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時期對云南民族認知的演進與邊疆治理
- 錢秉毅
- 8222字
- 2021-04-23 19:12:40
導論
一 選題緣由
云南西南邊疆的特殊區位及復雜多樣的自然地理環境,造就了云南民族的眾多。今天云南人口在6000人以上的世居民族有26個,其中非漢民族25個。在這25個民族中,有15個是云南特有的民族。在云南與緬甸、老撾、越南交界的4061公里邊境線兩側,有16個民族跨境而居。在中國歷史疆域形成和傳統國家構建過程中,明清時期西南邊疆的國家治理,除了進入云南的漢族移民及移民土著化發展形成的大量人口外,更重要的是在對云南眾多民族逐漸深入的認知基礎上,制定并調整邊疆治理政策,逐漸實現西南邊疆的治理深化,達到鞏固邊疆、維護統一和民族團結發展的目標。
在明清時期的文獻中,對云南的民族,通常冠以“種人”之名,在明末天啟《滇志》中,更以《種人》這種創新的方志類目來對云南的民族情況進行記載,清代云南方志繼承了這種方志體例的格式。本書正是從歷史地理的視角,通過對明清時期云南省志種人志文本的解析,對明清王朝官僚體系之內的官員、知識分子對云南民族認知演進和西南邊疆治理進行研究。
“明清”在本選題中,具有雙重的含義,既指明代和清代兩個朝代所經歷的歷史時期,也指明王朝和清王朝的官僚體系,有政府官方之意。中國從古至今一直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各民族共同創造了中國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任何由不同民族構成的國家都有應對多民族事務的方式,中國同樣如此。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中國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王朝看待處理民族事務的方式是不同的,也有一個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明清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不同時期,也是在不同歷史時期統治中國的王朝,其看待處理民族事務的方式,取得的效果及演變發展的過程,也存在著不同。而國家對民族的治理,一定是以相應的對民族認知為前提與基礎的。如果對某一民族,或某一地區的民族一無所知,何來治理之說?因此,國家政權只有對民族有所了解,對其有了認知,才能對其進行治理。
隨著歷史的發展,民族的情況在不斷變化,國家政權對民族的認知也隨之而不斷修訂調整,完善補充,并且因為政治、文化、技術等各方面因素的影響,國家對民族的認知在不同時期、不同區域也存在程度深淺、水平高低的不同,對民族認知的本身也存在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中國的國家形成經過了漫長的歷史進程,并非一成不變,一蹴而就,而構成中國的民族同樣經歷了一個漫長而復雜的發展演變過程。國家政權對民族有了解,形成認知,開始了對民族的治理,當民族情況變化,國家政權的民族認知也隨之而調整修正,國家治理民族的政策與舉措也就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民族認知是治理的基礎,但治理又會對民族認知產生影響。
自元封二年(公元前109)漢武帝開西南夷,置益州郡,云南一直是中國的西南邊疆。云南地處中國西南,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呈階梯遞降的態勢,東部高原起伏,西部山脈縱橫,西南部河谷幽深,地貌高山深谷相間,山地、丘陵、盆地、河谷,高原等錯落分布,形成了絢麗多姿的自然地理景觀。在適應與改造自然環境的漫長歷史實踐過程中,生活在云南不同地理環境中的人們不僅使自己的生產方式及生活習慣與環境相適應,而且使自己的信仰、價值理念、社會規范、行為準則等與環境相和諧,逐漸發展出為數眾多的民族及其支系。云南復雜多樣的自然地理環境,是各個民族在生產方式、生產習俗、語言、社會組織方式、行為規范禮儀、信仰祭祀制度等方面都各具特色的重要原因。云南作為傳統的多民族聚集區,也一直是諸多民族固有的歷史家園。多個民族在這片大地上生息繁衍,發展出了多姿多彩、各有特色的文化,對云南、對整個中國的歷史文化產生了不同的影響。
歷史上任何王朝對云南的統治和對其采取的各項政策,都必須考慮民族的因素,歷代文獻對云南的記載都反映出這一狀況。漢代《史記·西南夷列傳》中,對當時西南的民族就將其大略分成了魋結,耕田,有邑聚;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里;或土著或遷徙等不同情況類別來記述。[1]晉朝的《華陽國志·南中志》曰:“滇、濮、句町、夜郎、葉榆、桐師、嶲唐,侯王國以十數,或椎髻耕田,有邑聚。或編發,隨畜遷徙,莫能相雄長。”[2]唐時的《云南志》記載了諸如爨、獨錦蠻、弄棟蠻、青蛉蠻、裳人、長裈蠻、河蠻、施蠻、順蠻、麼些蠻、樸子蠻、尋傳蠻、裸形蠻、望蠻、金齒蠻、繡腳蠻、茫蠻、勿鄧、兩林、豐巴、崇魔蠻、桃花人等民族。[3]元代《云南志略》中的《諸夷風俗》部分對云南當時的諸多民族生產生活情況有豐富的記載,如“土獠蠻……山田薄少,刀耕火種”“野蠻……不事農畝,入山林采草木及動物而食。”[4]
持不同生計方式,處于不同社會形態,各有其文化的眾多民族共同生活在云南這片地理空間之內。在這里雖然不同民族人口有多寡之別,勢力有大小之分,也有占主體優勢地位的民族與次要地位民族的區別,并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主體民族還發生過復雜的變化。但盡管如此,云南也從未出現過只有單一民族構成的局面,它從來都是不同民族共有共存的家園。歷代治滇者,所面對的都是云南民族眾多,發展形態不一的社會狀況。
明代大量漢族移民進入云南,漢族逐漸成為云南的主體民族,改變了此前云南“夷多漢少”的局面。隨著漢文化的發展,明代云南文獻的數量種類有了大幅增長,對眾多民族的記載內容更詳細也更有連貫性。現存的5種明代云南省志景泰《云南圖經志書》、正德《云南志》、萬歷《云南通志》《滇略》及天啟《滇志》中都有對云南各民族的記載。景泰、正德兩部方志對民族的記載被置于《風俗》類目之下,萬歷《云南通志》將當時云南的兩大民族集團“爨蠻”與“僰夷”設專目進行記載,《滇略》設《夷略》,而到了天啟《滇志》則創制了全新的方志類目《種人》來收錄對云南民族情況的記載。在天啟《滇志》種人志中,云南民族無論是數量還是分布的區域,以及對不同民族具體情況的描述,都有了很大進展。明代云南的民族構成、民族分布隨著漢族移民的大量進入而發生了重大改變,明代也是土司制度在云南完善與沒落并存的時期,這是明政府對云南民族認知、邊疆治理政策施行兩個最為重大的時代背景。明代政府的民族認知與治理對其后的清王朝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有清作為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是中國民族分布格局全面確立與鞏固的時期,也是中國以統一多民族國家姿態自立于近代民族國家之林的關鍵時期。清代皇族本身即為少數民族,其民族觀天然有別于漢人政權的民族觀,這種相對特殊的民族觀對清代云南民族的認知有明顯的影響。清政府在面對同為非漢民族的云南各民族時眼光相對更為客觀、平等。康熙《云南通志》對云南民族的記載,基本以承襲天啟《滇志》的內容為主,但其文本中文字的變化也反映了這種民族觀的轉變。到了雍正年間,隨著改土歸流在云南的大規模實施,云南民族情況、民族問題也發生了較大的改變,雍正《云南通志》中種人志對此有集中的反映。其取材、編寫的方式,表現的重點,俱是當時政府對于云南民族認知水平,以及云南民族治理政策轉變的表現。道光《云南通志稿》以圖文并茂的方式表現對民族最為直觀的感受,形成了清代對云南民族認知全面豐富的資料體系。
明清統治者在有差異的民族觀之下,各自是通過什么樣的渠道與方式來了解云南不同地區不同文化的各個民族?文獻中所反映的明清時期對云南民族的認知進展,分別有什么樣的時間與空間特點?這個認識的過程在不同的時期又是如何推進演變的?對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認知有什么樣的差異?而基于差異性民族認知在民族治理上又有何不同?明清兩朝政府對云南民族認識的過程,在官員的奏章、朝廷的詔令、皇帝的諭旨和地方的方志中有什么樣的反映?對民族的認知是如何上升到政治制度層面,成為國家治理邊疆民族的基礎?國家政權又是如何通過對各民族實施有效的管理,實現國家疆域與屬民的主權確認,并達成邊疆統治體系向內地靠攏,與內地一體化治理的目標?這些都是筆者將進行思索、探討、闡述的問題。
基于以上思考,本書擬從國家治理的視角,運用歷史地理的研究方法,結合民族史、歷史人類學、邊疆學、文獻學方法進行分析,注重對時空差異的分析,關注中心—邊緣、民族—地理、中央—地方之間的關系,對明清時期,政府官方對云南民族的認知,以及基于這種認知而進行的國家邊疆民族治理演變發展進程進行研究。
關于“民族”一詞的定義、使用范圍等,一直存在爭論,至今沒有形成統一認識,爭論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中國古代“民族”與今天“民族”所指的差別。“民族”一詞,在中國古代和今天有不同的含義。在中國傳統文獻中,“民”指人,指與君臣相別的庶眾百姓,“族”多指有血緣關系的人群,有類別之意,如家族、親族、宗族、氏族等。以“族”“族類”觀念來劃分人群的歷史源遠流長,有血緣親族的九族、宗族;有社會地位之別的皇族、貴族;有區分華夷的部族、異族等。據學者研究,中國古代文獻中“民”與“族”連用作為一詞的情況確實不常見,但并非沒有。[5]中國古代文獻中的“民族”一詞,具體所指需要根據具體文獻具體語境進行分析,考察其究竟是指宗族血緣之屬,還是指華夷之別。在中國歷史文獻中,一般是用“人”來指稱不同的民族群體,如“漢人”“胡人”“夷人”“藏人”“滿人”等。而對于超越各個具體民族的更為抽象的概念,在明清時期云南的方志中,多用“種人”一詞來表達。19世紀70年代,近現代民族概念傳入中國,“民族”一詞被用于指稱具有文化共同性與共同心理認同的人們共同體。隨著章太炎、梁啟超等學者的推崇,此概念的“民族”一詞逐漸在中國推廣開來。所以說,近現代的“民族”與古代的“民族”其意其指大相徑庭。
其次,是中國“民族”與國外“民族”的差別。在英文中,Nation、Race、Ethnic group、Community、People都有“人”“民”與“族”的意思,歐美學者對其內涵與外延的界定,也處于不斷的發展變化過程中。Nation在最初主要指同一出生地的居民團體或特定地理區域內的人類集團,到14、15世紀,開始有了領土的含義,而到了16、17世紀,被開始用來描述一個國家之內的人民,到了18、19世紀,Nation更是與國家和政治具有密不可分的關聯。從Nation詞意的變化來看,民族實際上經歷了一個從生物學、人種學到社會學、政治學的演變歷程。[6]17世紀,歐洲各國確立了國家獨立、主權、領土平等的原則,民族主義、民族國家思潮興起。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面臨救亡圖存的關口,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的思想在中國得到傳播,成為變法革命以及抵抗西方列強殖民侵略的重要思想基礎。但是,中國傳統的多民族構成,與基于歐洲各國民族相對單一的現實而提出的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概念并不能完全契合,導致中國學者與社會各界對“民族”概念的理解及使用出現含混模糊的狀況,民族與人種、人群、種族、部族等詞語往往混用。新中國成立之后,對民族概念的界定經歷了多次的討論。到90年代,中國學界對民族定義的討論進入了新階段,中國學者們擺脫了教條主義的束縛,開始獨立自主地進行個性化地研究,能夠根據中國的歷史民族實際做出自己的判斷,提出自己的概念。
再次,是“民族”與“族群”所指的異同。“民族”因為對其定義和使用界定上的不明確,使得其具體所指,需要在實際使用中根據具體語境進行表達與理解,難免會出現不便與混淆。而民族與國家與政治相關聯的、濃厚的政治意味,使得這種混淆變成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特別是當極端民族主義、民族分離主義對現有國際、國內秩序造成沖擊時,這個問題愈發顯得突出。因此進入21世紀以來,不斷有學者提出重新對“民族”一詞進行界定,主張用不同的詞匯來表示“民族”所具有的雙重含義。“民族”一詞沿用其廣義的指稱,指中華民族,適用其政治含義。而狹義的指稱對象,如漢族,白族,則另用“族群”一詞來加以指稱,適用其文化含義。[7]“族群”一詞在20世紀60年代國外多用于人類學、社會學方面的研究,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的民族學、人類學學者將其引入中國。對族群的定義雖然也表述各異,但核心都基本傾向于文化要素,文化認同。[8]族群概念在客觀上突出人類群體的文化自有特征,主觀上強調群體內部的認同與外部的認可。比起政治意味濃厚的“民族”,“族群”概念偏向于文化,具有更大的包容性與適用性,因此,“族群”一詞在與民族相關的研究中被越來越多地使用。馬戎認為,我國的歷史傳統在看待與處理族群(民族)問題時,是以文化為核心來區別的,即以文化而非種族來區分“華夷”,與西方的民族國家基于國家、領土、公民身份,也就是從政治的角度來看待民族不同,因此“運用于我國的少數民族時,在時機內涵方面與英語的Ethnicity或者Ethnic groups較接近”。[9]主張用族群一詞來指稱狹義的民族概念,以構建理想的國家族群框架,即民族層面上的政治一體與族群層面上的文化多元。龐中英認為,中文中的“民族”,確實包含了“人民”和“族類”兩種含義。因此用“民族”來指稱由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結合而成的中國民族,用“族群”來指稱中國境內的漢族以及其他少數民族,這樣的做法是恰當的。[10]孫九霞認為,族群較為寬廣的能指性,可以在超出民族的外延上使用,有很大的適用性。[11]徐杰舜認為“由于族群強調文化性……使用范圍寬泛,外延可大可小”。[12]但是,也有學者對此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姚大力認為,正是因為“族群”概念的開放性,其指向過于寬泛,甚至在超出民族的外延上也可以使用,如“華人族群”,與中文語境中的“民族”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的含義在表達的內容特征、描述對象的層次上都有不同,因此,用族群一詞來替代民族或民族的某一層含義也不是完全恰當的。另外,族群概念強調文化要素與認同,但文化不是“民族”的唯一指標,且忽略政治方面的因素,也不符合中國民族的歷史實際。[13]因此有學者主張,需要對“族群”概念產生的社會背景、理論淵源進行客觀的分析,對“族群”的使用做出界定,反對簡單的“拿來主義”。[14]
本書的主要研究目標,并非“民族”的概念,而是具體的“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15]。在方志這樣中國傳統文獻中,對這些人們共同體的記載,與今天使用的“民族”“族群”兩詞都既有差別又有聯系。現實情況是,雖然對于“民族”一詞目前沒有一個得到中國社會各界公認的統一的定義,卻被中國各界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廣泛使用。無論是政治層面、學術層面還是社會生活各方面,漢文“民族”一詞逐漸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概念,在使用過程中有被普遍認可的雙重含義,即“民族”一詞既可指稱“中華民族”層面的人群,也可指稱如漢族、白族等這一層面的人群。前者是廣義的、上位的概念,有國族、國民之意,帶有政治性。后者是一個狹義的、下位的概念,是相對較小范圍的人類群體,更強調人群之間文化上的差異及自身認同。2005年5月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了對民族概念的最新表述:“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16]這是中國黨和政府對“民族”的最新界定,代表著國家政權對此問題的最新態度。
學術研究必須基于一定的社會現實基礎,因此本書依然使用“民族”一詞來進行表述,采用“民族”概念雙重含義中狹義的、下位的含義,即所指為具體的人們共同體,如白族、彝族、獨龍族等。本研究所針對的,是明清時期歷史文獻中“種人”“種類”“彝類”等類目下記載描述的、文化特征各不相同的、劃分標準也有所差異的歷史時期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而此種類目下的記載通常并不包括漢族,本書也不對漢族進行研究。所以本書“民族”所指,是以云南為世居家園的漢族以外的諸多民族。
關于“認知”一詞,多用于心理學研究的范疇。認知心理學產生于20世紀50年代,是一門研究認知及行為背后之心智處理,包括思維、決定、推理和一些動機及情感的程度的心理科學。認知心理學包括了廣泛的研究領域,旨在研究記憶、注意、感知、知識表征、推理、創造力及問題解決的運作,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認知心理學泛指以人的認識或認識過程為研究對象的心理學,包括結構主義認知心理學,心理主義認知心理學。狹義的認知心理學特指信息加工心理學,探討人對信息的接受、轉換、儲存和提取的過程,包括知覺、注意、表象、記憶、思維、語言、推理、決策、問題解決過程的研究。[17]任何一種認知活動都是在與其相聯系的其他認知活動配合下完成的。認知的發展是一個連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相應的變化都邏輯而又必然地來自于前面的認知。新的認知并不是取代前者,而是把以前的認知整合進來,從而產生一種質的變化……變化總是漸進的,而不是突發的。認知是逐漸被建構、重構(或改變的)”。[18]認知發展是連續不斷的,但也具有明顯的階段性特征,“對于觀察者來說,劃分階段對概括認知發展過程是有益的……才可能對發展過程進行分析”。[19]認知的發展可大致分為感知、前運算、具體運算、形式運算四個階段。在感知階段,主要通過行動發展初步的對表征認知;在前運算階段,通過對零散表征的匯集,概念得到發展;具體運算階段,在概念的基礎上運用邏輯思維解決具體問題;形式運算階段為認知結構發展的最高峰,在此階段,可以運用認知對相關的問題進行推理。[20]認知理論主要包含以下觀點:首先是主體性,肯定主體的能動作用,即能主動地形成認知結構;其次是實踐性,強調觀察和親歷;最后是重視環境因素的影響,指出主體認知與環境影響具有互動性。[21]認知理論被提出后,被廣泛運用于社會各個領域,如教育學、人工智能、政治學等。
筆者認為,一個國家的政權建立之后,對其轄境內的民族,也有一個接觸、了解,收集匯整資料,形成概念,然后解決問題的過程。早已納入明清統治范圍的云南,有可以繼承前朝相關資料概念而對其進行統治的民族,也有新接觸新了解,剛開始信息收集的民族。這種由初步的感知而注意到民族的表征,形成對某一民族的概念,進而運用其來解決相關問題,進行民族治理的過程,完全符合認知理論的定義及階段性的特點。因此,筆者將明清時期的國家政權視為認知活動的主體,研究其在云南地域范圍內,對生活于其上的諸多民族的信息獲得、貯存、轉化和應用的過程。通過對明清時期云南方志等集中記載民族情況文獻的梳理,具體解析政府通過何種方式、何種行動去獲得對較熟悉民族新情況的認知及對新接觸民族初步的認知;通過何種表征,形成了對民族的概念;而一定的民族認知又如何成為解決民族問題,制定民族政策,實現國家民族治理的基礎。關注明清時期政府作為民族認知的主體,其如何發揮能動作用、通過何種實踐獲得對云南民族的認知,及這個認知發展過程中所呈現的階段性特征。明清時期政府對民族的認知在時間與空間上存在的差異,又對民族問題解決方式,民族治理政策產生了怎樣的影響。而這種“認知—治理—再認知—政策調適”的演進過程,正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學習調查實踐形成認知,認知指導實踐理論在國家西南邊疆治理范疇內的體現,因此,對民族認知演進過程與西南邊疆治理之間互動關系的研究,正是從唯物主義出發,探討民族認知與國家治理實踐兩者之間邏輯關系的演變發展過程。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國家民族識別工作的開展,出現了大量對民族識別相關問題進行研究的成果。其中也包括對明清歷史時期民族識別的研究。“識別”一詞有鑒別、用標記使區別之意。要進行民族識別的工作,前期也必須掌握相關的民族情況,形成民族的概念,然后才能對人群做出判斷,劃分其民族的屬性。這樣看來,識別也包含了民族信息的獲得、轉化和應用的過程,與認知有重合之處。但是,識別僅是認知發展的一個階段,識別并不意味著民族工作的完成,國家對民族的認知治理也并不止步于此。一定水平的民族認知是民族識別的基礎,在識別工作完成之后,民族的情況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會隨著歷史的發展,受到外因或內因的影響,會出現各種新情況、新問題,因此,國家在識別之后仍要繼續對民族的治理,民族認知也就必須不斷地跟進、調整。本書所做研究,針對的是明清對云南民族認知演進過程,這其中既包含有以一定民族認知為基礎的民族識別階段,也包括在識別之后,新的民族認知整合而發生變化的過程。
綜上所述,民族差異是客觀存在的,認知是主觀的行為。國家政權對客觀存在的民族差異必須進行主觀能動的認知,才能進行深入的治理,對民族的認知,是對其進行國家治理的重要前提。而認知的形成和發展不是朝夕可成、一蹴而就的,有一個逐漸演進,逐步深化的過程。筆者所關注的,正是在明清時期的云南,國家政權如何對客觀存在的民族差異發揮主觀能動性來對其進行認知的,而這種認知又如何成為國家西南邊疆治理的前提與基礎的,其發展演進的過程,又對國家治理產生了怎樣的影響。