成了言說的話題。不管怎么說,揮霍家業的父親已是許久沒有去上過班,吸食鴉片、吃喝嫖賭的事又讓他在單位聲名狼藉。張志沂失去了秘書工作,甚至還波及了張志潭的交通部部長一職。隨著張志潭的職務被罷免,失去靠山的張志沂開始把所有不快全發泄在老八身上,并在一怒之下趕走了她。“我坐在樓上的窗臺上,看見大門里緩緩出來兩輛塌車,車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仆人們都說:‘這下好了。’”

“窩里斗”的鬧劇就這樣不可思議地結束了,坍塌的舞臺上再也沒有了笙歌舞影。在張瑛早慧的世界里,這一件件不可思議的事,都積累成了她日后寫作的素材。家道的不幸,讓她在經受的同時也逐漸學會了面對和沉默。年齡尚小,兩人不在乎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也不去感知這個家庭將要發生什么,只是有滋有味地陶醉在孩童的世界里。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種因家庭變故帶來的陰影,會濃縮成各種恐怖隱藏在夜色里,成為人生中無法磨滅的傷害!現在來看,排解張瑛孤僻、敏感的最好辦法,就是用文字表達內心。從那時開始,她在識字不全的情況下,有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那就是出人意料地完成了一部關于人性的小說——《理想中的理想村》。沒有多久,她又興致勃勃地寫起歷史小說,不過這次只堅持到第六個章回就放棄了。戛然而止的創作,完全可以視為她心靈上的情感表達。也正是這種不成功的嘗試,才讓她終生與文學結緣。

張志沂失去了工作,天津這個家再待下去也就沒有了意義。何去何從?思慮之后似乎也只能回上海了。迫不得已的人生歧路,深深刺激著這個俊逸男人,如若不是被一系列雜亂的私生活拖累,他此刻應該正在享受著風平浪靜的安穩。可是人生就是這樣,一系列的打擊接踵而至,讓三十才出頭的張志沂已感覺無法招架。

太過彷徨的歲月,真的讓人無法知道何處才是終結。張志沂并非對生活沒有要求,他也曾為自己的生活設想過各種不同的面貌,但現在這種猥瑣的模樣,無疑是放縱太久后的醉生夢死,不要說最愛的人找尋不到寄托,就是懦弱的自己也從內心生出了絕望。于是,一個無人的夜晚他思前想后,還是對孤獨的碎影注射了過量的嗎啡。

一個家庭從輝煌到衰落,自然會讓人生出種種疑惑。但逃避又能挽回些什么呢?自殺帶來的也不過是失落與絕望。好在家人發現得及時,等到張志沂從死亡線上重新回來時,才發現一蹶不振的人生恍如噩夢。劇烈的思想斗爭后,他痛改前非并真誠修書黃逸梵,盼望她能早日回來。

黃逸梵一到國外,便對充滿著新鮮、自由的國外生活產生了濃厚興趣,她愛好廣泛地迷戀上了油畫創作、跳舞、開車兜風、游泳、社交,這些閃現著時髦情趣的高層次享受,儼然已讓她脫胎換骨成為那個時代的新人類,也讓她很快忘記了內心的不幸。不敢想象的是,成日鮮衣華屨,出入上流社會的黃逸梵不僅能同上層貴族、知識精英談笑風生,甚至敢以三寸金蓮的無比驚險在阿爾卑斯山上滑雪,那談笑自若的神情,真的讓人無法想象內心該有多堅強,她努力學習著各種新鮮事物,很快就成了社交圈里最靚麗的一道風景。正如張愛玲在《對照記》中提到母親:“她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面對這段讓人陶醉的時光,黃逸梵忘我地適應著時代潮流,她何嘗不明白上帝既然給了自己不俗的容貌,那就絕不會放過明星般的光彩。她與徐悲鴻和蔣碧薇是鄰居,與沈宜甲、趙梅起、吳作人等人情若故知,也正是這種孤傲卻又不乏熱情的殺傷力,始終透著女性最為原始的欲望。只是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處時,繁華消失殆盡,對于兒女的思念就會放肆得如同決堤的洪水。人心都是肉長的,又怎么能夠在期待煎熬中不去想呢?一聲相思,無關距離,卻可以滄海桑田;一種相知,不必刻意,卻可以醉夢千年。既然已經錯誤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還固執地堅持著不該堅持的,現在如果連牽掛都沒有,是不是有些太絕情了呢?

在英倫的歲月,無疑充滿著太多夢想和笑聲。直到有一天,黃逸梵收到了一封國內來信,信的封面上是張志沂的熟悉筆跡。除了滿紙的相思之情外,還夾帶著一張他本人的照片,后面端正地寫著一首詩: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

張志沂的書信還是不經意驚醒了她的夢,靈魂有香氣的女子黃逸梵頓時有了無比的自責。可以說,她完全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讀這封信的,那一刻,她特別強烈地決定回國。

也不知道一路是如何辛苦和寂寞,當身著時裝的黃逸梵和小姑出現在上海碼頭時,全家又重新沉浸在無比開心中,尤其是作為一家之長的張志沂,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為了能以全新的形象面對黃逸梵,他不但專程去醫院進行了強制戒毒,還刻意對外觀進行了收拾。只有單純的孩子們最沒想法,過年一樣圍在母親身邊跑來跑去,讓沉寂許久的家中有了生機。

時間如同流水一般,屈指算來已過去了四年。此時的張瑛已經八歲。

1928年,失業的張志沂無奈地從天津又搬回上海。為了挽救婚姻和子女的教育,母親也從遙遠的海外輾轉歸來,一切就仿佛是剛醒的夢。一時間,父親的煙榻、煙燈突然全沒了蹤影,屋里的擺設又恢復成以前的模樣,就連以往陳舊的古董、銀器等家什,也在悠然的情趣中泛出耀眼的光彩。生活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家里新添置了鋼琴、油畫架、留聲機等擺設,還不時會邀請朋友來家里參加舞會。輕音曼妙、華燈溢彩,于婀娜多姿中傳遞著高雅的生活理念;于輕松愉悅中飽含時尚的生活態度。在新思想的影響下,黃逸梵開始著手教張瑛學習鋼琴、繪畫,讓她早早接觸西方的教育理念。張瑛特別喜歡這些課程,尤其是畫畫中色彩和線條更是表現出其不凡的天資。那時的畫多是身形優美的女子,長長的睫毛下是又大又圓的眼睛,像極了母親。她每天都不倦地畫著,用畫表現著不斷進步的審美。在給天津的小伙伴寫信述說這些開心時,也是忍不住一連會寫上三四頁,有時還會附帶有趣的漫畫,連寫帶畫著新家里的種種美好。情緒感染之下,她又自作主張把臥室墻壁涂成橙紅,在上面畫上了各種可愛的小人。在溫暖而又親切的色澤中,她開心地玩著、畫著、唱著。“自己喜歡橙紅色那種溫暖而親近的感覺,就連藍椅配上舊的玫瑰紅地毯,不搭調,也覺得分外好看。”張瑛太享受母親在家的感覺,就如同眼前這顏色。心靈的共鳴,讓她非常喜歡西式的教育和熏陶,也逐漸表現出其不凡的氣度。

從記事以來,這大概才算是真正久違的快樂。很多年后,張瑛依然將這些細節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子女教育的問題,黃逸梵和張志沂又發生了爭執。最要命的是這個生性軟弱的男人,竟然又重新躺在煙榻上開始吸起大煙來,以此來表達對于黃逸梵的教育理念的大不滿。身處嗆人的煙霧之中,對婚姻還抱有希望的黃逸梵徹底失望了。不過她堅持的事情從來不會放棄,最終還是頂著壓力找了個機會,將女兒送到美國教會在上海創辦的黃氏小學,直接插班在六年級就讀。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張瑛正式步入學校,開始接受西式教育啟蒙。據說在填寫入學證明的時候,母親為了讓她的名字叫得響亮些,又起了英文名Eileen。結果這樣的無意之舉,卻讓張愛玲這個名字在以后的歲月中,持續散發著不凡的魅力。

世相觀察

1931年9月,張愛玲帶著無比欣喜的心情,來到了圣瑪利亞女校就讀。

圣瑪利亞女校始建于1881年,原名為圣瑪利亞書院,坐落于風景優美的中山公園西南側。透過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木,遠遠地就能看見古希臘風格的建筑群。走進校園,無論是風格優美的教學樓,還是長滿青藤的鐘樓,從磚與磚的縫隙中都可以感受到濃烈而又厚重的西方文明的氣息。那氣勢恢宏的圖書館、屋頂陡峭的古典式外廊、有著宗教色彩的禮堂、寬闊碧綠的大草坪,自如而又巧妙地鑲嵌在一起,使整個布局恬淡而又嚴謹,無形中增加了景色的縱深,也給從未接觸過學校的張愛玲帶來了美好遐想。

作為當時上海灘最負盛名的兩大美國基督教會學校之一,圣瑪利亞女校以培養出許多當紅影星、名媛淑女而名噪一時。能在這樣幽雅的環境中接受教育,對張愛玲來說自然是難得。當時,這種學校主要招收上海市中上等家庭的子女,除學費不菲之外,在學制與課程設置上也是與眾不同,它們嚴格按照美國教會的辦學宗旨和教學內容,力主培養中西文化兼備的人才。日常的教學中,課程又被分為中文和英文兩種,而且更突出了英文的講授和運用。除必修課之外,又針對女生特點開設了社交、禮儀、縫紉、刺繡等訓練課。

為激勵學生,學校還規定成績優異者,直接可以保送去英、美等歐美洲國家名牌大學就讀。好多名門望族的孩子被送到了這里,接受全西方的教育模式,其中就有林語堂的夫人廖翠鳳、上海市市長吳國禎的表妹俞秀蓮、廈門巨富陳天思的女兒陳錦端等人。與身邊這些新貴們相比,張愛玲的家庭已經淪落得不值一提了。

圣瑪利亞女校素以教學嚴謹出名。在外人看來,這樣的教學模式完全照搬西方教育模式,實際上卻比國內學校的教育理念更純粹和傳統。從現在來看,這種教育既帶有著家庭私塾的意味,讓從小習慣背書的張愛玲格外熟悉;同時又充滿著太多未知,不斷吸引著她在探索中興趣不減。也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張愛玲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成績始終這樣優異,可張愛玲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相反,她內心中涌現出來的孤獨與敏感,卻成了她這個年齡段里不該出現的反常。

無疑,反常是她對于人生的嘆息,是豆蔻年華下的孤獨落寞。就像是從山上望下去的萬家燈火,就像這座城市里吹過的風,一個人的心情,只有自己懂得;一個人的難處,只有自己明白!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如果說成長是一種痛,那么張愛玲獨特的個性表現,不但讓后來人慢慢領悟著時光對她的鐘愛,還讓人從漫長歲月中感受到了她驚艷的瞬間!張愛玲不喜歡遮掩缺陷,也不過分地炫耀長處,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文字中的生活態度、敏銳而又冷酷的筆觸,從那時起就已成了陪伴她蒼涼現世的精神享受。從后來出版的一系列作品中,也可以透徹準確地覺察到這種情況。“青春如流水一般地長逝之后,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在那個衰頹的時代,張愛玲內心始終是空蕩蕩的。從小性格內向,又不喜歡運動,給人感覺身上總散發著沉沉暮氣,那種出人意料的“痛感”下,是不修邊幅的無比凌亂,就像個病懨懨、懶兮兮的人。現在突然要與這么多同學朝夕相處,自卑的她更多表現為不善言辭,常煩惱于如何交際。老師與同學們并不是完全懂得她的心事,好多時候都帶著一副嘲諷與冷漠的面孔,但張愛玲并沒有一個人躲在墻角哭泣,而是默下決心,要以崇拜已久的林語堂先生為榜樣,爭取在寫作上有所出息。

平淡就是美、平淡就是真,但枯燥乏味的學校生活,卻讓我行我素慣了的張愛玲極不適應,那些條條框框的約束,讓人感覺到連笑都是那么虛假,完全與陽光布滿全身的和煦截然不同。學生宿舍前立有制式鞋柜,學生平時要將不穿的鞋子擺放其中。負責衛生的舍監異常嚴厲,一周內會不定時地檢查上好幾次,如果發現有人不按要求胡亂擺放,就會不留情面地將鞋扔在走廊中間以示懲罰。

如果不出意外,張愛玲每次都會“享受”到如此待遇。眾所周知,她有一雙磨得發白的舊皮鞋,平日里就已經是同學們的笑料,扔在過道上反響更大,不時還會有人惡作劇,把這雙鞋子在樓道里踢來踢去。面對這些,盡善盡美的張愛玲總是不以為然,永遠都表現出一副睡不清醒的模樣。舍監講多了,她也會懶洋洋地回應:“我忘了,對不起。”意思就是我這狀態你還能夠怎樣呢?周圍是一群家世顯赫的同學,而她這個窮學生只有裝著滿不在乎,才能夠暫時去除心中的無比在意。

她似乎生來就充滿著矛盾,尤其是不拘小節的生活習慣與學習成績間的巨大反差,更是會在學校引起各種各樣的話題。但這一雙舊皮鞋反映出的,卻是這個家庭的日益敗落。

長期吸煙,張志沂的身體每況愈下。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黃逸梵又決定再次棄家遠赴海外。雖說此前為了愛玲和弟弟的成長,父母關系在形式上有所好轉,可張志沂重新染上煙癮后,失望之極的黃逸梵開始覺著這個家已不值得任何留戀,她一方面擔心子女,一方面又折磨著自己,以性格上的不屈服來傷害著自己。或許已經預感到黃逸梵會不辭而別,張志沂開始找各種借口拒絕給她日常開銷的費用,簡單地想從經濟上進行制約。其實,這個辦法對普通女人適用,但對開過眼界的黃逸梵來說,這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根本沒有任何效果。隨著張家開支增大和逐漸走向沒落,此時連支付張愛玲的學費都成了問題,這樣的制約便顯得有些滑稽可笑。以往的榮耀和排場一去不返,那情形就像一艘進了水的船,時刻在行進中下沉著,不管是否愿意,反正屬于張愛玲這個時代的所有美好都成了千瘡百孔,唯有在心底疲憊地發一兩聲嘆息。

好在是隨性隨心的張愛玲很愉快就學會了健忘,就像每次總會忘記收拾好鞋子一樣。這樣的健忘蠻有意思,很快就蔓延到了忘交每日的作業。老師問及原因,她依然是裝著可憐的樣子找遍各種理由。可是每次面對她考試取得全校拔尖的好成績時,老師們更多的還是不解。老師沒了主意,學生們卻乘機起哄,終于乘機給她起了個“我忘了”的綽號。在學校,只要有人提及“怪人”張愛玲,總不失時機冒出句夸張而又戲謔的話來:“哦,我忘了。”

面對眾多的壓力,張愛玲始終不以為然,她來到這世上,就仿佛只想做與眾不同的另類。誰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卻始終渴望著父母能夠盡快離婚。等到真的如愿以償,看著大家想辦法極力挽救時,她又沒有了想象中的那種快感。生活竟然是如此想象不到的無聊,耐不住寂寞的父親又很快結婚了。1934年,張家大院里又多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就是后媽孫用蕃。這位人稱“七小姐”的孫用蕃,是民國北京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的女兒,性格外向,交際廣泛,和趙一狄、陸小曼等人親為閨密,也算是當時的風云人物。一個是剛剛離婚,一個是大齡女未嫁,兩人便不冷不熱地住到一起,一切都是那么地順其自然,更為難得的是兩人都有著噴云吐霧的興趣愛好。張愛玲覺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更像小說中虛構的情節,甚至連每處的細節都設定好了。她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感覺,既沒有怨恨和不平,也沒有任何不理解。不過她還是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我父親要結婚了……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俯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在張愛玲看來,單調乏味的家庭和學校生活是同樣沉悶,某種程度上,與感時傷事的吟風弄月無任何區別。就在這時,擔任國文老師的汪宏聲給大家帶來了些許開心。可別小看了汪宏聲,他曾深刻地影響過張愛玲的寫作態度,尤其是其擔任了圣瑪麗亞女校國文部主任后,為擴大學生的閱讀面,他要求各班級必須訂閱報刊,又組織部分教學骨干參與修訂教學課程,還定期編輯出版校刊《國光》,鼓勵教職員工動筆書寫生活、見聞。在那個紛繁變化的時代,這樣的改革著實讓人耳目一新,可以說,既為強化學生的閱讀寫作提供了平臺,也極大地拓展了學生的知識接觸面。多年以后,那時常在《國光》雜志上發表文章的張愛玲,依然還能想起和藹可親的汪先生來。

又怎么可能會忘記呢?充滿著真性情的汪先生,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著個人不凡的獨特魅力,他的出現不僅僅是對于文學的關注,更多是引導或者激勵張愛玲對文字充滿熱情。至今她還記得第一次布置的作文題目是《學藝敘》和《幕前人語》。所謂學藝,指學生學習各門藝術的經過;敘,則是用文字敘述、述說;幕前人語即對于一部電影的觀后感。

在來這所學校就讀前,張愛玲就已經在母親的嚴厲要求下,日復一日地堅持著枯燥的練琴、畫畫。手指彈腫了,指尖磨出了老繭,打罵也挨了不少,可她從不認為這樣的藝術熏陶有多高雅,最多只是增添了些生活的情調。現實生活中,看電影是張愛玲的最愛,每次只要有新片播映從不會落下,自然也會在觀影后寫下些觸動心靈的文字。她很快就上交了習作《看云》,行文流暢、語言華麗的文字讓汪老師大喜望外,甚至當著全班人對其高度評價:“富于哲思、有著意境深遠的詩意表達,甚至超過了我的水平。”為重點培養張愛玲,他還在課堂上聲情并茂地朗誦了這篇文章,而當他將坐在最后一排的張愛玲叫起來認識時,卻不禁大吃一驚。“一位瘦骨嶙峋的少女,不像絕大多數女生那樣燙發,衣飾也并不入時。那時風行窄袖旗袍,而她穿的則是寬袖,走上講臺來的時候,表情頗為板滯。”

文字與人的強烈的反差,更堅定了汪老師的一片惜才之心。從此之后,張愛玲的作文便成了班上雷打不動的范文。《國光》校刊更是將其視為難得的文學苗子來培養,邀請她和老師一起編輯稿件,可能是心存不屑,也可能是不愿與人交流,結果每次都遭到了她的拒絕。于是,《國光》又改為特邀約稿,接二連三的熱情也無法打動“天才少女”張愛玲的心。她沉默著,也執著著,不斷用行動證明著對于寫作的堅持,實在煩了時也會以報以“我忘了”的說辭來應付。

那些日子,得意與失落在張愛玲的世界反復交織著,就仿佛是散亂在陽光里的塵埃,月光下無影蹤的寂寞,讓她在光陰的沉浮中感受著世間萬事。平淡的生活中也不乏有著關愛,除了汪老師之外,歷史老師也對張愛玲的際遇心懷同情,還自掏腰包贈予了她八百塊錢。面對著這厚厚的一沓錢,內心潮涌起的又何止是感激和喜悅呢?那一刻,張愛玲的心就像干裂的土地,被這股暖流緩緩地漫過,她終于還是忍住了奔涌欲出的淚水,用難得的笑容回報了這一份份的真愛。

張愛玲的寫作天賦,其實早在汪宏聲未入校前就已小有名氣,在某種程度上,她完全將發表文字當作了人生中的最大的享受。圣瑪利亞女校出版的《鳳藻》校刊,先后刊載過她的數十篇習作。其中,發表在第十二期的處女作《不幸的她》,讀起來更有著對簡單美好歲月的諸多情緒。“在這壯麗的風景中,有一只小船慢慢地棹槳而來:船中坐著兩個活潑的女孩子,她們才十歲光景,袒著胸,穿著緊緊的小游泳衣服,赤著四條粉腿,又常放在船沿上,讓浪花來吻她們的腳。像這樣大膽的舉動,她倆一點兒也不怕,只緊緊地抱著,偎著,談笑著,游戲著,她倆的眼珠中流露出生命的天真的誠摯的愛的光來。”

一個才十二歲的學生,雖然一時半會還無法擺脫內心中的那份自我,但從文字中表現出的如泣如訴、纏綿悱惻,卻早已讓人忍不住要夸贊其早慧所在。說到底,這些也與汪老師不吝賞識、大力薦舉息息相關。從這層關系上講,汪宏聲無疑是她文學創作上的伯樂。張愛玲成名之后,汪老師還寫了《記張愛玲》的文章,其中的濃濃愛意,更是反映出老師對于學生的器重和厚望,這也為以后深入地研究、了解張愛玲,提供了一份難得的資料。只是奇怪的是,張愛玲以后的文字中,卻從未提及過老師汪宏聲。

這時,張愛玲又在校刊上發表了小說《霸王別姬》。小說不落俗套,語詞簡約凝練,從華美的筆調中傳達出了人物命運、人性內在,沒有刀光劍影的激烈,也沒有卿卿我我的纏綿,可從犧牲的美感中流露出來的理性,深刻表現出她對虞姬的認可和尊重。這該是一種何樣的美呢?當她用長刀毫不猶豫刺進自己胸膛時,清醒不失情趣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讓人看到的不僅是垓下決戰的殘酷,還有著讀者無法索解的情愿與絕望。張愛玲對于傳統文學手法的探索與表現,完全剔除了通常歷史舞臺上的悲劇殉情形象,讓這些熟知的人物形象與此前大相徑庭。可以說,絕大多數人都不相信小說會出自張愛玲纖弱之手,可汪宏聲卻對文章贊賞有加,并在課堂上與郭沫若先生的《楚霸王之死》一文進行了比較:“愛玲君的《霸王別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義,重述了我國歷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寫來氣魄雄豪,說的上是一篇‘力作’。”任世間有百媚千紅,我獨愛你那一種。確實,當虞姬被張愛玲賦予了時代的獨立性格時,少年老成的她已經朝這個獨立、自主的方向努力了。

姑姑張茂淵極為疼愛張愛玲,也試圖走進她的內心。所以,無論是談人生理想,還是說起父母離婚的話題,都會顧及著那顆敏感而又脆弱的心。但恰恰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張愛玲特立獨行的奇怪想法,始終閃爍著各種情感交織的復雜,尤其眼中那一抹讓人無法不懂的光芒,不僅有混沌,還深藏著淡淡的憂郁。就如同很多人認為鋼琴是曲高和寡的藝術,但她卻只是想通過這優美悅耳的琴聲,來配合母親精致的生活情調。這種用成人眼光來看世界、看人生的特別感受,讓張愛玲在中學時代就已經表現出了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個性,乃至處于萌芽狀態的文學才華,而這些對她以后的影響也非常深遠。

跨過千年的愛戀,交織著淡淡的離愁,在那個憂傷似海的家庭里,雖然還殘留著母親的氣息,但透過斑駁的光與影,那片最美的風景正隨著黃逸梵的再次離去而不復存在。對于張愛玲來說,無處訴說的凄涼,以及人生的悲歡離合,都成為深藏在內心的無比恐慌。至少在她當時的認知里是這樣。

沒有了母親這棵大樹的庇護,后媽孫用蕃便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她似乎從不在乎張愛玲的感受,經常強迫其穿她淘汰下來的所謂時裝。苦于無奈,在圣瑪利亞女校的那片風景中,只有她時常“身穿穿不完的舊衣服,自卑而又可憐地從同學面前走過”。這無比的猥瑣形象,無異于華安大樓舉行的那場熱鬧婚禮,所有人都為此開心狂歡著,只有她一個人獨自待在暗黑無人的角落,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當下。胸中無名的憤怒火一樣隨時都會燃燒起來。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曾經寫道:“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也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此后,張愛玲與后媽成為冤家對頭。隨著各種紛至沓來的家庭矛盾,張愛玲內心徒增了無盡的怨恨。父親依舊沒事就抱著桿煙槍,頹廢地躺在床上吞云吐霧,任煙霧繚繞著無聊的歲月。原本膽小的弟弟無人管教,雖然受盡了后母的百般折磨,但還是以其被奴役慣了的逆來順受,開始了游手好閑的生活。所有這些變與不變,如同荒草般瘋狂生長著,嚴重地影響著張愛玲的心智。這種情形下,她只能逃到姑姑家尋得暫時的安寧,但更多時候還是喜歡待在學校寫作。其實,孫用蕃也想過處理好與愛玲姐弟之間的關系,但總歸是辦法不對,耐心不足,著實是無法喜歡對方。種種不快之后,生性冷漠的張愛玲只能以特別的眼光,來觀瞻這個悲催的社會和人性,以至她從家里無法找到自己熱愛的東西。命運不濟,讓她原本可以享受美好生活的年齡,卻要面對人生的種種傷痛。就比如說,弟弟軟弱善良,到最后,“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飯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關上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面前,看我自己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在這樣的情緒中生活,張愛玲突然發現家,其實就是囚禁人性的牢籠,她必須要離開這里,到一個有著自由的地方去。臨近畢業時,她在年刊調查表一欄中不假思索地填下了:“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結了婚。”不知是受父母離婚的影響,還是徹底看清了社會的種種怪現象,這行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文字中,竟然從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凄涼。

終于畢業了,一心想要通過求學尋找自由的張愛玲,著手準備報考英國倫敦大學。當她心懷欣喜把這件事情說給父親聽時,卻被張志沂武斷地加以拒絕。平心而論,張志沂平日里喜歡女兒居多,只是他此刻內心的憤怒在于:母親回國來,雖然我并沒有覺得我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于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

“你說什么?這些年我供你吃供你穿,又供你上學,你現在才剛畢業就想走了?告訴我,你是聽了誰的挑唆了?”父親怒不可遏,他從煙榻上跳了起來,把手中的煙槍重重地摔在地上,四散的玉斑飛得到處都是。

張愛玲知道,父親嘴中的那個“誰”,其實指的就是母親黃逸梵。可實際上想要出國留學是自己的目標,又怎么能無端強加到母親身上呢?就連平時集所有后母之壞的孫用蕃,此時也是滿臉橫陳著不信任的鄙夷,她生怕事情不大,干脆煽風點火地說:“你說你娘,既然離開了這個家還要操心這里的事,如果真舍不得你們那就回來啊!不過,她回來了也只配做個姨太太。”

這些都不曾是張愛玲腦海里出現的情景,卻如此真實地發生了。張愛玲只能傷心欲絕地回到母親身邊,既是對自我的療傷,又是對母親的安慰。

大概兩個星期后,張愛玲心想著父親應該心平氣和了,才忐忑不安地回家想繼續爭取權益,正在里屋搓麻將的孫用蕃聽到腳聲后走了出來,一看是張愛玲,便劈頭蓋臉對著她就是一巴掌。

“你這個要死的家伙,跑到哪里去瘋了?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當媽的?”莫名其妙挨打后,張愛玲拔腳就要回自己的房間,但孫用蕃不依不饒,掙脫了用人的拉架還要打,直至看見張志沂遠遠走過來,她才裝著委屈的樣子罷手。

“瞧瞧你養的種,她竟然動手要打我!我不活了。”不明就里的張志沂,對著惶恐的張愛玲就是一頓暴打。

“我沒打人,我沒有打人。”張愛玲無力地爭辯著,卻始終無法從父親的大手里掙脫,她的頭發仿佛要被拽掉了一般。軟弱的父親把對于母親的怒火,飛沙走石般都宣泄在女兒身上,張愛玲的喊叫聲越大,他下手就越重,就連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孫用蕃都有些于心不忍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痛打,張愛玲連死的心都有了,不知道拳腳是何時停下來的,她暈頭轉向只顧著朝大門口跑去。這種求生的本能再次激怒了張志沂,干脆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又抓了回來,直接將她禁閉在后院的黑屋子中。

人生這么無情,又何必給予笑臉?父女感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從對立的仇恨中,張愛玲真切地感受到了真情的無力、冰冷,在絕望中她甚至想到了死亡。從此,這絕望的念頭如同瘟疫波及她以后的人生,也讓她對父親的感情全然消遁。

黑屋子里真的好黑啊,暗無天日的黑讓她從內心生出無比恐懼。從被推進去的那一刻,張愛玲十七歲的人生便徹底發生了改變。她無法忘記,也不能忘記,但人生在那一刻卻是實實在在窒息了。也不知道待了多久,經過無數的哭鬧、絕望之后,張愛玲開始渴望著自己能像基督山伯爵一樣逃出去,選擇自己需要的人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張愛玲知道,要想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必須要有勇氣從這里逃出去。就在這時,張愛玲又患上了痢疾。常言道:老怕傷風,少怕痢疾。反復的發熱、腹痛,以及無休止的黏液膿血便,把這個心比天高的丫頭折磨得死去活來。父親知道后,對此視而不見,只有老用人何干心里格外焦急,唯恐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便偷偷地找到孫用蕃,懇求她大人不計小人過,能夠請醫生為張愛玲治病。也許是被何干的描述嚇壞了,孫用蕃這才善心大開請來了醫生。

等張愛玲身體痊愈的時候,她已經被關在這間黑屋子里有半年時間了。正因為人活的時間有限,所以才沒有必要浪費在其他人身上,張愛玲最終是聽從著直覺和心靈的指示,勇敢地奔著自己需要的生活去了。在何干的幫助下,她從窗戶上好不容易爬了出來,又趁著兩班護院交接的空隙,一步一步趁黑摸到了生銹的鐵門邊,幾乎是顫抖著手,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打開了沉重的門,這時只覺得外面積蓄已久的風一下子吹進來,頓時吹活了全身的死亡與沉睡;外面的微光一下子照進來,照亮了封閉的情緒和內心。夜色中,這份感覺竟是如此之好。“我在街沿急急地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響亮的吻。而且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

家庭的無端變故,讓張愛玲深感“中學時代是不愉快的”。也就是從那夜開始,張愛玲中學時代的夢想結束了,除了自己喜歡的文字。而這個階段里所有的幸與不幸,都在為她的文學創作提供了難得的自信。

漆黑的夜空中,難得見到幾絲星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氣,內心感到無比的輕松,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在邁出張家大院那刻結束了。

走吧,走吧,雖然心是哭泣的,但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她在黑屋子里已努力了整整半年。

愛竟然是如此不堪一擊。

父親對張愛玲下毒手,母親也時常沖著她咆哮。相較而言,母親的淡漠遙遠似乎還可以接受,反正已經孤獨慣了,對于內心敏感的她來說,無非是從一處不幸到了另一處不幸罷了。或許是母親對張愛玲的期望太高,要不就是煩人的生活讓她變得神經質起來,她一邊可憐著女兒,又在一邊無情地打壓著。最讓張愛玲不可思議的是,母親在這個當口又提出了讀書還是嫁人的問題。若要嫁人,就用省下的學費來購買各種時髦服飾;若要讀書,便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裝扮自己。

張愛玲沒有任何遲疑地選擇了讀書,她特別渴望擁有自由,渴望去見識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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