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囚鳥
文森特獨自坐在鈴鼓咖啡館角落的位置,用炭筆在速寫本上畫著什么。
“再來一杯嗎?”老板娘指了指他面前的空酒杯。
他拍了拍上衣口袋,攤開雙手,搖了搖頭。
“這杯算我的好了。”老板娘給文森特倒了小半杯波本,順理成章地坐到了他的身邊,順勢從自己的胸衣里掏出一根煙。
文森特合起速寫本,劃亮了一根火柴,老板娘熟練地伸手遮住火光,纖細的手指撫摩著文森特的手背。一縷煙從她的指縫中飄了出來,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將火柴甩滅,丟在桌上的煙灰缸里。
老板娘貪婪地吸了一口,她抽煙的樣子和“優雅的女士”完全沾不上邊,倒像是個剛上岸的水手。
“你的那些朋友呢?”老板娘瞇著眼睛。
“這個點……”文森特下意識地抬起手腕,才想起來手表早就被他給賣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著空空的手腕裝腔作勢地說,“他們應該還在上課?!?
老板娘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別鬧!”她伸手握住文森特的手腕,“那你怎么沒跟他們一塊兒上課?”
“我提前畢業了。”
“哎喲……你原來是個天才呀!”她放開文森特的手又順勢摸了摸他的臉,她總能把調情的動作做得那么自然。
“他們還在柯莫老爺子的畫室上課嗎?”老板娘問。
“你還知道柯莫先生?”
“那可不!我還做過他的模特呢!”老板娘自豪地說,“我在他的畫里客串一對吉卜賽乳房。”她托了托自己的胸部,“這玩意兒還被選進沙龍了呢!”
“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是因為……”文森特看了看她的胸部,“才選中的那幅畫?!?/p>
“我覺得也是。唉!我年輕的時候,你都想象不到那幫畫家為我爭風吃醋的樣子。嘖嘖嘖……”
“你現在依然很迷人。”
“哎喲,真會說話!”她又摸了摸文森特的臉,滿臉惆悵地感慨道,“現在不行嘍!人老色衰嘍!”
這時,一個年輕女子忽然沖進咖啡館。她頭發蓬亂、面頰緋紅,就好像剛從一場火災中逃出來似的。
“怎么了,親愛的?”老板娘斜眼瞧著姑娘,并沒有站起來的打算。
姑娘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眼睛在屋子里掃了一圈,只看到文森特和老板娘兩個人,頓時顯得有些失望。
老板娘氣定神閑地抽著煙:“要喝點什么嗎?”依然沒有站起來的打算。
“請問……洛特雷克來過嗎?”姑娘聽起來氣喘吁吁的。
“這個點……”老板娘看了看自己沒戴手表的手腕,“他要么在上課……要么就是在女人的被窩里?!?/p>
“誰?哪個女人?!”
“這我怎么知道,親愛的。那幫臭男人不都這樣嗎!”老板娘說著捏了捏文森特的臉,“不是說你,親愛的?!?/p>
姑娘將散落的頭發捋到耳朵后面,努力保持鎮靜,說了聲謝謝,轉身推門出去了。
“你這又是何必呢?!?/p>
文森特透過窗戶看著姑娘失魂落魄的背影,想起身去安慰她幾句,但剛一站起來就被老板娘拽回椅子上。
“傻瓜,勸你別蹚這渾水。”
“可我認識洛特雷克,他是……”
“誰不認識洛特雷克!”老板娘打斷文森特,“蒙馬特第一花花公子,每年被他甩掉的姑娘比你一輩子見到的都多,這個……”她朝門外的姑娘白了一眼,“肯定又是個犧牲品?!?/p>
“那也沒必要說那種話來刺激她吧。”
老板娘嘴里輕輕叨叨了一句,聽起來像“這幫傻男人”。
“你說什么?”
“我那是在幫她!”她瞪著她的大眼睛說道。
“幫她?”
老板娘不知又從哪兒掏出一根煙,用手指夾著舉在臉頰旁。文森特像被施了咒語似的,又劃著了一根火柴幫她點上。她用纖細的手指拍拍文森特的手背,呼出一縷長長的白煙,感慨道:“這小姑娘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p>
“你說長相?”文森特甩著火柴。
“開什么玩笑!她有沙龍級別的嗎?”老板娘甩了甩自己的胸部。
這正是老板娘最讓人著迷的地方,她總能分辨出文森特什么時候是在開玩笑,那些年輕姑娘可做不到這一點。
“不過她跟我年輕時真的很像?!崩习迥镉种厣炅艘槐樗挠^點,讓它聽起來更可信,“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以為靠那張臉蛋就能輕松地混進上流圈子。”她搖了搖頭,“但很快她就會發現,這些都是假象,都是那些臭男人制造出來的假象?!彼p輕吸了口煙,“當然,她也可能永遠都發現不了。所以就需要像我這樣的‘過來人’去把她點醒?!?/p>
“活在夢里不也挺好的?!?/p>
“好什么好?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小姑娘了。年輕的時候,被你們這幫畫畫的用花言巧語哄得云里霧里的,以為自己真的是維納斯下凡。等年紀大了,卻被當成了美杜莎,躲都來不及。這種事我見得太多了……”老板娘說這番話時就像個飽經滄桑的智者,“太多小姑娘最終接受不了,發瘋、自殘、自殺……哼,我見得多了!”說完又吐出一縷長長的白煙。
文森特點了點頭,又馬上搖了搖頭:“你說得有道理,但有一點我不是特別贊成。”
“什么?”
“畫家圈子和上流圈子有什么關系?”
“呵!那些小姑娘懂什么??!”老板娘搭著文森特的肩膀,“我告訴你,這種混藝術圈的小姑娘,大多都出身貧寒,她們小時候接觸的都是農民和鐵匠的孩子,在她們的認知里,能把孩子送去學畫畫的家庭,那就是有錢人的家庭了?!?/p>
“看來像我這樣的窮鬼畫家,還真是少數?!?/p>
“哎喲!我又不問你借錢,干嗎在這里哭窮啊!”老板娘拍了下文森特的肩膀,“我告訴你,整天跟你們這幫畫家混在一起的小姑娘,腦子都會變得不大正常?!?/p>
“為什么?”
“因為老被你們這種人催眠啊!說她是繆斯咯,靈感女神咯!”老板娘夾著香煙的手在空中來回晃著,就像煉金術士在施魔法,“小姑娘哪里懂這些,還以為自己的美貌真的能激發創作靈感,唉!到我這個年紀就懂了,那些鬼話就是用來騙她們上床的!”
“那些鬼話真的有用嗎?”
“當然有用嘍,尤其是對那種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文森特拿起桌上的速寫本:“那我要記下來?!?/p>
“去去去……”她奪過速寫本,又輕輕打了一下文森特,指指自己說,“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什么愛情啦、靈感啦,都是狗屁,到最后還不得靠自己!你們這幫畫家……”她狠狠地指了指文森特的鼻子,“沒一個靠得??!”
文森特環視一圈空蕩蕩的咖啡館:“但,你這咖啡館,不還得靠這幫靠不住的畫家嗎?”
“這可不一樣!我現在這叫自食其力!”
“那你能再送我一杯酒嗎?”文森特將不知道什么時候喝空的玻璃杯子往老板娘的方向挪了挪。
“沒問題!”老板娘拿起酒瓶,“記在你弟弟的賬上就行?!?/p>
“那還是算了。”他伸手蓋住酒杯。
“哎喲!我開玩笑的?!崩习迥飱Z過酒杯,邊倒邊說,“你呀,以后留幾幅畫給我就行了。”
“你要多少都行?!蔽纳亟舆^酒杯一口干掉,“但我的畫可不值錢?!?/p>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你哪天出名了呢。”老板娘又給文森特倒了半杯,“你出名了別忘記我就行?!?/p>
“當然不會!”
“哎喲!話可別說得那么早。”
老板娘回頭看了看身后,壓低嗓音說:“就剛才那個小姑娘,她以前就是雷諾阿的繆斯。”她說繆斯的時候像是在說什么骯臟的字眼似的,“現在雷諾阿出名了,不還是把她給甩了?”
“你誤會了,”文森特搖著頭,“我可沒說我出名了不會忘記你,而是說我不可能出名?!?/p>
“哎喲!你那幫朋友一天到晚說你是他們中畫得最好的一個,我又不是聾子?!?/p>
文森特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板娘似乎只對八卦話題感興趣:“對了,那個洛特雷克真像他們說的那么有錢嗎?”
文森特皺了皺眉:“怎么?你又不想自食其力了?”
“哎喲!那也要他看得上我??!唉……”她用手背拍了拍文森特的手臂,“聽說他還是個貴族?”
“你聽誰說的?”
“你不知道嗎?看他那么長的名字就知道了。法國貴族的名字——越長越尊貴?!?/p>
“洛特雷克……很長嗎?”
“這又不是他的全名,他全名叫亨利·馬里·雷蒙·德·圖盧茲-洛特雷克-蒙法?!?/p>
文森特把眼睛瞪到最大,看著老板娘,仿佛她剛剛生吞了一個法國貴族。老板娘也睜大眼睛,對著他一個勁兒地點頭:“怎么樣?我就說很長嘛。”
“你實在是讓我刮目相看?!蔽纳刭潎@道。
“只可惜他的腿有點短,不過上帝還是公平的?!崩习迥稂c了點頭,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
“他有侏儒癥?!蔽纳赜悬c聽不下去,“你這樣說殘疾人不太禮貌吧?”
“他絕對不是侏儒癥!你肯定沒見過真正的侏儒,他們的手指都短得要命?!彼蕾p著自己纖細的手指,“但他的手指卻很長,事實上他整個上半身都很正常,問題就出在他的腿上。”
“不管怎么樣,”文森特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想在背后談論別人的生理缺陷?!?/p>
但老板娘并不在乎文森特不想怎么樣:“那有什么關系,全巴黎都知道關于他腿的故事,難道你不知道嗎?”
文森特搖搖頭,一臉“我為什么要知道”的表情。
老板娘點點頭,一臉“我不管你想不想聽,反正我要告訴你”的表情。
她用手擋住嘴,仿佛這樣就能給接下來說出的話加密一樣。
“據說那是流傳于法國貴族間的古老儀式,從路易十四的年代就流傳下來了?!彼室鈮旱蜕ひ糁圃焐衩貧夥?,“就跟我們小時候受洗差不多,他們小時候,父母會給他們喝一種神秘的藥水,目的就是……”
“把腿變短?”文森特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沒開玩笑!”老板娘一臉嚴肅,“這種藥水的作用就是讓那里……嘣!”她的食指一下彈了起來,“但副作用就是腿有可能變短?!彼f完看了看文森特,發現他依舊一臉茫然,又彈了一下食指,同時配上音效,“嘣!”
“嘣?”文森特學著老板娘的動作豎起食指,“哪里嘣了?”
老板娘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的圣母馬利亞!你連這都聽不懂?就是那里!你們男人最重要的……”她拍了拍他的褲襠。
文森特嚇了一跳:“你說的是他的那里……嘣?”他又彈了一遍食指。
又是一個大白眼,接著她抓住他的食指,按了下去,順手將他的中指掰了出來。
文森特看看自己豎著的中指,看看她……她瞪著眼睛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我有好幾個姐妹都認識他,她們都說這是真的。”
“真的……嘣了?”
老板娘在文森特肩膀上打了一下,哈哈大笑說:“你知道她們給他取了什么綽號嗎?”
“什么?”
她左顧右盼地把臉湊到文森特耳邊,一字一頓地說:“三!條!腿!”
緊接著是一陣狂笑。
“我的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可不!老娘的人脈遍布整個巴黎!”
文森特看著空蕩蕩的咖啡館:“如果你能把十分之一的精力放在咖啡店的經營上……”
老板娘依舊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但文森特此刻的注意力卻被一只小鳥吸引去了,它小得出奇,比飛蛾大不了多少,正在咖啡館的玻璃窗上撲騰。它朝著玻璃窗上撞了幾下,忽然,穿過玻璃窗飛到了街上……
文森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他望向窗外時,正好看到剛才那個姑娘走了過去,經過窗戶時還朝里面張望了一下。
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他想起幾年前的自己——苦戀表姐的那段日子里,他也像丟了魂似的,成天在她窗外徘徊,現在想起來心口還有些隱隱作痛。
“你認識那個姑娘?”文森特打斷不知在絮叨啥的老板娘。
“誰?”
“就剛才經過的那個?!蔽纳刂钢巴?。
“認識啊!整個巴黎就沒有我不認識的姑娘?!?/p>
“她叫什么?”
“你說哪個?”
“你不是說認識嗎!”
“我又沒看到你指的是誰?!?/p>
“就是剛才進來找洛特雷克的那個,雷諾阿的繆斯……”
“哦!你說那個馬戲團的小妞啊?!?/p>
“什么馬戲團?”
“你沒聽說過?整個巴黎都知道她啊!”
文森特搖了搖頭,想不通為什么她總能把問題上升到“整個巴黎”的高度。
“是的,我沒聽說過她?!?/p>
“嘖嘖嘖……不過這也難怪,她混的圈子跟你不一樣。”老板娘說,“她只跟那群公子混,聽說之前還做過那個澳洲佬的女朋友。”
“約翰·拉塞爾?”
“不然還有誰!你在整個巴黎還認識其他澳洲佬嗎?據說他家里特別有錢,好像在悉尼有個礦山……”
“等等,”文森特打斷她,“難道她就是那個‘巴黎最美的女人’?”他想起朋友們總拿澳洲佬的女朋友開玩笑,卻從沒見過她。
“我不覺得她有那么美……”老板娘不屑一顧地說,“我年輕時可比她……你上哪兒去?”
這時文森特已經戴上草帽走到了門口。
“我去追一只鳥?!?/p>
“什么鳥?”
“對了!”他推開門又轉過身問,“那個馬戲團的姑娘叫什么?”
“嗯……蓋比?他們好像都這么叫她?!?

《坐在鈴鼓咖啡館里的女人》(Agostina Segatori in the Café du Tambourin ),1887
親愛的提奧:
我一直以來都在忍耐,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但親愛的弟弟,我的耐心已經用完,一點都不剩,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我必須做出改變,即便這只是權宜之計。
我覺得我最好盡快去見這位鄉下的醫生,我可以將行李留在車站,然后就動身去醫生所在的那個鎮子,到那里之后,我可以先住在旅館里。
你永遠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