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時期對云南民族認知的演進與邊疆治理
- 錢秉毅
- 12587字
- 2021-04-23 19:12:40
二 相關學術研究綜述
前人研究中,涉及明清時期云南民族的研究不勝枚舉,與本研究相關的,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個與本課題相關的是邊疆史地研究。任何人類的活動都是在一定的地理空間中進行的,地理空間是民族這個人群的共同體繁衍生息、傳承不絕的基礎。中國從古至今一直是多民族組成的國家,民族與地理空間關系的研究有悠久的歷史。先秦時期的文獻中,便有關于因地域不同,而在飲食、服飾、居住、器用上都存在不同的“五方之民”的記載。《史記》的《貨殖列傳》《西南夷列傳》都記載了基于不同地理環境而形成的不同地域、民族風俗。其后延續千年的中國史書相關記載數不勝數。在中國歷史上,漢族居中,其他民族分布于其東北、北方、西北、西南方的基本格局延續至今。邊疆區域與漢族之外其他民族的分布區域在時空上有重疊性和一致性,所以對漢族之外民族的研究,往往涉及疆域、邊疆等問題。云南民族眾多,同時也是中國的西南邊疆,地域特殊性與民族復雜性糾纏在一起,因此筆者進行與民族相關的研究,關注明清時期對云南非漢民族認知的發展演變,也必然涉及疆域、政區等邊疆史地問題。
“疆域”指國土,但與今天的領土概念又有所不同。疆域是一個國家或政治實體的境界所達到的范圍,領土則是指在一國主權下的區域,包括陸地、海洋和天空。領土是以明確的主權為根據的,有明確的界限,但疆域則不一定有非常完全的主權歸屬與清晰的界限。[22]在中國浩如煙海的史籍中,對疆域的記載為其重要內容。如《漢書·地理志》等歷朝歷代的正史《地理志》,元明清時期出現的《一統志》等,對疆域的研究記載成為主要的內容。但是傳統沿革地理的記載和研究,多將中國的疆域簡單等同于中原王朝的轄區,將漢人的歷史等同于中國的歷史,這種帶有明顯大漢族史觀偏見的對中國歷史疆域的界定標準,并不能反映歷史上中國疆域的真實情況,在20世紀之初已經被學界所批判。
在20世紀初,隨著民族和邊疆危機的加劇,對中國歷史疆域的研究更為許多學者所注重。顧頡剛、史念海、童書業等學者,在傳統沿革地理的基礎上對中國歷史疆域問題進行了研究,雖然仍沒有跳出王朝的窠臼,有其時代局限性,但在當時的歷史情況下,對于維護中國國家領土主權完整有重要的意義。[23]新中國成立之后,在20世紀50年代末,白壽彝先生提出應當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范圍作為歷史上中國疆域范圍[24],即主張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土作為歷史上的中國疆域范圍,也就是將歷史上生活在這一范圍內的漢族與邊疆少數民族全部視為中國。這個觀點打破了將中國等同于中原王朝,將漢族歷史視為中國歷史的傳統論調,將邊疆少數民族納入了中國的歷史,打破了大漢族主義與王朝史觀的局限與偏見,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是經歷了西方列強蠶食鯨吞之后的結果,以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為基礎來界定歷史時期的中國疆域,并不能準確反映歷史上中國疆域的真實面貌。
到了80年代,翁獨健先生再問:“怎樣劃定各個歷史時期的中國的范圍,也就是說,對歷史上同時存在的許多國家地區和民族,你們是如何區別中外的?哪些算中國,哪些不算,標準是什么?”[25]譚其驤先生作為《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總編,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
我們是拿清朝完成統一后,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以前的清朝版圖,具體說,就是從18世紀50年代到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爭以前這個時期的中國版圖作為我們歷史時期的中國的范圍。所謂歷史時期的中國,就以此為范圍。不管是幾百年也好,幾千年也好,在這個范圍之內活動的民族,我們都認為是中國史上的民族,在這個范圍之內所建立的政權,我們都認為是中國史上的政權。[26]
譚其驤先生認為,清代的疆域,是歷史上自然形成的,是沒有受到西方列強干預的結果,既是中國歷史疆域的現實,也能反映在近代中國失去的領土。也就是說,鴉片戰爭以前的清代疆域,好比歷史長河最終匯集的水泊,組成這個水泊的眾多水源,無論是從源頭一直流淌而來,還是中間匯入,都是自然發展的結果。以此為基礎回溯整個流域,也就是鴉片戰爭以前歷史時期的中國疆域,就有了基本的、合乎邏輯的空間依據。譚其驤先生的觀點,得到了許多學者的認同。劉宏煊先生《中國疆域史》[27]將中國疆域的形成過程分為準備、初步形成、發展、正式形成、保衛五個時期,而鴉片戰爭之前的清代疆域正是正式形成時期的終點。葛劍雄先生在《中國歷代疆域的變遷》中指出:
歷史上的中國,應該以中國歷史演變成一個統一的、也是最后的封建帝國——清朝所達到的穩定的最大疆域為范圍……由于它能比較全面地反映中國疆域發展的結果。[28]
陳玉屏《關于我國古代民族關系的一個重要理論問題》[29]一文認為,西方的現代民族國家先后形成時,中華各族這個事實上的“天下”也完成了統一的歷史進程而最終定型,形成了空前大一統的國家,這就是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前的中國,以此時的領土疆域為范圍的中國,是中華大地上生息繁衍的各民族長期互動的自然結果,在這一歷史疆域內的各民族先民所建立的政權,和中原政權一樣,都是中國的一部分。
經過對中國歷史疆域問題數十年的討論,中國疆域涵蓋多民族地域這一點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在此基礎之上,一些學者提出以各民族大致共同活動范圍來作為歷史上中國的疆域范圍,被稱為“多民族共同范圍說”。[30]翁獨健在《民族關系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說:“我們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我們國家的歷史是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我們國家……各族人民在歷史上曾活動過的地區,都可以算是我國不同時期的疆域范圍。”[31]費孝通先生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32]一文中,將西起帕米爾高原,東到太平洋西岸諸島,北有廣漠,東南是海,西南是山的這一片廣闊的大陸稱為組成中華民族的諸多民族共同的生存空間。鄒逸麟先生也將中國的歷史疆域定義為:“中國是一個由多民族共同締造的統一國家。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每一個成員在歷史時期中勞動、生息的范圍及其所建立的政權的疆域和政區,都是中國歷史上疆域政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33]如果說新中國領土說、清朝前期版圖說及中原統一王朝說都是先確定疆域具體的地域范圍,然后以此地域為限對生活在這個范圍內的人群進行劃定,是“以地確人”的話,那“多民族共同范圍說”則是先判定哪些民族屬于中國,然后以此為基礎將這些民族的活動范圍劃定為中國的疆域,是“以人確地”。與其他觀點相比,“多民族共同范圍說”考察的基礎對象、工作的順序完全不同,徹底跳出了王朝、政治的局限,為研究中國的歷史疆域與民族構成提供了一種新思路。
進入21世紀以來,姚大力先生對翁獨健等學者提出的“多民族共同范圍說”進行了更深入的闡述。在《姚大力談歷史上的民族關系和“中國”認同》[34]中,姚大力先生指出,正是因為這些非漢族王朝能充分利用非漢族地區的本土因素來對這些非漢族地區實施有效統治,因此,它們才能在拓展和鞏固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版圖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同時,也在一國之內維持不同人群和文化多樣性的體制上留下了極具積極意義的成果。在《中國歷史上的國家建構模式與版圖構成——兼論少數民族的“家園”問題》[35]一文中,姚大力先生對以上觀點進行了更為深入的論述。他在沃克·康納對多民族國家不同類型的劃分[36]的基礎上指出:中國是有諸多個擁有家園的民族的多民族國家,除漢族外,中國也是其他諸多少數民族的“家園”。中國的版圖覆蓋著多達數十個民族的生存活動地區,是一個由諸多擁有各自祖居地域的歷史民族所組成的多民族國家。如何將這些差異極大的歷史民族維系在“中國”范圍之內,姚大力先生認為,中國歷史政權在針對不同區域和人群的治理目標與國家權能實施方面一向存在著性質截然不同的、多樣性的差別。如唐代,除在郡縣制度體系之內進行全方位治理的各州縣外,還有控御邊疆的羈縻和冊封體系。再如清代,除郡縣地區外,還有三個不同的治理空間,一為傳統的土司地區,主要在西南;一為外藩各部,主要為蒙古各部、南疆回部、青海、西藏及金川地區;一為域外朝貢諸國。土司及外藩各部的政令、刑事、軍旅、屯點、郵傳等事宜,歸理藩院主理,而域外朝貢諸國,清政府對其完全不負有國家治理的責任,處理與這些國家之間的關系職責,歸禮部鴻臚寺承擔。郡縣之地所施行的外儒內法的專制君主官僚制國家建構模式,追求的是“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各要其所歸,而不見其異”,也就是把用漢文化覆蓋全部區域作為治理目標。而在邊地所實施的不同治理體系與不同層次治理空間的劃分,則是內亞邊疆帝國的構建模式。不同國家建構模式的并行,表明中國歷代政權在追求理想中的治理目標的同時,也存在著力求把有效的國家治理與保持疆域內各人群的文化多樣性最大限度地統一起來的更高層次的國家建構模式。在皇族為非漢民族的元代與清代,這一點表現得尤為突出,因而元與清這兩個王朝在締造多民族統一國家的體制方面,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可以看出,姚大力先生受新清史研究啟發,但又超越了新清史對滿族統治“漢化”程度的研究,他認為,漢化或者說滿族特性保持的程度,并非是評價清王朝統治成效的尺度,對于清王朝這個由多民族參與建構并鞏固的國家來說,本質是在奉行外儒內法的專制君主官僚制國家建構模式的同時,也側重對內亞邊疆帝國的國家構建模式的運用,以實現對邊疆及邊疆民族更為有效的治理。多民族共同活動范圍,或者說共同的家園的觀點,徹底打破了中原、王朝、正統等觀念的局限,將對中國疆域和民族的界定納入國家構建的視角與體系中來進行考察,是近年來對中國歷史疆域問題研究的突破。
為什么是在不同歷史時期所采取的不同的國家構建模式,而不是不同國家各自的構建模式?對此問題的回答,便涉及在多民族共同活動范圍,共同家園基礎上所形成的,對中國一體性、整體性這個重大問題的討論。如上文所說,中華民族有多元的發端,由多民族共同構成,共同締造。但是,在多元的同時,中國又是一個一體發展的整體。方國瑜先生《論中國歷史發展的總體性》一文中認為,各民族存在差異是歷史事實,但“在中國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各民族并不以差別性而分離,乃以一致性的共同要求而結合成為一個整體……在中國歷史整體之內,共同利益的要求是根本的,其著決定作用的。因此,趨向結合歷史的整體性,也隨著歷史的發展而逐漸加強,這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大勢”。[37]
什么是中國各民族一致性的共同要求?筆者認為,對統一有序社會、安定繁榮生活的追求,是社會上下在利益上、思想上都有著一致性的共同要求。中國傳統的“天下”概念,即有地理意義上以中原為中心的空間的概念,也有理想中的人間禮儀秩序的含義。[38]百姓盼望穩定安全的生產生活環境,掌權者盼望唯我獨尊的統一,所以在中國歷史上,貫穿著對“天下”“大一統”孜孜不倦的追求,分裂割據狀態的時代多被視為亂世,即使某部分地區維持穩定也只能冠以“偏安”之名,而“治世”都出現在穩定的、統一的王朝中。李大龍《有關中國疆域理論研究的幾個問題》[39]一文中對此有精辟的論述,其文指出:發端于中原的以“中國”為中心的“大一統”“天下”觀念,隨著不同地區、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互動而逐漸被中原周邊的民族或政權所接受。邊疆民族或政權開始力爭入主“中國”,爭奪“天下”,而漢族史學家將少數民族政權的歷史,如北魏納入正史,則是漢族士人對此現實的認可。這種雙向的認同,是對“華”“夷”觀念的重大突破,意味著在漢人與周邊其他民族心目中,都形成了“天下”可以是華、夷共同參與治理、共同擁有的“天下”的觀念。中華大地上各民族對“天下”“大一統”逐漸形成了一致的追求,最終促成了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形成,也最終形成了中國的疆域。
所以,統一的、整體性的中國歷史發展進程,并沒有導致疆域內不同地區多樣民族、多樣文化的泯滅。同樣,在疆域內不同地區、不同民族之間存在巨大文化差異與發展不平衡性的現實,也并不影響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與統一性。對這兩個方面各有側重,是理解近幾十年中國歷史地理、邊疆史及民族史研究學術旨趣變化的關鍵。
國家的政區劃分,是國家對疆域進行管理在地理空間上的體現。周振鶴先生在《中國行政區劃通史》中指出:“任何國家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必須將其國土劃分為有層級的區域,這些區域就是行政區劃。”[40]周振鶴先生進一步指出:
行政區劃的出現體現了中央集權制國家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存在行政管理關系,如果中央與地方之間不存在行政關系,則無行政區劃可言。[41]
明確這一點在邊疆地區尤為重要。是否存在行政管轄或管理關系,是界定疆域的一個重要指標,而行政管理關系的基本表現方式之一,便是政區的設置,政區體現的是國家對地方主權的宣示。對于明清這樣的統一王朝來說,如果中央在邊疆某地設立或劃分了政區,那它毋庸置疑一定是在其疆域范圍之內的。因此,對于既是邊疆地區又是民族地區的云南來說,本書對中國西南邊疆民族認知及治理的研究,可以通過對邊疆政區的考察來進行。
周振鶴先生的“政區圈層結構”理論,在云南這樣的邊疆民族地區體現得尤為典型。周先生認為,中國的政區,可以劃分出邊疆區、核心區、緩沖區這樣不同的政治地理區域,如秦漢時期的邊郡與內郡,唐代的羈縻府州。[42]周先生從國家尺度闡述了政治地理的圈層結構,郭聲波《中國歷史政區的圈層結構問題》[43]一文,則以“直接行政區”“間接行政區”來對地方尺度的圈層結構進行具體分析。他認為,直接行政區,如中央直轄區、各地省府州縣,中央的政令可以下達到基層,官長由中央選任。間接行政區內部事務實行自治,中央政令通常不直接下達到基層,而是只對其首長和機構起作用。其文還進一步指出,地方行政圈層結構對中國漢族為主體其他民族為組成的多民族國家國情的適應,因此才能在歷史長河中貫穿古今。
在明清云南的政區中,核心區、緩沖區、邊疆區差別巨大,圈層結構特征明顯。但是,云南的圈層結構又有其特點。表面來看,云南的直接行政區省府州縣構成了核心區與緩沖區,而間接行政區土司則是其邊疆區。但實際情況遠非如此簡單。云南民族眾多,文化多樣,擁有各自世居的家園,在此基礎上云南的政區設置就極為復雜。在屬于核心區的地方,仍然有土司轄地的存在,在已經設立府級政區的地方,可能實際由土司掌握,而在土司轄地,官府的統治也并非不存在。核心區、緩沖區、邊疆區雖有區別,但界線并不清晰,在明清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呈現出一個由內而外不斷轉化的現象。核心區的范圍在不斷擴大,原來的緩沖區逐步變成了核心區;而緩沖區圍繞核心區逐步向外拓展,原來的邊疆區逐步變成了緩沖區;外緣的邊疆區,有的逐步向緩沖區轉化,有的則被擠壓蠶食,成為非我疆域的外域。本書引入對明清不同時期云南政區的圈層結構進行研究的成果,探析邊疆、核心、緩沖區域在云南省內的演變轉化過程,揭示在這種演變轉化過程中民族認知所發揮的作用和造成的影響。
業師陸韌近年關于歷史時期西南邊疆政區的研究,對本書的研究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在《元明清西南邊疆特殊政區研究》一書中指出,政區的核心功能是“掌土治民”,少數民族土司地區的土地占有、開發和管理與內地存在著很大的差異,這是構成少數民族地區行政區劃特殊性的重要原因。在“治民”上,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同樣存在特殊性,很多疆域之內的少數民族地區并沒有被編入國家的戶籍體系,而是任命土司按照各民族內部的社會結構和組織形式進行管理。因此,雖然設置了政區,但是,其條件還不成熟,難以支撐其成為正式政區,因此施行的是與內地不一致的特殊的行政管理模式。以特殊政區的形態,推進邊疆地區的管理和開發,為日后向正式政區轉變做準備,此為邊疆民族地區特殊政區出現與存在的根本原因。邊疆特殊政區的設置,是中央政府加強與管控和開發民族地區、鞏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重要舉措。陸韌老師認為,元代設立了安撫司這一特殊行政區劃,與蠻夷官制度相結合,創立并實行民族與地域混合制的管理模式,打破了傳統的“夷夏之防”的壁壘,形成了西南與內地國家化的整體發展的趨勢;明代云南政區有“內邊”和“外邊”的分野,明政府對其施行了分層管理,對于具有軍管性與羈縻性的外邊政區,通過“信符”與“金字紅牌”制來進行管控。政區的分野及特殊的邊疆管控體制,是明朝邊疆控制、管理和王朝版圖認同的制度創新。清代通過設立直隸廳這樣的過渡型政區,實現邊疆民族地區行政體制由土司制度或當地民族自行管理模式向全國政區一體化演進的目的,是清朝全國政區一體化的重要措施。明清時期國家疆域觀中已經明確,在疆域內的少數民族地區是中國封疆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此觀念指導之下,政府通過運用行政區劃分野、調整、創設新的特殊政區等的手段,遏制分裂勢力,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元明清時期的邊疆特殊政區分布區域,正好構成了邊疆與內地圈層結構,是邊疆區與內地的圈層型關系的典型表現。“當邊疆地方民族構成、民族情況發生變化,原有行政區劃管理體制不能與之相適應時,中央王朝必將進行行政區劃的調整,甚至創立新的行政區劃類型來行使行政管理職能”。[44]這也正是上文所說的邊疆區、緩沖區、核心區之間,特別是邊疆區與緩沖區之間的轉化演變的根本原因。但是,政區的變化只是結果,在此之前的民族構成、民族情況的變化是其動因,只有當國家政權對此變化有體會有認知,才會在時機恰當時采取措施進行政區的調整或創廢。
本書的研究,正是著眼于國家政權在疆域范圍之內的邊疆民族地區,在對政區進行調整或調適之前,是對民族構成、民族情況變化的認知發展變化過程。分析探討民族認知如何成為國家在邊疆民族地區施政的基礎,而隨著這種認知的演變,國家政權在邊疆民族的治理政策又怎樣隨之發生相應的變化,最終以政區調整的方式表現出來,是對政區調整這個結果前因的回溯與探究。
近年來,歷史地理學科中一個新的分支“歷史民族地理”開始有學術專著出現。“歷史民族地理”概念,最早由史念海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的著作《中國歷史地理綱要》一書中提出。黃盛璋先生在《論民族歷史地理學的基本理論問題》[45]一文中,提出了“民族歷史地理學的概念”,并對民族歷史地理學的學科定義、性質、研究對象、范圍與重心、方法等基本理論問題作了闡述。朱圣鐘在《一部研究歷史時期民族地理的力作——評郭聲波〈彝族地區歷史地理研究〉》一文中對此問題歸納如下:“關于這門學科的學科性質,持‘歷史民族地理學’稱謂的學者一般都將之視為歷史地理學中歷史人文地理學下屬的分支學科,持‘民族歷史地理學’稱謂的學者們對其學科屬性認識還不統一,大致有交叉學科、獨立的綜合學科和歸屬于歷史地理學的分支學科等觀點。”[46]安介生認為黃盛璋先生將“民族”置于整個歷史地理學之上,實際是以各少數民族為單元,探討歷史時期的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問題。但民族的形成與發展本身屬于人文現象,對歷史時期民族地理的研究也應當歸入歷史人文地理的范疇,因此,以“歷史民族地理學”來命名更為準確。[47]對學科名稱及體系存在爭議,反映了歷史民族地理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相關研究還比較薄弱。2007年出版的安介生《歷史民族地理》[48]一書分別論述了先秦、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遼宋金夏、元明、清代的民族地理,重點關注民族分布和政區設置。以清代對云南的論述為例,此書對改土歸流前后土司地區政區的變化進行統計,以此來說明清代云南民族分布變化。以行政區劃為著眼點進行研究,系統梳理了不同歷史時期邊疆民族地區的行政區劃,此為本書最大的特點與貢獻,但是另一方面,嚴重依賴行政區劃調整來進行歷史時期民族地理的研究,將政區簡單匯集在一起,忽略了對行政區劃調整的邊疆民族治理背景,民族認知基礎,以及不同性質行政區劃之間差異的探討,這是其不足。2009年郭聲波《彝族地區歷史地理研究》[49]出版,對唐代烏蠻等族羈縻州的建制沿革進行研究,全書也是偏重于對行政區劃的地理考證,是就某一民族分布區域所做的區域性的研究。兩書俱是以行政區劃為研究對象,仍然是傳統的歷史地理的研究理論與方法。另一部作區域性民族地理研究的著作《壯族地區人地關系過程中的環境適應研究》[50]則從人地關系入手,探討自然地理環境對民族形成與發展的影響。對自然景觀的日益關注,代表了歷史地理學界在進行民族相關問題研究時的一個新趨勢。
筆者認為,民族的形成與發展,是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共同作用的結果。任何民族的人民要生存要發展,都必須以一定的自然地理環境為基礎,發展出適宜的賴以為生的生計方式。但是,環境并不能決定一切,人文景觀對于民族的形成發展同樣有決定性的影響,同樣的地理環境也可能發展出不同文化不同特點的民族。人文景觀中包括了國家在民族地區政區的設置、調整,但人文景觀也不是僅有這一項的內容,而關于其他人文景觀對民族形成發展影響的相關研究成果目前來說還不多見,研究還較為薄弱。本書所關注的國家政權對民族認知的形成發展演變過程,包括了對以生產生計方式表現出來的對地理環境的認知,也包括了對民族文化、民族歷史等人文景觀的認知。將吸收歷史民族地理對于政區與人地關系對民族形成發展影響的研究成果,通過對方志中種人志的解析,力圖在資料運用,研究視角上有所突破。
第二個與本課題相關的是民族史的研究。民族史主要涉及民族歷史、民族政策、民族關系、民族融合及學術史分期等問題。新中國成立之后,民族史發展經歷了由族別史到地區民族史、民族關系史,再到對中華民族整體歷史研究的發展階段,每個階段都有豐碩的成果問世。[51]新中國成立之初,便進行了大規模的民族識別工作。以民族社會歷史大調查為基礎,相繼完成了《各民族簡史》《各民族簡志》《各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及《中國少數民族》《中國少數民族簡史叢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中國少數民族自治地方概況叢書》《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叢刊》的編寫工作。這批以社會歷史調查、民族識別和民族社會形態調查資料為主的研究成果,為民族史不斷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除族別史外,通史性質的研究成果也相繼涌現,如白壽彝《中國民族史研究》、江應梁《中國民族史》、王文光《中國民族發展史》等。民族政策方面,龔蔭的《中國民族政策史》對歷史時期中國的民族政策進行了研究;在民族關系史領域,有翁獨健的《中國民族關系史綱要》等。區域民族史的研究在各地展開,如林干的《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史》,楊建新的《中國西北少數民族史》等。
西南地區民族史研究是中國民族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一系列重要成果。20世紀50年代,方國瑜先生的《云南民族史講義》,對彝族、白族、納西族等民族的族別史有深入的研究。其《論中國歷史發展的總體性》[52]一文是對中華民族整體性與統一性研究的代表性文章之一。林超民先生對南詔大理時期云南的民族史,歷史上白族的形成,傣族土司制度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研究。[53]此外還有尤中《云南民族史》《中國西南民族史》《中國西南的古代民族》[54]對區域民族史進行梳理與研究;王文光有《中國南方民族史》[55]、《中國西南民族關系史》[56],對中國西南地區古代民族關系進行了剖析。
林超民先生近年發表的《“民族”概念管見》一文取“民族”概念中上位的“中華民族”所指,認為“國家是政治的集中體現,是政治統治的權力機構。國家通過政治組織形式把人聚合在一起,然后賦予其政治上的共通性。國家對于民族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義,國家是民族形成的先決條件……不是民族建立了國家而是國家構建了民族”[57],強調了政治對于民族的形成有重大的作用。林超民先生舉吐蕃政權對藏族政權的形成,南詔大理政權對白族的形成,元帝國對蒙古族的形成,清帝國對滿族的形成為例來證明以上觀點。指出,民族是一種具有政治意義的社會共同體,離開了政治力量,離開了國家政權,就不能理解民族的形成。明清云南方志種人志中所記載的一些民族情況的變化,生動而具體地體現了這個國家政權如何利用政治力量構建民族的觀點。國家采取不同的方式引導、推動民族發展,通過具體的政策措施,促成民族生產生計方式、風俗習慣、民族性格等發生轉變,在不追求民族文化整齊劃一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實現邊疆鞏固、地方安寧發展的目標。本書針對明清時期國家政權對云南民族的認知發展演化過程及與之相關聯的民族治理進行研究,而這個認知與治理互為基礎,相互影響的過程,就是國家運用政治力量對民族進行構建的過程。林超民先生關于政治因素對民族形成發展影響的研究,對于本書作民族認知進程演變與民族治理之關系的研究,有指導意義。
第三個與本課題相關的研究領域是歷史人類學。20世紀90年代,王明珂將人類學的“邊緣理論”引入對中國民族的研究,在其《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58]一書中指出,對某一族群的界定與分類,是依據其與他者相區別的邊緣的特質來體現的。這種邊緣有地理上的含義,也有文化認同上的含義。而對于“邊緣”的界定,又有外來觀察者角度與自身主觀認同角度的區分。對于族群自身主觀認同來說,集體的歷史記憶至關重要。而歷史記憶,則處于不斷地調整中,以適應現實的變遷。歷史記憶是在文化的表征,文本的包裝之下。對歷史記憶作文本分析,目標不在于厘清文本所陳述的是否為事實,而是從文本分析中探求書寫者所處的情境,情感與特定意圖。其研究將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與對中國歷史時期的民族研究相結合,開創了歷史民族研究的新視野,對本書論題的研究有啟發意義。王明珂先生針對“華夏的邊緣”進行研究,關注“華夏”認同的本質、內涵與邊緣。而本研究將其視角與觀點,運用到對中國“國家邊緣”與“國家認同”的領域,探討云南邊疆民族如何形成對國家的歷史記憶與認同,為國家所構建塑造,成為國家的組成部分,形成邊緣。明清云南方志中的種人志,對于云南的諸多民族來說,就是一種歷史記憶的文本表現。而方志是以外來觀察者的角度而形成的歷史記憶,反映的是文本形成之時,官修的方志背后政府官員、知識分子等所持的民族觀,對某區域民族或某具體民族透過服飾、語言、飲食、宗教等表征形成的感觀,情感。這種對民族的感觀,通過方志種人志的文字、圖畫表現出來,形成了對地域、對民族的認同與記憶。這種認同與記憶會因為具體民族情況的變化,以及所處政治經濟文化環境的變化,會對官方主導的資源分配、分享關系等方面產生影響。明清時期國家政權對云南民族認知模式的轉變,認知水平的變化,民族治理政策的調整,都會引起云南民族分布、發展情況的變化,這也正是云南不同民族間資源分配,相互關系發生變化的體現。
王明珂的另一篇文章《王崧的方志世界——明清時期云南方志的本文與情境》,以《道光云南志鈔》的修纂為例,來進行文本與情境之間關系的考察。其文中說“由《道光云南志鈔》如何被修纂,以及其文本對‘方志’文類的依循與背離,以及由作者王崧在敘事中如何選擇與運用文本符號,來探索王崧俯仰其間的社會情境,清中葉云南昆明、大理一帶之官場儒林,以及王崧作為本地學者,在此情境中透過其書寫所表達的種種認同情感及意圖”。[59]將方志視為反映社會情境和作者意圖的文本,分析明清時期云南作為地方與國家整體之間的關系,以王崧為代表的云南本土知識分子對于云南人這個區域的認同以及對于國家的認同。進而討論“在社會情境本相下,各層次之社會權力如何規范、導引及創作各種文本,并由此產生知識。多重文本如何在內外情境內之各種權力角逐中相爭互競,因此改變作為社會記憶之知識,以應和或造成社會情境變遷。人們在文本敘事的書寫、閱讀與理解中,如何受不同層次的敘事結構影響,以及這些敘事結構與社會情境之關系”。[60]本書借鑒其理論與觀點,在對明清云南方志中的種人志進行分析時,便可不必糾纏于文獻內容記載的民族情況是否真實,是否是當時民族狀況的客觀反映等問題,來對其進行繁瑣的考證考釋,而是將其視為反映某種社會情境的文本,是文獻作者意圖與情感的表達。而考慮到云南省志的官修背景,這種對云南諸多民族的觀察、記錄、有選擇地描述,其所反映的民族觀、民族認知正是國家政權官員的視角與認知,是官方意圖的陳述與表達。因此,通過對明清方志種人志的文本解析,可反映當時眾多民族所處的社會情境,以及這種社會情境中國家政權的民族觀、民族認知、民族治理情況。研究方志中種人志記載所傳達的官方的民族認知意圖。
歷史人類學從邊緣、基層的視角對歷史民族問題進行研究,馬健雄的《再造的祖先:西南邊疆的族群動員與拉祜族的歷史建構》[61]為針對云南地區民族進行研究的另一部力作。此書以分布于云南西南邊疆的拉祜族為具體研究對象,討論中國在從清王朝到近現代民族國家的轉變及國家構建過程中,邊疆的拉祜族人群,如何從某類面目模糊的“蠻夷”“野倮”發展為反抗官府和移民壓榨的“倮黑”“倮匪”,逐漸發展成為一個邊界社會群體,最終成為國家框架下的“拉祜族”,也就是邊疆民族政治地理與政治身份的構建過程。此研究對于討論國家治理邊疆政策措施變化給生活于邊疆的人群的影響,提供了新的范例及參考,對于本書探討民族認知與國家治理之間相互影響的演進關系,具有借鑒意義。其研究側重于拉祜族對國家治理的反應,也就是書中所說的族群動員,是從拉祜族民族的視角來看待國家的治理,運用大量田野的、口述的資料進行研究,此為其創新之處。但論及國家對民族的治理,國家政策措施的變化時,缺乏從統一多民族國家政權,也就是國家政府的視角的分析,也缺少對官方資料的解析,此為其不足。正因為存在這種不足,在其對拉祜族的研究中,政府的形象便片面地被定義成了一個壓迫者、剝削者,而沒有看到其秩序建立者、穩定維護者的一面。拉祜族的歷史構建過程,也過于突出了其官府反抗者的色彩,而弱化了其在邊疆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交流中參與者的角色。而這也正是歷史人類學研究普遍存在的問題,關注地方、邊緣、基層、民族,通過田野調查等手段,收集口述、碑刻、契約等類型的史料進行研究,突出了在以往歷史研究中這些薄弱、被忽略的一面,這是歷史人類學研究的特點與優勢所在。但另一方面,強化對來自地方、邊緣、基層的聲音與力量的探討,相應地就弱化了國家政權的政治影響,這在實行多民族國家大一統統治,政治力量極為強大的中國是不符合實際的。
本書對國家政權的民族認知與治理進程進行研究,是以國家的視角,所針對的正是歷史人類學在進行國家民族構建研究中的薄弱之處。但這并不意味著本研究是對歷史人類學思想與觀點的否定,相反,是在借鑒歷史人類學的成果與方法基礎上,從國家視角對此問題進行的再討論,與傳統的就制度而制度,就政策而政策的民族治理、民族問題研究不同,這正是本書的新意所在。
再者,明清云南方志中的種人志內容,雖然并不完全符合按照現代民族志的寫作范式的民族志的標準,但也有可比擬之處。民族志是人類學最重要的研究方法與組成部分。可借用人類學中民族志研究的經驗與視角,對明清云南方志中的種人志內容進行質性與定量結合的分析,辨別觀察與描述角度的差異,強調了解事物的背景和內部之間的相互聯系等方法來進行研究。
第四個與本選題有重要關聯的學科領域,便是對于云南方志的整理與研究。對云南方志的整理研究,已經有相當的成果。方國瑜先生在《云南史料目錄概說》[62]中,對明清云南的省志有精煉的評述。對于方志中有關民族的具體情況的內容,多用于民族史的研究,如尤中《云南民族史》[63]、《中國西南的古代民族》[64]就大量使用明清云南方志中風俗、種人志中對各民族情況的記載。目前來看,對明清云南方志進行文本和文獻學研究的成果豐碩,但鮮見就方志的具體記載來進行重要問題探討的研究,更沒有針對種人志做過運用歷史地理理論和方法分析的研究。本書運用種人志來進行民族認知及國家治理方面的研究,是研究視角的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