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法善治:幸福的守護神
- 楊真
- 4372字
- 2021-09-10 17:32:10
三、法律需要理由
(一)搞清立法緣由是學好法律的不二法門
我曾聽過一個法學老師給學生開會的時候說:“我不想討論惡法是否亦法的問題,但既然是學校制定的規則,我們就應當堅定地遵守。”對于一名老師來說,最基本的道德準則就是傳道、授業、解惑,可是,他連這些都沒有做到,還說不想討論惡法是否為法。學生原本就對學校某些制度不滿,老師說不出一個更為合理的解釋,這就使得學生頗有微詞,似乎在老師眼里,只要不解釋就永遠處于正確的立場上,如果真的費盡心思去解釋,說不定自己也只能無言以對。不僅如此,作為理應維護社會正義的法律人,說出這樣的話,沒有一點點的公民權利意識,是毫無原則地唯上和盲從。這表面上是維護學校權威,可實際上,是在培養法律學子的奴性。他還說:“工作以后,你們要做的就是執行各項規則,如果你們學生連學校要求的一點事情都做不到,以后的職業發展前景真是不讓人看好。”這話當然沒錯,但他忽略了另外一方面:如果學校用“惡法”來壓制學生,學校的發展前景就會讓人看好嗎?一定不會!這必然導致學生對學校的信任大打折扣,失去了廣泛的群眾基礎,還會造成學校受到社會上廣泛的負面評價,造成聲譽風險。
對惡法是否為法避而不談,實際上是避重就輕。不去探討,不給出一個正當的理由,誰還去信服這些制度呢?一套理論若想被他人信服,就必須拿出相對應的理由和證據來,如此才能得到普遍認同。比如北京實行車輛限行的交通措施,理由是為了避免造成擁堵,也減輕尾氣污染,但出租車不在此限,這是因為它們有公共服務的屬性,不單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更多的人提供方便。
學好法律并不容易,甚至有些人覺得異常枯燥,著名作家卡夫卡就把學法律比作吃鋸木屑。當然,熱愛它的人也是不計其數,只要用心去挖掘,自然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學習法律的一個基本方法,就是搞清楚法律如此規定的理由,即立法者為什么會如此立法?法官為什么會如此判決?其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東西?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刻苦鉆研的。法律解釋及法律修改同樣需要理由,如果搞不清楚,學習法律也只能是死記硬背,不僅掌握得不準確,也會極為勞苦疲憊,絲毫體驗不到學習帶來的幸福感。老師上課時,也應當闡明該條文的立法緣由是什么,這樣才能真正地把每一門課講透徹,更容易被理解接受。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專家建議稿)立法理由與立法意義》一書中,對于我國《民事訴訟法》每一條法條的立法理由都做了詳細說明,吸引了我的注意。現舉例如下:
《民事訴訟法》規定了專屬管轄因不動產糾紛提起的訴訟,由不動產所在地法院管轄。這是因為:
不動產標的便于該地法院進行調查、勘驗,及時查明案件,也為了便于案件審理終結判決生效后得以順利執行。但對專屬管轄應做狹義理解,即對不動產的權屬關系及分割等發生的爭議才適用專屬管轄,對于房屋租賃合同、裝修合同的糾紛不必專屬管轄,否則范圍過于廣泛。
《民事訴訟法》規定,小額訴訟程序實行一審終審。絕大多數判決和裁定都是可以提起上訴的。而小額訴訟程序不行,這是因為:
在權衡追求實體真實與追求訴訟效率和程序公正孰先孰后的問題上,小額訴訟程序通常堅持訴訟效益與程序公正優先主義。首先,民事訴訟對按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上訴并沒有實質上的限制,只要上訴便應當受理,而如果小額訴訟程序允許上訴,民事糾紛經過的審級就會增多,訴訟拖延的時間就越長,不符合小額訴訟快速解決民事糾紛的設計初衷。其次,通過上訴的方式來補救不正確的判決必然增大訴訟成本,消耗更多的司法資源,這就違背小額訴訟程序的成本和費用相當性原理,不符合小額訴訟節約司法成本的設計初衷。最后,若允許上訴,小額訴訟程序就失去了與眾不同之處,在功能設計上與普通程序發生重合。
“禁止令”是《刑法》的概念,是指禁止行為人在一定時期內進入特定的場所,接觸特定的人,從事特定的活動。比如一個人因長期聚賭,后為還賭債去盜竊,因情節較輕,判處了管制或緩刑,同時下達禁止令:在管制執行期或緩刑考驗期內,禁止他進入賭場、禁止接觸那些“狐朋狗友”,禁止參與任何形式的賭博活動,以此矯正。《刑法》規定管制和緩刑可以適用禁止令,而假釋不適用。如果你只是死記硬背,卻不去搞清楚為何管制和緩刑可以適用禁止令但假釋不適用,就很難理解透徹。
其實稍加分析就可以看出,管制、緩刑和假釋都是刑罰的執行制度,它們之間確有較大的相似之處,均是有條件地不將犯人關押在監獄中。但有個最重要的區別,就是施行假釋的罪犯,已經被關押過較長的時間,接受了改造,司法機關認為其真心悔過,再犯的可能性幾乎消失,因此才附條件將其放出。而被判管制和緩刑的被告,自從判決生效之日起,便放出來了,未在獄中關押,未接受過改造,因此再犯的可能性相對較高,如有必要就應當適用禁止令。
因此,假釋與禁止令是兩個不能并用的概念,否則是自相矛盾的,既然進行了假釋,就不能再適用禁止令。如果法院認為應當適用禁止令,說明犯人并未改造得很好,還有再犯危險,根本不能假釋。
《刑法》第263條規定,持槍搶劫是搶劫罪的加重情節,應當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甚至死刑。但持假槍搶劫算不算這里的持槍搶劫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應當仔細思考一下,為什么我國要規定持槍搶劫是搶劫罪的加重情節?其背后體現的法理依據何在?我想理由有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槍支的危害性極大,不是刀斧棍棒這種隨處可得的器械就能相提并論的,如果控制不當會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必須予以嚴厲打擊。
第二,持有槍支還侵犯了另一個客體——國家對槍支的管理制度。我國禁止任何單位、組織和個人非法持有槍支,否則會構成非法持有槍支罪(《刑法》第128條)或非法攜帶槍支彈藥危及公共安全罪(《刑法》第130條)。行為人在獲取槍支的過程中,必然費盡心思,通過各種不正當渠道以達目的,而這本身正是違法行為。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持假槍搶劫不屬于持槍搶劫,理由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假槍沒有社會危害性。誠然,假槍有時確能起到真槍的作用,產生強大的威懾力,令受害者陷入極度恐懼之中,但并無潛在的殺傷力,不會造成人員傷亡。況且,假槍一定比真刀危害低得多,舉重以明輕,就連持刀搶劫都不是加重情節,更遑論假槍。
第二,持有假槍沒有侵犯國家對槍支的管理制度。假槍隨處可見,隨處都能買到。
第三,《刑法》雖然沒有特別規定假槍是否屬于“槍”,但按照社會一般觀念來理解,這里的“槍”,只能解釋為真槍。如果把假槍都解釋為槍的話,就超出了人們可預測的范圍,是在刑法文義范圍外進行解釋,是類推解釋,與罪刑法定原則完全相悖。如果假槍是槍,那么假錢也是錢了,冥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市場流通了;機器人也屬于人了,“殺死”一個機器人,就能定性為故意殺人罪了,這顯然是極其荒唐的。
綜上所述,持假槍搶劫不屬于持槍搶劫。
當然,對于純數字的條文不必糾結,因為這沒辦法說清為什么。難道你還要問:普通訴訟時效為什么是2年而不是3年或4年?為什么18歲算成年人而不是17歲或19歲?為什么男性滿22歲能結婚而不是20歲或23歲?為什么刑事訴訟二審上訴期限是10日而非20日或25日?為什么派出所可以決定500元以下的行政罰款而不是600元或700元?立法者要做的就是在合理區間內選擇一個最佳答案就可以了,如果數字不合時宜,自然會進行調整。但是,如果是兩組在適用范圍上相類似的數字,可以探求之所以不同的原因。例如,許多國家的公民滿十五六歲就能結婚,我們可以在歷史傳統、人文環境、政治制度等諸多方面來綜合分析我國為何與之不同,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
有這樣一個經典的外國法律案例:
某國有個市政委員會頒布了城市管理規定:在市區的公園內,不得通過和放置任何機動車輛。可有一天,幾個軍人駕駛一輛“二戰”時期他們使用過的軍用吉普車進入了市中心公園內。公園管理人員說不行,而軍人們說,此車絕非一般車輛可比擬,它象征著國家軍隊在戰爭中的艱辛與光榮,將車擺在公園里,是為了讓人們在享受幸福歡樂的時候不忘和平來之不易。就這樣,吉普車就被擱置在公園的草坪上。把車放在公園以作紀念,人們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可是市政委員會有令在先,也不能違規行事啊,這該怎么辦呢?
于是,公園找到軍人團體代表商議,勸其將車拉走,但軍人毫不退讓。公園管理人員無奈,只得找到法院幫忙。公園一方說,法律條文清清楚楚,沒辦法,被告只能將車拉走。但被告說,這車放在公園不是隨意的,它是為了讓人們永遠記住戰爭與軍人。法院明確了這個問題:既然規定了機動車禁止入內,而吉普車確屬機動車無疑,因此,若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吉普車必然是禁入公園的。
然而,法院并沒有局限于規章字面的含義,而思考另一個問題:為什么市政委員會禁止車輛進入公園?即為什么機動車輛不能停放在公園里?想來想去,答案應當是這樣:如果車輛任意進出,既影響安全,又會產生噪聲和尾氣,還會給游人逛公園帶來不便。吉普車停在公園,根本不會對安全和環境造成損害,目的是為了讓人們記住軍人的不易,熱愛和平,更為公園增添了好風景,這何樂而不為呢?因此,法院最終認定可以停放。
(二)立法者應“自證清白”
任何一部法律都有自己的目的。如果立法者在立法時不知道立法為了什么,那我們會說他是非理性的。同樣,如果司法者在司法時不知法律條文規范的目的是什么,我們也會說他是非理性的。因此,法律不僅是條文,它還包括目的;司法時不僅要看條文,而且要想目的。嚴格依法辦事不應該處處唯條文是舉,將目的視為法律的一部分,法治才會更加理性。法律解釋是彌補法律漏洞的一個重要手段,而目的解釋是法律解釋的重要方法之一。這種目的解釋,既可以指之前制定法律時的目的,也可以是當前進行法律適用時的目的。適用法律有時也應當靈活一些,不要過于僵硬死板,否則表面上看起來是依法辦事,但實際上并不合理,是違背法治精神的。
法律需要理由,立法者需要“自證清白”,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來證明其所立之法合情合理,即符合良法標準。如果立法者說不出合理理由,便可推定其法律不合理。對于各類單位,諸如企業、校園也是如此,也應當證明自己的規章制度是合情合理的,否則應當視其為不合理。這與《侵權責任法》中的“舉證責任倒置”原則類似,這樣的道理也適用于司法。習近平指出:“如果司法這道防線缺乏公信力,社會公正就會受到普遍質疑,社會和諧穩定就難以保障。”培根說,一次犯罪是污染了水流,但一次不合理的判決把水源也污染了。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建立生效法律文書統一上網和公開查詢制度,必須把裁判程序、事實認定、判決理由等說清楚,這才能讓當事人心服口服。如果判決書不講道理,就意味著司法不講道理,老百姓就沒有可以說理的地方了。一份充分說理的判決,本身就表明法官在裁判過程中是公正的、不偏不倚的,這可以有效地減少社會對法官的質疑,能夠有效地規范自由裁量,防止司法專橫、恣意裁判。這是對法官提出的基本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