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戀愛的味道
- 張愛玲:不愛是遺憾,愛是磨難
- 常曉軍
- 22771字
- 2021-05-06 17:25:18
意氣相傾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風箏,無論它意味著什么,都讓我們勇敢地追,這個風箏對張愛玲而言,就是文學創作。
當張愛玲的創作不斷創造著巔峰的時刻,胡蘭成在事業上也是順風順水,只是此時兩人未有任何的交集,你只屬于你的千嬌百媚,我在享受我的榮華富貴,但真正注定了要相遇時,這種情感的轟轟烈烈便注定會成為永恒。
大漠荒草生息不絕,反教春花盛放凋零。日本發動了大規模的侵華戰爭后,武漢、廣州、上海很快失守,中國的大片土地被強制占領,但同時也由于戰線的延長,資源的匱乏,為解決兵力運用上的不足,他們又及時調整了對華政策,即“由過去對國民黨政府實行軍事進攻為主、政治誘降為輔的方針,改變為以政治誘降為主,軍事進攻為輔的方針”。于是“滿洲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等偽政權相應而起。1938年7月12日,日本五相會議決定《伴隨時局的對華策略》中說:“在使敵之抗戰能力崩潰的同時,為使中國現中央政府倒臺和蔣介石失勢,進一步強化現在實行之計劃。”其中第一條便是“啟用中國一流人物,削弱中國現中央政府及中國民眾的抗戰意識,并釀成建立鞏固的新興政權之氣勢”。縱觀當時的中國一流人物,無非指的就是有強烈領袖欲望的國民黨政客罷了。在日本人的政治誘降下,國民黨中有高官便開始借口看不清國家前途而極度悲觀,心生失望,又因周佛海、陶希圣、高宗武、梅思平等人成天跟隨其左右,于是便開始醞釀起“和平運動”。等到12月時,日本又第三次發出了誘降聲明,在這樣的境況下,雙方很快派出代表,高宗武、梅思平、影佐楨昭、今井武夫在上海舉行秘密談判,并簽訂了《日華協議記錄》。其中議定:締結了反共協定;中方承認“滿洲國”,日方于恢復和平后兩年內撤兵(內蒙古等地除外);日本享有開發中國資源的優先權等條款。
國民政府二號人物為滿足個人急劇膨脹的權力欲望,不惜以“做漢奸”為代價,最終放棄了最基本的政治原則與政府分道揚鑣,成為日本人的政治傀儡。對一個毫無政治氣節的人來說,這只是政治投機;對歷史來說,毀掉的不僅是他的政治生涯,進而還激起了全國人民的無比憤怒。當年那個抱定“慷慨赴燕京,不負少年頭”的英雄刺客,轉而成了猥瑣不堪的漢奸,只有歷史會如此造化人。
《日華協議記錄》簽訂后,曾仲鳴、周佛海等人先后逃離重慶到達越南河內。1938年12月18日,偽政府發表了響應日本對華聲明的投降“艷電”。該電文在香港的《南華日報》一經發表,便成了向日本公開求和的聲明,一時間國內人心紛亂,不知道國家何去何從。
1940年3月,在日本人的大力扶持下,汪偽政權在南京成立了“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公然與重慶國民政府分庭抗禮。為了掩人耳目和開脫輿論的討伐,汪偽政府又籠絡人才,把各種媒體的功能使用到了最大化。而混跡于官場半世的胡蘭成也因此受到空前恩惠,被委任宣傳部政務次長、執行委員,同時還兼任了《中華日報》總主筆。從無人知曉到一朝得道,這位貧民家庭出身的小教員,從來沒有想過一夜成名的感覺是如此之好。從某種程度而言,他覺著這些地位的獲得要歸功于才學,同時應感激人生途中遇到的“圣君明主”。基于亂世里為人賞識的知遇之恩,胡蘭成在人生理想的藍圖下,全副身心依附于“新朝”。一介書生,本該舞文弄墨兼濟天下,可他從政后就逐漸疏遠夢想,也放棄了文化人的德能,成天只能疲于應付種種公務雜事。
陽光從樹葉間悄然灑落下來,任滿地的光斑織錦成安靜而又淡然的圖案,這種安詳的氣息漫長、舒倘,似乎還鋪設在無比的幸福與滿足上,讓人在喜悅中忍不住想摘下一朵朵晚秋的陽光制成精致的書簽,輕輕地留存在每一個喜歡的日子里,或者煮成彌散著溫暖與光芒的清瘦詩句來陶醉心田。大概是10月的一天下午,胡蘭成處理完堆在案頭的事務性工作后,順手拿起《天地》雜志在躺椅上消遣放松。作為文人,他自是懂得世間的繁華與落幕,也想在書中求得片刻的安寧,或許越是遠離喧囂,越發對這些優美的文字有種親近感。或許是心情高興的緣故,手中的這本雜志也看起來十分別致,其中的文章讀了后不由得讓人暗自叫好,雖說不太熟悉主編蘇青為何人,但他還是說服自己開始關注。
1914年,蘇青出生于浙江寧波一戶書香門第家庭,其名原為馮和儀,寓意“鸞鳳和鳴,有鳳來儀”。但人生中從來都充滿著太多的不可思議,所以命運在給蘇青出色文才的同時,又讓她于文字中悄無聲息書寫出婚姻的不幸。那部曾連續印刷三十六版的小說《結婚十年》創造出了盛況空前的紀錄,而書中“我需要一個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里偎著我并頭睡在床上,不必多談,彼此都能心心相印,靈魂與靈魂,肉體與肉體,永遠融合,擁抱在一起”的理想,卻因為自己始終生不出兒子和丈夫出軌,被一巴掌徹底摧毀了。
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出走海外和離婚幾乎成了一種新興的生活時尚,似乎知性女子的骨子里都有著娜拉的獨立自主和女性表達。為應付離婚后的艱辛生活,人稱“寧波皇后”的蘇青帶著女兒開始學習寫作。被譽為上海灘“四大才女”之一的蘇青長相甜美,如月的鳳眉含情脈脈,眼睛里就像充盈著一汪清澈的湖水,始終透著靈秀雅致的光芒。二十歲那年,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南京大學,雖然在眾多學生中不顯山不露水,但高貴的神情和氣質在甜甜的酒窩中如同流淌的靈韻。
蘇青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女強人精神,讓她從此一發便不可收,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她更多都是基于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的日常。為解決生活的拮據現狀,她完全改變了在家寫作的淑女形象,親自扛著書在大街上一本本地推銷,甚至為此還和小攤販們討價還價。正是這種大膽的舉動讓她對這個社會有了重新的認識,卻也在離婚和失業之際受到了夫人楊淑慧的推薦,出任了上海市市長專員,其實“就是以專員名義,替我(市長)辦辦私人稿件,或者替我整理文件”。在這樣的情勢下,她很快創辦了提倡女子寫作的《天地》雜志,這也預示著其事業發展如日中天的開始。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做法,在當時無疑是一種挑戰,蘇青不但集社長、主編、發行人于一身,在不愿意妥協中綻放著屬于自己的光芒,還讓《天地》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由女性支配的媒體。亂世之中,蘇青為了稿源四處奔走著,不料想約到了才女張愛玲的稿件,張愛玲不但應允約稿,還對蘇青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喜歡蘇青身上平實的、讓人安心的煙火氣息。”
說干就干,《天地》雜志很快就在蘇青的期望中面世了。創刊號的卷首語由蘇青親自執筆,那老辣不失勁道的文字猶如雨后綻放的叢叢新綠,除了充滿著諸多活力之外,讓人絲毫覺不著這些文字出自女人之手。就在此前,蘇青還心懷忐忑地去信向胡蘭成約稿,不料首期雜志就得到了他的欣賞與關注。
上期的《天地》雜志讀完后,新刊也是不負眾望,這期雜志的主打文章是張愛玲的《封鎖》。那夢一般的文字和情節,最終告訴讀者的是要學會面對各種因果,不必把人世間的事情想得太清楚。這些文字就像散發著氤氳香息的濃茶,一下就觸及了胡蘭成內心的最柔軟處,不由得讓他如飲甘醇,讀后似乎還覺著不過癮,又積極地推薦給身邊的朋友們看。
亂世中,什么事情都會發生,誰也說不清文字怎么會讓素不相識的人結緣在一起。
胡蘭成生于浙江嵊縣(今嵊州市),年幼時喪父,自小跟隨著母親生活在鄉下農村,因家境貧寒讀書極為用功,方圓十幾里都知道這孩子將來會大有出息,中學時果然不負眾望考取了杭州郵務局的郵務生,工作待遇也算是不錯,卻因為不服局長的管理被開除。他后來又陸續干過文書、教員,但總是不能安于現狀,頻繁地身處各種工作變換的忙亂中。由于對政治時局頗為關心,常常會在酒后自嘆命運不濟,空有一腹雄才無人能識。
人生可以失望,但不能盲目。胡蘭成三十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他意外地接到國民革命軍第七軍廖磊軍長的信函,邀其前往柳州創辦《柳州日報》。素與軍人無瓜葛的胡蘭成經過深思熟慮,還是非常痛快地答應了。此前,蔣介石與胡漢民之間發生“約法之爭”,一怒之下將胡漢民軟禁在南京,卻沒料想到這舉動像一鍋燒開了的水,引起民憤民怨不說,還加劇了國民黨內部的分裂。各路將領打著抗戰的旗號紛紛致電蔣介石,要求其在四十八小時內必須下野。震驚全國的兵諫發生后,廣東軍閥陳濟棠、廣西軍閥李宗仁勢力又在廣州召開“國民黨中央執、監委員非常會議”,正式宣告成立“國民政府”,率軍“北上”湖南要與日寇決一死戰,實際上卻在國家危亡之際與中央軍形成對峙,內戰一觸即發。
喜歡投機的胡蘭成諳熟政治局勢,之所以答應廖磊軍長無非是看重了當下“北上抗日”的提法,打算從反蔣斗爭中謀得一席之地,更為重要的是他明白這場攸關中國抗戰前途生死的對抗后面,隱藏著極其不堪的陰謀。大批的知識分子陸續朝兩廣聚集,各地實力派也開始群起響應。從后來蔣介石的日記中可以知道:“六月一日以來,兩粵謀叛稱兵,全國動搖,華北冀察以及川湘幾乎皆已響應,其態度與兩粵完全一致,黨國形勢岌岌危殆。”在這種危急的形勢下,胡蘭成開始接觸社會政治,為政客幫閑幫忙,等去了《柳州日報》后就開始大放厥詞,不但呼吁政府要積極作為,還肆意鼓吹“抗戰要與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運結合,不可被利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的手段”,來煽動兩廣與中央政府分庭而治。他的這番言論一出,立即引起各方極大關注,后經中央出面協調各方關系后才得以平息,得罪了地方勢力,胡蘭成卻因肆意煽動動亂的罪名,被羈押到桂林第四集團軍司令部受審。監禁了三十多天后,戰區最高長官白崇禧才借口公務繁忙來看望他,并面呈五百大洋將其“禮送”出境。遭受羞辱的胡蘭成回到家鄉后,父母都已經過世,小女兒又意外夭折,內心的凄涼可見一斑。
政治本不是他參與的東西,可內心并不安于現狀的胡蘭成,始終沒有認清政治的本來面目,也不愿以“心安茅屋隱,性定菜根香”的平淡,來安安穩穩地度過他人生的歷程。
一段時間之后,耐不住寂寞的胡蘭成,又開始盼望著能夠復出。
事情的發展,從來都是有利有弊。自胡蘭成在桂林被人“禮”送出境,卻不經意打開了接觸政界的窗口,原本是不堪一提的飯后笑談,結果卻因此而名噪一時,成了當時的風云人物。與胡蘭成相比,張愛玲天性聰慧、讀書用功,常常置身書海中不能自拔,始終篤信著出名要趁早,只愿在文字的曲徑中尋找出路。以她對于所謂幸福的理解,便是享受著天底下最無私的陽光;以她筆下的諸多種豐富,來努力書寫著無比唯美的世事。一個荒亂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人只為興趣和生計單純地活著,著實不易。
不論如何,這位有心計的男人既然已經關注張愛玲這么久,現在只想知道她的地址了。
而蘇青,便是打開他這把心結的鑰匙。
興之所至
誰說夢想是虛無縹緲的氣泡呢?事實上人生太多的未知和體驗,往往都是從不經意開始的。這種不經意如同最美的緣分,在心動中有著相知、鐘情,也有著兩兩相望的眷戀。
亂世中,根本不需要想太多的因果,紅塵中的緣分不就是這樣嗎?那崔鶯鶯和張生的莫名感動,讓人覺著相逢竟然這般唯美,或許只要輕輕揭開一頁就是新的不同。好多時候,有心能知、有情能愛、有夢能圓,何嘗又不是最為真實的人生呢?眼下這年華似水的歲月流逝中,所有的喜怒哀樂注定要成為不同的景色和精彩。
躋身汪偽政府后,胡蘭成很快學會了全面考慮國際形勢的發展的同時,又似乎找回了久違的激情,思昨昔今昔,雖說有太多述之不盡的感慨和悵惘,可畢竟此時的內心無比踏實。想想也是,夢境還是不能隨便丟的。出于對當下局勢的判斷,他極不贊成對英美等國公開宣戰,原本是替主席著想,期盼著汪偽政府的基業能夠更加長久些,卻沒想到這樣的堅持卻和人生出諸多罅隙。迫于彼此政見的不同,以往的所有親密頓時都成了虛幻,胡蘭成無比失望地離開了喜歡的官場,神情黯然回到老家靜心休養,那狀態連身邊的人都認為他仕途止此了,卻沒想到情感上花開墻外,一段“傾國傾城”的浪漫愛情即將上演。
1943年10月,在位于南京石婆婆巷二十號的小院中,了無牽掛的胡蘭成放松著身心地躺在靠椅上,任憑著溫潤陽光如水一樣從身上緩然拂過,這種放松讓他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似乎每一處陽光的縫隙中,都透著煥然一新的芳香。幸福是天空、是陽光、是草地,細細品味著這細密的光線,不由得想起了“心中擁有陽光,生命便有了詩意”的浪漫來。
有陽光的日子真好,無人打擾的清醒著實難得,躺久了便順手翻起身旁的雜志。在政府任職時,胡蘭成就對蘇青的《天地》雜志印象不錯,感覺設計大方,裝幀素雅,能以不落俗套的面目出現在戰亂時期,足見其確實下足了功夫。他一頁頁無聊地翻閱著,那篇《封鎖》的小說便突兀地映入了眼簾,仿佛就是寫給自己的文字。此刻,自己不就是被政治封鎖住了嗎?由于不得志致使心中的愿望無法實現。“封鎖了。搖鈴了。‘丁零零零零’……電車停了,街上的人陷入一片慌亂,東奔西跑。商店的大鐵門沙啦啦拉上了。電車里的人卻相當鎮靜,他們在靜靜等待,等待著結束封鎖。寂靜的陽光底下,城市像一個打旽的巨人,巨大的重量一下子壓到了人們的心上。他們想呼喊,想活動,想找點有意思的事情來填補這折磨人的虛空。于是,一個男子,一個女子,拋棄了俗世里的一切背景與襯托,在太初的單純里相遇。家庭狀況,工作職業,教育程度甚至衣著外貌,都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彼此的眼里,只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身上都有著他們平日里難得發現的迷人氣息,一場愛戀,在擁擠的電車里開始……”
《封鎖》是張愛玲新近創作的小說,文字樸素真實,細膩地還原了戰爭期間上海小市民的生存現狀,尤其她對于社會世相的觀察,以及對情愛欲望的豐富描寫,一字一句都仿佛嵌進了胡蘭成心里。他也覺著自己就像電車里肆意纏綿的男主人公,彷徨、糾結而又無比困惑,在一連串麻木而習慣的鈴聲中,遽然投入倉促的情感中。更讓人稱奇的是,隨著封鎖的解禁,男子立即起身擠入了茫茫人海,片刻不見了身影,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旽,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這故事貌似簡單,實際上卻又蘊涵著太多深刻的道理,讀著讀著就觸景生情起來,就像一束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光,就這樣不經意地射進了胡蘭成心里。莫名激動中他反復地問自己,這“張愛玲”到底是何等能人?怎么會把這個病態的社會看得入木三分,以至他十分急切地想結識她。情急之中以為自己還是政府的高官,便以高高在上的語氣給蘇青寫信,詢問有關張愛玲的相關情況。
經歷過太多情感波折,素以大膽談性而著稱的犀利女子蘇青,自然是懂得胡蘭成的,收悉信件后她只是以寥寥數字敷衍回復,大意說張愛玲這人特別有個性,從不愿意委屈自己去接觸陌生人。短短一行話越發讓胡蘭成摸不著頭腦,心中卻似有千百只手在不停地撓,他無聊地把信反復讀了三五遍,執意要從中讀出不同的味道來。夜深人靜時,才知道腦海中想著的還是《封鎖》里的種種情節。
關注,不失為接近一個人思想的最好辦法。在之后出版的《天地》雜志中,似乎每一期都刊有張愛玲的大作,其中有篇《公寓生活記趣》的文章還特意為她配了大幅照片。雖無覬覦之心,但還是細細端詳許久,一襲披肩長發下的憂郁,明眸皓齒下的純潔,讓人眼前即時幻化出照片后面的豐富與飽滿。
處處留心皆學習,世事練達皆文章。張愛玲就像一味心靈雞湯,在不斷淡化著胡蘭成官場上的不快,讓他逐漸學會了放下,懂得了從容。以后的時日中,胡蘭成腦海中總會浮現張愛玲的不同形象來,似乎只有這么漂亮的人,才可以寫出這么美的文字來。每每用心讀這些靈動的文字時,便不僅僅有感動,還能感受到生命中所不曾注意的細微。
自從喜歡上這些文字起,他對這些文字的作者變得格外上心。還不及胡蘭成打聽到張愛玲的地址,汪偽政府意外地開始了搜捕行動,甚至將不明就里的胡蘭成關進了監獄。
出人意料的是,胡蘭成在獄中并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過多地去擔心自己的生命,反而像墜入了情網一般,一有時間就琢磨著張愛玲的文字。那些天里,他利用著所有的時間來完成《論張愛玲》這篇文章,或許人不熟悉,但文字上的相識早已讓他傾心,每每寫到開心處時,那種特別想結識的心情就愈加迫切。也正是這種滿不在乎,經過各方面的運作協調,胡蘭成在被羈押了兩個多月后終于獲準出獄。
出獄后,等待胡蘭成要處理的事情理應很多,可自私自戀的他還是在眾人費解的眼神中,毅然放棄了去南京看望妻兒,而是帶著按捺不住的喜悅來找蘇青。這種意外的“臨幸”,讓處于迷亂情感中的蘇青突然興奮起來。在風流倜儻的胡蘭成眼里,蘇青“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無可批評的鵝蛋臉,俊眼修眉,有一種男孩子的俊俏——在沒有罩子的臺燈的生冷的光里,側面暗著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與完成”。只是在享受了歡娛之后她才知道,這個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最想見到的是張愛玲。“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隨后到她的寓所。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會兒才寫給我:靜安寺赫德路口192號公寓6樓65室。”
一生閱女人無數的胡蘭成,面對這來之不易的地址,眉眼英秀的他緊緊地攥在手中,生怕一不小心就會丟失似的。他只知道這張紙條可以讓他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卻從未想過會很快地和張愛玲墜入情網。雖然還在和蘇青聊天,心里卻早就想著那個妙筆生花的女人了。“天才文藝女神”的蘇青真不愧是過來人,她怎么會不懂得胡蘭成所謂“惜才”的借口呢?只是此刻作為女人的她,也是突然情竇難耐對他一往情深起來。“這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氣剛強,說話率真,態度誠懇,知識豐富,又有藝術趣味。”這樣的文字描述,全然是蘇青內心情感的表白。一個女人有這樣的愛慕心,剩下的就是等待著你情我愿的委身了。胡蘭成的心思全然不在蘇青身上,或許就這樣才不動聲色地撩動了蘇青,以至讓她時而緊張、驚奇、羞澀。“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一個好的宣傳家,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地佩服他了。”一個人要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總歸是要有原因的,除了喜歡之外,其實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誘惑。緊接著兩人眉來眼去,就纏綿在柔軟的床上享受人生了。
生性風流的胡蘭成即使貓在美人懷里,還無法忘卻對張愛玲的種種臆想,這應該是一個男人的本性所在,其實也就是在隱約中期待著艷遇。
天山積雪,化作塵世雨點,丹火爐煙,原是人間炊煙。蘇青也知道留不住眼前這個人,他的心根本就不是屬于自己的,只能在身體的接觸中一次又一次地滿足著,至少那一刻還是開心的、陶醉的。第二天上午,胡蘭成徑直前往靜安寺路的公寓拜訪張愛玲。
這情深幾許,又知幾何?一份婉約染就一襲青衣長袍,于不經意間為那個素影翩躚,讓人為之怦然心動的女子。在深深淺淺的夢瀾深處,在一地的舊時光中,蒼白邂逅不僅是等待,還有著洇洇成韻的斑斕流年。
一地暗香,流淌著已成定局的宿命。他恭敬地站在門前,從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局促,反而彰顯出了文人特有的斯文。聽到急促的門鈴聲響,姑姑張茂淵心懷喜悅地去開門,當她看到這個須發整潔的人時,又立即換作了一臉嚴肅,隔著狹窄的門縫隙掃視了眼前這個人后,還不及他開口說話,便將那扇才稍稍開啟的門要硬生生地合上。胡蘭成不失時機地伸出一只手來擋住,另一只手又不緊不慢地去掏名片。陽光從遠處照過來,透過花叢淡淡地映在他臉上,不湊巧的是他偏偏什么也沒有帶,只有焦灼中的一抹哀怨、一襲微涼。無奈之中只能央求婦人遞出紙筆,于倉促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
紙條剛遞進去,門就重重地關上了。風吹過街角,只留下了無盡的徜徉和回憶,還帶著淡淡的哀怨和傷痛。
對張茂淵來說,這些年的各種經歷早已讓她見慣了人情世故,或許是受傷太多,所以她永遠都是以不冷不熱的面孔,來拒絕著所有陌生的造訪者。
既然素不相識,管你是誰,胡蘭成亦是如此。
漠思回首,明月當頭,只是晚風不識愁,無語寄風流。面對著愴然緊閉的大門,胡蘭成還是想起了蘇青的勸告,看來素以孤傲示人的張愛玲真的不愿見人,更何況又是他這樣的陌生人呢?未曾想到的尷尬并沒有讓胡蘭成失望,這些年他遭遇的挫折真是多得述之不盡,小小的閉門羹又算得了什么呢?其實,胡蘭成更看重的是張愛玲的才學,至于以后從兩情相悅中陷入情網卻又是從未想過的。“我要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等著你的,不管在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如果說這樣的愛需要經受反復的驗證,那么人生中的每一段相逢都是相見恨晚。
此前,為解救身陷囹圄的胡蘭成,張愛玲還陪蘇青一同去了南京,懇請周佛海能夠出面幫忙出手相救。作為都市獨立女性的代言人,能為一個人如此奔波,這不免令人產生太多的想象。張愛玲欣賞蘇青特別物質的性格,蘇青是亂世中的盛世人。在她人生最好的年華里,整個中國都處于烽火之中,孤島上海仍然歌舞升平,成就了她的一段傳奇。“尤其她像一束獨立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無比熱鬧的爆炸聲中,時常能讓張愛玲從中能看出以后的生活狀態。或許是基于這樣的想法,她才愿意答應了前往。”無論如何,兩個女人的敢作敢為還是感動了牢獄中的胡蘭成,雖然胡蘭成已有妻室,還喜歡狎妓游玩。
這一天其實非常難挨,閑居在家的胡蘭成便覺著實在是無事可做,無盡的期望,換來的卻是數之不盡的失望和心寒,無法忍受的痛苦就像是一把劍,漸漸地朝著內心最軟的地方刺了過去,讓他不敢再去相信所謂的命運安排了。對他而言,其畢生的精神所寄無非就是政治的宦海中,努力實現人生的所謂夢想。仕途的終結,已經開始動搖著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等待,現在除了女人,已沒任何東西可以彌補他空虛的心靈。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或許他已經習慣了失望,可無法習慣的卻是寂寞。吃了閉門羹后的胡蘭成并沒有輕言放棄,這種做法讓世俗的蘇青頗感意外。她時常心懷不羈,自詡生命中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平實而又熱鬧的文字中更是透著對男女情感的深諳。在某種意義上,她認為男人們只在乎如花隔云端的神秘,一切激情終會在時光流逝中被淡忘。只是這次,卻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已在自己心里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面對著窗外的無比繁華,這個擁有著圓熟和豐腴美的女子,第一次嘗試到了熱鬧之外的幽沉,這種感覺是她懼怕的,在理性與真實中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胡蘭成的無意出現,注定要讓兩個女人心中的火同時燒起來,同時又要將她們置于進退維谷的爭端中。1944年5月,在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上,胡蘭成的《論張愛玲》發表了。他給張愛玲很高的評價和贊譽:“確實魯迅之后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受傷的衛士的凄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株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有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樣的苗帶給了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胡蘭成懷抱美人,還要一意孤行地盤算著另一位美人,這種不考慮后果的自私做法,注定會讓兩個本來情同手足的女人生出諸多矛盾。
這才是女人間最為真實的生活。
張愛玲最懂得蘇青,與恃才傲物的張愛玲不同,蘇青的婚姻不幸,性格中不近懸崖,不樹異幟,在世俗中活得非常實在,能夠讓人看清楚這份火熱。蘇青的火熱被胡蘭成視為干柴烈火,從而將她柔軟十足的內心攪擾得翻云覆雨。現在,胡蘭成又要情傾好友,蘇青自然要將各種怨恨歸于張愛玲。在《小團圓》一書中,張愛玲心甘情愿袒護著胡蘭成,也不小心流露出了對蘇青的忌恨。當然,這都是后話,當前最要緊的是胡蘭成如何與張愛玲見面。
也不懂那漫長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正當渾身無力的胡蘭成無聊地讀著書時,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了。想了想他還是拿起電話,話筒里立即傳來了那柔弱而堅定的聲音,雖說彼此話語不多,但還是聽清楚了與回訪有關的內容。在放下電話的那刻,胡蘭成臉上已漾出了欣喜的光彩,因為打電話來的人正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張愛玲。
久違的聲音,瞬間融化了他所有的不快;難得的主動,在他內心生出世俗的幸福。一根細細的電話線,更是將這位民國的臨水照花人,從塵埃的芳魂中款然地約出來,又用復雜而凌亂的感情糾葛連接起來。
人世間不外乎兩個悲劇,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看來確實如此,就和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亦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樣,只是這一切全都因緣而起。
世間執念
人生的幸福,一半爭取,一半隨心。
如果你相信命,那么一切的偶然都是注定;如果你不相信命,那么一切的注定都是偶然。張愛玲頗為好奇地從姑姑手中接過了紙條,只是這次她并沒有同以往那樣順手扔進紙屑筐,偏偏又正兒八經地瞧了幾眼,發現紙條上赫然寫著胡蘭成的名字。
或許真是寂寞開成了海,張愛玲平靜如水的心底忽然無端掀起波瀾,本是很隨心、很正常的一次拒絕,現在她卻要在自我的迷失中開始思慮如何去補救過失,甚至萌生出了不該有的期待。那夜一個人在床榻上思來想去,還是覺著回訪不失為最便捷的辦法。
在上海灘,胡蘭成的名字是家喻戶曉,宅居的張愛玲又怎么能不知道?現在冷不丁地提出回訪,無非就是從他身上看上了某種希望。灼灼桃花十里,取一朵放在心上;任憑弱水三千,只取這一瓢飲。既然無法拒絕,那么就在這美好中能夠撩動心弦,奉上最熱烈的愛戀。于是,張愛玲之前的冷漠全然消失了。
張愛玲無疑是天生的完美主義者,事情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絕對不會輕易表明其觀點。這種為人的謹慎,表現在她招待熟悉的朋友時,也會精心裝扮后才會坦然面對。現在,在對待這個亂世里的風塵男人時,她開始變得與以前大為不同了。這種自我的改變無法讓人說清楚是出于何意,但她如花的年齡,相信沒有人會愿意拒絕這滿含欣賞的眼神的。
第二日午后,張愛玲撥通了胡蘭成的電話。不期而至的電話,無疑打亂了他的所有計劃,甚至比之前的閉門羹還要讓人摸不著頭腦。
從電話里傳遞出的意思,就是做人不能太失禮儀。如約而至那天,張愛玲身著一件時尚靚麗的短旗袍,外搭了一件咖色的呢子長大衣,既能擋風,又可以將青澀和成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尤其從那細碎而又精致的步履中,還讓人可以看到稍露的腳踝竟是潔白如瓷,白晃晃地直閃爍人眼。
上帝曾說要有光,便有了光。這個被光環籠罩著的青澀女子,以其無比火熱的激情,輕緩而又不失禮節地敲開了位于大西路美麗園的胡宅。門剛打開,還不及胡蘭成發問,那從骨子里滲出的氣質,帶著生命中溢出的溫潤氣度已拂面而來,讓人不能直視卻又無法拒絕。
從接到電話那一刻開始,胡蘭成就焦灼地等待著門鈴的響起。等待仿佛就像一扇窗戶,讓他從期盼和糾結中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幸福。這恍若夢想的奇妙中有假想、有煩惱、有注定,總之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對這個驚世駭俗的奇異女子產生了太多想象,漸然中才明白,所有的快樂不僅僅是為這個讓人心動的名字,而是內心無法說出口的想念與煎熬。他把雜志上的照片反復看了又看,冥冥中不能忘懷的是那清純嫵媚的眼神。
開門后的第一眼卻讓胡蘭成倒吸了口涼氣。“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的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里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千年輪回,只為等待一個人;三生緣分,換得你一世笑靨。這種以貌取人而導致的強烈落差,分明讓胡蘭成深深地覺著了幻想的破滅和無情,但他還是頗有城府地不露聲色,用一張難得的笑臉來恭迎張愛玲。
素來孤傲的張愛玲能主動來見胡蘭成,自然還有著感激的原因在其中。當初,胡蘭成因“文字獄”被抓,蘇青和她一同前往南京救助。出獄后,胡蘭成很快就將結稿的《論張愛玲》發表在《天地》雜志上,其中新穎別致的論述觀點讓對文字挑剔的張愛玲眼前一亮。張愛玲是個不按規矩出牌的人,因文字而起的好感,還是讓她無意中記住了這個男人。
有了這層難得的因緣,張愛玲才要匆匆去見那位陌生的男人,仿佛從那時開始,彼此就在期待著這次相遇。在最美好的年華里,一個心靈與另一個心靈的邂逅,似乎只有一朵花開的時間,但那溫柔的流轉中,虛幻的愿望也似乎要變成久別重逢。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雖說見面前還有些心懷不滿,但彼此饒有興趣地談了五六個小時,那份等待、那份夢幻又不知不覺地蕩漾在彼此心底,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讓這樣的遇見有些類似蕓蕓眾生中的清音流年。是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世界,但這樣的相聚偏偏又同途、同步,這對很少同人交往的張愛玲來說本身就是個奇跡,就連時常在紅粉堆中穿梭的胡蘭成也感到了不可思議。眼前這個瘦弱清爽的人,似乎有著一肚子的淵博講不完,雖然在細心聆聽,但簡潔的回應中卻有著寵辱不驚,甚至比胡蘭成還有著更多的沉穩。“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子里在想什么心事,遇到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擔著一件大事。”涉世淺,點染亦淺,張愛玲渴望激情的單純中,有著不可一世的優越,又不乏單純聰明的幼稚,這些在見多識廣的胡蘭成看來,卻像發現了長在繁華都市中的奇花異草,越發喜歡得不愿放手,尤其是她那副故作正經的小模樣,更是不斷地加劇著胡蘭成想要表達的欲望。
既然是因為文字而相識,那么文學的話題自然不能錯過,在論及當下的中國文藝現狀時,胡蘭成還是比較客觀而實在地點評了張愛玲的作品,雖多為溢美之詞,但還是在不經意中觸動了她的內心,點亮了她的靈魂。徐徐茶香帶著柔弱無力的氤氳,彰顯出隨性、低調、閑適、安然,聽著他任職南京政府時的奇聞八卦、掙扎在家庭與情感間的迷茫、現實中演繹的激烈情感,認真傾聽的張愛玲會不時地報以真摯的微笑,雖說她偶爾也會提出個別幼稚的問題,但終究還是保持著好聽眾的形象,在不動聲色中展現出女人無比的溫柔。到底是什么力量在緊密地纏繞著這對生命?他們又該如何用溫情來感化這段生命中的偶然交會呢?
痛苦與歡樂,現實與夢想,各種矛盾的交織中,體會最深的還是人間的冷暖。既然是這樣,何不索性說個痛痛快快,看看眼前這位聽眾的定力到底如何。而張愛玲也不愧為名門出身,自幼接受過良好的教育,長時間的端坐靜聽根本就不是什么問題。一段話、一杯茶,帶著靈魂的沉穩,讓悸動的心在言語的冷峻與溫柔中漸然平靜下來。“你的《封鎖》是非常洗練的作品,簡直是一篇詩。我喜歡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項鏈,但也為它的太精致而顧慮,以為,倘若寫得巨幅的作品,像時代的紀念碑式的工程那樣,或者還需要加上笨重的鋼骨與粗糙的水泥。”輕微的煽情拂過,讓天馬行空的獨有調侃,充滿太多的人情味道,聽后如同在享受歲月的質樸和優雅。一念成魔,這何止是滴水不漏的言語,那完全是充滿著靈性的情感皈依,試問情竇初開的小女子又怎么能抗拒?
歲月是一條河,左岸是遇見的溫暖,右岸是快樂的記憶,而其中流淌的卻是如水年華,在這美好的氛圍中,張愛玲應該是醉了,這樣的贊美不要說是當紅作家,就是上帝聽后也會動容不已。
溫情與殘酷、美麗與苦難,讓張愛玲在高傲中享受著文字的快感。她在心底揣測著這位男人,從侃侃而談中知道他一定熟讀過自己的作品,便不由得佩服其用心來。確實,為了能夠結識張愛玲,他也是下了功夫去翻閱了她以往出版的作品,并從中總結出自己獨到的觀點。
為深入了解張愛玲,他不但閱讀她的作品,還數次去了南京的張愛玲舊宅,從雕梁畫棟的繁縟與精巧中,用心感受著這個女人不同的身世背景;從假山流水的激越聲中,聆聽著那唯美超脫的人間景致;從滿地鋪陳的黃綠相接中,享受著意境中的心無羈絆;在想象和神秘的交織延展下,身世兩意著最美的風景。胡蘭成發了瘋地想要走進她的世界,現在終于有了機會,他自然是毫不吝惜地要反映出女性全部的美來。
悄無聲息的奉承,要么讓人成熟,要么讓人墜落,張愛玲不失時機地抓住這種稍縱即逝的情緒,把自己開出了如花般的燦然。
桃花帶泛泛,立有月明里。若要細細品味這種生活中的不約而至,那種欲說還休的波瀾,真是有著千萬種滋味在心間激蕩。你說這樣文雅的撩撥誰能拒絕,誰又甘愿去拒絕呢?就如同之前張愛玲執意要見這個人時的叛逆、沖動一樣,動的不僅是心,亂的還有安靜生活中的情緒。
彼此開心的交談中,不再有欲說還休的猶豫、猜測和躲閃,取而代之以潛藏于心的熱情與甜蜜。
眾所周知,張愛玲筆下的文字的世界時而靜謐如水,時而萬丈狂瀾,那波浪滾滾中營造出的神秘與風情,恰恰有著精妙絕倫的迷人,就如同磁石在深深地吸引著人們來議論,來感受與眾不同的魅力。走進張愛玲海天一色的空間,才發現她的情感世界里透著空白,像懸掛在藍天下的曼妙綢緞,像靜止不動的白色泡沫,根本感覺不到“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放壯美。胡蘭成處心積慮地準備著與張愛玲見面的各種方法,就像即將上臺進行答辯的老師。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雖說風流不在談鋒健,但作為上海、南京政要名媛圈子里的座上賓,胡蘭成的風趣幽默常常令無數人折服不已。見面后,那種溫文開朗的談吐,動情流暢的得意,都悄無聲息地注入她冷冰冰的情感中。到底是玩弄情場的浪子,他將各種優美動聽的言辭運用得行云流水,而后又故意漏出些小破綻,可謂是全方位調動著她的欲望。凡是熟悉胡蘭成的人都知道,通常情況下他有三件法寶來對付身邊的女人:一是以不幸的往事來換取同情;二是以糜爛的情史來顯示尊重;三是以花女人錢視為親密接觸。這種離經叛道的手法竟在各色人前屢試不爽,幾乎沒有出過任何紕漏,對眼下這位循規蹈矩的張愛玲來說,她的出現注定是要癡醉成迷的。
窗外聽喧嘩,高樓共飲茶。云霧繚繞的茶世界中人來人往,蘊含著極為豐富的人生哲理。不論是消遣寂寞,還是靈魂救贖;不論是幽徑春華,還是否極泰來;不論是和風細雨,還是意味孤獨,這片樹葉最終讓想象見證了最美好的一天。
茶涼了又續,續了又涼,彼此都不愿先開口道別,其實情感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得與舍、始與終,在不完美的人生中猶如眼前這杯清茶,把初時的苦澀漸然變成了恬淡香甜,全然浸潤在幽香的詩意中。兩人從文藝談到生活,從創作談到稿酬,幾乎是信馬由韁地闊談著,似乎每一個話題都可以輕松展開。茶芽似起舞的精靈,在色香俱濃中怡養著心神,在回味無窮中品嘗著人性,以致要送張愛玲回家時,突然發現連昏黃的夜色都變得如此迷人起來,從那一扇扇窗戶中閃爍出來的星星點點,以其微不足道映著遠離黑暗的溫暖與感動,好像要在慰藉與希望中點亮這兩個人的一生一世。香風細細的行走中,張愛玲心跳的速度不斷加劇著,只感覺要在幽幽的路燈下逐漸迷失自己。
路并不算長,行人也不多,可流淌在弄堂里的時空漫遠,卻讓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相反還增添了要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張揚而又無比孤冷的靈魂,終于遇見了生命里期待的那個人。雖然以這樣直接的方式出現,但還是一下子就融化了她的柔軟,就像是春日里一點一滴消融的冰雪,任觸動靈魂的句子深深烙印在內心深處。
胡蘭成的不凡談吐,張愛玲的認真傾聽,讓她見識了生活中不同的新鮮與趣味,也讓他起伏的心中又多了份說不出口的“驚艷”。都是才情極高的人,這樣的悄然走近,自會有著相識的心動和信任,還有著魂縈夢牽的美麗。“他們花費了一輩子的時間瞪眼著自己的肚臍,并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現在來想,這行文字又該是多么經典,如果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感情,又怎么會寫出如此委婉的感慨呢?
情亦如此,相逢又何必曾相識呢?縱觀人世間的種種際遇,無非是初始不相識,以后不相認。不論怎么說,胡蘭成這壺飽含閱歷的老酒,不喝無法知道人生況味,喝多了又會倍感寂寞。好多時候,這種生命里的萍水相逢,更多只是像流云一樣慢慢飄散而去,但就是這樣的短暫停留,仍然一下子迷醉了張愛玲亟需滋潤的心。“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情感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亦可以是知音。”沒有說護佑一生,也沒有說終此一生,但這樣的相遇相知誰又不懂呢?無論在時光里相距如何遙遠,該出現的總歸還是要出現的,本來是想以調情的方式,來俘獲一個當紅的作家,結果卻不小心讓自己成了被俘的對象。
就這樣,兩個人肩并肩前行著。
“你的身材這么高,這怎么可以?”云纏綿,水繾綣,作為看慣風月的情場老手,這話中分明隱藏著別樣的輾轉相思的曖昧和調情。張愛玲對這唐突的言語并不以為然,只是在朦朧和惘然中感受著猜不透看不透的熾熱,并非她聽不懂其中傳遞的意味,只是疑惑眼前這男人真會如此隨便?竟然神奇地打開了她那扇始終關閉著的愛戀之門,至少在過眼云煙的生命中有了不再孤單的心暖。
想到這些,張愛玲的臉色不由得兀地變紅起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映襯著那抹淡然的笑容,立即從骨子里透出許多親和與誘惑來,就像是一團溫柔的火焰,從微微翹起的嘴角蕩漾起十足的美來。這樣的誘惑自然無法抵擋,兩顆陌生的心陡然間又走近了許多。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來愛情是如此之美,恍若游蛇悄然潛入心扉,頓時就打亂了張愛玲始終保持的矜持和方寸。她一路幸福地回到家,把少女的心思全都沉浸在一杯紅茶中,細細回味彼此接觸過的每一個細節,突然發現滿心底都滿溢著他的笑容,時不時地就會讓人想起。那個只為一人而唱的夜晚,這位始終緊閉著心扉的女子,終于從靜寂中感受到了長夜漫漫的味道。
現在,又到了燈亮的時候,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
倒像清醒了,
伸一個懶腰,
掙脫了,
多么沉重的白日夢。
從遠處送來了一聲“晚報”!
我吃了一驚,移亂了腳步,
丟開了一片皺折的白紙,
去吧,
我這個一天的記錄!
愛是如此地纏綿悅動,任百年的孤寂只為一人守候。而躍動的思緒如電閃雷鳴、如喁喁細語,從卞之琳的小詩中讀出了人世間所有的歡喜與清醒。
如果真是這樣,相信張愛玲愿意花費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來期待著再次相逢。
花開塵埃
相遇,既然一如絢麗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出美麗,干脆就在這亂世里燦爛開遍,在溫情記憶中水深火熱。
總之,張愛玲就這樣開始了人生中的戀愛。
戀愛的感覺無疑是甜蜜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突如其來的喜悅讓這位無比孤傲的仙子,用心感受著流光溢彩的重重包圍,就像身處開滿桃花的雨巷,在瞬息萬變的璀璨中不斷麻木著情緒。她或許也知道浮華褪盡一場夢,但是寧愿委身也不想醒來。
其實,歲月已經非常眷顧奇女子張愛玲,讓這段美好的“愛情”出現在她最美好的年齡。而她呢,也是許以芳心全力付出,絲毫沒有辜負這注定光彩的絕代風華。
那剎那間的燦爛,煙花的塵埃也散發出溫暖,當人們都在為這樣的盛放談笑風生時,卻無人顧及繁華之后的無比寂寞。現在來看這燦若煙花的愛情,才發現惆悵的人生中還有著別樣的精彩。是的,這個叫作胡蘭成的男人執意要讓她記住這一生的美麗了,以后幾天連續都來找張愛玲促膝長談,變相延續著談情說愛的方式。政治場上嚴重受挫的他,現在全然要以男女調情的方式來滿足著其無比變態的欲望,那恍惚中的興奮像杯中晃動的酒精一樣,開始讓張愛玲不平靜起來。
他每一次風情萬種的到訪,其實都是用寂寞和無聊在撩張愛玲,各種不經意的變化像是微波蕩漾,像是日光傾城,擺脫不掉的卻是美好而溫暖的感觸。好多時候她也在自問,難道他就是一個夢境做了千年的男神嗎?這種似水真情的感覺來得不早也不晚,讓她無法去拒絕什么,只能以從未有過的美妙在勾勒和點綴著人生,以致偏執地想起那些含笑的言談時,張愛玲內心就似千瓣蓮花在慢慢綻放,她準備要全身心地投入傾世的溫柔之中了。
雖然彼此都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但對相互愛慕的人來說,卻是用幻想織就的整個世界,一任這如同瘟疫在蔓延的相遇,在悄然掏空著溫情滋養下的靈魂。說真的,她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感覺,除了心臟在怦怦然作響外,剩下的就是在不斷地迷失。
看來即便是場夢魘,也要讓彼此在迫不及待中成為永恒。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素來習慣于自我保護的張愛玲,每每在面對他的出現時就會深感不安和糾結,也許是真的不懂愛情,但這樣的陷入并非逃避,而是神魂顛倒的身不由己。對胡蘭成來說,愛情無疑是浪漫的,只是此時的張愛玲還沒有出脫到招人喜歡的地步,面對她弱不禁風一吻丟魂的模樣,他更多看重的是聊天時的有趣,但就是這一點卻也渲染出了這個女人無可替代的特征。“以至于多少年后,胡蘭成并不覺得她看上去漂亮——張愛玲屬于那種貌不驚人的人,甚至沒有照片上面光彩照人,倘若要說特別,不是她有會討人喜歡之處,真正讓胡蘭成心動的地方,是她并不顯山露水的文采。這樣的低調也是他不曾想到的,如果兩人只是在人海中相視而過,注定將都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根本不會在情海中如此波瀾起伏了。”確實,張愛玲老到而又不凡的文采,任誰也無法想象出她到底有多世故,然而等真正見了面,其身上表現出的羞怯卻又讓人不知所措。興奮與忸怩、主動與靦腆,強烈的反差瘋狂顛覆著讀者的認知,也讓閱人無數的胡蘭成有些手忙腳亂,也正是在這樣道不盡風情的情況下,這兩個人卻不由分說打得火熱起來。
一個長期孤傲冷僻的人,或許天生就能抵制這種若即若離的撩撥。但偏偏胡蘭成又不同于別人,以有意的唐突和執著,恰到火候地把握著張愛玲的臨界點,讓她在輕松與刻骨銘心中體驗著難得的快感。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預想進行著。
寂寞之中,你無論遇見誰,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他不按規律出牌的放蕩不羈,確實給張愛玲帶來了實實在在的驚喜。意想不到的事情很快發生了,這次是胡蘭成被請進了活色生香的閨房。房間不大,收拾得甚為潔凈、雅致,粉色系的環境讓人恍然來到了獨處一隅的世外桃源。還不待細看其中的陳設,特意打扮過的張愛玲就出現在了眼前,一身飄逸的寶藍色綢緞襖褲,一副時髦的嫩黃色邊框眼鏡,一雙帶著流蘇的繡花布鞋,給人感覺這所有的繁復華美都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雖然有著咄咄逼人的氣概,但朦朧的氣氛中更多的還是不施朱粉的純粹。“恍如十七八歲的女生正在成長中,卻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但衣著打扮卻又透著華貴雍容之氣,一時間讓人近身不成。胡蘭成面對此情景,當下便不安起來。雖說不只妖嬈風情,卻絕對是清純潔凈。”精巧優雅的家具陳設,混合著淡淡的體香、粉香、檀香、幽香,似乎連空氣都為此變得安靜起來,以其溫和、凝練默默地融入木質紋路中。稍等心緒平和,他才放眼細看過去,斑斑點點的陽光照著高高低低的紅木家具,從閑適愜意中閃爍出屬于一個時代的鮮艷色彩,絲線繡著圖案的短幔鋪陳在上面,四周的流蘇如同綠藤垂下,不失風雅和靜謐。裊裊升騰的煙氣中,這樣擺設全然超脫了富貴家庭的奢靡,根本看不出絲毫帶著炫耀的粗俗。無論是軟柔的光彩,還是精致的富麗,這擺設與主人的品位、愛好、氣質、性情息息相關,看不盡的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悟不透的是無法按捺住的誘惑。
其實未必是張愛玲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放大自己,但他原本想玩弄貧困女作家的心思還是落空了。隨之而來的不安如同帶著涼風的秋雨,像被風無情追逐的落葉,在動蕩、難堪中不斷地掠過溫熱的臉龐。少了臆想下的欺騙,平添了些許愁緒,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無盡的落差中,他只是覺著自己如此卑微,就像游走寂寥街道上的人,任由雨水慢慢地淋濕全身。
這些年走南闖北,胡蘭成什么樣的大富大貴沒見過?但此時身處錯落有致的陳設之中,雖然不會輕易地被這些精美物件所俘獲,可還是忍不住為之一振。粉色的窗簾在眼前不住拂動著,像琴弦,像香煙,輕漾著諸多無法言說的奢華。喜歡一個人是身不由己的,之所以會從這種氛圍中走不出來,都源于他年少時特別喜歡看人結婚,結果有次從花轎外看到了嬌艷欲滴滿含幸福的新娘,兩雙眼睛不經意對視在一起,突然有種“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的感覺。他立即被美人既醉的凝眸嬌柔打動了,皓腕霜雪般的白皙似乎從雪山上流下的冰水,在凝香艷露中如同盛開的芙蓉。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他記憶里就留存下了這美好的意境,云一渦,玉一梭,以致帶著無數向往到了現在。
回憶起這些多年前的往事時,胡蘭成的想象膨脹到了極致,他心神不安地看著張愛玲,更多了時尚的情趣、文藝的味道。這一切恍如歷史與真實的寫照,更像京戲中的典故橋段。當年,據說哭江山的劉玄德死了心愛的甘夫人,周瑜在多次派人討要荊州未果的情況下又心生一計,虛情假意要將孫權的妹妹許配與其。劉備一聽內心就開了花,神機妙算的諸葛亮也是假戲真做,竟然讓“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最出乎意料的是,劉備最后還得到了孫權母親的疼愛,不聽不聞執意要堅持著置辦婚禮。當年,孫夫人屋里的這些陳設不也是散發著淡然的香味嗎?劉備初次走進去時,也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和不安。胡蘭成與劉備相比自然有著不同境界,但在審美情趣上卻都是大同小異,尤其是這種如此相同的感覺下,讓所有臆想又縈繞到了他身上。
張愛玲朝他莞爾一笑,豐富的表情慢慢地綻放開來,在清香中神秘而又富貴,耀眼的光色讓他說話時都緊張了。“你這里布置得非常好,我去過好些講究的地方,都不及這里。”張愛玲只是謙遜地回應道:“這里的一切,都源于母親和姑姑的精心布置,只是住久了,便習慣了。”本是一句無關輕重的說辭,卻又不經意地說到了對方心里,或許這才是心心相印的感覺吧?
那天,他在閨房中待了很久,張愛玲既沒有表現出反感,也看不出任何的局促不安,她更像小學生一樣,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也會插上幾句。而他侃談著理想、人生以及那些所謂的曲折經歷,最后巧妙地都引申到了小說《孽海花》上,并對主人公威毅伯,也就是張愛玲的曾外祖父李鴻章贊譽有加。說者有心,聽者有意,張愛玲何等聰慧,怎會不知這人物的真實原形呢?她微微起身,從身邊的幾案上拿過紙筆,從容不迫地將祖母李菊耦的詩句譽寫給他。
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何容輕大計,四方從此失邊關。
焚車我自寬房瑁,乘障人誰惜狄山。
宵旰殷勤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歲月雖然無聲,但沉淀下來的定然是快樂、幸福、自足。在這樣的時刻,因為一首詩使得彼此的談話越發有了意趣,透過那俯身揮筆的女子形象,讓人從夢里花飛中又增添了些許想象。正是如此,才讓內心隱隱的快感變得妙趣橫生起來。他的目光縈繞在幽深中,只是還不待張口說話,張愛玲又稍作停頓后,文思敏捷地提筆寫出了另外一首。
痛哭陳詞動圣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才宰相囊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曾留賈席,越臺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寂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用心細讀,無論是樸素有力的字跡,還是流傳已久的詩文,都有著引人注目的理由,婉約的墨跡中,又何嘗不是一種說不出口的遙望、守候之美呢?這哪里是在謄寫詩文,分明是在情意悠長中抒寫穿越流年的清麗。認真讀了幾遍后,他忍不住擊掌稱好,不料想張愛玲卻并不為這樣的示好所動,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祖母作詩的技巧不很純熟,這些詩都是經過祖父反復修改后才得以示人的。如果要說詩中表現出的凄涼、復雜,那確實是一點也不為過,尤其是對馬江海戰失利后的無比痛惜,以及對于國破家亡的沉重哀嘆,都于綿密的脈理中能夠讀出指陳時事的悲傷。原本是一段因嫁女而生的詩話,結果便被她活生生地肢解開來。他心中的張愛玲變得越發銳利無比,才藝絕代,那種知書達禮就似散發著清新的溪流,溢滿著智慧和才情。張愛玲的確與眾不同,她在肆意表現的同時,又不時會觸及這個男人的所有好奇。緣是切磋、緣是詢問、緣是關切,緣又像是憐愛,不經意中流露出美好的風韻和清純。好多年后,這個深陷其中的男人依然深有感觸:“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斗,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斗。”不論是要征服女人,還是要征服世界,現在看來激情似火的征服從來都是男人的夢想,或許是甘甜如蜜,或許是心曠神怡,兩個人不動聲色的比試,猶如煙花柳月下的云水蒼茫,無法阻攔的卻是不妥協下的包容。
相聚總是如此短暫,恍若一世轉瞬。盡管天色在變,但他心中只想著如何來維系這份難得的融洽,所以就不愿起身別過。張愛玲亦是端坐在旁,款款有禮,不急不躁,如夜色中彌漫的花香誘惑,每時每刻在牽動著神經。他恍然間覺著渺小了許多。原本是兩個人的比斗,現在成了美如春花的戀慕,誰都想不動聲色地攫住對方的心。
總之,張愛玲死心塌地要戀愛了。無論是甜蜜還是無奈,她的內心中陡然生出了風姿和柔媚,所有的細膩頓時在空靈中泛出冰清玉潔。
誰也沒有想到愛情會來得如此之快。這些年,她一個人苦心付出和期盼,不就是為了此時的微雨燕雙飛嗎?至于他有家有室又如何?張愛玲的愛意如同火焰肆意蔓延著,像她性格中的從不妥協一樣,似乎要將所有的傳統禮儀全部燒掉。張愛玲才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發燙起來,就感覺自己仿佛是即將爆發的火山,不僅要燒掉自己,還要無情地毀了別人。不知是對人生的真實摹寫,還是冥冥中早有預兆,張愛玲曾在《燼余錄》中寫下了香港空戰期間,有學生登報結婚的生活世相,當時真不懂這樣的夫妻在一起,是想依偎著躲避戰爭,還是為了亂世中的真愛?當一對對男女懷著某種目的走到一起時,實際上卻只是為了茍且地享受。那么自己呢?
人其實都是這樣的。看別人時,她都是清楚的;一旦換成了自己,卻始終一片茫然。
等待的盡頭是海角,想念的那端是天涯。陷入了愛情的男女,便不在乎個體的渺小,而是以轟轟烈烈的燃燒來面對這些機緣,像李益與霍小玉,步非煙與趙象,關盼盼與張惜,在征服與折服、渴望與期待的糾結中相互交織。山雨欲來風滿樓又有何妨?反正一段愛情要在彼此最寂寞的時空中上演了。
眼看著暮色重得如同墨染一般,他才不好意思站起身來揖別。昏黃的燈光下,張愛玲削細的身形讓人聯想到太多說不出口的鮮潤,飽滿得像水果、柔弱得像早熟的麥子,連那明暗交錯的眼神也變得十分多情起來,倆人不知不覺在閨房中聊了五六個小時,竟然不饑不餓,不累不乏,全身上下都散逸著無比的興奮。以致回到家后,滿眼都是柳眉幽眸的他又依順著性情,提筆書寫長信一封,在其中大書愛慕歡喜之情,并愿順應著這緣分走下去。眾所周知,胡蘭成除了人品、立場差之外,琴棋書畫才藝等皆佳,雖然在這封信中未曾按捺住情緒,卻分明讓人感覺到了對女性態度的淺薄可笑。他已經全然不在乎這些了,只想著趕緊把這封信立即就發走,把信中所謂的愛戀傳遞給對方。
這封濃縮了千言萬語的求愛信,瞬間就將彼此間的所有試探全部定格了。張愛玲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后,又面色嬌紅地扶著眼鏡,以渴望而又急切的心情反復讀了幾遍。
你曾是我的紅塵客棧,我曾是你的驛路梨花,像數千年前的緣定三生,因了這愛情,不由分說牽手到一起。趴在窗前,窗外是來來往往的電車。張愛玲只感覺那顆不安的心要飛出去了。或許真是宅居得太久了些,現在想要感受外界的不同,眼前中出現的卻是他的一臉窘狀,久久拂之不去。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無比的憂郁中,張愛玲這座火山被點燃了,從此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擋她對愛情的向往了。
又是一天下午,張愛玲端茶靜觀窗外,一杯香茗淡然入口,眼前便浮現出了堪比畫卷中的萬水千山。天邊云卷云舒,而那些逝去的歲月,分明就是流過指尖的如水時光。在人來人往中,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出現了,他只是微微側身回頭,卻如閃電一樣直抵內心深處。
相思甜,相思苦,相思如酒讓人迷戀。雖非美人,享受傾盡天下又何妨?只是四季的輪回,已讓生命在不知不覺中如影相隨。那天兩人握別之后,年華似乎從此停頓不前,萬般無奈的凝視后面,只任一行熱淚漸然匯成無聲的河流,才懂得相思如此之苦。
以后的日子,胡蘭成每隔幾日都要去張愛玲的寓所里吃茶聊天,“誰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托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沒辦法,彼此精神上的情投意合,不但給平時安靜的寓所帶來了諸多的歡笑,還在對方的心靈深處烙下深深的痕跡。他的眼里,張愛玲這杯紅茶是生命里的無比喜歡;在張愛玲眼里,他這杯紅茶更酷似毒酒,只是散發著太多香息,讓人一時無法自拔。或許只有這樣的凝視才充滿著情趣,才會在你來我往的談笑風生中逐漸成為傳奇。
見過大世面的姑姑有自己的想法,一是對眼前的這個已婚男人充滿著不屑;一是對兩人迅速升溫的感情并不看好。她多次以過來人的直覺數落、指責她,更多的擔心是這般親密的關系會毀了侄女的清白。而身陷情海的張愛玲也似乎從中覺著了不妥,可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任由著性情在紅塵中繼續離經叛道。
或許只是敷衍給姑姑看,等到再次見面時,張愛玲的臉上突然生出了些許慍怒,甚至連言談中也開始變得冷淡。這讓胡蘭成一時不知所措,卻也不敢過多去問,只是在匆匆別離時收到了一張紙條,上面簡單地寫著以后不要相見的話語。說不出的失落感頓時洶涌而來,只是一想到那份清純中的嫵媚和溫柔,又鐵下心不去理會這柔弱的拒絕,依然厚著臉皮前往她的寓所。
這種置若罔聞的做法,確實讓張愛玲沒了主張。在寓所內,他笑談著天文地理、文化藝術,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也曾顧及姑姑反感,張愛玲只好當面又說出了“不要再來”的話,但眼神中的分外迷離,絲毫掩飾不住慌亂的內心和難以斷絕的情思。在他面前,張愛玲完全就是個透明人,沒辦法,世故的他已經完全吃透了女性的所有心理變化。
她說她的,他則默不作聲。這種貌似無禮的做法似乎在激怒著張愛玲,卻也讓她所有的堅強在慍怒中變得猶豫不決。于是,姑姑苦口婆心的相勸成了耳邊風。等到再次見面時,他故意說到了《天地》雜志上刊登的那張大幅照片,那若有所思的無比溫柔,那眼眸中的無比誘惑,讓人看了之后真的難以釋懷,尤其是從嘴角間溢出的沉默,更是攜帶著女人的善良與雅致。聽了這一席露骨的奉承話后,張愛玲只是面含羞澀一笑了之,結果第二天她竟然以原版的照片相贈予,并鄭重其事地在背面寫下了一行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懂得,從來都是張愛玲的春藥。自始至終伴隨了她多情而又豐富的一生。還要說什么呢?再多的文字未必就能懂得,再多的激情未必就能面對。癡情和寬容在不斷地淹沒著張愛玲的情緒,注定讓她在這洶涌而來的波濤中失卻全部。
所有這些經歷,在張愛玲過往的生活中都不曾有過。而贈予照片的那刻,實際上是以含蓄的內在來表達以心相許,像臣服、像自愿、像心靈間的默契。作為女人,在那個時代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他什么都明白,越發喜歡得不行,手拈照片長時間凝望后,這才猛然抬起頭來直直地對著她那張充滿渴望的臉,心平氣和地說:“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當時,張愛玲尚不滿二十三歲,雖說對結婚的話題不驚不詫,但畢竟還有張紙沒有捅破,卻不知道她當時是何原因,竟然用真誠而又低聲下氣的話語說:“你太太呢?”
思索了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說:“我可以離婚。”人一旦陷入了情海,又有誰的話可以去相信呢?
想想也是,一個是貓,不停地試探戲玩;一個是鼠,盡情地玩弄挑逗。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
話雖然這樣說,但張愛玲已對自己以后的形勢發展有了清晰判定,并且在腦海中升起了一幅充滿和諧情思的畫面:戰爭結束了,心中的那個男人已倉皇逃往一座偏遠小城中求生,她聞訊后不遠千里、一路勞頓地找了過去,也不管他會不會拒絕,兩人最終相逢在窮鄉僻壤的青燈下。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風,不停地拍打著窗欞,惹得窗紙不時地發出驚悚的聲音來,彼此緊緊地依偎在溫暖的被窩里,聽著熟悉而又渴望的氣息長時間不說一句話。這種只會出現在小說中的情節,被張愛玲全然不顧地照搬了過來。在她看來,只有經歷過生死的愛情才會更加唯美和持久。
言談中的將來,承諾中的天長地久,對于張愛玲來說都是無法想象的遙遠。她既然能夠放下身段恭迎這變態的愛情,自然就不曾打算用一生一世來相守。可以看出,十分務實的她只在乎的是眼下這男歡女悅。
愛情的力量真的如此之大?反正這個男人感覺他要用心呵護這塵埃中長出的花朵了。不過確實也是變化,從那時起他確實再也顧不上南京那個原本溫暖的家了,而是守著張愛玲品茶醉眠,晨昏不分,任眼前的人生幻化出太多美妙。對于真正懂得的人,張愛玲從不會去浪費時間、拖泥帶水,而是飛蛾撲火般全副身心投入,以自信來表現她最為柔情的一面。這在他后來出版的《今世今生》中也曾提及:“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本就是無關錯對的感受,從偶然相識到情深意切、從紙上相識到談笑風生,所有張愛玲的談吐卓識、聰明伶俐,都撩得他不得不另眼相待這位如月光一樣美好的女子了。從他寫下的文字中可以知道,這位民國奇女子張愛玲還是有著不同妻室之處:“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換女友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
到底是該竊喜還是倍感幸運?是不勝感激還是橫眉冷對?張愛玲的謙卑反讓胡蘭成樂得自在。既然昏黃油燈下無法共度,那就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吧?只是這種相逢的情趣,注定要在朝朝暮暮中被無限放大。面對著終將要被毀滅的這一切,張愛玲已不在乎繁文縟節的鋪陳了,縱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無所謂了。人生一世,何必那么拘泥于享受生活的態度和情趣呢?這就是她對于愛的態度,在不斷享受著陽光雨露的滋潤與呵護的同時,讓愛的花朵在懸崖峭壁上生長。
人生不就是要求得轟轟烈烈嗎?冰冷如水的張愛玲終于撲進了火熱之中,因果于她是悲是喜,決然是不會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